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宗旨
北京的政務,實在是已經積的不能再積了。這一階段盡忙著內耗,但外人卻沒有君子的風度,等你把家事處理好了再來敲你的門,所以,在次日車駕迴鑾的路上,載深已經開始處理累積的政務了。
但畢竟總要給外頭一個交待,載深知道,眼下有些人控制不到手裡,外頭的流言將會層出不窮的湧現。在南洋的崇厚壁昌等人,誰能斷定他們的線是從哪裡扯到身上的?慈禧如今的情形,那也是不宜刑訊逼問的,如今既然已經定下來軟禁的宗旨,那也只好從其他途徑想法子了。
當然,京里也要安頓,冷眼旁觀著年輕皇帝跟攬權太后必有一斗的官員百姓們,也要安撫,給他們時間看清形勢。這會子當然更不是算賬的時候,就這同治年號的最後一年裡頭,總體的變化,也不宜過大。
事情總是分緩急的,萬端的事務,分門別類的理下來,就這麼個整理的事情,加之一路之上動心思回京之後怎樣安頓,怎樣保持自己與民休息,作養民力的既定宗旨。從馬蘭峪直到京師,想的居然是頭昏腦脹,加之一路之上跋涉艱辛,回京之時,已經是滿面疲態。
但仍舊是不能休息,迎駕的文武官員百姓軍丁,要有個表態,載深照著擬好的腹稿,講了一大通振奮人心的話,不外乎如何保持安定,如何休養生息,如何秉承既定方針等等,所幸的是他在藩邸的時候擁躉就極多,進城之前這一番話,起碼場面上看起來極是熱鬧。
當然,當了皇帝了,就再也不能像過去做藩王那樣說話隨便了,一言一行都有一定得禮數。載深臉上保持著肅穆的氣派,在末尾的時候,擺出帝皇的威嚴來,說了一說場面上不好說,但底下人人人都關心的事情,也算是有個交待:「改元之前,兩宮依舊垂簾,惟只聖母皇太后鳳體違和,一應瑣屑之事,朕已承懿旨,毋庸事事請詢,尊奉母后皇太后懿旨施行。然國家大事,朕年紀方輕,何敢一意專行?今後凡遇重大情事,仍是要請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時時教誨。今曉諭天下臣民知曉。」說著,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車駕上的慈禧。
在貼身「宮女」的伺候下,慈禧果然很配合,加之心情沮喪,望之果然是一副病態不輕的樣子,只揮了揮手,沒有說話。
至於慈安,那就更沒有話說了。
「既是兩位皇太后沒有其他訓示,即便回宮。」載深輕輕吩咐了一句,爾後抬頭巡視一遍迎駕的官民,抬手吩咐身邊伺候的太監道:「傳旨給恭親王知道,迎駕官員記檔,軍民百姓,著順天府放賞。」
齊齊的跪地山呼萬歲聲中,車駕入城。
國家政務當天是來不及立即有什麼處理了,剛回京,諸事都要安頓,京里治安維持,前一段時間捕拿的官員要請旨處置,第二天還要告太廟。禮部會拍馬屁,當天就由滿尚書宗室載齡會同漢尚書萬青藜呈進恭迎皇后鳳駕入宮儀注,祭祀天地壇儀注等等一應前面早就該擬好的東西,載深當然不會計較他們這遲來的罪過,只是交辦下去遵行,另外下一道旨意嘉賞罷了。禮部不是什麼重要衙門,存觀望之心也不是什麼大罪,通過這麼一個措施明白的向京中絕大多數的醬油眾做個表態,沒什麼不好的。
當然,要安頓的絕非只有這些人罷了,手握重權的柱石要安撫,京里軍機大臣總署大臣,外地的督撫疆臣,都要有旨意下去安頓。當然,也不能是一味的示好,捕拿羈押在刑部大牢內的前步軍統領衙門英桂,隨駕從馬蘭峪回京的陳國瑞等人,第二天就有旨意下來,流放陝甘左宗棠軍台效力。新帝登基,殺伐自然不能夠了,流放已經是極重的處罰,其他的小魚小蝦,自然也就抬抬手放過去算了。
爾後又召見宗室諸王,醇親王奕譞據說是病的不能起來,派皇叔老九孚郡王奕譓前往探視——這倒不是載深吝嗇做個親臨探視的表態,實在是去看了反而要叫人說皇帝要逼死自個的七叔,清時規矩,皇帝親臨探視,哪怕你病治好了不用死了,那也得自個兒找轍死去,乾隆朝大臣于敏中,便是偶患風寒,本來不用死的,但乾隆恨他極深,親自賜了一床陀羅經被送過去,不死也得死,自個兒找毒藥喝死算了——省的君父為難嘛。載深到底也是在這時代浸淫十幾年,當然知道這個規矩。奕譞這個人雖說沒什麼才幹,但也沒什麼壞心。當然,說的更直白一點,就算他有什麼壞心,他也幹不了什麼壞事。所以,由他去吧,何必擔一個不能容人的名聲?
而同時病著的還有倭仁,那當然更不能探視了,載深派了惇親王家的載濂代自己前往探視,雖說心裡知道,這人差不多已經是大限將近,但仍舊有一份奢望。不過,那是天子也做不了主的事情,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慈禧安排住在南海的瀛台涵元殿,前頭伺候同治皇帝的太監小李,專責伺候她的起居安全,除了衣食照應之外,幾乎世上已經如同沒有這個人了。
諸事處理完畢,已經是回京后的第五天了,諸多政務,也在恭親王的幫助下,逐步接手的很是順利。最後一天召見全班軍機大臣,做安撫的同時,也是理政。
「朕於乾清宮御極,已有近一月光陰,今兒還是頭一回召見全班軍機。」載深高坐在乾清宮御座上,好在此時已經開春,空曠的大殿里不怎麼顯冷,載深坐在極寬闊也極空敞的御座之上才未曾有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倒是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讓他很容易的生出一股氣勢,說話之間,已經隱隱然不再是藩邸中那個容易親近的少年了:「都不是生面孔,除了沈桂芬朕不怎麼熟悉之外,恭親王,文祥,寶鋆,都是朕在藩邸時常見面的。李師傅是朕在上書房時的師傅,少年時多承教誨,朕直到如今還能想起當年李師傅教授朱子小學的情形。都不用拘禮,賜座,恭親王不慣喝茶他人賞茶。」
待太監一一遵辦之後,原本有些緊張的氣氛也算是堪堪緩和了下來,載深沉默片刻,便直入正題了:「在東陵時,多虧你們幾位在京維持。不容易,朕在東陵也跟恭親王說起過,朕入承大統,不是改朝換代,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閑話,你們不要輕信。聖母皇太后曾經拿崇禎警惕於朕,朕也有所思量,崇禎十七年,內閣大學士前後五六十人,結局如何,史有明鑒,朕也常拿來做殷鑒的。所以,你們不用多心。再一個,朕自由入的是理學,於洋務上頭,在藩邸時也有過一番議論,如今外頭就有人說,洋務只怕搞不下去。這話也不對,洋務要搞,但細微之處要有更張,你們將來隨朕辦事久了自然之道。今日也不一一細說,主要是一個安你們的心的意思。這是其一,其二——」
載深說完一大通話,端起身邊茶碗呷了一口,看了看下頭五個表情雖是各異,但總體來說都已經放下了初入殿時那種拘謹的軍機大臣,心中也輕鬆了一些,笑了笑道:「其二就要議急務了,朕承繼大位這麼多天,天下多少大事,雖是有恭親王每日呈奏,但終究唯恐不能盡知全局,將來若是有所錯失,總歸也是對不住先帝。所以,今天叫你們來,也是要聽一聽局面。恭親王你就不用說了,文祥,寶鋆,沈桂芬,你們也都是總署大臣,先說一說外務。」
其實他們要說的事情,無非也就是載深想過的那幾件事情,對俄交涉,日本寇台,這些天又多了一件,就是法國在越南用兵,加之對中國有所不敬。再一個,就是英國明刀明槍的介入新疆事務,英使福西特到喀什噶爾,英國開始與浩汗國建交,派駐時節等等。
文祥年紀不小了,瘦的很,他的排位在眾人之上,僅次於恭親王,說了一陣總體全局的話之後,提出了一個棘手的問題——接見外國公使。
新皇登基,外國公使當然會提出覲見請求,同治年間是派的恭親王恭代,再之前根本就是不見,爭議的難點就在於跪禮上頭。這就是最棘手的地方,准其不用跪禮,清流要說話,皇帝估計不敢罵,但總署大臣跑不掉。但載深也知道,自己這一條也不能繞過去,打馬虎眼下去是不行的。而且,這些軍機大臣初次議政,不能給他們一點表現的話,將來也不好弄,當下略一思量,點頭道:禮可以不用。」載深略一思索,便找到了一個理論支持,喝了口茶,疏散了一下身子道:「總署查一查各國公使為人,是君子還是姦邪。君子見,姦邪不見。聖人之所以設禮,是為了鎮妖邪,絕小人。李師傅——」
這時候忽然跳到軍機大臣中排名最末的李鴻藻,笑道:「已經讓惇親王世子代朕去探視倭師傅,你這幾天也抽空去一趟,把朕這個意思說給他,化外之國,未經聖學沐浴,不服中華禮教,有可恕之情。朕聞帝王之道,無外仁恕二字,既是有可恕之道,朕自然可以對他們施仁,如今在京的外國公使,是不是這麼幾個:俄國人倭良嘎哩,美國婁斐迪,英人威妥瑪,荷人費果遜,外加沒有公使名分的法國人熱福理,倭人副島種臣。總署幾位,朕沒記錯?」使人名均為音譯,分別是俄國人國人國人蘭人國人
這一連串洋人名字抱下來,李鴻藻還好,總署幾位幾乎聽呆了,洋人的名字那是比蒙古人名字還要難記的,出了名的,這也是何以滿洲人漢化之後很快的用漢字中好字意的字眼取名的原因,沒想到年輕的皇帝居然一字不差的記了下來,饒是明知道有恭親王事前的奏報,但這會子仍是讚嘆不已,頓時,由恭親王領銜,下頭掀起一陣馬屁風潮,無非是「吾皇英明天縱」之類的套路。
載深儘管是初當皇帝,但這種黃湯也是見了多了的,呵呵笑著搖手止住:「你們也太過了些。記得幾個洋名不稀奇,難得是怎麼甄別出這些聽起來差不多的洋人,到底哪些是君子,哪些是姦邪。朕在藩邸時曾有宗旨,這一回,傳旨下去,甄別覲見,美國人單獨接見。英國與荷蘭一併接見。俄國不見,法國沒有邦交,不見。倭國……叫他去理藩院拜門子!」
特別給美國人禮遇,是因為美國人這段時間的表現實在是極好。日本國征伐台灣,雇請了一條美國商船運兵,另外聘請了兩名美國人作為顧問。運了一船兵還沒起航,駐在日本的美國公使平安上照會,嚴詞責問,爾後是書面抗議日本興兵,次日外務卿寺島解釋之後,平安不滿意,警告日本不準雇請美國財產和人員參與戰爭。日本人只好放棄了雇傭美國人的打算,大隈重信和西鄉從道領著全套日本兵,踏上了征途。
但日本人牛氣還是很牛氣的。沈桂芬專責處理此事的,這會子聽皇帝這麼說,也顧不得軍機次序了,看了看恭親王和文祥寶鋆,輕咳一聲表示抱歉,開聲道:「皇上,如今西陲用兵,南疆之外也有兵火,倭使這邊是不是可以略作羈縻?」
他倒是好意,這會子財政已經很吃不消了。同治大婚之後又是大葬,前前後後用了兩千萬兩上下,國庫里確實也是空虛,支撐不起同時在台灣和新疆開兩場戰爭,而且越南已經有奏表到京求援,要是再開打的話,財政崩潰是難免的。
載深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只是這件事情他已經有了定計,本來就是要通過外交手段來做一些騰挪功夫的,這會兒聽沈桂芬如此之說,腦子裡不禁有些怒意,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但平息的也很快,沉默了片刻,待殿內的氣氛壓抑的不能再壓抑之後,才開口說:「你是主管與倭使交涉的,說這個話,朕也不怪你。不過朕方才在想,要是朕的將軍在此等情形下跟朕說,前頭有敵,後頭也有敵,皇上咱們不如羈縻一下?朕又該怎麼辦呢?辦事的人,要不怕事才好啊。」
方才那段難堪的沉默里早已心驚膽戰的沈桂芬撲通跪地,認罪道:「臣知錯……」
「起來吧,朕說過不怪罪你。」載深搖了搖頭,心道今天這樣也算夠了,立威之後,也要懷柔啊,看著沈桂芬道:「朕叫你起來嘛,議政議政,有個不同的見地就罪人,朕成了什麼天子了?好了,照朕的意思,出去寫旨來看吧。恭親王,李師傅留一留。」
這時候即便是李鴻藻,也開始感覺到這位新皇帝的威勢了,留下來之後,臉上已經不見了一直保持著的那種淺淺的微笑,有些木木的看著面前的地板。
「留你們下來,有兩件事,一個,本朝成例,要派人去外藩宣示大行皇帝遺詔,告知新皇登極年號等等諸般事宜,今年朕有個新主意,除了朝鮮之外,安南……仁宗睿皇帝時更名越南,朕想著這會子趁著有變,改回來仍稱安南,名正言順的中國藩屬。安南,琉球,南掌等國,叫理藩院整理一下,可以派使節的,都派。不然將來跟洋人交涉起來,名不正而言不順。」這話的理下頭兩個人都贊同,只是辦起來也確實有難度,所以臉上稍有難色,這在載深的意料之中,這會兒也不去管他,接著道:「再一個是明年改元,各地督撫你們可以去私信,要進京請安的,一律准行。今年的宗旨是理順,明年肇始,朕是要做一番大更張的,你們是朕最信得過的人,這個話可以先給你們透一透,回去之後,兩條路上做文章,一個是洋務如何革新,再一個,朕在藩邸時已經著手了的,李師傅,你知道的,正學轉到新學,如何自強以正道?跟朕一塊勉力,如何?」
這話說的已經出君臣位分,帶著些私誼在內了,兩個人自然都是聽的有些激動,紛紛要跪地謝恩,載深抬手攔住了,嘆息道:「任重而道遠啊,國家積弱已久,從朕開始,一力圖強。朕今日沒說什麼重話,也是為的不讓下頭人亂想。但你們是朕的股肱之臣,朕也不用瞞著你們,朕今天就撂一句重話在這裡,凡是擋著朕這個心念的,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恭親王心裡一震,他心裡明白,這位侄子皇帝,已經遠非當年那個自己可以諄諄教誨的侄子了,人擋殺人,佛擋殺佛,起碼的,這幾天他已經做出樣子了,西邊那位老嫂子,可不就常以西佛爺自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