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逆流
各地總督巡撫進京朝賀,在旗的大多在京都有居家,而漢員則分局朝中故舊,抑或是家中親眷宅邸,由內務府派給資費,算是朝廷體恤官員的一點心意。一時之間,京華之中,紅頂子大員多如狗,三四品官兒滿地走。
既是在京中安頓了下來,不免的就會有交往。交往下來,自然就能分得出圈子,像是旗員喜歡跟旗下舊好往來,內務府的,京中各衙門的舊交,少年時公學里的同窗,或是筆帖式房裡的同袍,各自都有各自的圈子。而漢員則要麼按籍貫,要麼按出身,要麼論科甲,總歸是五花八門的,親屬彼此,差不離是能看的出來的。
皇帝在上書房時候的諳達,如今戶部滿尚書兼總管內務府大臣(總管內務府大臣有六員,大多是各部兼差)桂清的書房中,就坐著一位訪客,也算是當年交情不錯的,如今的安徽巡撫希塔拉氏裕祿,咸豐年間在刑部做郎中的時候,彼此有些個交往,加之桂清滿洲姓郭闊羅氏,大家都是滿洲小姓,比之八大世家來,又多了一份親切感。所以,這次來訪倒並不令人出奇。桂清是出了名的冷臉道學,裕祿本身也沒什麼可求的,自然沒有帶什麼貴重禮品,只是安徽的幾樣土產,什麼腐乳醬瓜胡豆醬之類,都不是什麼值錢物事,算起來最能賣兩個制錢的,也就是兩斤香榧罷了。這就很對桂清的路子,分賓主入座之後,就著客人帶來的醬瓜之類下酒,上炕小酌起來。
只是主人心態平和,做客人的卻是一臉陰鬱,裕祿年方三十五六歲,算是滿洲人中少有的能吏,從刑部微末小員做起,一直積功升到郎中,爾後放直隸熱河兵備道,安徽匪情最吃緊的時候,從直隸調派安徽做臬司,一直到如今做到巡撫,在三十歲的年紀上,算是很不容易的了。桂清一面說著閑話,一面心裡蹊蹺,這位少年得志的大員,到底有什麼煩心的事呢?
「蓮翁——」桂清字蓮舫,裕祿就這麼親熱的叫著敬稱,倒像是試探什麼似的,四處亂問道:「當年在上書房,萬歲爺也要叫您一聲桂諳達的吧?」
這麼著話題繞著皇帝問來問去,桂清已經是回過好幾回了,這一回聽他仍舊不離這個話,頓時失笑道:「壽山老兄,皇上是念舊的人,當年在上書房的師傅諳達,到如今仍舊是叫師傅諳達的。老兄,你有什麼話,就不妨直說,哪怕是嫌安徽窮苦,想調個缺,也不放明說了。只是說句老實話,這話我做不了主,如今用人上頭,皇上很有主見的。就算是軍機處,也不能替你做這個主。」
不料桂清卻是猜錯了,裕祿訕訕的笑了一陣,搖頭否認道:「三十歲上做到方面大員,我裕祿不是不知足的人,能主政一方,上不負君父,下無愧黎民,我裕祿就心滿意足了,哪裡還敢嫌窮厭貧?不是這個話。」
會兒正是年尾,外頭爆竹聲掩不住的竄進來,桂清心想這位的所求,就算再難以啟齒,這會兒也該說了吧。這麼想著,臉上就笑了。
卻不料裕祿仍是不知趣,又說了說新政上的事,閑問問京里旗下人這樣那樣……桂清立馬警覺起來。這個事,皇帝在召見時說過不止一次,在登極時立下大功的肅親王世子善耆就奉派著這個差事,查究旗下官民動靜的。裕祿以一個外官……
「老實不客氣說一句——」桂清臉上已經有逐客之意了,臉色嚴肅下來:「這不是老兄你應該關問的事。你這話最好沉在心裡,到我這裡已經是非分了。三十歲上做到方面大員,要珍惜前程才好。」
這算是很嚴重的警告了,裕祿當然知趣,訕訕的點頭表示聽教。說著就要辭,只不過又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末了終於下定決心似的,回過頭來問桂清道:「老前輩,有個動向,不知道該不該跟您稟,我想著這事兒本來應當面陳萬歲爺的,但終究這趟來京督撫太多,只怕沒有獨對的機會,寫摺子密陳,又怕密無可密,說起來叫老前輩見笑,這幾天里,我大抵是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說說也無妨嘛,你信得過我桂清不是那種言人是非的人,那是你瞧得起我,既是瞧得起我,我少不得也替你擔待一二……」
這就惹出了一件大風波了,桂清是當夜就遞牌子請見,宮門是早就下了鑰的,不過桂清到底是藩邸舊人,呈報上去之後,載深當即接見,就在乾清宮寢殿之中,聽取了這一件潑天大案。
「朕知道了,安徽巡撫裕某,如今在何處?」載深雖然心中很有些脾氣要,不過對桂清還是禮敬有加:「桂諳達,不是朕信不及你,但此事實在太大,還是叫裕某來問問。」說著,已經打人去傳就在軍機直廬膽戰心驚等消息的裕祿。
「覺得朕不好,說朕是敗家子兒,這些,朕都可以容得。」載深臉色鐵青,坐在御座之上冷冷的目視前方,桂清在杌子上坐的也是極為端正,這件事太大了,牽扯太廣,真不知道這位當年的學生,如何處理這改元之前的最後一件大事。只聽上頭的載深陰冷的聲音繼續道:「桂諳達你是打小教朕念書的,你知道的,朕不是聽不得閑話的人。有什麼事,寫摺子呈上來,有什麼想頭,哪怕是面見直諫,朕都可以容得。倭文公府前,那麼多士子關問朕的國事,朕非但不罪,反而要賞!但這些人,朕一個不留!」
不一陣,裕祿便傳到了。
漕督兼署山東巡撫文彬,粵督……也是奴才的前任英翰,遣人來尋奴才說話,說是皇上……」裕祿跪在地上,欲言又止,載深知道他是怕有些難聽的話說出來犯忌諱,便寬他的心道:「你大膽說,這是悖逆賊子的悖逆之言,朕不怪罪於你。桂諳達,勞煩您移步,肅親王世子善耆在軍機朝房,今兒就請你充任一回御前大臣,宣善耆來一併聽著!」
善耆到來之後,聽著這件潑天大案:上,奴才下頭說的,都是悖……悖逆之言,奴才乃是轉述……他們說,說皇上出賣祖宗基業,氣死先帝,又在藩邸上尋花問柳,在外洋養了……養了私生女,把身子糟……糟蹋了。又說皇後為著這個,不肯……不肯跟……」這話著實是難聽,裕祿畢竟不敢全說,含糊著過去,接著道:「爾後又拿外洋的新聞紙給奴才看,一條一碼的跟先帝,跟文宗顯皇帝,跟道光爺時候跟外洋的條約比,說皇上是為了叫洋人替著遮羞,又要請洋醫治花柳……所以開給洋人這麼好的條件。皇上——」饒是大冷的天兒,裕祿頭上滿頭大汗,結結巴巴的磕頭道:「悖逆之語實在太多,奴才不敢全般轉述……」
能這麼想,就是好臣子!」載深本來很惱怒的,不過聽到這些罪名反而倒覺得好笑起來,這他娘的還是老一套法子,真有馬克吐溫的風格呢!臉上緩和下來道:「賜裕祿坐。你接著說,他們到底有個什麼想頭吧?」
上,奴才給皇上回話們是有想頭,奴才絕不敢附會!」裕祿知道這是干犯嫌疑極深的話頭,所以時刻不忘把自己擇出來:「他們說,要恭請慈禧皇太后復出輔政,皇上到底是年輕了些,不懂祖宗……祖宗江山的不易
「崽賣爺田不心疼吧!」載深呵呵笑著道:「就這麼些?恭請慈禧皇太后輔政,行啊,怎麼恭請?總要有個道道吧?」載深看了一眼善耆,那邊很機靈,微微的搖了搖頭。載深心中更是篤定了。
「說是要請京里滿洲都老爺上摺子,爾後再聯絡宗室親王貴胄,一併恭請……」
深想了一想,這幫人絕無任何能夠掀起什麼大浪來的本事,呵呵笑道:「笑話,上兩個摺子恭請,就能恭請得了了?總要有點別的依仗吧?裕祿,你是咸豐年裡由刑部郎中簡派外放,到今年,出京有十五年了吧?出京時何等風華,如今呢,也鬢角見霜了,可見你在地方不容易,先替朕的皇阿瑪保江山,爾後替先帝,就是朕的皇兄興地方,也算是朕的股肱臣子了,你不該有什麼瞞著朕的。」
聽提及兩位先帝,裕祿不敢再坐著,趕緊跪地不起,嚎啕大哭,似乎是想起了當年咸豐的知遇之恩:「奴才絕不敢忘,絕不敢忘。奴才也絕不敢藏私,對皇上有所隱瞞,只是皇上說的,奴才做臣子的,絕不敢說半句話!」
載深這才意會過來,這是要說的所謂「兵諫由得再次轉頭看了看善耆,善耆仍舊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來,歷事三朝,忠心不二。如今滿洲人裡頭,像你這般忠心的,不多了,朕不怪罪你——」載深親自步下御座,探身虛扶了一下,裕祿站起躬身低頭道:「皇上的恩遇,奴才粉身碎骨,難以為報……就是奴才斗膽懇請萬歲爺,來人說,丰台某提督已經聯絡,神機營也有人點頭,下頭的話,奴才當時也不敢聽,徑自將人攆了出去,爾後就先去見的桂蓮翁。」
這就很明白了,載深知道,這必定是聯絡的人虛張聲勢以求說服這位安徽巡撫,不過細究下來,主事的絕不可能是英翰,或者是文彬,那都是六七十歲等死的人了,神經病才會在這個時候去鬧這種事,說不定居間聯絡的人,對文彬英翰,說的也是安徽巡撫某某主事。這麼一想,這個源頭在哪,已經是昭然若揭。必定在京師之中的哪一位。至於丰台大營某某,神機營某某,那更加不用想,假的不能再假了。
這就不是什麼潑天大案了,載深心裡冷笑著,撫慰了裕祿幾句讓他出去,留下善耆問話,善耆一直奉派的差事,是私底下查勘旗人的動靜,因為他是旁支宗室,不會惹來直系宗室欺負人的閑話,而就他的回報來看,近來幾個王爺都很安定,尤其是醇親王……
「皇上,奴才想,這事兒八成是內務府什麼人鬧出來的,奴才這兩天問問看,保皇上您能過一個安心年——」
他這個想頭不錯,慈禧一倒,最鬱悶的莫過於內務府那幫指望著修園子大其財的王八蛋,那幫人又是嘴上跑大車慣了的,風格看起來倒挺像的。而如今年節時節,初三又定了要在乾清宮大宴群臣明定國是,自然不宜鬧出大風波來。像善耆說的那樣,私下裡查訪一番,反而容易弄出真相來。
不過,西苑瀛台的那一位,經這一事之後,不好再留著了。雖說她已經沒能力再幹什麼,但留著這麼個人在,老有人惦記著,煩得很呢。載深呵呵一笑,吩咐了善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