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自從與君別離后,夜夜低首不望天……
現在,卻是不論抬頭或者低頭,不論烈日還是明月,都看不見了……
為什麼會到了這一步呢?
最錯最錯的,就是當年沒有忍住這驛動的心,就算是早就知道可能只是悲劇,也還是沒有能忍住……還是被他佔滿了心……
這是最好的選擇……最好的……
可勸說了自己這麼久,心裡的怨恨居然沒有消失半分。
還記得當年,就算是流落到了陌生的時間,完全改變了人生,也沒有太多的驚慌,都從沒有失去過希望。
那時的自己,多麼洒脫,多麼隨意地活著,說要說的話,做想做的事……
原來,自己真的變了很多,是為什麼改變了呢?
是愛情讓自己開始盲目,這種盲目就像是會傳染的一樣,從那顆激烈執著的心裡傳染給了自己。
可笑啊!
把相處的時光加起來也只有那麼多,居然能讓人痴狂到了這個模樣。
歷秋啊歷秋!你做就做了,現在為什麼又要覺得後悔?
就算是預先知道了這結局,你又能怎麼做呢?
能不能不要相遇?能不能不要動情?能不能不要再糾纏到一起?
可是……沒有了他……又會是什麼樣子……
罷了罷了!
還不是相遇了?還不是動了情?還不是又一次地糾纏到了一起?
總是割捨不下他,做這種無益的空想又有什麼用呢?
「離塵……」他坐在天台的長椅上,抬頭仰望著星空,微笑著在念這個名字:「離塵……」
漫天的星光映到了他沒有焦距的眼裡,折射出淺淺的水光。
上天像是睜著千百萬雙眼睛,亘古不便地靜靜俯視著這世上的一切生靈。
遠遠站著的月川蝶已經不忍再看,把頭轉向了一邊。
黑色劃過了她的眼角,她抬起頭,驚訝地看著那個黑色的背影已經悄無聲息地越過了她,走向了獨自坐著的那個人。
她愣住了,然後是酸澀一笑,最後,她轉身離開。
儘管沒有聽見聲音,他還是感覺到了有人接近,
「是誰?」他輕輕地說:「是你嗎?赤蝶。我不是說了,我只是上來坐一會,馬上就會下去的。」
「護士小姐說,今天晚上天氣很好,有很多星星呢!」他抬頭遙望著天上,臉上溢滿了溫柔的笑容:「不知道看不看見得見北斗星啊!」
「看得見,能看得很清楚。」有人回答了他。
他的心臟猛然靜止了下來。
「每一顆都能看得很清楚,天璣,天璇,瑤光……」
「是你……」他呢喃似的問著:「是你……」
「是我。」那個絕不容他錯認的聲音這樣回答:「還會是誰呢?」
「我……」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麼生氣?」君離塵看著他:「你知不知道你當年那麼做,有多麼重地傷了我?」
他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你現在又來了是不是?你還是像當年一樣,對我做出了最殘酷的事情。」君離塵走到他的面前:「你以為只要我不知道你死了,只要我不知道你看不見我,聽不見我了,你就能永遠擺脫我了,對不對?你真是這麼恨我嗎?你真是這麼討厭我嗎?」
「不是!」他猛地一震:「不是這樣的!」
「那是什麼樣的呢?」君離塵從高處銳利地盯著他:「為什麼要這麼麻煩?為什麼要為了我這個怨恨著的人花費這麼多的心思?真要我遠離你,也許只要你說上一句,也就夠了!」
「不是的……」他的臉上一片慘白,嘴裡說著破碎的字句:「我不是要傷害你……」
「你說不是?其實,你心裡很清楚,能傷害得了我的,一直只有你。」君離塵的眉宇間充斥著冷酷:「你應該覺得高興才對,我君離塵這一生唯一的弱點一直被你抓在手上,天上地下地拋著。就算到了今天,你完全變成了另一個模樣,以完全陌生的姿態靠近了我,還是一樣把我攪得分不清東南西北,辯不出孰是孰非。」
他突然覺得心頭一片冰冷,忍不住把身體蜷縮了起來。
「你大概已經忘記了,我是什麼樣的人。就算是你,也不該這麼對我,何況這一次,你做得這麼徹底,讓我連為你開脫的借口也找不到了。」君離塵漠然地看著他:「告訴我,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呢?」
「不值得的。」歷秋環抱著自己的雙臂:「我對你來說,終究只是一個虛無飄渺的憧憬。你只是從我身上尋找著從沒有過的親情,你希望有這樣一個人,能夠全心全意地對你,只要他的眼裡只有你,只要他對你給你足夠的溫暖。那個人是不是我,根本就不重要。」
「你明知道這只是你的借口。」君離塵的聲音竟然溫和起來:「這只是你要把我雙手奉上,送人別人的借口。」
「我們真正相處的時間有多久?一年,還是兩年?」他連嘴唇都發了白:「更久的時間,我們一直是在分別,我們一直天各一方,毫無對方的音訊。我們相處的時間,甚至不及你和藤原駿相識的時間來得長久。你對我的執著,也許只是私心裡得不到而有的渴望,就像你當年對於皇位的執著……」
「別這樣!」君離塵壓低了音調:「不要再惹我生氣了!」
他緊緊咬住嘴唇,任由鮮艷的血色從唇齒間流了出來。
「你說完了對不對?是不是要輪到我來說了呢?」君離塵單膝跪到了地上,和他平視著:「我不知道你會這麼想,也不知道這些是不是事實。我只知道,你對於我來說,是不可替代的,任何人或者任何的東西都不行。」
「可是……」
「你先聽我說完。」君離塵打斷了他:「我還記得,看見你從宮牆上跌落的那一刻……我的腦子裡有一個聲音在說: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要是他不在了,我就算是當了皇帝又有什麼用處?我這到底是證明了什麼?我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他更加用力,牙齒都要嵌進嘴唇去了。
「也許,在我心裡,真的相信在那一刻,你就已經死了。但看見藤原駿的那一天,他也是被人追殺著,從樓上摔落下來。你可以想象嗎?當我看到那張臉,就像是看見當年你落下宮牆的那一幕。我怎麼還會懷疑韓赤蝶所說的『但能求得來世』?」君離塵用手指為他擦去了滑落到下顎的血跡:「我不願再錯過了,也不能再錯過了。所以,就算知道他來歷不明,不懷好意,我也顧不得了。因為,那是『君懷憂』,我錯失了太多次的『懷憂』啊!」
他感覺到君離塵溫熱的指尖為自己擦拭掉了血跡,分開了自己緊緊咬合著嘴唇的牙齒。
「雖然,我總是覺得這個人很陌生。但我拚命告訴自己那是轉世后忘記了一切,你只是不記得了,那還是你啊!」君離塵低著頭,看著指尖上鮮艷的痕迹:「我告訴自己,雖然沒有了記憶,但只要我把他當作你來看待,總有一天,一定能再找到那種感覺的。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心裡空空的,一直是空空的……就像從來沒有找到過你一樣……事實上,我真的是從來沒有找到過你……」
一滴淚水從空茫的眼睛里落了下來,沖淡了君離塵指尖濃稠的血色。
「你來了,就像當年在聚華鏤那樣,落到了我的懷裡。卻不再是當年君懷憂的模樣,我有一瞬間的動搖,卻只看見你眼睛里完全的陌生。然後,一次又一次,我們的命運開始重疊。我不是沒有懷疑,你的氣息,你看我時的眼神……我懷疑了,可是我卻覺得那不可能。那個明明已經死去千百年的人,怎麼可能在千百年後用同一種眼神凝望著我?我在害怕,如果我貿然地猜測了,如果是我猜錯了,那又該怎麼辦呢?連你也分辨不清,我哪裡還有什麼立場口口聲聲說著愛你?」
他感覺到那溫熱的指尖落到了他的左手腕上,輕輕撫過了那些猙獰醜陋的傷疤。
他狼狽地想要躲閃,可是根本無處可逃。
「也許,我的靈魂早就把你認出來了,我一夜一夜在做著失去你的夢。我彷徨著,在想要用怎樣溫和的方法才能分辨,你是不是和我的過去有著什麼牽連?」君離塵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腕:「而你,根本沒有給我機會。連一點可以懷疑的機會,你都沒有留給我。你那麼徹底迅速地和我劃清了界線,甚至把我雙手奉出,毫不猶豫。」
他看不見,但是他感覺得到,君離塵壓抑在平和外表下滔天的怒火。
「你知道我在生氣,對嗎?」君離塵感覺到手掌中的纖細手腕在微微發抖:「你太了解我了,應該說你太了解自己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從當年的那一杯毒酒,到今天那一出鬧劇,明明處處破綻,我卻被你蒙住了眼睛,看不見近在咫尺的真相。」
他閉起了眼睛,想要關住即將傾泄而出的淚水。
「你後悔了嗎?你告訴我,你有沒有後悔過?你有沒有覺得選擇隱瞞是對我最殘酷的做法?」君離塵一把抓著他的肩膀:「你告訴我,你這是愛著我,還是恨著我?你是希望我恨著你,痛苦上一生呢?還是被你蒙著眼睛,活完這偷來的歲月?你就真的甘心把我留給了一個別有用心的陌生人?你就不怕我失去了你,再沒有活著的意義?」
「夠了,君離塵!已經夠了!你不要再說了!」他雙手捂住頭,強忍著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好!我告訴你!我很後悔!我不甘心!我很害怕!可是……我沒有辦法啊!你要我一生一世,不棄不離,我最後也答應了你生生世世,不棄不離。我想,要是真有來生,要是真遇上了你,我一定要陪在你的身邊,實現這諾言。就算你再怎麼趕我,我也不再逃避,不再猶豫。」
眼淚瘋狂地滾落下來,轉眼,他已經淚流滿面。
「我總以為,這一生,你會實現自己的願望,那我也算是沒有平白地去走了一遭。然後,我醒了,我回到了這裡,千百年後再沒有你的地方。我找來史書,看見了那一句『車裂於市』。我想不通,我不明白,為什麼就會變成了這樣?」他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君離塵的臉映在了裡面:「為什麼你的七年,不過是我的七天?為什麼我的南柯一夢,就會讓你不得善終?我憑什麼左右你的人生,然後轉身就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過著沒有任何改變的生活?你四分五裂的模樣總是在我腦海里翻滾著,於是,我是真的瘋了。」
他笑了出來,帶著眼淚,笑得那麼可怕。
「雖然,我知道自己得了嚴重的疾病,可我不在乎。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我盡我一切的能力去尋找死神,我想要問問他,這是為了什麼?你又去了哪裡?可他居然躲得無影無蹤了。一次又一次地,除了一次一次痛苦的醒來,我什麼答案也沒有得到。所有的人都說我是瘋了,只有一個人例外,她說,她叫韓赤蝶。」那笑容慢慢地沈澱到他的嘴角,變成了苦澀:「你知道她為什麼那麼害怕?你知道她為什麼就算要隱瞞我的病也在所不惜?你知道她為什麼就算是刺傷自己的哥哥也要為我掩飾這個秘密嗎?因為她見過我用能找到的一切鋒利的東西劃開自己的手腕,那麼多次差一點就在她眼前死去。是我嚇壞了她,她真的被我嚇壞了!她知道,只要我打開關著這個秘密的盒子,不論答案是什麼,我的選擇只會是同一個。」
君離塵的手從他的肩膀上滑落下來,他像失去了支撐,倒在了靠背上。
「她為我關上了那個盒子,還加上了鎖。我看起來就像擺脫了惡夢,回到了正常的生活。我有和睦的家庭,體貼的愛人,平靜的人生。就算是死亡,也因為我的遺忘,開始變得溫溫和和,遙遙遠遠。可是,我們忘了,命運在侵蝕著那把鎖,那個放置在角落裡的盒子,還是存在著的。只要我活著的一天,命運就不會停止對我的捉弄。最後,我還是親手打開了那個盒子。」他的聲音也開始變得遙遠:「你以為你完完整整地站在我面前,我真的會無動於衷?你以為你對他的珍惜,我真的能忍受得了?我看見了,我也無法忍受。可是,每一次我就要說出口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能看見死神攔在我的身前,他對我搖頭,他說,這是秘密。他說,君離塵已經擺脫了宿命,你難道希望再把他拖進這個永不會醒的惡夢裡來?」
君離塵凝望著他,看著他又哭又笑地說著這些近乎瘋癲的話語。
「我對他點頭,我答應我不會說出來。我一定要保持沉默,不是為了你,是為了自己。我要毫無牽挂地離開,我不要再讓你看見我痛苦死去的模樣。我希望留在你心裡的,會是那個風姿卓然,洒脫不羈的君懷憂,而不是這個支離破碎,形如鬼魅的歷秋。其實,我一直就是個膽小自私的人,不知面對,只會逃避。連這樣的私心,也還是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又笑了:「我能看見,藤原駿他的眼睛里對你有著不一樣的感情。就算他來歷不明,可能不懷好意,但他卻是被你打動了的。而你,可以忽視他的目的,把他留在了身邊,總也是懷著信任。我告訴自己,總有一天,你的眼睛里不會再有君懷憂的影子,你可以看見這個人的心意,你終會被他打動。只要我推你們一把,就可能打破了這種僵局。只要把你的目光真正引到他的身上,只要你更專心地看著這個人,就一定可以……」
他捂住嘴,大笑了起來。
「可是,我這麼做了,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我都妒忌地快要死掉了!你看,我果然很小氣呢!」他笑得連說話都有些喘氣了:「我裝得那麼大方,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實在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最慷慨的人了。我走在那條漆黑的通道裡面,停下了無數次,還有一次差一點就要轉過身了。我一邊走,一邊詛咒著自己,像我這樣的人,根本配不上你!死了最好,死了最好!」
他又突然停下了笑,表情嚴肅,用一種平靜又可怕的語氣問。
「離塵,你有沒有覺得,我是真的瘋了?」
長長的一聲嘆息。
「懷憂,我這麼叫你好嗎?不是君懷憂,是懷憂。我還是習慣這麼叫你呢!」君離塵低沉又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懷憂,你哭完了嗎?你把所有的委屈倒出來了嗎?那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他顫抖著嘴唇,指甲深深地掐進了自己的掌心。
然後,立刻地,他冰冷的手落進了一雙溫暖的手裡,被平放開來,手指被那人纏扣住了。
「離塵……」他深深地吸著氣:「你……不恨我嗎?」
「我應該恨你嗎?」
「應該……你會恨我,你這一生最最厭惡的就是被我欺騙,你會難過,你會忿怒。你會覺得我是個傻瓜,你會再也不想看見我了……」
「除了覺得你是個傻瓜這一點以外。」君離塵微微一笑:「我是很生氣,我剛才在趕來的路上,都覺得自己快要被你氣死了。可是,我看見你坐在這裡,你還好好地坐在這裡,你還好好地坐在這裡邊看星星邊喊我的名字。我就在想,幸虧還來得及,這一次,我終於來得及追上這一步,沒讓你這個自私又膽小的傻瓜又偷偷跑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離塵……」
「我要是不想再看見你了,我又為什麼要來呢?我就算在生氣,就算快氣瘋了,還是急急忙忙趕了過來。我剛剛還想好好地罵你一頓,不過,看見你把自己罵得這麼凶,我反倒是不忍心了。」
「為什麼……你不罵我,你不說恨我……」
「因為,當年服下『離恨天香』的時候,我對自己說過,要是我再找到了你,我絕不再犯同樣的錯誤。不論你對我做了什麼,我都不會再讓怨恨蒙上自己的眼睛。如果你真的要騙我,那就讓你騙好了。只有一點,我不要再看見你溫熱地,卻沒了生命地倒在我的懷裡,任我怎麼喊,都不會再睜開眼睛。所以,我很生氣,卻絕對沒有恨你。要說再也不想看見你?你想都不要想了,這次就算要把你綁著,我也不會給任何人機會把你從我身邊帶走了。」
「你不是很生氣嗎?」歷秋有些慌張地想要抽出手指,卻被君離塵抓得死緊,動都不能動了。
「我是在害怕。」君離塵笑聲里居然帶著輕微的顫音:「我發抖不是生氣,我是在害怕。你看你的手,你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了什麼樣子?我都要被你嚇死了,哪裡還顧得上生什麼氣。」
「是因為……」
「因為你是個傻瓜,居然不相信我會來找你。非但不乖乖地等我來找你,還把好好的身體毀成了這樣。你果然生來就是折磨我的,對不對?」君離塵的指尖輕輕地落到了他腕間的傷痕,像是怕觸痛了那些早就癒合了的傷口一樣小心:「你都不痛嗎?要是換了我,想想就痛死了,哪裡敢真割下去啊!」
「是我自己割的。」他都傻掉了,獃獃地說著。
他說的這句話,讓君離塵笑了出來。
「要是別人割的,我早就把他剝皮拆骨,碎屍萬段了。」君離塵嘆了口氣:「懷憂,你果然是個傻瓜呢!」
他怔怔地,眼角流出淚來。
「怎麼又哭了?你怎麼變得這麼愛哭啊!」君離塵邊嘆氣邊伸手幫他擦掉了眼淚:「怎麼說你以前也總在我面前裝出一副大哥的架式,突然變得這麼像個孩子,我還真是不習慣呢!」
「離塵!」他身體前傾,把頭靠在了君離塵的胸前:「你不要對我這麼好啊!我會捨不得,我會捨不得的!」
「誰讓你舍了?誰允許你舍了?你問過我沒有?」君離塵伸出手,把纖瘦的身子摟緊:「我告訴你,懷憂!從現在開始,沒有我的允許,你要是隨隨便便再把我舍了,我可饒不了你!」
「離塵……」他把頭枕到君離塵的肩上:「你才是個傻瓜!」
「是啊!我早就傻了,從那一天,你喝醉了酒賴到我身上的時候,我就和你一起變成了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