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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中暑,嚇了我一跳。」
林田埋頭在一堆底片中自言自語,也同樣在底片堆里的掛川同意的點點頭。
「我們又不是他教的班,他還每天都來陪我們拍片,而且還提供自己的家給我們做剪輯用,真的要好好感謝老師。」
「是啊……」
林田嘆了一口氣。
「我看他是太閑了吧,活該。也不想想看昏倒給人造成多大的麻煩,沒有他在剪接就不能進行了。」
說完明智嚇了一跳,因為掛川正眼帶怒色地瞪著自己。掛川緩緩把剪刀放下。
「明智,你還是討厭砂原老師嗎?你不是到他家來了那麼多次?」
「幹嘛這麼認真嘛,我又沒有說討厭他。倒是你何必這麼激動?」
明智故意將語氣說得特別輕鬆,想沖淡有點不愉快的氣氛。
「掛川,你該不會是喜歡砂原老師吧?」
這只是明智希望緩和氣氛的玩笑話,他還期待掛川出現一臉戲謔的態度加以否認。沒想到掛川居然絲毫不加以反駁。
「喂,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明智咕噥了一句;沒持反論的掛川用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說「我喜歡啊!」
「隱瞞也沒用,我的確喜歡砂原老師,就像男人喜歡女人一樣。但是你不要告訴老師,因為他不是那種人。」
明智立刻就了解了掛川所說的喜歡並不是尋常的喜歡。
「……沒有未來哦!」
聽到明智的低語,掛川反而給了他一個開朗的笑容:
「我覺得能和老師相遇就已經夠幸運了,只要現在能待在他身邊我別無所求。當然他能夠屬於我那是最好了……但是我不會強求。」
「等一下,老師是男的啊,這不是很怪嗎!」
對於林田的困惑,掛川只是自信的笑。
「在你們的眼裡看來或許奇怪,但是喜歡上一個人是沒有道理可言的。與其被我一點都不在乎的人喜歡,我寧願去追求即使討厭我但是我所愛的人。我只要能遇上一個能讓我活上一生去追求的人,不管對方是男是女都沒有關係,因為我是認真的……讓別人知道也無所謂。就算無法得到幸福我也不在乎。」
掛川的眼神真摯得恐怖。明智心想要是自己對掛川眼裡那神聖的砂原老師強吻、撫摸,甚至這所有的行為都只是個騙局被他知道的話……
「我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是我就不行,生理上無法接受。」
林田面有苦色地低著頭,明智也不敢再開口說什麼,他生怕一開口會不小心泄漏事實的真相。大友喜歡砂原,而掛川又暗戀砂原。這複雜的關係像旋轉木馬般在明智的腦里轉來轉去。
「我還滿喜歡你的。」
看著陷入思考中的明智,掛川這麼說。
「我喜歡你那種典型的上班族氣質,心機中帶點小聰明,有時又意外地認真,偶爾還會小脫線。」
掛川把明智說得像個傻瓜一樣,即使是喜歡也讓人高興不起來。可能是看透他的心思,掛川趕緊補充了一句。
「我不是在諷刺你。」
聽到腳步聲,三人同時回過頭去。
「啊啊,果然是你們。」
砂原穿著汗衫和短褲從房間里走出來,臉色還是有點蒼白。
「您的臉色還是很差,再去睡一會兒吧!」
掛川站起來像攙扶似地擁著砂原的肩膀。剛才也是掛川把昏倒在樹蔭下的砂原毫無怨言地從醫院背回家裡。
「我沒事。」
砂原輕把掛川的手推開。
「不好意思,我也很想幫你們。……拿著去吃點東西吧!」
砂原拿出三千塊交給掛川。
「不用了,是我們麻煩您……」
把掛川想要還錢的手強行推回去,砂原又回到房間。掛川看掌中的三千塊低語。
「他不需要對我們這麼好啊,一個月也沒多少薪水。」
明智的心漏跳了一拍。砂原每天都不辭辛勞地來參與拍攝工作,偶爾還會請大家喝飲料,而且還是請全班。幾次加一加,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每天陪著學生拍電影,到最後還昏倒,是他自己要昏倒的,跟我強吻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對,是他自找的……明智不知道替自己找了多少次借口還是覺得於心不安。就算是砂原要求我道歉我也決不道歉!都是砂原不好,誰叫他要用那種口氣說那種話……明智越想越生氣。
「明智,你怎麼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啊?」
連林田也覺得怪異。
「沒什麼!啊……」
「啊!明智!不是剪那裡啦!」
林出大叫。明智撿起剪斷的底片嘆了一口氣,今天的情況真的不太好。
「我到外面去走一下。」
現在正是黃昏與夜晚交替的曖昧時間帶,四周是一片令人視線不清的微暗,就跟明智現在略帶憂鬱的心情一樣。
地點是令人心情寧靜的咖啡館。店裡的桌椅有著懷舊的古風,木質的牆壁上掛著早期外國電影海報,連店裡流泄的音樂都是老歌。大友坐在最裡面的位子,看到明智進來輕輕招了招手。她今天穿著白色的襯衫和牛仔褲,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
「對不起,突然找你出來。」
「沒關係,反正我也沒事。」
此刻,林田和掛川一定歪頭在等著明智。剪接工作比想像中還要花時間,所以明智、掛川和林田每天都泡在砂原家裡。今天雖然也不例外,但是早上的一通電話就輕易改變了明智的預定行程。
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大友這麼一句話就讓明智點頭。提早十五分鐘來到約定的地方時,大友已經到了。
「電影的剪輯進度怎麼樣?」
明智才剛坐下來大友就開始發問。
「很順利啊!」
「是嗎?那就好。我好想早一天看到。」
明智不認為她是要說電影的事才把自己找出來。在聊天的過程中話題雖然輕鬆,但是大友的眼神里沒有一絲笑意。明智叫了一杯冰紅茶。
「今天好熱哦。」
「是啊……整個人都快被煮熟了。」
明智耐心地等待大友自己開口,兩人之間是難耐的沉默。為了掩飾尷尬,明智眺望著店內張貼的海報。《飄》、《北非諜影》、《伊甸園之東》、《羅馬假期》……
「除了你之外我實在想不出要拜託誰。我最近不管做什麼都心不在焉……每天都心神不寧。」
剛才的沉積就像不存在似地,大友把自己對砂原的感情像流水一樣的向明智傾吐。即使拍片工作結束后還是想見到砂原,一想到砂原就夜夜無法成眠等等……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利刃般劃在明智的心口上,明智感到鮮血從傷口汩汩而出,但他還是靜靜聽她的傾訴。等到她把全部的感情都說出來之後,才對明智要求像砂原代為轉達自己的心意。
其實明智早已預料到大友找自己多半是這一類的話題,但是……明智把杯中的冰茶一口氣飲盡,他突然覺得口乾舌燥。
「我是無所謂……但是你上次不是說要自己對老師表白嗎?」
「我是想過,但是我做不到,要是被老師拒絕的話我一定會讓他困擾的,因為我知道自己很任性。」
大友凝視著明智,明智強忍胸口那種被撕裂的感覺。
「好吧!我幫你說。」
明智不可能拒絕她的要求。
對於遲到的明智,大家並沒有太生氣。他默默地剪接底片邊偷窺身邊的砂原。砂原表情嚴肅地把底片放在燈光下研究。直到黃昏時分,工作到一個段落後,二人離開砂原家。才走不到十分鐘明智就突然站住了。
「怎麼了?」
林田回過頭問。
「我把東西忘在老師家了。你們先回去吧,我去拿一下。」
明智迅速往回走,走著走著就變成小跑步,用不到三分鐘就回到砂原家。明智站在玄關前喘著大氣,然後一聲不吭地把門打開。他踏著腳走到房間一看,砂原仍舊不厭其煩地看著底片,明智朝著他的背影叫了一聲。
「她說她喜歡你。」
砂原吃驚地轉過頭來,看到是明智站在那裡明顯表現出不快的表情。
「你連敲門都不會嗎?」
「大友拜託我來轉告你她喜歡你。」
「大友?」
「是啊!真是服了她,也不體諒一下我的心情……」
傷口又裂開了,而且還潺潺地流著血。其實仔細想想,他沒有必要把大友的話轉告給砂原啊,只要隨便編個回答搪塞過去就好。事到如今再跟砂原講這些有什麼用?
「也不體諒一下我的心情……」
眼睛開始發熱,明智吃驚於自己為什麼會流淚。明明沒有哭的打算,眼淚卻自由自在地在眼眶裡出入。
「你哭什麼?」
砂原困惑地問道。羞於在人前流淚的明智背對過砂原,看來大友的告自比想像中要來得令自己動搖。明智不想就這樣流淚下去,揚起淚聲大叫。
「……你預備怎麼回答!」
砂原沒有回答。等待的時間足以讓明智發狂。
「你可以像上次那麼說跟我沒有關係啊!」
明智瞪著砂原,一切的元兇都是他。
「反正我就算死了也跟你沒關係嘛,要不要試試看?」
完全是一股衝動,明智當然不是真心想死。但是好像被什麼力量推動似地,他走到廚房拿出菜刀。砂原的臉色瞬間變成他從沒看過的鐵青。
「你知道你拿的是什麼嗎?」
明智慢慢點頭,然後毫不猶豫地往自己腕上切去。
剛開始的感覺只有「痛」而已。是痛感把正常的意識給喚回來了。血伴隨心臟跳動的節奏規律地流出,沿著手指滴向地面。菜刀落地發出鏗鏗的聲音。木然地看著眼前光景的砂原,聽到菜刀落地的聲音后才驚醒過來,他走到明智面前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巴掌。
「你這個該死的笨蛋。」
砂原先用毛巾壓住傷口,再拿出急救箱,把紗布壓在血已經快止住的傷口,然後笨手笨腳地替明智纏上繃帶。直到包紮完畢后砂原的表情才略為緩和。
「你對大友沒有意思吧?」
明智威脅似地問道,砂原把剩餘的繃帶放進急救箱的手停了下來。他表情複雜卻又像放棄似答了聲「是啊!」
「以後也不會對她有意思吧?」
「以後的事我怎麼知道?反正現在我對她沒意思,這總行了吧?」
砂原拿著急救箱站起來。
「我是認真的。」
我真的喜歡大友,認真到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
「……我感覺得出來。
砂原簡短地回答。
「你喜歡的人到底是誰?」
砂原沒有回答。他像逃避似地離開了明智所在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