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月色悠悠,寂靜無聲。
有人!
他霍地張開眼睛,卻是一怔。
月色下,那人發銀如雪。
「無瑕?」
那人回了一個微笑給他。
一個凄惶的微笑。
「無瑕,我怎麼會動不了?」像是有無數無形的細線做成了繭困縛著他,令他無法動彈。
「這是上古奇術中的一種,是昔日南海帝君!最為擅長的『縛龍咒』,你也應該聽說過的吧!你放心,這咒只會困住你一時,不會有什麼危害。」那人幽幽地嘆了口氣:「只能說,你回來得真不是時候。」
「為什麼?」他忘記了掙扎,瞪大了雙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寒華,三百年了,三百年是多麼漫長的一段時光啊?」他坐到了床畔的椅子上,為自己倒了杯水:「如果我三百年前死去的話,應該轉生過幾次了吧!」
「為什麼?」他不解地看著前一刻還在自己臂彎中安睡的情人。
「因為,我們的重逢本來就不應該發生,如果早上三百年,我恐怕是會欣喜若狂。可是,到了現在,我也只能怨怪上蒼無情,造化弄人了。」他看過來的目光空洞無神,寒華心中一怵。
「你是無瑕?」他問。
「我跟你不同,三百年,對你而言不過是轉瞬即逝的。你已經經歷了無數個三百年,未來,也會繼續經歷下去。但對我來說,這三百年足夠使我有太多的改變了。」
「你這是……在怨怪我?」寒華的心一涼,如同浸到了冰水中。
他卻搖頭:「太遲了,一切早已經結束了。在三百年前,你那一劍已經結束了我們之間的一切。」
說完,他用筆潤了些硃砂,在金色的符紙上開始書寫。
「我不明白,你明明說不曾怨怪過我……」
「寒華。」他並沒有抬頭:「現在在你眼前的,並不是三百年前的連無瑕,我叫做無名。雖然我過去的確曾是那個人,可是事實上那個連無瑕在這三百年裡已經慢慢地死去了。」
「你胡說!」寒華開始掙扎:「你明明是無瑕,是我的無瑕,你為什麼要這麼說?你究竟想做什麼?」無名放下筆,拿起符紙,細細看著。
金色之中紅線交疊,形成了詭異的圖案。
他滿意地點點頭,唇邊還泛起微笑。
笑得讓寒華心中一驚。
這人……不是無瑕……
手一揚,符紙燃起,后滅於水中。
他端著水,慢慢走到了床邊。
「那是什麼?」
「寒華,到了現在,你還認為我是你的無瑕嗎?」
寒華用力地閉上了眼睛。
「我佩服你的固執。可惜,它不能改變任何事。」他一如以往地淡然自若。
「無瑕!」寒華流露出難過的神情:「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你不惜要這樣做?」「原因?」無名一愕:「你要說到原因的話,大概是因為你今天說的那一席話吧!我原本不想這麼快就打破了你的美夢,可是你卻說要去尋找什麼心意相通的方法,我不能讓你那麼做。」
「原因呢?」他睜開了眼睛,那裡面寫滿了痛楚:「你是害怕我糾纏你?」
「只是其一,其實你就算找到了,結果也不會有什麼不同。我的心既然已經不復當初,最後也不會有你想要的那種結果,你還是一樣要失望痛苦的。到了那個時候,說不定大家都會受到更大的傷害。」他帶著些許無奈的口氣說:「你越是愛我,我的心裡也越是難過,我不喜歡這樣子。」
這個人……無情淡漠……卻依舊聖潔高雅,不論他是誰……與他記憶中的無瑕實在相差得太遠,卻又相似地出奇……好似,他原本就應該是淡漠的……
三百年……真的是那麼漫長的歲月?
漫長到……湮滅了一切的愛與恨……只剩下了淡漠嗎?
「情到濃時轉為薄。寒華,你為什麼不懂?還是,你終究是仙,本就不懂人心中的情愛?」他望著手中的杯,杯中有水,水中有符。「我是不懂,我只知,愛我所愛絕無怨尤。」
無名搖頭長嘆,突然仰頭喝光了杯中的符水。
「無瑕,你做什麼?」寒華大駭,更加用力想掙脫身上無形的束縛。
下一刻,無名突然俯下身來。
四目對望,兩唇相交……
撬開齒頜,清水哺入寒華的口中。
直到他在驚愕中服盡,無名才拉開了距離,定定地望著他。
寒華也靜了下來,不再掙扎。
「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麼會突然變回了三百年前的那個寒華?」無名轉身放好空杯:「那是因為你和那人的實力本就相差無幾,但他手上卻有誅神法器中的『蝕心鏡』。你如此地有失常態就是被那鏡子照過的緣故,幸好你修為高深,要是換了別人,性格會完全顛倒過來。你則是暫時喪失了這三百年間的記憶,回到了你一生中受創最深的時候。」
鏡雖名蝕心,其實真正蝕盡的只是時間。
「那你,又讓我喝了什麼?」
無名眨動睫毛,再一次轉過身去:「這三百年來,你的法力之所以變成和他不相上下,難以完全勝過他,並不是因為他修為急速精進,而多少是因為當年那朵『纏情』讓你修為受損。這道符名為『往生』,它能完完全全吞噬掉你體內殘留的『纏情』之傷。既然你被人偷去了時間,我所能做的就是幫你把那段時光找回來。」
「轉過頭來,無瑕,讓我看著你的臉。」
無名一頓,然後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為什麼到了現在你還不明白?你我之間的情一直是個玩笑,一個由這『纏情』開始的玩笑。」
他轉過頭來,臉上一片平靜:「現在,是時候結束一切了。如果不完全消除藥性,你終究勝不過那個人,他當年之所以設計你,為的正是懼怕你的修為。只要消除了藥性,你就會變回那個寒華,真正勝得過他的寒華。」
「我不在乎啊!無瑕,只要有你……」
「我在乎。」無名走了過來:「在三百年前,我的命運因為你,而脫離了既定的軌道,是時候要做個了斷了。」
「原來……我的情……什麼都不是……」床上的寒華,臉色白得嚇人,眉目間寫滿了絕望:「原來,到了最後,你還是無法愛我……」
一絲血漬沿著唇畔滑落,眼前的景物開始渙散。
最後的一眼,是心中至愛的臉龐。
以及……聽來隱約的長嘆……
結束了。
做了三百年的舊夢。
三百年前便應醒來的舊夢。
終於……
他皺了一下眉,睜開了眼。
青色竹舍,乾淨整潔,白紗及地,月光從窗欞中穿透而入。
他用力閉了下眼睛,復又睜開。
這裡……
「師父,你醒啦!」下一刻,視線中出現了一個大大的頭臉,眉清目秀,笑起來右頰有一個深深的酒窩。他扶著床沿坐了起來。
「你怎麼能甩脫得了他?」他問著。
像冰一樣冷的目光,語聲中充滿了寒氣。
這個人果然是他的師父,不,卻又好像有些不同。
「蒼淚。」望進他眼底的目光……是了,師父一直是這麼冰冷的不錯。可是,現在的師父,比任何時候,比他所見過的任何時候的師父都來得疏離漠然。
就像……千萬年不曾消融半分的寒冰精魄……
「蒼淚,為什麼不回答我?」他站了起來,看著眼前顯然神遊天外的弟子。
「師父,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蒼淚小心翼翼地求證。
「哪裡來的『天魔障』?」如果沒有記錯,蒼淚的確用了那種失傳已久的上古奇術。「你是不是應該告訴我些什麼?」
「從那以後……」
「之後,我失了清明。」他突然抬起頭。
「怎麼了?」蒼淚緊張地咽了口口水。
「有血腥氣。」他環目四顧:「不是用妖術幻化的地方,是妖穴嗎?」
蒼淚搖了搖頭。
好險!這樣也能察覺得到,怪不得得把那死妖怪趕走。
連幾天以前留下的味道也察覺得到啊!
「蒼淚,發生過什麼?」他一眼望過來,蒼淚突然覺得有點心虛。
「師父昏迷了七天七夜。」從那一天開始,的確是有七個晝夜了。
「好厲害的蝕心鏡。」他低下頭,略作思索:「要勝他,需花些心思。」
「師父。」蒼淚欲言又止:「關於那『天魔障』……」
他抬頭看向窗外,皓月當空,已是下弦。
「你所說的,是不是和屋外的那個人有關?」
蒼淚一怔,旋即點頭。
寒華衣衫輕擺,已經出了門外。一曲溪流,落花如雪。
人站在高處,俯視著流水落花。
一襲藍衫迎風拂動,那人負手而立,像在沉思。
雖然是滿頭白髮,但瞧身形氣度,並不像是年老之人。
不在三界中,更離紅塵遠。
「你醒啦!」那人沒有回過頭,卻已經察覺到他的到來。「你大傷元氣,還是需要靜養一段時間的。」「什麼來歷?」他在那人的身後站定。
「你徒兒也曾追問過我,我說: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那人的聲音中帶上了一絲笑意:「他好敷衍,但寒華上仙一定不會接受這麼草率的答案。」
「不,我信。」這人不似舊識,卻也不是全然陌生。
那人轉過頭來。
發色如雪,額前一縷卻又似血,面目卻不得見。
自唇鼻往上,有一張黑色面具,將那人的面貌遮去了七八分。
「是仙?是魔?還是舊識?」
那人緩緩搖頭,月光下,發色有如白銀。
「是個凡人。」那人的聲音溫和淡然,很是陌生。
他不再說話。
「別說是你,我自己也很難相信。」那人伸出纖長五指,接了一把風中吹落的花瓣:「或許該說,我曾經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凡人,但後來卻發現早就什麼都不是了。」
「你我相識?」
那人看他一眼,眼神清澈無垢,也無任何可以辨識之處:「不識。」
「總有名字。」
「有。」終於點頭:「我叫做無名。」
「說是無名,通常就是掩飾。」
「不錯,我本來不叫無名,可現在就叫無名。」
「不在三界中?」這個人的身上,不是任何一種三界眾生的氣味。
「自是無名氏。」那無名,嘴角一勾,淡淡一笑。
「是你幫了我。」他扣住那人的腕部,輸入一絲仙氣:「為了什麼目的?」
「因為有緣。」無名也不掙脫,由他試探。
「你原本認得我?」這人竟能與他寒冽的仙氣相容?
無名點頭:「寒華上仙。」
寒華放開他的手腕,看著他坦然的雙目:「還有?」
「很多。」
「多到何種程度?」
「很多。」無名的雙目中有著無法猜測的高深悠遠:「多到超出你的想象,當然,除了些許被刻意隱藏的細節。」
「比如?」「
比如,你和傷了你的那個人之間,從不周山倒那天開始的一些往事。」
寒華烏黑的瞳孔變得幽深。
「我的存在,不是威脅。」
「你懂得上古神文?」說明他至少知道一些過往舊事。「你是上古遺族?「
「不,我不曾躬逢其盛。」
「你既然知道那人的本事,為什麼要幫我?」縱是上古神眾之中,也沒有幾人能做那人的對手。貿貿然與他為敵,實屬不智。
「因為有緣,我和你們,都有宿緣。」
「宿緣?」
「不錯,就是宿緣。」無名想了一想,才說:「算是前世的宿緣。」
「那為什麼不是幫他?」
「因為,我這一世,是因他而生,為你而死。」說到生死,無名也無一絲動容。
「那不正應幫他而非助我?」
「每個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無名袖口一動,手中的花瓣落下水中。「我不想違逆天意,上天既然已經做了安排,我也懶得與天去爭。」
「倒是少見。」寒華說得平靜,無絲毫諷刺之意。
「世事正如棋局,你我不過棋子。這番話用在你我身上,其實也很貼切,只不過這操局之人,手段更為高明而已。」
「你倒是無怨無悔。」
「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
「說得好。」寒華再問:「要是我現在殺了你,你說,這上天會不會亂了陣腳呢?」
「如果你殺了我,也可能是早已布下的一著。」
「好,我們來試試看吧!」寒華點點頭,一手摁住無名的脈門。
一時,寒氣四溢。
無名的臉色突地泛青。
「住手!」一聲怒喝破空而來。
無名長嘆了一聲。
寒華袖袍一拂,冷冷地說道:「終於來了。」
白衣黑影,交錯而過。
一切猶如驚鴻掠影。
「不要傷他!」
如疾風的指尖驟然停頓。
紅光閃現,流淌下了惜夜白皙的頸項。
「不過是只妖。」寒華從懷中拿出白絹,拭盡指尖血跡。
手一揚,白絹遠而去。
「你有蓄養妖物的習慣?」他冷冷再望一眼:「還是這麼腥臭的,以你的能力,太過污穢了。」「你!」黑色面紗外的雙目狠狠瞪著他。
「惜夜!」無名的語氣中頗是嚴厲:「我說了什麼,你難道忘了?」
惜夜心中一驚:「我是怕他對你……」
「我平日里縱容你驕橫放肆,到了今日,你是準備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可是……怎麼……他……」惜夜怔在當地,心慌地想要解釋。
「惜夜!」
「對不起,我知道我做錯了。」他從沒見過無名這樣地生氣,對他說話這麼嚴苛,一時慌亂了手腳。「算了!你先進屋裡去,我們還有事要談。」惜夜欲言又止,忿忿地看了寒華一眼,轉身離去了。「請上仙見諒,無名教子無方,方才冒犯了。」他一揖及地,語氣恢復了平和。
「蓄妖為子?倒是別有興緻。」連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東西滿身血腥,加上烈性未除,與眼前這人毫無相似之處。當然,除了面目都愛遮遮掩掩以外。
「他和你我之間的事沒有關係。」
「我倒覺得並非全然無關。」
「上仙多慮了,不過是一隻小小的妖。」
寒華動了動嘴角,也不知是不是在笑。
衣袂飄搖。
一人著白,一人著藍。
漫天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