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死結
他記憶里的師父像是一個模糊的影子。
雖然他的師父是在他成年以後才去世的,但不過幾年的時間,他已經記不起那個相處了近十年的師父究竟長什麼樣子了。
他不喜歡他的師父,他的師父也不喜歡他,與其說是師徒,他們更像是靠著稱呼來聯繫彼此的陌生人。
他覺得這樣很好,他不需要師父的喜歡,他只需要這個師父的身份。
他的師父是當朝的國師,是可以用一句話就能決定很多人命運的人。他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擁有這樣的權力,而且是更直接和強大的權力。
這些念頭他從來沒有表示出來過,因為他從小就知道,如果把要什麼掛在嘴上,你就永遠不會得到那樣東西。要有耐心,等所有人知道他們奪不過你的時候,你才能算是成功了,你才能在所有人的面前顯示出你比他們要強。
可是他的師父卻像是知道的,不論他表現得多麼謙恭,多麼溫順,他的師父總是用那種透徹的眼神看著他,總是讓他覺得摸不透這個人的想法。
他不知道師父是不是真的像世人所說的能夠列陣捉妖,通達天命,知過去未來。但是這些東西,他的師父從來沒有教導過他,只是教他一些觀星抑或卜卦批命的粗淺知識,教時也往往只說一遍,說要讓他自己領悟理解才行。教的人馬虎,他學得也是七七八八。他才不信這些東西真有什麼好領悟的,不過就是在提示中尋些蛛絲馬跡,然後信口開河而已。他這個人,本就是不怎麼信命的,至少,他不是那種相信命運絕對不能更改的人。比起這些,他對兵法,史書之類的,要感興趣得多。
在他的記憶里,只有那一個晚上,他的師父破例和他說了很多話,那之前的十年裡,他們說過的話加起來恐怕也不及那個晚上的。
那個晚上,是他的師父辭世前的一晚。
他被叫到了他師父的書房,他的師父正坐著等他,看起來和平時也沒什麼兩樣。
就是在那一個晚上,他知道了自己為什麼會被趕出那個所謂的家族,為什麼會被他的師父從街上帶回來,以及為什麼……來到了這個世上。
紫薇入命,帝王之像,偏偏福澤綿薄,經不起這麼重的命格……
那我算是什麼呢?
他這樣問他的師父。
你成不了千古帝王,你只是一個劫難,一個禍亂天下的劫難。
真的不能改變嗎?
他又問。
他的師父搖了搖頭。
他卻笑了。
他笑著說,我不信這世上有什麼會是命中注定的,我想要,就沒有什麼能阻止。誰要阻礙了我,就讓誰永遠消失,只要我不想放手,始終會是我的。
他的師父沉默了很久。
然後,他第一次聽見師父叫自己的名字。
君離塵,他的師父這麼叫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他的師父是這麼說的,君離塵,有時候命運遠比我們以為的還要殘酷。也許你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冷靜,所有的事都逃不出你的掌握。可是,有些事永遠在計劃之外,不能用任何的標準來衡量。
不過,要你明白這些,恐怕得等你遇到了……
遇到什麼?一件事?一樣東西?還是一個人?
他的師父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嘆了口氣,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他那個時候,理解成了憐憫。
他素來厭惡被人憐憫,所以心中不快。
那一夜的談話,也就到此為止了。
第二天的午夜,他的師父就死了,照別人的說法,那是羽化升仙去了。可他知道不是,他那個傳說中已經成了神仙的師父是死在了一個凡人的手上。
造就那種柔軟溫熱,栩栩如生的屍體的,不過是一種毒藥的藥性而已。
那種葯,是宮中的秘葯,叫做「七日斷魂」。顧名思義,就是服用過後七天,就會讓人死去的毒藥,是賜死皇族時才能用上的極品。
毒藥,如果不是見血封喉的,當然就不是無葯可解。
只是這種毒的解藥,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擁有。
那個人,當然就是給他師父下了毒的人。
那個人來過,就在他師父死去后的半個時辰之內,穿過了整個京城,來到了他師父的房間。
那個人一如既往衣著華麗,容光照人,連頭上的髮髻也一絲不亂,一點也不像半夜裡匆匆趕來,反倒像是早就守在門前,只等他師父一死就走進來的模樣。
那個人慢慢地走到他師父的床前,低頭看了一眼那具依舊溫熱柔軟的屍體。
死得好!死得好!你真以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
他站得近,像是聽見了這樣的話從那個人的嘴裡說了出來。
如果你知道不會成功,卻偏偏想要,你會怎麼做?
他回過神,才發現那個人這是在對自己說話。
他想都沒想就回答了。
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想要,就是我的。
那個人聽見了,笑得很是開心。
什麼宿命?什麼註定?
那個人看著他,眼睛里一片張狂。
我也不信,這世上會有什麼宿命!
好!君離塵,我來給你機會。
那個人同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喊他的名字,在這之前,那個人來來去去,從來就沒有多看過他一眼。
說完這句話,那個人就帶著隨從浩浩蕩蕩地回去了,就像是大半夜穿過了整個京城,為的只是來和他說上這兩句話。
第二天一早,他就受到了冊封,接替他的師父,成為了那個一句話就能決定很多人命運的人。
一件改變天下人命運的大事,就發生在他受封后的第七天。
據說,那個人得了不知名的怪病,整整的七天七夜,像是要把身體里所有的血都吐得乾乾淨淨了才肯罷休。
他再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屍體已經冰冷僵硬,臉上的神情卻依舊和生前一樣高高在上,一副「就算是死亡也沒有辦法阻攔我」的樣子。
傻瓜!
他當時跪在眾人之中以袖掩面,唇邊卻帶著別人看不見的嘲諷。
國喪。
不論這突來的天子駕崩讓其他人如何慌亂不安,但他卻是滿懷激蕩。
因為他知道,這一天開始,他終於站到了這個皇朝的權力中心,終於可以慢慢地,一步一步實現他的願望。
一切,都在向他的目標靠攏,慢慢地,一步一步的,越來越近……
在那一晚之前……
那一晚,在聚華鏤里,他和韓赤葉依舊是照足了遊戲的規則,談笑風生間含沙射影,他想知道韓赤葉有沒有拿到他派人暗殺的實證,韓赤葉要探聽他究竟有沒有看破安插的眼線。這些事情的答案,只是要在廢話連篇的對談間尋找一個微小的破綻。
他覺得有趣,和韓赤葉這樣聰明的人待在一起,特別是在明明欲置對方死地,卻又不得不一起刻意製造這種讓人覺得敵我難分的假象,實在是一件很有趣也很能激起鬥志的事情。
然後,有什麼東西落進了他的懷裡。
那雙被醉意熏得迷迷濛蒙的眼睛朝自己看過來,然後他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離塵……
那一刻,他並沒有意識到,一切就要改變了。
腦海里閃過了一個細微的聲音,只是細微得讓他無法捉住……
直到許多年後,他才意識到了,那個聲音是在說:也許你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冷靜,所有的事都逃不出你的掌握。可是,有些事永遠在計劃之外……
他想起這句話的時候,已經不再是那個能夠呼風喚雨,隻手遮天的「天下王」,而是一個起兵叛亂,就要被車裂於市的「罪臣」。
他記得有人對他說過這些很不吉利的話。
有時候命運遠比我們以為的還要殘酷……
他還是沒有想起他師父的樣子,卻想起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說,他師父一夜一夜地對著那個人的畫像發著呆,到後來,落下的眼淚里總是帶著微微的血紅。而那個人在他師父死去的那天,轉身離開房間的時候,捂住嘴嗆了一聲。他看見了,鮮血從緊握的手掌里蜿蜒進了明黃色的衣袖。
傻瓜!
他以袖掩面,唇邊帶著別人看不見的嘲諷。
放下衣袖的時候,昏昏暗暗的天牢里,有了一位訪客。
蒼白得就像個鬼,是十分令人討厭的訪客。
他討厭這個鬼一樣的女人,她看起來就像是無所不知的嘴臉很是讓人討厭,更不要說她的那種眼神。
他素來厭惡被人憐憫,所以心中不快。
直到他聽見了有聲音和他腦子裡盤旋的話語重疊到了一起。
有些事永遠在計劃之外,不能用任何的標準來衡量。不過,要你明白這些,恐怕得等你遇到了……
不過,要你明白這些,恐怕得等你遇到了那個人。
你已經遇到了,那你有沒有明白呢?
他有些恍惚,他覺得自己看見了那個總是穿著紫色衣服,一臉無所不知又蒼白得像鬼一樣的師父,用最令人厭惡的眼神看著自己在問話。
你已經遇到了,那你有沒有明白呢?
明白什麼?有什麼值得這樣來明白的?
我什麼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什麼宿命?什麼註定?我不信這世上會有什麼宿命。
我只是沒來得及跟他說,天下與他,我舍了天下。
好!君離塵,我來給你機會。
他抬起了頭,看見了那個女人,不是他的師父,而是那個蒼白的令人覺得討厭的女人。
我真羨慕你,如果他可以是屬於……
那個女人對他說,臉上居然有了一絲人氣。
不可以。
他是我的,不論是生是死,生生世世,他都只能是我的。
他溫溫和和地說,就像他還能夠用一句話左右天下的時候,最常用的那種語氣。
只要你敢。
不論是誰,我都不會放過。
只要你敢……
那個女人看著他,像是被他說服了,眼神暗淡了下來。
我知道了。
那個女人把手裡的東西放到了他的面前。
這一次,不要再遺失了。
玉佩和紅線,早已在糾纏里,成了死結。
這樣就好,糾纏成生生世世也解不開的死結……
「唉──!」歷秋嘆了口氣。
「怎麼了?」君離塵睜開了眼睛:「嘆什麼氣啊?」
「你看,又纏到一起了,解都解不開。」歷秋抬起頭,給他看纏成了死結的那兩塊玉佩:「我真不明白,為什麼老是會變成這樣呢?明明好好戴在脖子上,一個晚上居然能纏成這個樣子,我的睡相就真的……」
看見君離塵捉狹的目光,歷秋突然就住了嘴。
「嗯……」歷秋轉過臉,僵硬地說:「你別管了……我解得開……」
他低下頭,正看見歷秋把自己的手指都纏進了那一團繩和玉的糾結里去了。
纏來繞去,成了死結……
最近打這種死結,好像越來越熟練了……
窗外,燦爛的陽光照了進來,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是早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