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衛昭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在何時醒來。
也許還不算真的清醒,因為頭腦中仍然一片昏沉。模模糊糊的意識中,只覺得身體異常疲倦,罕有的軟弱與無力,甚至沒辦法睜開眼睛。
只有感覺變得格外敏銳,清晰地感受到每一處疼痛。尤其是後背,象刀割火炙般尖銳的疼痛深入骨髓,隨著每一次呼吸每一下心跳侵襲而來,彷彿永無休止。
他不自覺地微微蹙起了眉,卻沒有放任喉間的呻吟。
身邊人來人往,腳步雜沓,有爭論有低語,似乎很是熱鬧了一陣。然後又突然安靜下來,雜亂的人聲轉眼間消失,只剩下兩個人一問一答對話的聲音。
其中一個聲音很熟悉,冷冰冰的,總是帶著幾分威嚴幾分倨傲,以及不動聲色的冷靜與漠然,但此時卻彷彿夾進了一絲不安與焦躁。
能夠讓霍炎動容的,應該不是小事了……衛昭努力集中精神,想聽清他們在說什麼,然而後背火灼般劇烈的疼痛卻總是叫囂著襲來,再加上胸口沉沉的重壓與悶痛,使得他不得不耗費全部的精力與痛楚對抗。只聽到一點支離破碎的字句,意識又陷入一片黑暗。
當意識再次回到腦中,精神已經稍稍恢復,不再象上次般昏昏沉沉,一片茫然。
儘管仍無力睜開眼睛,衛昭卻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營帳,身下是熟悉的床榻與衾褥,而自己正裸著上身俯卧在床上,一床被子只蓋到腰間,把整個後背都袒露在外面。
聽不到說話與走動聲,但衛昭知道帳里有人。因為後背上火辣辣的傷口不時會感到一陣清涼,接著痛楚便明顯地減輕,顯然是有人正在給自己上藥。
一定不是拾兒,衛昭想。拾兒雖然對自己全心敬愛,卻是個大大咧咧毛手毛腳的小傢伙,動作再小心也不會輕柔到這種地步,一點都沒有碰到傷口,如果不是後背傳來的陣陣清涼,幾乎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到。
會是誰呢?衛昭並沒有試圖轉頭去看身後的人,只是安靜地閉著眼,凝神傾聽著身後細微的聲響,才發現那人的氣息有些熟悉,淡淡的,暖暖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酒氣,好象是……
雷聿!?
衛昭霍然睜開了眼。
「醒了?」幾乎是立刻,身後響起雷聿熟悉的聲音,語聲不復往日的冷峭,卻隱隱帶著一絲放心與欣喜,「別動,好好等我把葯上完。」
真的是雷聿啊……衛昭心裡一暖,一種莫名的情緒就那樣悄然浮上心頭,說不清是安心還是感動,亦或應該稱做喜悅。
然而又有一絲輕微的擔心與憂慮。
「雷聿,你怎麼……」衛昭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異常低啞,幾乎輕得微不可聞。
「又奇怪我怎麼會在這裡?」雷聿笑了一笑,手上的動作毫不停頓,「沒有這靈玉膏,只怕你的傷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收口,你說我不來怎麼行?」
「不,我是問……」話只說了一半,衛昭輕輕苦笑了一下,沒有再繼續問下去。
其實有什麼好問的?雷聿的神通廣大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以他的消息之靈通,耳目之眾多,自己受責重傷的事情又怎麼可能瞞得過他?而以雷聿的膽大包天、肆意而為,區區一個東齊的軍營又怎麼可能擋得住他隨意來去?
更何況,只怕現在還有人替他放風報信、遮掩照應呢。
「沒錯,其實你受傷的當天我就已知道了。」雷聿象是完全猜得出衛昭的心思,介面道,「只是因為要回去取葯,所以耽擱了一天功夫。」
口氣輕描淡寫,完全沒提及自己日夜兼程趕回山寨的辛苦奔波,自然更沒把心底的擔心與不舍流露出半分。
「嗯。」衛昭只輕輕應了一聲,並沒有道謝。隔了一會兒,才又道,「不要久留。」
「放心,拾兒在外面守著呢。」雷聿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依然不急不忙地小心塗完最後一點葯,才放下藥瓶,伸手搭上衛昭的腕脈。
衛昭俯卧著,看不到身後雷聿的表情,不知道他的眉頭隨著脈象的變化越鎖越緊,但是從自己身體的感覺與雷聿的沉默中,也隱隱猜出幾分端倪,忍不住問道,「怎麼?」
「沒什麼。」雷聿努力隱藏著心裡的情緒,刻意用輕鬆的口氣回答,「你當日的內傷一直沒好,本就靠藥力勉強壓著。這些天勞累太過,耗虛了氣血,再加上前日受了刑責,激發舊傷,只怕要落下點病根了。」
「什麼毛病?」
「也沒什麼大礙,調養好了也不要緊,最多以後少跟人動手就好了。」雷聿眼中的怒氣漸漸濃重,語氣倒還是笑吟吟地若無其事,「反正你身為大將,本就該運籌帷幄決勝於千里之外,又何必爭強好勝去搶人家先鋒的功勞?」
聽出雷聿話里的意思,儘管衛昭生性沉穩,心裡也不禁震了一震,身子不覺微微一僵。
察覺到衛昭情緒的波動,雷聿的眼中閃過一絲疼惜,終於忍不住握住衛昭的手,道:「別擔心,我定會全力給你醫治。就算治不好,也不是不能用武功了,最多動用真氣時胸口作痛,偶爾容易咳嗽氣促,也不算什麼大毛病。」
衛昭點點頭,眼中隱隱有倦意浮起,語氣之中也微帶蕭索:「要是這樣,那也不必費事醫治了,我的武功本就可有可無,以後更未必用得到。」
聽著衛昭淡淡的回答,雷聿不覺心裡一緊,握著他的手越發用力,恨恨的語氣中再也無法壓抑心底的怒意與後悔:「早知道這樣,我才不會設法截住高湛偷襲青崖關的那支兵馬,又何至於……嘿,霍炎!」
「什麼?……是你?」
衛昭一怔,忍不住轉頭看向雷聿,卻被他搶先一步按住了肩膀。
「別動,當心牽扯到背上的傷口。」雷聿嘆口氣,繞到衛昭面前蹲下,「這有什麼可奇怪的?你既能猜到高湛的心思,我又怎麼會猜不到?我本來也沒打算插手,可是高湛的兵馬來得太快,你們的大軍還沒趕回,若不截下這支隊伍,只怕青崖關便會落到他的手裡。誰知道……唉!」
衛昭卻笑了,眼中光芒閃動,有釋然也有欣慰,更多的是濃濃的感激之色。
「多謝。你這樣做,我只有感激。」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雷聿搖搖頭,無奈地看著衛昭蒼白的臉龐,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過了半晌,才轉過話題道:「你枕邊的玉瓶里是你上次用過的丹藥,我剛剛給你服過一粒了,以後每天睡前自己記得吃。」
「嗯。」衛昭應了一聲,才覺到自己口中熟悉的淡淡葯香,回想起剛才在昏睡中,唇邊依稀彷彿停留過溫暖的觸感,卻又模糊的無法確定,忍不住瞟了一眼雷聿。
臉上不知怎麼有些微微發熱。
雷聿卻有意無意地避開了衛昭探究的目光,輕咳一聲,轉開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