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君懷憂果然回來得很晚,門外的更夫已經敲過了二更。
他是被人扶著進門的,腳步也是虛浮不穩,一看就知道喝了不少的酒。
他自己倒是沒有認為自己醉了,只是喝得多了,有些頭暈而已。至少,他看見並且認出了在大廳里等著他的人。
「離塵?」他半側著頭,困惑地看著臉似乎有點繃緊的弟弟:「這麼晚了,你還不睡?」
「怎麼會這麼晚才回來?」君離塵用不悅的神色從上到下看了他一遍:「還喝了這麼多的酒。」
「哪有?」他不滿地抗議:「我又沒喝多少,你以為我喝醉了啊?」
像小孩子一樣吵吵嚷嚷說自己沒醉,不就是醉了?
懶得和他爭辯,君離塵一把扶過他,揮退了僕人。
「離塵,你帶我去哪裡啊?」他把頭歪到君離塵的肩上,倒也不是很在意這個答案。
「回房睡覺。」君離塵沒好氣地說。
「我不要睡覺!」他把頭抬了起來,大聲堅持:「我不要去睡覺!」
「那你想幹什麼?」
「離塵,我們去看星星好不好?」君懷憂笑著,覺得自己這個主意實在太好了。
「不好!你還是乖乖回房睡覺。」君離塵立刻加以拒絕。
「不要!我要去看星星!」君懷憂扳起了臉,死活賴著不動。
「改天吧!」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的君離塵,大傷腦筋:「今天已經很晚了,我們明晚再去看好嗎?」
「明天你會陪我去看嗎?」君懷憂半仰著臉問他。
「會!」他無奈地回答:「明晚我們去看。」
君懷憂終於不再堅持,讓他扶著往後院走去。
要是被人知道,他堂堂的一個輔國左相居然半夜三更和一個醉鬼拉拉扯扯還要連哄帶騙,不知會嚇掉多少人的下巴。
剛走了兩步,君離塵覺得不對,猛地停了下來。
「你哭什麼?」他一把抬起君懷憂的臉,看到了君懷憂臉上明顯的淚痕。
怎麼了?怎麼無緣無故哭起來了?
「你是不是頭痛?還是哪裡不舒服?」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
被他一問,原本只是抽抽噎噎的君懷憂放聲大哭起來。
「怎麼了?」他一時手足無措,不知是出了什麼事。突然心中一動,沉著臉問:「在韓府出事了?韓赤葉做了什麼?」
「不……不是!」君懷憂好不容易止住了悲痛,眼睛水汪汪地看著君離塵:「只是我覺得你對我太好了,我好感動……」
「沒事就好。」不怎麼習慣的君離塵別開了臉:「不要哭了。」
「大家都對我很好的。」君懷憂抓著袖子抹了抹眼淚。
「那不是很好?」君離塵近乎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的衣袖被人當作了抹布:「對你好,你還哭什麼?」
「可是……我好想回家。」君懷憂止住了眼淚,臉上顯現出落寞來:「我居然連何曼那個瘋女人都想得厲害,做夢都夢到她了。」
君離塵神色一凜,心裡想著這何曼又是何許人,居然會讓君懷憂想成這樣?
「離塵,我好想回家去。」他索性蹲到了地上:「我不要留在這裡,我要回家!」
「你真有這麼討厭我這裡?」君離塵退後一步,心裡不知從哪來的怒氣:「我沒有強留你的意思,要是你願意,大可以隨時離開!」
君懷憂莫名其妙地抬起頭來:「離塵,你生什麼氣啊?我什麼時候說討厭你了?」
「你若是想回青田,明天一早我就派人送你回去。」氣惱之下,他掉頭要走。
「我沒說我要回去青田啊!」君懷憂一把拽住他衣衫的下擺,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生氣了。「你這麼凶做什麼?」
君離塵回頭看著,從拉住他衣服的手看到君懷憂酒後孩子氣的神情。
「離塵,我頭暈了,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君懷憂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你不要把我一個人忘在這裡,我會迷路的。」
君離塵氣急,又拿這無賴沒有辦法,只能回來扶他。
君懷憂習慣性地往他肩頭一靠,嘿嘿地笑著:「離塵你真是個好人。」
好人?全天下大概只有這個醉鬼會這麼說,真不知道他清醒了以後還會不會這麼認為。
「你怎麼又不走了?」再一次停下來,君離塵覺得自己的耐心就快要用光了。
「離塵,你背我好不好?」
「什麼?」他不敢相信地看著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
「這麼凶幹什麼?」那傢伙扳起臉來:「我是你大哥,大哥啊!你背背我有什麼關係?長兄如父,你聽過沒有啊!換句話說,我是你的長輩,你背一下長輩不可以啊!」
君離塵只覺得被他吼得耳朵發痛,也不知道是誰比較凶。
「背我!」不管君離塵臉色有多難看,君懷憂往他背上一趴。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啊?
「我好睏啊!頭也很暈啊!我不要走路了。」君懷憂趴在他背後抱怨:「離塵,你背我好不好?」
君離塵嘆了口氣,半蹲下來,把君懷憂背到了背上。
這麼輕?
君離塵下意識地皺了下眉。
看他手長腳長的,居然這麼輕,肉都長到哪裡去了?
「離塵你真好!莫舞才小氣呢!每次都不肯背我。」
敢情他每次喝醉了都會來這一出啊!
那不是每次都趴到別人的背上?
隱隱約約地,心裡不舒服起來。
「離塵,你的頭髮真漂亮,你都用什麼保養的啊?」被背著的人不規矩地玩著他的頭髮:「我第一次看見這麼漂亮的頭髮,還很香呢!」
說著,他把頭埋到君離塵頸后的髮絲中,喜愛極了這種像絲緞一樣的質感。
君離塵一震,腳下不由停了一停。
直到感覺到耳後傳來均勻的呼吸,才知道他已經睡著了。
回過神來,君離塵就像被什麼追著一樣,三步兩步地跑進君懷憂的房裡,把他放到了床上,拉過被子胡亂地幫他蓋上。然後,奪門而出。動作之狼狽,足以稱得上「笨拙」二字。
到了門口,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月光下,那人沉睡著的容貌清麗之極,看得他連呼吸都停了一刻。
轉過身,他過份用力地關上了門,近乎失魂落魄地站在了門口。
慢慢地,他的神色越來越沈,越來越暗……到後來,他原本就邪魅俊美的臉已經是鐵青一片。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輕聲地,自言自語地說道。
他再一次轉過身,輕輕推開了門,慢慢地走到了君懷憂的床前。
月亮躲進了雲層之中,失去光線使他的目光更加閃爍不定。
牆上鑲滿了寶石,用來裝飾的劍鞘終於映射到了他的眼中。
床上沉睡著的那人,依舊高床軟枕,好夢正酣……
君離塵在避著他。
經過十天的觀察,君懷憂終於肯定了這一點。
對,君離塵事務繁忙!對,君離塵應酬很多!可是十天都見不到人影就太奇怪了。
因此,他很用力地反省,那天晚上去右丞相府赴宴回來以後,到底有沒有發生過什麼事?
可惜,和往常完全喝醉了以後一樣,腦袋裡空空的,唯一有點印象的就是君離塵好像十分驚訝地看著自己。
可他為什麼要這麼看著自己呢?自己又做了出格的事沒有?
什麼都不記得了……
所以說,酒實在是個害人不淺的東西。
「唉──!」他再嘆了一口氣,換了個姿勢趴在桌上。
「大少爺。」突然,平板的聲音響起。
他一驚,然後意識到的確認識這麼個人,才又放鬆下來。
「榮總管。」他調整好溫柔的笑容,直起了身子:「你找我?」
「主上要我知會大少爺,有一件事想請您幫忙。」
「離塵?」他訝然抬眉:「找我幫忙?」
「主上近日為了政事留宿宮中,走時匆忙,忘了一件重要的東西。今日有了急用,此刻正是早朝,主上已不便回來拿取。託人傳了口訊,希望大少爺能把那樣東西送去宮門。」
「我?」
「此物事關重大,主上說托予任何人都不放心,只有大少爺是最適合的人選。所以,要有勞大少爺跑這一趟了。」
「喔!」君懷憂點了點頭,倒是覺得無所謂,反正也是閑著。
「那就請大少爺收好,這個是出入御道的令牌。這個盒子里,就是主上需要的東西。」
他接了過來。
「這樣東西十分重要,大少爺一定要親手把它交給主上才好。」
「這我知道。」
「馬車已經備妥,到了宮門,自然有人在等候大少爺的。」
「好。」君懷憂站起身來,往門口走了出去。
「大少爺走好。」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榮總管的眼神很奇怪。
許多年以後,他只要一回想起這件事,首先想起的就是榮總管的這種眼神。而每一次,想起這種別有深意的眼神,他總會覺得無奈。
但現在,他只是覺得這位榮總管有點陰沈奇怪而已。
不過話說回來,這府里上上下下有哪一個不奇怪的?
走到大門前,才發現送他的陣仗倒是盛大無比,光是侍衛就有二十人之多。
他看了看手裡的黑色漆盒,又看了看眼前誇張的排場,疑惑地上了馬車。
什麼重要的東西啊?從這裡到皇宮也不過半個多小時,用得著這麼誇張嗎?
雖然這麼想,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抓緊了手裡的盒子。
車輪滾滾,車外喧鬧的街市反倒讓人不安起來了。
應該不會出什麼事的吧!
希望不會出什麼事才好……
等在皇城門口的,是君離塵。
他獨自一人,遠遠地望著寬闊御道的那一頭,面無表情地等著。
遠處隱約而來的黑影,讓他眯起了眼睛。
漸漸地,他看清了鑲嵌著金色徽志的馬車。
車窗里有人還探出頭來,向他招了招手。
是君懷憂!
他長長地舒了口氣。
「離塵。」君懷憂下了馬車,徑直向他走來。
「你來啦!」君離塵微微皺起了眉,左右看了看:「你途中遇上有人阻攔了?」
君懷憂看看自己衣衫下擺的塵土,點了點頭:「突然殺出一幫人來,幸虧有你的侍衛們,我才脫得了身。」
不過……大部分的侍衛……
他的眸色一暗,把手裡緊緊握著的漆盒遞上:「你的東西。」
君離塵接了過來,遞給了一旁的內侍。
君懷憂微微皺了下眉。
「怎麼了?」君離塵問:「不舒服嗎?」
君懷憂撫著胸口說:「沒什麼,可能剛才馬車太急,有點反胃……」
話沒說完,眼前發黑,腳一軟,站也站不住了。
君離塵一把扶住了他。
「我沒事。」他勉強揚起笑容:「只是有點頭暈。」
君離塵臉色大變。
他看向自己扶住君懷憂肩頭的右手,那上面滿是暗色的血漬。
「你受傷了?」
「只是擦傷,不怎麼痛,有點發麻。」混亂之中,好像有人從兩旁的屋頂上射箭下來。
「笨蛋!」君離塵大聲喝罵。
所有人,除了君懷憂以外的所有人,凡是視線之內的,不論是內侍還是衛兵,全部跪到了地上。
「離塵你做什麼?」君懷憂不滿地看著他:「你把大家都嚇壞了。」
君離塵卻不理他,一把拉開了他的衣領。
「怎麼了?」君懷憂驚訝地問。
君離塵的臉色難看之極,他只是瞪著君懷憂肩后的那個傷口。
傷口的確不是很嚴重,只是有點發黑,有點發藍而已。
他顫抖地發出了一個音節。
「獨?」君懷憂一愕。
「來人啊!」君離塵高聲叫道,音調都有些變了:「去太醫院,把所有的御醫都給我傳到沈瀾澗來。」
「離塵?」君懷憂不解地看著他。
「你別動!」君離塵彎下腰,一下就把君懷憂橫抱起來。
「啊!」君懷憂嚇了一跳:「離塵,你這是……」
「我說了別動!」他斥喝一聲,君懷憂果然不敢再動了。
用眼神斥退了想要接一把手的內侍們,君離塵抱著他,急匆匆地往皇城中走去。
「離塵,你力氣好大啊!」離塵看上去和自己一樣屬於瘦削型的,沒想到抱著自己還能走這麼快。
「君懷憂,你給我醒著!」
「我醒著的呀!」君懷憂眨了眨眼睛:「被你一說倒有點困了。」
「不許睡!」君離塵氣急敗壞地吼道。
「這個要求很沒有道理啊!」哪有不許人睡覺的?
沈瀾澗就在眼前,君離塵加快了腳步。
「御醫到了沒有?」他大聲地說:「最後進這道門的那三個,給我拖出去五馬分屍!」
「你說什麼?」君懷憂聽見了,奮力地撐開了眼睛:「你要殺人?」
君離塵衝進了掛著沈瀾澗匾額的一座偏殿,小心翼翼地把懷裡的君懷憂放到了軟榻上。
「你剛才說要殺誰?」君懷憂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你別動!」君離塵按住他,又氣又急。
「沒有人會死,對嗎?」君懷憂固執地問。
「對!沒有人會死!」君離塵咬牙切齒地說:「你給我別動!你一動,會死很多人,我保證,你現在看見的每一個人都會死!」
君懷憂這才放開手,乖乖地躺到了榻上。
「人呢?」君離塵走到門邊:「要是現在不出現,以後就永遠別再出現了!」
下一刻,一群氣喘吁吁的半老頭子終於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臣等……來……來遲,萬望……」隔著老遠,那群人已經斷斷續續,高高低低地在喊。
「喊什麼喊,還不快進來?」輔國左相宛如地獄閻羅一樣盯著他們,直盯得他們頭皮都豎了起來。「要是他有什麼萬一,你們一個也別想再替活人醫病了,聽懂了嗎?」
「臣等……明白……」一行十餘人縮著頸項魚貫而入。
把脈的把脈,檢查傷口的檢查傷口,扎針的扎針。
十七八張臉在眼前晃來晃去,晃得君懷憂頭越發暈了。
折騰了好一會,他終於痛得叫出了聲。
「好痛──!」拿針扎他,扎他啊!還是用那麼粗的……
雖然感覺到了身後更加凌厲的視線,御醫們還是集體鬆了口氣。
「輔國大人。」有人邊擦冷汗邊回報:「這位公子中的是一種叫做『銀堅葉』的毒藥,現在臣等已將毒血用空管排出,傷口附近壞死的筋肉也已剜去了。萬幸的是此毒雖然毒性猛烈,但傷口不大加之救治及時。這位公子只需再服幾貼散去餘毒的藥物,調養些時日,很快就可痊癒了。」
君離塵走了過來,臉上的神色終於緩和了一些。
「你覺得怎麼樣了?」他俯首到榻邊問側卧著的君懷憂。
痛得臉發白的君懷憂馬馬虎虎地點了點頭。
「他怎麼會這樣?」回頭一眼掃過那群庸醫,君離塵又問:「沒有辦法讓他舒服一點嗎?」
少了那麼多血,又剜了一塊肉,哪裡能舒服得起來?
要是隨便一個人這麼問,他們哪一個不會洋洋洒洒說上一番已是萬幸之類的話。可偏偏問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足以左右自己生死的上位者,這叫他們怎麼回答才好?
「沒事的。」倒是榻上的病人善解人意,為大家解了圍:「其實是我比較怕痛,各位御醫醫術精湛,你就別為難人家了。」
「辛苦各位了。」閻王爺終於鬆了口:「各位的情份我一定會放在心上的。」
誠惶誠恐地道了謝,御醫們一個個飛也似的走了,速度之快和剛才趕來之時絲毫不遑多讓。
「痛得很厲害嗎?」君離塵問。
他微笑著搖了搖頭,冷汗沿著臉頰滑落下來。
「你為什麼要這麼拚命?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兇險?」君離塵輕輕為他擦著汗水。
那群老頭子一個個神色詭異,交頭接耳,他不知看得有多麼惱火。
「不是你說那盒子里的東西很重要?」
君離塵皺了下眉:「再重要也不值得你用性命去換。」
「這不是沒事了嗎?」說盒子重要的是他,說性命要緊的也是他,這種矛盾的說辭聽得人都糊塗了。「我既然答應你要送來,就不會計較什麼比較重要。」
君離塵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離塵,我有些困了,你讓我睡一會吧!」他輕聲地說,帶著疲倦:「其他的事,等我醒了再說,好嗎?」
君離塵點頭,揮手讓宮娥們拿了錦衾過來,親自動手為他蓋上。
「睡吧!」動作輕柔地為他蓋好,君離塵坐到了榻邊:「等葯熬好了我再叫你。」
閉上眼睛,不一會,君懷憂已經沉沉睡去了。
坐著陪了他一會,確定他睡得熟了,君離塵這才站起身來。
「小心伺候著。」他小聲地吩咐。
回頭看見君懷憂睡夢中依然流露出痛楚的表情,走出殿外,他的臉上一片陰雲密布。
「洛希微。」他抬眉喊道。
「君大人。」站在迴廊的另一頭,像是已經等了很久的一個宮中女官朝他屈膝行禮。
「把沈瀾澗都換上你的人,他要在這裡住上幾天。」
「是。」那女官點頭應道:「我這就差人去府上通知榮總管準備。」
「他的藥物茶水,起居飲食,你親自打點,不要怠慢了。」他又回頭看向殿門。
「屬下明白。」
「還有。」君離塵頓了一頓:「今天在東市攔截馬車的人,三天之內,帶著他們每一個人的頭顱來見我。」
「可是……」那女官露出些許為難。
「怎麼?」君離塵冷冷地看著她:「你現在養尊處優,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好了?」
「當然不是。只是屬下認為頭顱太大了,恐怕不易攜帶。不如剝下他們的臉皮就好,不知大人以為如何呢?」那女官笑吟吟地問。
「也好。不過,記得是每一個人。要是少了一個,提著你自己的人頭來見我吧!」
「請大人放心,我不會讓大人失望的。」那女官再行了一禮:「屬下告退了。」
揮揮手,君離塵的目光又一次地放回了緊閉著的殿門之上。
神情又一次複雜難辯起來……
黑街月如鉤,描畫一切存在與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