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電話嘟的掛斷了，原本以為是千博掛斷了，後來才發現是自己的手指太過用力，無意識關了電源。以前都因為害怕千博的怒火而不敢做的事情，現在卻無意識的作了出來。這一來就不用再聽見那種神經質的鈴聲了吧?回到公寓之後，千博一定會對切斷了電源的自己暴跳如雷吧?他的眼前已經可以浮現出那個景象，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想聽見那個刺耳的聲音。

回到公寓附近的停車場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三十分，是再過一會兒一天就會結束的時間。他實在覺得不想回去，所以暫時眺望著車內的數碼時鐘。過了十二點之後，他才終於打起精神離開了車子。雖然乾脆睡在車子裡面比較輕鬆，可是他實在不認為千博能容忍自己一直不回去。

玄關一片昏暗。打開電燈之後，大宮注意到千博最喜歡穿的那雙黑色皮鞋不見了。因為原本一心認為他會插著腰守在走廊上，所以他出門了這個事實反而讓大宮一時反應不過來。坐到了沙發上后，大宮突然很想聽見北澤的聲音，千博現在不在，而且打過的記錄也可以回頭刪除，無法抵抗這種誘惑，大宮開了手機。

北澤接電話的時候，似乎因為大宮的突如其來而有點吃驚。然後問了他一句，「你現在在幹什麼?」大宮表示我剛剛回家之後，他哦了一聲。

「好晚啊，你去照顧朋友之後都要弄得這麼晚嗎?」

「今天因為還要留在事務所工作，所以格外晚了一點。」

他有點鬧彆扭，「真是的，你要是早說的話我就去見你了。」大宮在心裏面輕輕回答，「我也想見你啊。」工作結束的那段時間，他無法叫北澤來，因為他無法解釋那個每隔五分鐘打來的電話是怎麼回事。

「啊，不過能在睡覺前聽到你的聲音還真不錯。不過糟糕，也許一興奮反而睡不好了。」

大宮笑了笑，你要做什麼嘛。他也笑了出來，但是笑聲卻突然斷掉了，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嘀咕了一句「我還是想要見你。」

「我想要看著你的臉和你說話。可以不用在意時間，悠閑自在的和你接吻、上床，直到早晨……」

大宮無法回答。

「我並不是想要讓你為難，可是有時候我真的很恨你那種過於善良的性格。我知道你擔心朋友，也知道你不能扔下對方不管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可是，你也要多關心關心我吧?哪怕只是睡覺之前的一個電話也好。」

在切斷電話之後，他隔著話筒送上了一吻。感覺上就好像真的吻到了一樣，單純的話筒就好像活了起來，讓大宮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那之後，大宮查了一下未接電話的記錄。雖然他知道電話是從哪裡打來的，可是看著同一個號碼重複了那麼多次還是有些心煩。留言電話上也顯示有信息，因為他把手機關了將近兩個小時，所以他害怕除了千博以外還有什麼別的緊急事情，所以就聽了下去。最新的留言只有一句話，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一個熟悉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的說了句「我去死了」，僅此而已。

既不是怒吼也不是嘶叫，但這反而聽起來更加讓人不寒而慄。他慌忙給千博的手機打電話，但是卻沒能接通，重複了十次之後才終於有了反應。

「千博嗎?」

看他接了電話，大宮多少鬆了口氣。

「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死了。」

千博用和留言電話中一樣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回答。

「我已經死了十次。」

「不要說傻話了，你在什麼地方?我去接你。」

大宮一邊說一邊走向了玄關。

「在等待你的期間，我已經死了十次。」

彷彿消失了感情的聲音聽起來很恐怖。

「有什麼事情回頭再說，你先告訴我你在哪裡?」

「如果我死了的話，你一輩子都會後悔那時候無視我的電話吧?」

「千博。」

大宮的聲音嚴厲了起來。

「告訴我你在什麼地方。」

一陣沉默，他的背後好像傳來了風聲。

「要死很簡單。我已經越過了不止一次欄杆。可是我死了的話……你就算暫時會想著我的事情，遲早也有一天會忘記我，而去了別的傢伙身邊吧?一想到這裡，我就又跨不過去了。可是，我這次不是威脅了，我真的會死!給你好看!」

電話一下子掛斷了，不知道是不是連電源也切斷了，那之後他再也打不通千博的手機。大宮陷入了混亂。千博要尋死，他真的要死了。不能不去阻止他，這是為了千博，更重要的是也是為了自己。

他應該在很高的地方，掉下去會摔死人的地方，可是就算這樣也還是不知道他在哪裡。這樣的地方到處都是。以前他和千博兩個人一起去過樓頂，通向樓頂的門是壞的，只要向左一擰就能輕易打開。樓頂上面圍著一點五米左右的鐵絲網。剛剛搬來的時候，他和千博曾經在那裡做愛。光天化日下的樓頂，沒有上鎖的門，也許會被什麼人看見的狀態讓他們格外的興奮。

大宮手拿著手機飛奔向了樓頂。

踢開了灰色的鐵門之後，因為月光不太明亮，周圍看不清東西，大宮只能大聲叫著千博的名字。

「千博!」

感覺上不遠處有個白色的影子動了動，他趕了過去，那確實是個人影。

「千博!」

白影開始逃跑。可是樓頂的範圍始終有限，而且又沒有任何可以遮蔽的東西，不久之後大宮就抓住了影子。穿著白襯衫黑褲子的千博，粗魯的甩開了大宮抓住他襯衫的手。即使被甩開，大宮還是馬上又抓了上去。千博在被大宮緊抓住了右手的情況下，蹲下了身體。

「你不要老是想傻事，我們回去吧，好好談一談。」

沒有回答。

「千博。」

千博抬起面孔，微微一笑。

「就算再怎麼好好談，結果還是一樣吧。你是想要和我分手。」

突然感覺到強烈的撞擊，大宮捂著肚子蹲了下來。那是一種幾乎讓人窒息的疼痛。大宮花了一點時間才意識到是千博踹了他一腳。千博跳起來和大宮拉開了一定距離，然後像兔子一樣飛跑了出去。大宮抱著肚子站起來追他，但是疼痛讓他的動作遲緩了一些。他眼睜睜看著千博攀上了鐵絲網。白色的衣服被風吹拂的一陣搖曳。

「不要，不要這樣……」

白色的衣服毫不遲疑的越過了鐵絲網，從另一側落了下去。

「哇啊啊啊網!」

大宮的叫聲很快就被黑暗所吞沒。

「千博、千博……」

沒有救了。這麼高的話絕對沒有救了。千博死了，千博死掉了。大宮的眼睛里湧出了大片的淚水。任性美麗的千博，可憐的千博，為什麼他必須從這種地方跳下去呢?大宮跪在水泥地上抱住了腦袋。他嗚咽了出來。

千博死了……千博死了的話，就不會再打電話過來。突然之間，更加現實的事情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雖然覺得不應該在這種時候想這些，但是他已經無法停止。這樣的話就不用再奉陪他的任性，就可以光明正大去見北澤。自尊不會再受到傷害，同時獲得了自由。他終於可以得到解放了……

大宮覺得自己是個惡魔。

「千博……」

大宮搖搖晃晃站起來走近了鐵絲網，從那裡向下看去的時候，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距離這裡兩米以下的地方，不知道為什麼有一塊突出來的平台。千博正坐在那裡。

大宮越過了鐵絲網，也跳到了千博所在的部分。

「千博……」

大宮靠近之後，千博還是一動不動。大宮認為千博是在試探自己，用生命為盾牌所演繹的最糟糕的鬧劇。他俯視著千博的目光，也變得和心情一樣的冰冷。

「做到這種程度，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千博投有說話。

「回答我…!」

當他抓著千博的袖子把他拽起來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了惡臭。仔細一看的話千博所坐的部分染上了一片黑色的痕迹。雖然大宮心想不會吧，但是事情好像確實無可懷疑。是強烈的尿味。千博就好像還不懂事的小孩子—樣失禁了。那個自尊心超高，絕對不會在人前表現出不足的一面的男人……大宮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時候他才第一次注意到，千博並不是知道有這塊凸起的平台才跳的，他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跳下去的。

「不要……」

千博嘀咕著：

「不要看!不要看!」他狠命韻掙扎著，最後跪在那裡嗚嗚哭泣了出來。

「你這種混蛋去死吧!」

千博捂著濕漉漉的股間怒吼。然後，用顫抖的手指抓住了大宮的襯衫，一直哭到了聲音嘶啞。

大宮在浴室幫千博脫掉了弄髒的衣服，然後替連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的男人洗於凈了腿部。替他穿上了內衣和睡衣，然後把好像洋娃娃一樣直立不動的千博抱進了卧室。讓他睡下之後大宮打算離開床鋪，但是千博馬上拽住了他襯衫的袖子。

「我也要去換個澡換衣服。」

即使如此說了，千博還是淚眼汪汪的搖腦袋。大宮只好無可奈何的睡在了他的旁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宮就在身邊，就在他能夠夠得著得地方而放心了下來的緣故，千博開始迷糊了起來。而大宮在旁邊卻無法入睡，心裡思索著難道要一直這樣下去嗎？一輩子都要如此的疲勞下去嗎?

他多少能夠明白千博確實是愛他。可是千博的愛情過於的單方面，完全無視大宮的感情。他忍不住想起了千博跳下去之後，自己認為他死了的時候的那一瞬間的解放感。即使在為千博的死亡而哀傷，但同時自己也感到了安心。

大宮也無法想象自己今後會怎麼樣。來自千博的電話還是會響個不停，綁在身上的蜘蛛網還是無法甩掉吧?可是千博也說打電話並不好受，他也不喜歡打電話。千博也難受，自己也痛苦。弄到這一步還要糾纏不清的意義和價值到底在什麼地方呢?至少從大宮這一方面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的意義。今後會消耗的只有愛情的回憶，而會堆積起來的，大概也只有憎恨了吧?

大宮甚至會想，如果他乾脆死掉了反而輕鬆一些。如果鐵絲網的另一端沒有突起，如果千博就那麼落下去的話，也許反而對彼此還要更好一些。因為千博本人也認為如此才好。現在消失的話，自己還會為他而悲傷，為他而哭泣……

我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好呢?大宮對著千博的睡臉詢問。我不想整天低聲下氣在意著你的感覺，不想只能無奈的等待著你的大赦。即使能夠看出你有些扭曲的愛情，我還是只能覺得厭煩。我已經不愛你了。不管你是生氣還是不甘心，我都無法愛上你了。

大宮突然注意到，其實自己可以不用痛苦萬分的等待著「結束」，自己可以主動來結束一切。現在，就在這裡。他凝視著那個纖細的脖子。只要用力卡住的話，一切都可以簡單的結束。頂多需要一兩分鐘。光是這樣就可以結束這段無藥可救的關係，讓自己輕鬆下來。罪惡感啦、同情啦、良心之類的東西，就可以不用再一一去考慮了。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只能圍繞著那個纖細的脖子轉動。沒錯，千博自己也想要死亡。他知道對方對於自己沒有愛情，所以想要去死。既然如此，就算自己現在就殺了他的話，他也沒有什麼怨言可說吧?因為是他所愛的男人殺了他。這應該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才對吧?

大宮緩緩支撐起身體，從上方凝視著千博。他雙腕張開，等待著那種衝動支配自己的全身。等待著伸出手去絞住對方脖子的衝動。

如果千博死了的話，自己就去見北澤。和他交談，和他做愛……一整天都呆在一起。和他定下一起出去玩的計劃，對了，答應替他做三明治的約定還沒有完成呢。

呼……伴隨著一聲租重的呼吸，千博的眼帘搖晃了一下。他長長的睫毛顫抖著，緩緩睜開了。和大宮的視線接觸到一起后，他迷迷糊糊問了一句，「什麼事?」。

大宮笑了一下。用幾乎不成聲的聲音說道，「剛才我想要殺掉你。」他伸出了手指。千博的脖子非常溫暖，被他碰觸到的地方在緩緩顫動。

大宮忽然想到，即使成為了犯罪者，北澤也會依然愛自己嗎?

那天早晨，大宮開車把千博送到了高野的咖啡店。他對千博表示高野忙不過來，無論如何也需要幫忙。其實是他拜託了高野讓千博去幫忙。因為留下他一個人的話，不知道他會幹出什麼來。所以這是一個以幫忙為名義的保護。

千博最近都沒有工作。所以每天都閑著沒事。雖然在提出的時候他表情好像不太願意，但還是很簡單就答應了幫忙。西洋式的制服非常適合千博，聽到誇獎后他好像也有點得意。

那之後大宮開車返回了公寓，按照高野的咖啡店的食譜做了三明治。他把新鮮出爐的三明治包好之後放進了小小的紙袋。看了看錶，已經是早上十一點，他慌忙收拾了一下，就坐上了車子。

他和北澤約好了在車站前見面。站在烈日暴晒下的柏油路面上等待的北澤，對於大宮遲到了十分鐘的事情責怪了一番，不過就算是他的這種生氣也讓大宮樂在其中。

兩個人已經兩個月都沒有一起兜風了。如今已經是七月中旬，北澤很快就要進入暑假了。其實今天是周三，但是因為想要和他兜風，大宮硬是請了假。

最初是大宮在開車，但是不久之後北澤就表示自己想要開。大宮故意壞心眼的不肯讓他開之後，他鬧彆扭的嘟起了嘴唇。可是大宮剛一轉口答應讓他開，他的心情就立刻好轉，在沒有人的人行道的紅燈的地方大膽的親吻大宮。

因為大宮的邀請比較突然，兩個人並沒有定下比較正格的遊玩計劃。可是光是在附近閑逛已經讓他們非常快樂。在因為不是周末而人煙稀少的水族館看著充滿涼意的海魚，在黑暗處接吻，看過一輪之後，找個地方坐下來一起吃著大宮親手做的三明治。他一邊說好吃一邊大口大口咬著。大宮用手指替他擦掉了嘴角的余屑，在紅燈那裡可以大膽接吻的北澤居然因為這點小事就面紅耳赤，讓大宮覺得說不出的可愛。

出了水族館之後，兩個人來到了海邊。雖然不是周末，沙灘上的人還是很多。因為討厭沉重的鞋子的感覺，他們索性赤腳走在曬熱了的沙灘上。他們沒有手牽手，通常都是某一人在前，而另一個人在後面悠閑散步。

「你有暑假嗎?」

大宮突然如此問道。

「有啊，大概是四天到五天左右。」

「你回老家嗎?」

北澤從下方凝視著大宮的眼睛。

「不，我不回去。」

北澤抓住了他的右手。

「那麼，你要來宮崎嗎?我教你潛水。我可以拜託表哥，用兩天的速成教程拿到執照。應該不是太難才對。」

他好像很高興一樣搖了搖大宮的右手。

「你沒有看見過海底吧?我做你的嚮導。魚啊，珊瑚啊什麼的特別漂亮哦。雖然也根據各人的口味而定。但是有值得一試的價值哦。如果你拿到執照的話，在這邊也可以兩個人一起去潛水了。」

他繼續了下去。

「我啊，一直想要和你去潛水。我想教給你我喜歡的東西。我想要和你一起去享受其中的樂趣……」

大宮拉過了他，緊緊抱住了他。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視線。

「你怎麼了?」

北澤沒有抵抗，但是有些奇怪的詢問。

「我們去什麼地方吧。」

大宮輕輕嘀咕。

「兩個人一起去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北澤撫摸著大宮的腦袋，好像安慰小孩子一樣帶著幾分溫柔，帶著幾分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