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轉機
李鴻章想裁撤綠營,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畢竟作為中國近代化洋務運動的代表人物,在實際操辦過程中,也是過手錢銀不知凡幾的主,他當然知道,要辦新政,就必然的要花錢,要花大錢。錢從何來?人不會屙金溺銀,當然只有故老相傳的四字真經:開源節流。開源在概念里來說,不外乎增設厘卡,增設稅種等等,但與新皇登極之後一直強調的做養民力的宗旨相忤,況且載深就在今日還特彆強調,不準借新征名義如何如何。這一條自然不必說。當然,更長遠的開源法子,如今正在議,要開這些新的源流,不投入是不可能的。
再一條,就是節流了。旗營雖然一樣無能,但旗營統共加起來也花不了幾個錢,滿洲人畢竟是少數,每年算下來一千來萬就篤定的事情,而且自咸豐年以來,國家每有動蕩,也都是先從旗營上動刀。老這麼弄下去,穩當不下來——咸豐時代國家開支不夠,旗營包括旗人都是扣減七成錢糧放,但綠營雖然也有扣減,卻是最多年支九個月,算下來不過扣減兩成半罷了,畢竟怕惹毛了這幫打仗沒本事,搶掠鄉里很在行的大爺,索性跟了長毛去,反而是個壞事。
但如今不同了,沒有長毛這樣的巨禍,除了京畿有些旱情之外,國家也沒有大的災荒,內地中原經過同治年所謂的「中興」之後,已經恢復了不少生氣,綠營即便裁撤下來有所不滿,但也不能鬧出太大的亂子——老百姓不傻,誰也不會樂意跟著這幫大爺造反的。所以,在李鴻章左宗棠等在地方帶過兵的大臣們看來,裁撤綠營,已經是勢在必行。
不過在朝中的讀書人譬如李鴻藻,卻是另有微詞:「如今季高在西陲用兵,內地可不能亂,貿然裁撤綠營,中原江南,伏莽千里,萬一有人登高一呼,就要鬧出不得了的事,這應當慎重。」他是言路領袖,包括寶廷,陳寶琛等人也是深以為然。不過帶過兵的人卻不這樣看,張之洞吳大澄都算是他的門生,不便說話。倒是一直跟在載深身邊不怎麼言聲的小舅子,如今也是乾清門侍衛,得到皇帝的鼓勵之後,曬笑道:「拉倒吧,李師傅您太看得起那幫大爺了。叫我看,他們就跟咱們旗下大爺一般,嘴上能跑馬,吹起來不得了,真叫他幹個什麼,只怕殺只雞也要嚇個半死!」
他身份特別,又得益於年輕,這番話雖然有些不合方才的正經議論,但恰好也起了個緩衝作用,所以眾人也不會怪罪於他,紛紛轟然而笑,李鴻藻也不會覺得話被人駁回來面上無光。
於是各路大員不免的要說些自己平日里所見到的綠營大爺們的笑話,末了左宗棠說起他用兵的事情:「臣在西疆,這種事也見得多了,如今新疆之所以沒有全局糜爛,臣也能給皇上一個保票七八成勝算,不是靠綠營,靠的卻是民團。臣來京前保本上,也保了十個民團領的功名,皇上也知道的。新疆也駐有綠營,去年上烏魯木齊成祿案,臣也有劾奏送京,說句不客氣的話,之所以回部要反,與這些綠營大爺也有極大的干係,西疆那是窮的掉塊渣都捨不得,要撿起來塞進嘴裡的地方,綠營一年就要訛詐民間三十萬兩,三十萬放在內地不是什麼大數字,李少荃當年在上海,一個月就能抽出六十萬的厘金,但在西疆,三十萬能辦多少事情?所以各路和卓伯克,局面一動,紛紛就要起心思。李師傅李中堂,您想想,朝廷要是把養新疆綠營的錢,用在羈縻這些回部頭腦上頭,如今還要操這個心思?朝廷還用得著花大錢,每年六百萬銀子養著左某手底下這幫兵,去進剿?李師傅李中堂,賬不是這麼算的。你說綠營裁撤了,說不定要變成匪,叫我看,與其這會兒替他們擦**,左某倒寧願到那會兒兵進剿那幫飯桶!倒還容易些!」
左宗棠說話萬年不變的是這個套路,氣勢極盛,即便是話里有些收斂,但看上去仍然是對人不客氣的樣子。李鴻藻臉上一紅,倒也沒話說了。
左宗棠的這筆賬算的很好,與其讓綠營搜刮鄉里官逼民反鬧出亂子來到時候再去收拾,倒還不如讓他們這幫飯桶滾蛋,就算這幫飯桶鬧出什麼亂子來,要彈壓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再一個民心賬,由著他們欺壓百姓,一旦有人起反,百姓想起平日里綠營欺壓的事情,自然一呼百應。而反過來,就算綠營要造反,鬼才跟他!
「左宗棠這番議論,有古大臣之風!」載深贊了一句,照顧李鴻藻的面子,補充道:「不過李師傅的擔憂,也有道理,綠營之中,也不乏有勇有謀,能為國家朝廷出力的人才,說裁撤綠營,不能一體撤銷了之,那樣非出事不可。李師傅說得對,不然的話,說不定就要弄出本朝的李自成張獻忠出來,這不是國家之福。但有你們諸位這樣公忠體國的臣子,這就是朕的福氣。裁撤綠營,如何甄別,撤下來的人幹什麼,這個差事,交給李鴻章。恭親王,旗營上頭,七叔比較熟吧,叫他跟李鴻章一道,加贊襄王大臣頭銜,看看能不能用一兩年的光景,把綠營整頓好,爾後旗營有樣學樣,這樣下去,才是國家的根本之道。」
說著,呷了一口茶道:「至於退下來的人,明年開始,要廣設新政,開礦,造鐵路,造鐵廠,哪樣不要人?墾邊局也可以消化一些,是了,墾邊局如今主營關外,左宗棠可以兼領一下,日後新疆恢復,也不能老是窮成那樣,拓荒墾邊的事,不是一樣要大把的人?你一樣可以問李鴻章伸手要人!」
李鴻章詼諧的插了一句道:「既是有皇上的旨意,少荃,你要錢沒有,要人,要多少有多少。不過得自己管飯。」
呵呵笑聲中,載深打了個哈欠,笑道:「這樣的會意才適意,天天高居九重,看幾份晴雨摺子,朕哪有這樣的見識?好了,今兒就這樣,分頭回去,該傳旨的傳旨,該領會旨意的領會。左宗棠,張之洞留下。你們都跪安吧。」
左宗棠跟張之洞,是最早的從龍之臣,有這份恩遇不意外的,眾人對視一眼,跪安退下。
「先說一說新疆的事。」載深道:「左宗棠的摺子,朕看過不少,你報上來的十個有功民團領,朕要褒賞,加銜之外,功叫徐學功的吧?朕要賜字,朕看他的功績與遭遇,家破人亡之下,能建立可與唐時張巡相匹甚或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功績,朕很感念。你可以把朕的原話帶給他。朕還要給他賜字。」說著起身拿起硃筆,隨侍太監趕緊取來條幅,載深親自寫下兩幅字,一條是「功配張睢陽,勇勝南霽雲。」,第二條則獨書兩個大字「崑崙」。
之所以提起南霽雲,是因為徐學功自幼練武,強悍無比,有外號叫徐無敵。而恰巧與同樣以武勇成名南霽雲一樣,行八。
寫完放下硃筆,仍有意猶未盡之感,搖頭嘆息道:「叫他總領西疆民團,加提督銜,除之前巴圖魯封號外,賞黃馬褂,內帑撥賞三千兩,都由你一併傳旨。」看了看左宗棠臉上表情,知道不免的會有人要犯醋味,解說兩句道:「如今與英國人議約未成,一天不成,西疆就不能大舉用兵。若是長久遷延下去,必得要這些民團在無援無助的境況下,拚死力搏。朕這點東西,真的及不上人家付出的萬一。不容易,不容易啊!」
說著撫了撫手歸座,神傷了片刻之後,點頭道:「就是這樣吧,西疆的糧台支應,明日朕再召見你與胡光鏞,另有些差事委辦。」
接下來,就是張之洞的事了,要說的,當然是要做好宣傳工作了,其實今天這個會議,已經起到了一定的宣傳作用,這些大臣人人都有門生故舊親朋,京里京外,只怕要不了多少工夫,就會知道明年將會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年份。但知道並不代表沒有意見,張之洞要做的工作,就是要準備好應付這些意見,應付自然要有門道,要準備一套紮實的理論才行。
這個話題是議老了的,張之洞也明白自己要幹些什麼,所以這段日子他也一直很忙,說了一陣之後,提出打算結集以語錄名義頒行,先起一個震懾作用的建議得到允許之後,也便就退下去了。
金鑾殿里,只剩了一個載深,右手支在寶座扶手上,撐著腦袋苦想著。裁撤綠營之後,全國可用之兵,就只有淮軍以及各地在長毛期間,捻子期間建起來的各路軍馬了,這正是一個極好的兵制改革的契機頭已經沒有合適的人去辦了。辦這個事,需要在軍中有一定威望,吳大澄雖然可靠,但這一條先就過不去。再一個,也要懂軍務,不然也要鬧出大亂子。信任的人裡頭,也沒有這方面的專長。想了一陣,終於沒個頭緒,也只好慢慢掘了。
倒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沒過兩天,中秋已經在望的時候,忽然傳來消息,英國人坐不住了。恭親王那邊還沒想好名目請客,倒是威妥瑪自己,找到了恭王府上。
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新任外交及聯邦事務大臣,第十五代德比伯爵愛德華.亨利.斯塔利,已經到了印度,正注意到東方的新動向,伯爵先生正考慮是否有親自秘密來北京一趟的必要。
「第十五代伯爵,想來應當是世襲罔替了。」載深聽著奕?說著車軲轆話,不由的一笑,點頭道:爵世襲罔替,小了些。不如你這個親王世襲罔替。這樣吧,傳黑龍江將軍豐紳進京,明白告訴他,朕要問他黑龍江邊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