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從自行車的停放處可以看到升學辦公室,良子就站在窗前,她獃獃地望著操場。如果去拿自行車的話一定會被良子看到,和久不能去。良子的側臉很美,她是個非常美麗的女性。明明不討厭她,卻有股衝動想跑過去抓住她的脖領子問她為什麼要拋棄自己。
和久當場蹲了下來。他有不想去的理由:那是對最終結局的恐懼,他懼怕完全分手。和久磨磨蹭蹭地回到鞋箱邊穿上鞋子。不過,他還是沒有去升學辦公室,而是向教室走去。那裡有船橋,是個跟妹妹或者想著男人性高潮的變態傢伙。好不容易從他那裡逃出來,真不想再回去。
緩步前進的和久被旁邊的人趕超過去,是班主任片岡老師。他快步走進教室。
「讓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
敞開的大門,連走廊上都能聽見片岡的聲音。
「會議延長了,一直拖到現在」
「是嗎」
「你今天沒能參加社團活動吧,不好意思啊。」
「沒關係」
船橋的說話方式就像人偶般的機械。
「對了對了,今天把你留下來不是為了別的,是有關升學自願的事。」
教室里傳來了拉椅子的聲音,看來這個話題要持續很久,和久轉身想走。
「你的志願上既沒有填繼續升學也沒有填就業是吧。」
和久停下了腳步。
「你到底怎麼想的啊,家裡的人也勸你繼續升學吧?」
船橋沒有回答。
「你的成績很優秀,參加社團活動也非常認真,去年的劍道縣大會不是拿了個人賽第二名嗎?成績單相當的漂亮啊。啊~不過你如果有什麼特別想做的、想向某個方面發展的話我是不反對你就職,不過老師覺得你還是繼續升學比較好。」
和久不知道船橋竟然是這麼厲害的劍道選手。
「今後可是個追求高學歷的社會,高中畢業是無法在社會中有什麼作為的,這就是現實。與其到時候再後悔還不如現在好好學習。現在這種時期比較容易學進去。以後再想學的話就很困難了。」
興奮地說個不停的只有片岡,船橋幾乎沒有什麼回應。
「你不要不說話啊,我只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說想聽意見什麼的,感覺片岡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別人身上。證據就是:從剛才起船橋就沒說一句話,一直沉默的耐著性子聽他說。
「你對今後的前途感到迷惑我可以理解,這個年紀的人大都是這樣。無論如何,至少為自己的未來多留點選擇的餘地。在大學的四年裡,說不定能找到想做的事。這種說法也許你不喜歡,但有四年的充分時間給你考慮。」
和久也在想船橋能幹什麼,不過有一點他可以肯定:和人接觸頻繁的工作他絕對做不了。
「我想我什麼也作不了。」
船橋總算說了一句話,和久洗耳恭聽。結果他又沉默了。
「老師是不知道你為什麼那麼悲觀,你肯定能找到適合自己做的事,我保證。」
「老師為什麼會認為了解我的事,老師知道我什麼?老師只是在上課的時候才接觸到我,向我這種話少的人您能了解我什麼?!」
「話是這麼說……你的事我還是知道的,態度認真,成績優秀……」
「那您知道我的內在嗎?您知道我在想什麼嗎?為什麼您會認為我與眾不同。我的心情您了解嗎?」
「就算你這麼說……」
「令我更困擾的是我竟然覺得這樣就可以了,自己就這樣也不錯。即使沒有任何人理解我也無所謂。」
班主任空虛地笑了笑。
「很複雜的思考方式呢,老師也不太明白。不過……有關升學的問題你再跟父母商量一下,下個星期商量好了再通知我。」
拉開椅子的聲音和船橋叫「老師」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老師如果父母去世了會覺得傷心嗎?」
「這個啊……那當然,因為是自己的父母嘛。」
「那老師有沒有想過:因為是自己的父母所以才覺得傷心,這種感情是從何而來的?」
「這個……」
「即便是父母過世我也不會覺得悲傷,甚至連『失去』這種情感都不會浮現在腦海里。對於我來說,除了了解到這個事實外沒有其他的感覺。」
對人漠不關心竟然可以到這種程度。和久越來越不了解船橋這個人了。和久第一次發覺……人的心是一種無法預測的更深更渾濁的東西。
發現有人要出來,和久慌忙離開。就在要通過職員室的時候,聽見門嘩啦一聲打開。良子正要從裡面走出來。她發現和久時驚訝地睜大眼睛。然後會心一笑。
「我在等你。」
說這話的良子露出一張快哭出來的表情。和久實在忍不住了,走進去抱住了她。他們既沒有拉窗帘、也沒有鎖門,就這樣忘我地緊緊擁抱在一起。
「喜歡。」良子像夢囈般地說。
「為什麼你只是個高中生呢。」良子抬起含淚的雙眼說,「不想結束這段戀情,又不能對你說跟我一起來吧。為什麼和久只是個高中生呢。」
和久只能呼喚著戀人的名字。
「只有今天也好,你是我的。」良子喃喃自語。
「今後和久會交其他的女朋友。我只希望現在,你是屬於我的。」
越吻越深越甘美。就這樣深吻著無法停止,兩個人相互擁抱著直到太陽落山。即使房間里什麼都看不清楚了還緊緊地抱在一起。
「最後的吻。」
雖然提出想交往的是和久,但最後斬斷這段戀情的是良子。就像最初的一次吻那樣,輕輕碰了下嘴唇就離開了。良子將桌上的紙袋交給和久。
「不要的話,可以扔掉吧。」
聽到這話,準備離開的良子在門口又折了回來,抱住和久吻了他。之後,良子就離開了。和久手裡拎著紙袋獃獃地站在那裡。然後開始慢慢地向前走。
在樓梯口,他像撕一般拉開紙袋,原版書和EP唱片、還有數枚金·凱利的照片放在裡面。和久知道,這是良子房間里非常寶貴的裝飾。良子這麼做是想得到他的理解還是想得到他的諒解不得而知。和久把原版書和照片撕的粉碎,當他正要把EP唱片扔在地板上敲碎時,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他只好住手。裝作若無其事地把地板上的殘骸撿起來放到紙袋裡。
因為是低著頭,他看不見是誰,對方在自己的面前停下了腳步。如果是熟人的話打聲招呼不就行了。但是對方沒有這麼做。只是站在那裡。最終和久抬起了臉,剛開始因為太黑沒看清楚,當發現是船橋時,身體不由得一震。
「你怎麼了?」
「沒什麼。」
「我還以為你已經回去了呢。」
這樣想也情有可原。不經意地發現船橋已經坐在自己旁邊,不由得嚇了一跳。但船橋只是坐在那裡。既沒有碰他也沒有跟他說話。
悲傷、焦躁與難以形容的情感交錯在一起。不知道自己是憤怒還是悲哀。
眼淚流了出來,和久把臉低下去。這時候有手指在觸摸自己的頭髮。還是像安撫小狗一樣用指尖撫摸著。然後輕聲地唱歌。不過那歌難聽的讓人頭痛。
和久發出很大的抽息聲,一張嘴就是充滿哭腔的聲音,實在沒辦法叫他不要唱了。
送別會順利結束。唱英文歌只有和久他們班。雷·查爾斯的歌大受好評。聯歡會結束后船橋的任務也結束了。再回教室的途中,和久拍了下獨自回教室的背影,說了聲「辛苦了。」船橋微微一笑。
當和久從廁所回來的時候。進門時聽到裡面發出很大的響聲。他立刻向那個方向望去,只見船橋摔倒在地板上。旁邊的椅子也橫在一邊。他的左頰通紅。嘴邊有血滲出來。看來是被誰打過的痕迹。不過從船橋的臉上倒看不出有痛苦的神色。
「你說話啊!」
站在船橋對面的,是氣的滿臉漲的通紅的澤田。
「住手!澤田。」和久立刻走上前。
「你在幹什麼啊?喂……」
澤田平常愛擺酷,有時候又喜歡把別人當傻瓜,但決不是那種得罪了他會動手打人的人。澤田雖然看見和久了,但完全無視他,背過臉緊盯著船橋。
在一觸即發的氣氛中,船橋把掉在地板上的書撿了起來,扶起椅子坐在了上面。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開始看書。澤田再次把書搶過來扔到黑板上。船橋也不生氣,走過去輕輕撿起了沾滿粉筆灰的書。
澤田「嘖」地咋舌,甩門出了教室。澤田離開后教室立刻喧鬧起來。有人跑過來問船橋有沒有受傷。船橋「啊…」曖昧地應付了一聲又繼續看起他的書來。和久問上林為什麼他們會發生爭吵。上林說沒發生什麼事,只是澤田叫船橋,船橋沒有回應僅此而已。這就把澤田激怒了?!和久難以理解。金子露出苦笑。
「澤田叫了他三次,最後都在他面前發火了,船橋還是不抬頭。連我都認為船橋是不是因為討厭他才無視他。所以……澤田生氣了。」
「澤田發這麼大的火,他突然想跟船橋說什麼嗎?」
「澤田想說什麼我是不知道……不過在送別會唱歌時,澤田曾說過船橋唱的不錯。澤田雖然說他討厭船橋,不過還是很在意他的。那傢伙要是真正討厭的人根本連看都不會看對方一眼。」
金子輕輕地嘆了口氣。「……看來是無法和平相處啊。」
和久轉過頭去看船橋,船橋頂著那張被人揍紅的臉專心致志地看書。
送別會上午就結束了。因為是星期六,所以剛過中午教室里已經沒幾個人影了。
大家走的那麼快也許是受天氣的影響,天空烏雲密布,隨時都會下大雨。澤田沒參加班會就直接回去了。金子和上林也結伴走了。和久眺望著坐在後面專心看書的船橋。周圍的人都回去了也好,在他身邊聊天也好,他都毫不關心,把自己封閉在書的世界里。
這時候,他看著看著頭不自然的傾斜,「啪嗒」書扣在桌上,接著看到船橋一動不動地趴伏在桌上。
和久站起來走到船橋身邊,即使站在他旁邊,拉開他前面的椅子他依然沒有醒過來的跡象。肩膀微微地浮動著,呼吸平穩。和久好像注意到了什麼,伸手把他蓋住的書拿起來。島崎藤村全集第一卷。嘩啦嘩啦地翻了翻。看到封面的裡面寫的一個『F』,字體非常的硬質。合上書。把它放回船橋的身邊。就這樣看著他的睡臉。
睡著了就看不出是個奇怪的人了,看不出是那種不善交際、對任何事都毫不關係的人。即便是在書的裡面寫名字,即使那樣的稜角分明,那樣的固執的。最初的印象那麼差,還是想去觸摸他。
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剛才也是,留下來這麼晚就是想看這個人嗎。光滑的臉頰,表現堅強意志的整齊修長的眉毛。說出即使雙親死了也不會哭的薄情的話的嘴唇。與良子不同類型的潔凈的美。怎麼了,自己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總想著這些事?疑問不斷地浮現出來。
不經意地吻了他。那薄薄的,如火焰般櫻色的唇。用指尖去觸摸,感覺到他溫和的氣息。這時緊閉的眼瞼突然睜開,他看著和久。像玻璃珠般黑色的瞳孔。清澈的就像要被吸進去了一般。就這樣他們對視著,也許只過了數秒,也許更長的時間。纏繞在一起視線讓人胸口發痛,心臟在加速。觸摸他嘴唇的指尖在顫抖。
被觸摸的嘴角笑了。
「有田君。」
只是被叫了名字就讓他心動不已。那剪不斷的情緒到底是什麼?該如何稱呼這種感情?
「你怎麼了?」
「沒什麼。」
就連說話都覺得緊張。儘管如此,某種奇怪的喜悅感充斥著全身,令血液沸騰。
「總是在一起的同伴怎麼了?」
「已經回去了。」
「有田不回去嗎?」
要找什麼借口說為什麼沒回去呢。這時他聽到了雨聲。開始下雨了。
「我忘了帶傘了。等一會說不定雨就會停。」
船橋望了望窗外,轉回頭。
「是啊,下的好大。從什麼時候開始下的?」
颯啦颯啦……雨水從開著的窗口灌了進來。和久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把窗鎖好后又回到了船橋的身邊。
「你的志願還沒填好吧?」
船橋懷疑地歪著頭看著他。
「昨天,偶然間聽到了你跟片岡老師的談話。所以……」
船橋低下頭。
「我無法決定自己的將來。」
「不過呢,這期間所有人都得選擇要做什麼,即使討厭也要做出選擇。」
「既然這樣的話那就順其自然吧。不過,我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看不到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這之前他剛跟以為會持續永遠的戀人的分手,一點預兆都沒有,誰會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但是我想看你的未來。」
船橋筆直地看著自己。這應該是他發自內心的話吧。不過,他到底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說這句話的?對雙親都無法產生任何愛情的船橋對自己的這份感情到底是什麼?
「船橋,書有趣嗎?」
「有趣。」
和久嘆了口氣。
「比人還有趣?」
船橋沒有回答。
「寫書的也是人啊。」
船橋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你知道上午澤田為什麼會生氣嗎?」
「澤……田……?」
重複著無意義的對話,和久悲哀的想哭。
「我以前告訴過你他的名字。」
「我沒記住。」
就像在找借口一樣,船橋小聲嘀咕著。
「不是沒記住,是不想記住吧?!」
「因為沒興趣。」
他以為這麼說就會被原諒嗎。
「真可憐……明明有那麼多人對你感興趣。」
澤田也好金子也好,還有自己……
「如果……」和久繼續說,「如果哪一天,你遇到了讓你覺得比對書更感興趣的人的話,告訴我,到那時候我們再繼續這個話題吧。」
「什麼話題……?」
「到那時再說吧。」
和久從座位上站起來,夾著沉重的書包走下樓梯,走出校舍。絲毫不在意雨是否停了。他的全身立刻就被雨水打濕了。
在雨中步行,剛開始還滿懷憂鬱,最後變得心情舒暢。邊走邊笑,邊走邊唱,當他發覺自己唱的是什麼歌時,悲傷地流下眼淚。接著淚水又被打在身上的雨水沖走了。
記憶當中,之後再也沒跟船橋說過話。一到三年級就分班了。畢業后就斷了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