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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被趕出去的篤。他是想看海,但被趕出去看也未免太令人傷心了。
他回頭看看車裡,直己並沒有在看他。他想回到車裡,又怕被問為什麼回來。
為了不再惹直己生氣,他只好一個人踱向海邊。
他走過停車場,往通往海邊的坡道下去。風吹起他的前發,眼睛明明沒有進沙卻流下眼淚。他不是特別想到海邊來,也不是多想找到黃色的花。他只是想帶直己出來,想讓他到外面走走轉換一下心情,就只有這樣而已。
不想讓直己知道自己哭過的篤擦掉眼淚,等待著心中那份無名的空虛感離去。立原曾經說過直己是個難搞的孩子。在被他強暴之前,篤從不了解這個被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在想些什麼,也不曾試圖去了解。直到他說喜歡自己,也要自己喜歡他的時候才開始真正想去了解他。然而篤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愛這個比自己年輕的男人。直到他知道直己生命垂危之時。
喜歡人好累,他的心已經因疲累而殘破不堪。他第一個喜歡上的人是弟弟的戀人。無法放棄的他,即使對方已經不在人世了仍舊余情未了,甚至嚴重到領養有著對方些許血緣關係的外甥,來藉以追求對方的殘影。
而這次的戀情,最起碼自己還能守在自己身邊,能夠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就是幸福了吧。然而無法互相溝通的話,即使是共處一室又有什麼意義呢?
直己所在意關於外觀上的變化和行動的不便對篤來說都是小事,他只要直己能看、能說、能擁抱自己,其他就再無奢求。但是會抱持著這種想法是因為自己並不是當事人,他再怎麼樣也無法真正體會到直己的心情,即使是想像也有限度。但篤真的不在意這些,只要直己還在,不管他以什麼樣的形態留在自己身邊都可以。只要是直己,他就能付出愛情。
淚痕終於乾了。篤站起來,拍掉身上的沙,提起鞋子赤腳走在沙灘上。
走到一半影子開始變淡,他回頭看到映照出天色的海面已經變得灰白。
走到路上后他穿起鞋子,停車場仍舊沒有其他車輛。遠遠看到車子里竟然沒有人,篤驚愕地跑到車邊才發現直己把座位放倒閉目養神,他茫然地越過窗戶凝視著戀人的臉。直己打了個呵欠后睜開眼睛發現站在窗外的篤,就皺起眉頭抬手把臉遮住。
再拍拍身上后,篤才坐進車內。握著方向盤的手感覺黏黏的,一定是海風的關係。升起座位的直己忽然拉過篤的襯衫,像狗似地嗅了幾下。
「有海的味道。」
他說完之後又坐回位子,又保持了原來的距離。篤無法控制自己胸口向鐘擺般搖晃的顫抖。
「因為我一直站在海邊…」
直己看向窗外灰色的大海,篤也跟著從擋風玻璃凝視著海面。
光是一個動作就足夠讓自己心跳,篤對自己為什麼喜歡上這個男人再也沒有疑問。這不是愛的話,那什麼才叫愛呢?
他偷窺著直己的側臉,一股想過去吻他的衝動油然而生。但他並沒有喝醉,自然也沒有勇氣有更進一步的舉動。
外面在下著雪。從事務所的窗子眺望著今年第一場雪,篤替自己泡了杯茶。十二點多的事務所十分安靜,片倉帶著今野出去吃飯,緒方中午前就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篤拿著便當和茶到會客室去吃。今天的便當菜是漢堡肉、生菜沙拉,以及當點心的蘋果。直己一定也跟自己吃一樣的東西。
篤才拿起筷子,就聽到外面的門被推開的聲音。從高跟鞋的喀喀聲就可以知道是緒方回來了。
「你吃過午飯了嗎?」
「還沒有,才正要吃。」
「我從今天也開始帶便當了,算是順便減肥。我可以坐下來一直吃嗎?」
篤微笑點頭。距離慶祝會那天的事已經過了一個月。還想著拒絕人家之後,隔天不知道要如何應對的篤,卻發現自己是想太多了。緒方就像往常一樣,在態度上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轉變。看她太過於自然的態度,篤不禁要懷疑那天她找自己上去喝茶,說不定真的只是單純的「喝茶」而已。
「我看了好幾次早就想說了,你的便當都好可愛哦。」
在對面坐下的緒方看著篤的便當嘆息。
「連顏色也配得很漂亮,你女朋友二正很會做菜。」
「這是我自己做的。」
篤苦笑地說。緒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嚇我一跳,沒想到你這麼會做菜。你不是有女朋友嗎?難道她不做給你吃?」
「…我好像真的沒看他做過。或許是我做慣了,他也就不到廚房來多事。」
緒方打開自己的便當嘆氣。
「真羨慕你女朋友,有個會做飯的男朋友多好啊。」
緒方那以蔬菜為主的便當,大概只有小鳥食物的份量而已。發現篤在觀察自己的便當,緒方趕緊遮住不讓他看。
「你只吃那樣不會餓嗎?」
「當然會啊,但是我要減肥。」
篤在之前的公司也常聽女同事把減肥兩字掛在嘴上,但她們其實都沒有胖到需要減重的地步。緒方像兔子一樣開始吃起她的蔬菜便當。
「對了,你過年要到哪裡去玩啊?有沒有要去拜拜?」
「目前沒計劃…」
「你女朋友沒有找你一起去拜拜喔?」
只要是直己開口要出去的話,就算是南極篤也陪他去。想到這裡,不免一陣寂寞。
「他不太喜歡出門,就算過年也整天待在家裡。不過我們有一起去看初一的日出,要找不太有人的地方還真辛苦。」
看日出只是藉口,只能要能跟直己外出的話到哪裡都行。要看日出的話,除了選擇海邊之外,比較高的地方也不錯。在能俯瞰街景的高台上,跟直己兩個人坐在車裡喝著熱咖啡迎接日出,感覺一定很棒。
自從上次帶他到海邊之後,篤每到周末就找直己兜風。只有吃飯才會走出房間的直己,知道周末的兜風有著特殊意味之後,也就不說什麼乖乖上車了。習於外出的直己雖然還是不出車門,但篤看得出凝視窗外風景的眼神,已經有了些許改變。就算每個禮拜只有一次,但外出對直己來說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
「我過年都回老家,每次一回去我父母就催我結婚,真是煩死了。」一緒方嘆了口氣。
「除了父母會催之外,看到單身的朋友愈來愈少,連我自己都有點考慮去相親了。」
篤適當地應了一聲。
「說到相親,第一印象很重要吧?比如說「興趣是插花和茶道」的話,對方也會有不錯的感覺。但我偏偏這兩樣都不會,好歹要有一項專長的我,決定朝料理方向努力,所以現在已經開始自炊了。不過只做給自己吃真是不太起勁。」
不太起勁…聽到這四個字的篤,想到自己那沉默吃飯的戀人的臉。
「有人稱讚好吃的話,做起來的感覺的確不同。」
聽到篤的附和,緒方興緻勃勃地探出上半身說。
「青木先生,你就算幫我個忙吧,能不能幫我試菜?我每天會做便當給你吃,然後你就幫我打分數。如果有個對象的話,我做起來也會比較起勁。」
沒想到話題會忽然轉到這裡的篤,辭窮以對之時,緒方悲傷地低下頭。
「我一定是嫌棄我做的便當吧。」
「不是啦,多做一個便當也要花錢啊…」
篤趕緊解釋。緒方卻微笑地說。
「我也要做自己的份啊,多做一個也沒什麼差別。況且吃便當比外食省錢,跟到學校補習比起來划算多了。」
雖然讓緒方多花時間和費用讓篤過意不去,但他更怕如果答應之後會讓她抱著某些期待。不過緒方不是知道自己已經有戀人了嗎?或許她真的是單純想找人試吃而已。
「如果我做便當給你吃的話,不知道會不會讓你女朋友誤會?」
「應該是還好…」
篤忽然想到以前相親那件事。如果那份狂暴的衝動可以用嫉妒來解釋的話,那直己就是因為嫉妒而強暴了他。篤知道自己的戀人絕不是個坐以待斃的男人,他打從心底害怕那足以傷害自己的無形衝動。
「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女朋友是在做什麼的啊?上班族嗎?」
篤停下筷子。雖然猶豫,但並不想說謊。
「他是大學生。」
緒方訝地啊了一聲,「大學生?那不是比你小很多嗎?起碼有十歲以上吧?」
緒方意料中的反應讓篤只能苦笑。
「年齡差距這麼大的話,感覺也會不同吧?你們之間沒有代溝嗎?」
「我們很少交談。我不太會說話,他也不愛說話。」
「那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啊?」
他說不出自己領養了弟弟戀人的外甥后又愛上他的事實。他並不是恥於跟直己之間的關係,但說不說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不想惹起什麼風波,也不願意別人來干涉他的感情生活。
「對不起。」
篤是因為不想回答而道歉,腦筋沒有轉過來的緒方,卻一臉不解狀地繼續問。
「你們交往多久了?」
雖然住在一起已經十年了,但是相愛才是最近的事。
「大概半年吧…。先把飯吃完再說吧。」
篤盡量自然地轉移話題,緒方這時才想到吃到一半的便當。
「對不起,我問題太多了…」
兩人吃了沒多久后,就聽到走廊上傳來人聲,是出去吃飯的片倉和今野回來了。看到同事陸續回來的篤不覺鬆了一口氣。看到兩人在會客室吃飯的片倉立刻走了進來。
「你們感情已經好到可以一起吃飯哦?」
片倉從背後輕推了緒方一下。
「是啊,我們相愛得很,請你不要來打擾。」
緒方開玩笑地說。
「就算你再怎麼喜歡,青木先生也有選擇的權利啊。」
緒方雖然佯裝生氣,但看眼神就知道不是認真的。
早早吃完便當的篤回到自己座位上,開始工作之後腦子卻仍舊想著緒方要幫自己做便當的事。他無法肯定這是不是緒方換了另一種做法的攻勢,答案也得去問本人才知道,該不該去拒絕她比較好呢?煩了半天之後,篤還是決定只要對方的態度光明磊落,且不過度干涉自己隱私的話,就不要太過意識而跟她保持距離。
在煩惱著無形的人際關係時,篤忽然想到伊澤。他是個活潑開朗,光是在他身邊心情都會愉快起來,且有明確判斷力的心胸寬廣之人。即使是死後在自己心中形成過度美化的存在,直己跟他比起來,都可以說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不愛說話,也不會討好別人,一碰他就像刺蝟般先自我保護,跟他在一起只會一起沉鬱,而且還會間接引出自己個性中灰暗的一面…。
他也知道不應該把直己拿來跟伊澤比,但卻停不下來。直己的不搭理、不觸碰、不說愛是如此地讓自己日日不安起來。
他知道直己正在跟自己奮鬥著,但以為自己(以下為amber124錄入^_^)的可愛可以解除他的煩惱是一種傲慢的想法嗎?只想陪在他身邊,感受他的溫暖是一種任性嗎?
今天回去試著跟他說說話吧,不管他聽不聽。篤在心裡默默下了決心。
進入二月之後,幾乎每天都在下雪,走到外面是看著電視都只會看到白色的風景。邊喝著啤酒邊眺望著窗外的篤微醺地準備著晚餐。這半個月以來,他已經習慣一酒在手。一開始還怕被直己看到會不高興,後來喝慣了罪惡感也跟著降低。感覺被麻痹之後,人也變得厚顏起來。反正直己也只會躲在自己房裡不出來,想到沒有什麼需要顧慮的篤,就開始放手喝了起來。
聽到牆上地鍾發出七點的告知聲,知道直己就快要出來的篤把啤酒藏進冰箱里。篤雖然知道自己在喝酒,但他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喝酒的樣子。
「對了,今天有公務公司的人到公司里賴」直己沒有抬起頭來,手上的筷子也繼續動著。就像平常一樣完全沒有興趣的態度。
「老闆姓山鳥,一來就氣呼呼的。我們老闆當然也不輸人,兩人就開始吵起來。我在一旁實在很怕他們什麼時候會打起來,但緒方卻毫不在乎地說「他們兩個每次都這樣」。公務公司和設計事務所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雖然一件面就吵得厲害,但彼此之間得有一定程度得信賴關係,對自己的堅持也都各不相讓……」
不知道有沒有在聽的直己微微點頭。
「對了,說到緒方,她最近做菜的手藝愈來愈好了。一開始她做的煎蛋鹹得要命,現在已經進步到會料理魚肉和做沙拉了。昨天她很高興跑來告訴我「我得炊飲成功了」的時候,老闆居然在後面吐槽「你該不會把食材全部放到電鍋里炊吧?」,她氣得當場跳腳呢。」
想到氣得滿臉通紅的緒方,篤一個人遲遲笑了起來。明明沒做虧心事,篤不想隱瞞之後又被直己知道,所以很早之前就已經先告訴他緒方為自己做便當的事。當初說要的時候,篤還緊張得必須遙藉助酒醉的力量才有勇氣說出來,但直己卻意外地毫無反應。或許是篤刻意營造出緒方對自己沒有那方面興趣地印象吧。他像不關己事地說「她還年輕卻好像很想結婚」、「現在相親也滿辛苦的……」,還特彆強調「為了相親」這個重點。相對於沒有反應的直己,篤會特別緊張,是因為緒方的確邀請過自己到她家去,而且他無法確定對方對他沒有逾越的感情。而他會在做飯的時候開始喝酒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額。酒精可以麻痹自己的緊張感,也是讓自己變得饒舌的催化劑。開始喝酒之後,篤在安靜的餐桌上也不再覺得那麼空虛和寂寞了。
「我們公司最近接了一家餐廳的設計工作,而那家餐廳在下個禮拜就要開幕,還寄招待函過來請我們過去參加開幕酒會。那家餐廳以前是在久留間町、重新裝潢后才到新的地點,聽說口味很不錯。那家餐廳叫做「BUZO」,舊址就在你大學附近,你聽過嗎?」
直己把筷子往桌上一摔。
「你很吵。」
那不耐煩的動作讓篤趕緊閉嘴。
「對,對不起。」
直己砸了一下舌後又開始吃飯。篤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讓直己這麼不高興。他會一直自說自話是因為直己都不說話也不回答。要是就這樣吃完飯的話,他待會又會陷入自我厭惡之中,那起碼在變成這樣之前看到他一個笑容也好。笑容……自從直己出院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看過了。
「參加酒會需要同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的同事都是好人,還可以吃到美食。」
去兜風也不出車外、步進餐廳,極端不想與人接觸的直己,怎麼可能跟自己去參加熱鬧的酒會?但篤還是抱著一線希望。直己瞄了他一眼,嘲諷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我真羨慕你啊。」他不層地說。
「說得這麼輕鬆。」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篤低頭凝視著自己顫抖的手指。空虛和憤怒的感情在心中盤錯交雜著,讓他眼眶發熱。這個陰沉的男人到底想要自己怎麼樣?
他打算一輩子待在那個深海般的房間里終老度日嗎?也好,那就兩個人都關在這間房子里一步也不要出去好了。但那是跟對自己有反應的對象在一起才有意義的深淵。連接觸、相愛、交談都沒有的人,叫篤到哪裡去生出跟他一起墮落的勇氣?
他曾經為了直己辭掉過工作。只要有直己就夠了的想法,讓他在作出足以左右人生的抉擇時毫不遲疑。過了幾個月後他再度外出工作。除了生活的考量外,還有其他原因。他已經無法承受這房間里沉重的空氣了,他想要一個可以透氣的地方。但那只是「透氣」,篤的心還是仍舊放在直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