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心寶在長春門外,真的一跪不起,任誰來勸都沒有用——皇後來勸過了,公主與三世子也來勸過了,可是心寶依舊跪著,心意依舊堅決如鐵、不動如山。
人生無非生來死去,早走晚定而已,如果生不能歡,那死有何懼?她一點都不害怕,反而渾身輕鬆。
下雨了,冬夜的雨綿綿,打濕了她全身,一陣陣寒意襲來,她不覺得苦,依舊穩穩跪在地上。
有個宮女經過,給她披了件衫,她謝過,但有與沒有都無妨,她不覺得冷、不覺得餓、不覺得渴,彷彿超脫凡世,直入雲霄,凡塵的苦痛她都嘗遍了,人世間的辛酸,她瞭然於胸。
其間皇上派人出來趕了幾次,但她不肯走,被拉遠了又跪回原地。第四天晚上依舊下著雨,心寶還是跪著。
終於皇帝走了出來,走出宮殿,來到長春門外看著她。「你到底是想跪到何時?」
「跪到皇上答應。」重重嘆息,「人死不能復生,你何不節哀順變,往後好好活著,人生總還有希望。」
「心寶……痛不欲生,只求解脫……」淚水盈眶。
她終於承認,要殉葬,要救那些被殉殺的人,只是其中一個理由,最重要的,還是要解了自己的困境,把自己救出來。
「你什麼人不好殉,你殉睿王?」
「皇上,心寶不是殉睿王……只是那王府兩百餘口,各個無辜,求生之人尋不著生機,求死之人覓不得死路,心寶想,既然要死,順道為醒之積下這最後的陰德……」
皇帝無奈嘆息,傳訊到前線也才四天,當然等不到什麼回覆,但是眼前這裡顯然是不能再等了。
這個烈女子下定決心后,比男人還狠,一心求死,如果他不走出來面對她,等天降大雪,天寒地凍,恐怕她也可以跪到凍死。「死了,就真能解脫嗎?」
心寶含淚,抬頭望著皇帝,「心寶不知,但至少死了就不用再等、不用怕落空、不用怕失望,什麼都不用怕了……」
也是淚濕雙眼,皇帝點點頭,想了又想,終於忍痛做出決定。「好,如果你求的是解脫,那就去吧!去吧……」
心寶臉上終於露出笑容,「心寶叩謝皇上。」
「你在宮裡這麼多年,做了這麼多的事,吃了這麼多的苦,到頭來,連該你的幸福也得不到手,朕,還有咱們皇室上下所有的人,真的都對不起你……能解脫就去吧!就像你說的,至少不會再落空了。」心寶淚流滿面,磕頭在地,「謝皇上成全,心寶……叩別皇上。」
她的路走了,再也不能回頭,就往這條路走去吧……孤獨的走來,孤獨的向前走去……
十五年宮廷生活,看盡帝王家的起落,嘗盡愛恨分離辛酸,就如黃粱一夢,生死富貴、愛恨笑淚,只在轉瞬間。
一切往事如過眼雲煙,都存在記憶里,然後灰飛煙滅,半點不留。
她要空手上路……不帶記憶、不帶愛恨、不帶醒之;不帶太皇太后、不帶太后;不帶皇上、不帶公主、不帶宮廷;不帶錦衣玉食、不帶珠翠寶玉;不帶、不帶,她什麼都不帶……
不屬於她的,她什麼都不帶……
【第六章】
她安安靜靜的坐著,看著那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巳時正,距離正午只剩下最後一個時辰。
她就要上路了……
睿王的喪期就在今日——皇帝下令舉城發喪,滿朝哀悼;她身為活殉之人,將隨棺入墓,在死後也繼續伺候著主子,在陰曹地府繼續盡忠。
確定殉葬以來,天天都有王府的奴僕到公主別院外跪地哭拜,若非心寶犧牲自己,那王府的殺戮是不會停的,他們這些奴僕早成冤魂。
每天來哭拜的人多不勝數,心寶一個都不見,她安安靜靜的過著自己的日子,每天齋戒茹素,空閑的時候就誦念佛經,過著最簡單的守孝生活。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為誰守孝……
念一段經文,但願亡魂早點上路、安心投胎,不要在戰場上繼續魂無所依,回到該去的地方,在該去的地方相逢……
葬期前三天,她離開了公主別院,在公主的哭聲中來到靈前,就在暫歷睿王棺柩的大堂旁的小房直接住下。
三天下來,王府對她備極禮遇,吃好、穿好,一點守孝的哀簡樣子都沒有。
正如現在,出殯在即,依舊滿桌的酒菜魚肉,說是為她餞別人間,讓她吃飽上路……這路遠,得吃飽一點才走得到。
一名老伯,是府內僕人,他將酒菜放在桌上,老淚縱橫——他也是被心寶救下的人,看著心寶一身斬衰服,苴絰系腰、絞帶捆膝、足踏菅履,頭頂則以箭笄簪發,粗布捆包。
大家都知道,心寶以一人換百餘人之命……
「心寶姑娘,多吃一點。」
捧著碗,點點頭,以筷就口,速度不快不慢,不多吃,但也不會什麼都不吃……此時此刻,這酒肉再好,嘗來都無味。
老伯跪地,用力磕頭,「心寶姑娘……」不禁大哭。
心寶笑著,揮揮手,什麼話都不想說。
這時,她放下碗,拿起一杯酒,離開座位,走到朝向北方的窗,在窗前舉起酒杯,不知在敬誰,然後往地上一灑。
那無依的魂啊!這酒就敬你了……
回到桌上,她不再用餐,腦袋裡一片空白,看見被自己放在桌上的那隻布袋,她微微一縮。「老伯,」終於開口,「能否取盆火來?」
老伯擦掉淚水,立刻去辦。
沒多久,一盆火就端了過來,放在地上。
心寶跪在那盆火前,從布袋裡取出箭,不再留戀,就這樣放進了那盆火中;箭翎瞬間燒毀了,用竹子製成的箭身也在火中掙扎,只有箭矢依舊不化。
她的淚水在瞬間滑下……
說不帶走,還是做不到,就讓她帶著這枝箭上路吧!她什麼東西都不要,就帶這把箭,只帶這把箭……
君提箭救邊關,魂斷北疆,孤魂無依……但願這火能照亮黃泉路……
心寶站起身,取起一旁的哭喪棒,走出大門;上路了……
門外,公主就站在那裡,她看著心寶,不禁大哭……
心寶看見公主,緩緩跪下,磕了三個頭,起身,不再回頭的離去。
公主放聲痛哭,「心寶,回來……心寶——」哭聲斷腸,幾乎倒在三世子懷裡。
三世子亦含淚望著心寶離去的堅決身影。
上路了……
送葬隊伍浩浩蕩蕩,走了好幾個時辰;心寶定在隊伍正中央,沒人敢與她並肩而行,這最中間的位置,只有她能站。
前頭是睿王的棺,後頭還有大大小小,約四十幾具一般的棺木,都是王府內不幸被殉殺的人,這些連同她在內,都要被送進睿王的墓中,從此與世隔絕。
隊伍每走一段距離,便要哭喊一番——有人帶頭,大家隨聲叫嚷著,場面反而一點都不哀凄,反而令人發噱,不過倒是沒人真有膽笑。
一路上,心寶嘴裡都念著……到了哪了,等會兒還會到啦,還剩多久就到了……等著、等著,耐心點……
不知道她是在提醒誰,是在提醒自己?還是提醒那個虛空中的人?
走著、走著……好幾個時辰都過去了,足足從午時走到了申時末,她走到筋疲力竭、汗如雨下,甚至開始用著哭喪棒撐著自己,咬著牙也要走到。
她的意志毫無動搖,這段路她非走完不可,儘管皇上告訴過她,只要她在入墓前反悔,皇上絕對會降旨救她。
但她不會反悔的……終於走到這裡了,一切的痛苦很快就會結束,她不需要再空等,不會再失望……
終於到了睿王墓的入口處——繼任為新睿王的長世子領了皇上頒贈已故睿王褒謐的聖旨,連她也有聖旨。
皇上封她為天朝女戶,此後萬古流芳、貞德永垂……這凈是虛言,但她收下,心裡唯一感謝的就是皇上的成全。
進了墓園,外頭聽見嘈雜聲,好像是睿王府的人不讓禮部跟其他各部的官員進園,她有點訝異。
睿王曾貴為攝政王,睿王的喪儀應該由禮部來負責,但看來這次睿王府自己主導了一切,朝廷無權插手。
心寶又想起了一件怪事,聽說已故睿王的遺書稱,不要三世子隨隊送葬,要他在家守孝。
三世子不來,公主自然也不來!
當時,三世子的表情既哀傷、又無奈——連自己的父親去世,都不準自己兒子送,難道父王真的那麼討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