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城山
「山主回來了!」
「恭迎山主!」
青鱗從雲中落下,看也不看在山門外迎接他的眾人,直往裡走去。
「山主。」他的隨侍過來,想要接過他手裡抱著的人。
他停下腳步,卻不是因為要把人遞出去,而是懷裡的人動了動,像是要醒過來了。
有些凌亂的頭髮擋在臉上看起來有點礙眼,青鱗想也沒想就伸手幫他撩到了腦後。
迷朦的眼睛睜開,慵懶地看著他,轉眼像是認了出來,笑著並低低地喊了聲:「青鱗。」
青鱗一怔。
抬眼,發現周圍的視線都聚集到了自己的懷裡。
「很好看嗎?」他看了眼那些目不轉睛的下屬侍從,臉色是陰沉的。
每個人都低下頭,躲避著他銳利的目光,心裏面一陣陣發怵。
「我要你們這些廢物是在這裡發獃用的?」他沒來由地怒火上涌:「都給我滾!」
一瞬間,飛天的飛天,遁地的遁地,山門外的眾人立作鳥獸散。
青鱗低下頭,看著靠在自己胸前昏昏沉沉,沒什麼意識的蒼。
都是因為這種原本不存在的美麗……
「山主。」
青鱗頭也沒回地問:「什麼事?」
什麼事?站在他身後的霞衣一下子被問住了。
「我……只是……山主辛勞……」山主這是怎麼了?每次他回來,自己不都過來迎候?怎麼會……「霞衣只是想要過來服侍山主……」
「不用了!」青鱗打斷了她。
「我已經讓人去收拾攬月宮了。」霞衣見他懷裡是那個上次從這裡逃走的男人,也不像要降罪的樣子,於是討好地說:「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
「多事!」青鱗不悅地撂下這兩個字。
霞衣獃獃地站在原地,看他抱著人走遠。
那個方向……是逐雲宮……
***
青鱗走進房間,把懷裡的人放到了床上。
「青鱗……」就在他要直起身子的時候,一把被拉住了前襟。
他看進了那雙依舊朦朧的眼睛。
還沒有清醒嗎?
「青鱗……你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呢?」蒼喃喃地問:「你怎麼是這樣的呢?」
「你希望我是怎麼樣的?」青鱗坐在床頭,俯視著他:「是當年那個說愛上了你的解青鱗嗎?」
「我還記得的,我還記得你說過你愛我的,可是一轉身,你就變了……」那雙眼睛里有著沉痛的悲哀:「我生來有病,是活不長的。到了最後,我也沒有希望能和你白頭到老,我只想著,要是有你在身邊,哪怕只能再活幾年,我也甘願了。所以我和你走了……你知不知道,我跟你走,是賭上了所有的東西來信你……可是你卻說……」
這是個玩笑,最多也只能說是一個遊戲。我贏了,而你,輸得一敗塗地。
手指一根根地從青鱗被緊抓住的前襟鬆開。
「我輸了……雖然我以為這種事不能說輸贏,可是你說我輸了,我就輸了。」他像是就要哭了,卻沒有流出眼淚來:「青鱗,我希望自己就算有一天要死,也是安安靜靜,沒有遺憾牽挂地死了。可是,是你讓我那麼不甘心,變成了遊盪在世上的孤魂。連死了……你都不放過我……」
「是你不對……」
「我做錯了什麼呢?是我殺了那個妖怪,可那是因為她先要來殺我的!我保護自己有什麼不對?」蒼連聲追問:「還是你覺得,我以命償還了還不夠?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你說啊!你說了,我就去做,哪怕魂飛魄散了也好。往後,我們再不要這麼牽扯了好不好?」
青鱗沒有再說話,只是坐在那裡看著他。
「我這裡一直痛……一直痛……」蒼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我真想讓你也痛一痛,也許你就會知道了,你對我做了多麼殘忍多麼殘忍的事情,比你殺了我還要殘忍那麼多……」
他當然清楚這有多殘忍,就是因為知道,才會那麼做的。
愛情,只是可以利用的籌碼!
只有痴傻的凡人,才會為被這些無用的情感迷惑。
說什麼只要能再活幾年……想要無牽無掛地走了……果然只是自私……
「你後悔遇上了我嗎?如果是那個無名,是不是就會好好珍惜,好好呵護你了?所以你愛上他了,是嗎?」明明是想著要好好嘲笑一番,可到了嘴邊居然變成了這樣的話:「他很溫柔,絕不會傷你的心,所以你就把心給了他嗎?」
「無名……要是無名,該有多好……」蒼淡淡地笑了:「若是愛上了他,該是多好……」
青鱗站了起來,一聲不吭地朝門外走去。
「可我偏偏卻是愛上了一個根本不懂得珍惜我的人……我的心只有一顆,給了一個只折了一枝梅花給我的人。」蒼的目光朦朦朧朧,像是根本沒有發現青鱗已經離去,只是一徑說著:「那個人……連一握月光也不肯送我……」
青鱗直衝沖地出了逐雲宮的大門,差點撞上了迎面走來的霞衣。
「做什麼!」青鱗衣袖一揮,怒氣橫生地說。
「山主恕罪!」霞衣嚇了一跳,連忙跪到了地上:「我只是來看看有什麼需要……」
「給我滾!」他大聲地斥責:「不知所謂!」
「是……是!」從沒見他發過這麼大的火,霞衣嚇得聲音都發了抖。
青鱗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冷哼,拂袖而去了。
「來人!」遠遠聽到他在吩咐:「給我守在門外,不許任何人進出,要有閃失,要你們的命!」
霞衣在地上跪了許久都沒有力氣自己爬起來。
「夫人。」她身後的丫鬟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您沒事吧!」
「是他……」霞衣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殿門裡面:「是因為他,山主才把蝶妖趕走的……」
「您說什麼呢!山主是知道了夫人的好,決定要專寵夫人,才把瑛……蝶妖趕出宮去的。」丫鬟連忙說:「夫人你可別胡思亂想的,山主心中再沒有女人能和夫人相提並論了。」
「是這樣的嗎?」霞衣不安地說:「可是……山主最近好奇怪,我從來沒有見他這麼生氣……還把蝶妖也趕走了,我總覺得……」
「山主只是心情不好,過一陣就好了!」想到山主最近的脾氣,丫鬟咽了口口水:「夫人,也許等山主心情好些了,就不會這樣了。」
「是嗎?」霞衣覺得腳還是有些發軟,順手扶住了身邊的門柱。
「嗤」的一聲輕響。
「啊!」她抱著自己的手掌,往一旁倒去。
「夫人!」丫鬟趕忙扶住了她。
她抬起自己的手,目瞪口呆地看著像被什麼東西蝕去一小塊皮肉的掌心。
這是……山主的禁制……
為什麼?
山主不但讓人嚴密看守這裡,還在宮門上下了禁制……
那個男人到底是……
***
大殿里,大家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的,沒有人敢出聲。
不是沒什麼事要稟告,而是坐在上位的山主今天臉色實在是太難看了,沒有人敢第一個跳出來當炮灰。
山主臉色變幻不定,所有人跟著膽戰心驚。
「卡!」
眾人齊齊倒抽了一口冷氣。
「沒什麼事就退下吧!」青鱗甩手丟開了從扶手上捏斷的那塊玉雕。
玉雕敲擊白玉地面的聲音在大殿里回蕩,大家連忙低頭行禮,一個個魚貫而出。
不過多久,階下從濟濟滿堂變成了沒有一個人影。
「他……還是不說不動?」青鱗斜靠到了一邊的扶手上。
「是。」他身邊站著的隨侍謹慎地答道。
「該死的!」他竟是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從牙縫裡擠出字句:「他以為自己是在和誰作對啊?」
「山主……」隨侍猶豫了一下:「最近都在傳言……」
「說下去。」他抬起了眼睛。
「宮裡傳言說山主近日是為了住在逐雲宮裡的那人,所以才會一夜之間就滅了玉蓮山的狐妖族……這事已經傳揚了出去,分屬四方的下臣們都有些騷動。」
「我做什麼事,什麼時候需要看他們的臉色了?」他聽了,語氣卻溫和起來。
隨侍低著頭不敢回話,心裡卻不以為然。
想那玉蓮山的狐妖族仗著族人眾多,寧願歲歲獻貢也不願向山主歸附,山主從沒有當成回事,只是一笑置之,說聲有骨氣之類半真半假的話。
可前兩日那狐妖族的少主來宮裡,經過時見到了逐雲宮裡關著的那人,說了聲:「這樣美麗的人,見了就賞心悅目。」
山主在他身邊聽了,只是笑笑。
偏偏那狐妖少主不知收斂,接著說了句:「我的那些侍妾們可差得遠了,要是個個這般,我不快活死啊!」
當時山主就變了臉色。
那一夜,山主獨自外出,次日,玉蓮山狐妖一族千餘性命,再沒有一個活口。
傳言,那不知輕重的少主,被山主扒了皮毛,當作門前踏腳,鋪在了逐雲宮裡……
兩句調笑輕浮的話和滅族之禍不過相隔半日,實在太容易讓人聯想到一起……
***
「夫人,梳好了,您瞧瞧可還滿意?」丫鬟在霞衣身後捧起銅鏡,為她照出梳好的髮髻。
她依舊瞧著鏡子發獃,像是半點沒有注意。
「夫人,您這是怎麼了?」丫鬟問:「是不是這頭髮梳得……」
「你說,山主是為了什麼才滅了狐妖一族的?」
「這……」丫鬟陪笑著說:「山主的心思,我一個奴婢,哪裡猜得到啊?」
「他們說山主是因為那狐妖少主對那人說了兩句輕佻的話,就發了火。」她疑惑地抬起頭問:「山主怎麼可能為這種事生氣,我不信,你信嗎?」
「當然是不可能的!」丫鬟急忙回答:「夫人你可別亂想。」
她當然知道霞夫人是在意什麼,霞夫人到山主身邊不久,也是那狐妖少主在山主誇了霞夫人幾句,山主當時竟問霞夫人可願意跟那少主回玉蓮山去。霞夫人要死要活才讓山主說聲算了的,要真是像傳言的說的那樣,霞夫人怎麼可能會不在意?
「山主現在身邊只有夫人一個,對夫人恩寵漸深,最近不也是一直住在這彩霞宮裡?您可別信那些閑言碎語,不定是那個妒忌夫人的在瞎說。」丫鬟接著安撫她:「說不準山主是想起當年那狐妖對夫人不敬,所以才會有這種舉動的。」
「要是這樣那就好了!」霞衣笑了笑,卻笑得不怎麼自然。
怎麼好叫人知道,雖然山主最近夜夜留宿,卻從沒有和自己親近。
別說是最近,就是近百年以來……
「你說……山主究竟為了什麼把那個人關在逐雲宮裡?縱然那人觸怒了山主,也不見有受罰,好像只是關著吧!」她又問:「山主真的一次也沒有去過逐雲宮?」
「是!不過……」那丫鬟有些吞吞吐吐起來。
「不過什麼?」她皺起了眉頭,預感到接下來的話自己不會喜歡聽到。
「山主雖然沒有去過逐雲宮,不過我聽說,山主最近倒是常在宮裡散步,偶爾經過那裡……」丫鬟婉轉地回答:「有時也會問問那人的情況,像是怕那人跑了。」
「經過?逐雲宮獨立而成,去哪裡散步會需要經過……」說到這裡,霞衣住了嘴,露出深思的表情來:「除了這個,你還有什麼沒告訴我的?」
「沒什麼了,只是有些小事……」那丫鬟有些緊張地說。
「你說吧!是我讓你去打探的,不會怪你!」霞衣咬了咬嘴唇:「要不是這宮裡規矩太多,我早就……你還不說?」
「真的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我還聽說……」丫鬟附到她的耳邊,輕聲地說了句話。
「什麼?梅花?」她訝然地重複:「山主不是最討厭梅花了,怎麼在逐雲宮的內庭會有梅花的?」
「好像……是因為那個人……說了一句……是春天了,梅花也該謝了之類的話……第二天山主就讓人移了一園的梅樹……」丫鬟猶猶豫豫地說:「山主對那人說了,你說梅花謝了,我就偏要這滿園梅花四季不敗,我要讓你知道這世上沒有我做不到的事!」
「山主真這麼說了?」她猛然站了起來,打翻了妝台上的花鈿胭脂。
「奴婢不敢欺瞞夫人。」丫鬟跪到了地上,一臉無辜:「奴婢只是轉述聽來的話,絕沒有添加半點不實。」
「這是怎麼回事?山主他……怎麼要說這樣的話呢?」霞衣在原地轉來轉去,滿臉不安。
「夫人你別急,山主頂多是和那人鬥氣呢!」
「鬥氣?你什麼時候見過山主和人鬥氣了?」霞衣瞪了她一眼:「山主最恨對他不敬的人,你見過哪一個人言語得罪了他,還能活到第二天的?」
山主居然說出那樣的話來,怎麼想都不對勁。
什麼叫「我要讓你知道這世上沒有我做不到的事」?
聽起來,好奇怪……
「不行!我要好好想想!」霞衣用力咬著自己的手指,慌亂地說:「我要想個辦法,一定要……」
那丫鬟從霞夫人房裡出來,沒有急著回自己房裡,反倒往宮門外走去。
她走了很遠,翻過了幾處山頭,走到了一處看似荒廢的院落,穿過人高的野草,直直地走了進去。
院里有一座池塘,因為無人照料,早就乾涸了許久,像一個長滿了野草的大坑。
丫鬟穿過架在池塘上的廊橋,直走到了院里唯一的一座屋舍前停了下來。
「過來。」
就在她左右張望的時候,傳來了招呼她的聲音。
她往聲音來處尋去,才轉了個彎,就發現要找的人其實就在眼前,不過是被茂盛的荒草遮住了而已。
那人一身天青色的衣服,坐在一塊大石上,手裡竟然拿著一根釣竿。
「屬下參見城主。」丫鬟立刻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
「起來吧!」那人一笑,手一抖,泛著銀光的釣鉤筆直地落進了乾涸池塘的雜草叢裡。
「謝城主!」那丫鬟站起來,垂手站到一邊,像是他不問,就不敢開口似的。
「怎麼樣了?」他漫不經心地問。
「回城主,我已經照著城主的吩咐,說了那些話。」丫鬟低頭稟告著:「一如城主預料,她心情大亂,應該不久就會有所行動了。」
「這種方法,不論用了多少次,還是一樣有效的。」青衣男人心情像是很好,笑得格外開心:「你做得很好!等回了千水,我一定會好好嘉獎你的。」
「多謝城主!」那丫鬟面露喜色,又跪到地上行了個禮:「屬下一定會完成城主的交待。」
他揮了揮手,丫鬟行禮告退,離開了這座院落。
他繼續拿著無餌的釣竿在無水的池塘邊,像是悠閑地在釣魚。
「你以為你施了界陣擋我,我就真的沒辦法靠近了?」他專註地看著眼前的大坑,像那裡真是一座有水有魚的池塘一樣:「要說你也懂衝冠一怒為紅顏,我還不怎麼信呢!也不知是新噱頭還是個陷井?」
「你就是太狠了,誰也不放在眼裡。」他笑眯眯的,不知道是在和誰說話:「你到今天也沒有想通嗎?哪有人每一次都贏的?輸一千次也沒關係,只要贏最後一場就是贏家了啊!」
他手裡的釣竿微微一沉,像是被什麼東西咬住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