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番外

在玄關穿鞋子的時候,被經過走廊的母親發現了。儘管不是在做壞事,不知何故,那道看著自己的視線還是讓高橋內疚不已。

「誠人,你現在要出去啊?」

「我去外面走一趟,晚飯前會回來。」

為了讓穿起來不太舒適的鞋子感覺合腳,高橋用腳後跟敲敲地面。母親說了句「這樣啊」,小步跑進屋裡,然後拿著一條灰色圍巾走出來。

「不穿暖一點的話,很容易就感冒的。你的身體又不是很好。」

恩……他順從地收下。母親隨意抓了抓似乎是灰白部分比較多的頭髮,唉的嘆了口氣。

「如果你能早點把能幫你照顧身體的女孩子帶回家就好了……」

高橋一邊苦笑一邊走出玄關,避免讓話題更加深入。雖然才剛過下午四點,不過附近的天色已經開始變暗。天空覆蓋著灰色的雪雲,馬路兩旁還有尚未融化的殘雪。高橋弓著後背,將發抖的手指插進黑色長外套的口袋。

自從祖父的喪禮之後,高橋誠人已經有三年沒在位於港區的老家過夜。以前是因為隔天有工作,所以總是在當天來回。老家並不是太寬敞,考慮到帶著小孩回娘家的妹妹夫妻,結果更是如此。

會下意識地遠離老家,其實還有別的原因。只要返家,一定會被問到單身的事情。自己已經三十五歲,會被問到這種問題也是在所難免,不過聽起來卻很刺耳。

「你沒有喜歡的人嗎?」母親不斷地疲勞轟炸,高橋每次都以「我的薪水很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對象」為借口,他實在累了。

沿著國道旁的馬路走了一會兒,轉入細長的岔路,走不到幾公尺,海水的味道突然增強,波浪起伏的聲音也越來越近。路邊有麵灰色的水泥牆,走上旁邊的階梯便是堤防。

海面呈現出帶著暗灰的渾濁藍色,風浪很大。總覺得海岸線似乎比以前近,高橋朦朧想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已經長大成人的緣故。發獃了半晌,高橋發現這麼冷的日子還跑來看海的瘋子,似乎只有自己一個,四周一個人都沒有。

這一次回家探親,是為了參加遠親的喪禮。剛好也遇到假日,所以才決定在家過一夜。妹妹沒有回來,最大的孩子即將國中聯考,正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誠人如果忙的話,其實不回來也沒關係……母親是那麼說的。平時不輕易接近家中一步的兒子,突然要回家過夜,說不定母親已經有所預感了。這次省親的確有些原因……高橋靠在水泥牆上,深深地嘆息。胃就像灼燒般刺痛。能回去卻回不去的地方,以及不想回去也不回去的地方,高橋思索著其中的差別。

寒冷勝過了戚傷,高橋於是離開了堤防。雖然折回了國道,不過又不想直接回家,乾脆走向港口的方向。一線道的馬路兩旁擠滿了房子。距離兒時將近二十年的歲月,這地方卻一點都沒變,自己真的已經將這裡遺忘了。

路上可以看到國小。少年時代度過六年的場所。懷念加速了腳步,最後簡直是用沖的。高橋的呼吸開始變的急促,一邊吐出白煙一邊跑到校正門。沒想到隨手便夠到了門住,遠比想象中矮小的校舍讓高橋覺得很懷疑。

提心弔膽地走進校內,昏暗的操場有三個小孩正在玩耍。他們輪番地踢球達陣。高橋坐在操場角落與膝同高的地方眺望那副光景。遊戲設施和念書時完全不一樣,單杠也換新的了,只有放置的位置還一樣。

暫時沉醉在懷念里的思緒,突然被按下返回現實的開關。他不想回家。低下頭,遺忘的胃痛又捲土重來。正因為明白自己就像小孩子一般,想要從眼前的難題逃開,心情就更加憂鬱了。

腳旁出現輕微的衝擊,抬起頭,看見足球一邊徐徐繞圈一邊轉開了。

「對不--起。」

多處磨損的皮球被踢到了這附近。高橋搖搖頭示意沒關係,像是要讓孩子安心般背過了身子,悄悄嘆了一口氣。

「喂,你們,六年級的嗎?」

校門附近傳出大聲呼喊。三個小孩的動作戛然而止。

「已經超過五點了喲。趁天還沒黑前趕快回家!」

儘管互相注目,彼此口中念念有辭,孩子們還是拿著球乖乖回家去了。從毫不猶豫斥責學生的態度和口氣,可以推測出站在校門的男子應該是老師。

孩子門已經從操場消失,男人卻還在場。想著是怎麼回事的時候,男人一步步走近了高橋。男人穿著運動服,臉上蓄著鬍子,似乎比自己大三、四歲。

「我們差不多要關校門了,可以請你離開嗎?」

「對、對不起。」

高橋趕緊起身。正當他快步走向校門的時候,「呃,請問……」被男人從後頭叫住。

「你該不會是高橋吧?」

被猜中名字的他,嚇了一大跳。

「啊,我是……」

高橋說。那男人開心地笑了。他以很容易招致懷疑的親密態度,敲敲高橋的肩膀。

「我就覺得你的聲音非常熟悉。」

這個友善的男人到底是誰,高橋現在還想不起來。男人似乎也注意到他那疑惑的表情。

「你不記得我了?」

從下往上試探的舉止,強烈撼搖著記憶。不會吧,高橋想。

「……一之瀨」

「你說對啦!」男人再一次敲敲高橋的肩膀。鼻樑和嘴角仍留有幾分幼時的模樣。

「回來為什麼不和我聯絡?你很薄情啊。」

「對不起。」

高橋輕聲道歉。

「我們已經二十年不見了把?好懷念呀。今天怎麼會回來?」

一之瀨窺伺著高橋低俯的臉。內向的高橋相當不善言辭。當一之瀨總是低著頭地和他說話時,必定會彎下腰俯視他的臉。

「參加親戚的葬禮……」

「那樣啊……」

男人的音調略微下降。

「辛苦你了。」

強風不斷吹刮。摻入雪花的冷風,頻頻拍擊著臉頰。

「你現在住在哪裡?」

「市區。」

「啊,是哦?我從來沒聽過你回家的消息,還以為你住在外縣市呢。」

會話陡然中斷。沉默的尷尬。雖然想著不說點話不行,可是卻連一句也擠不出來。

「你來這裡做什麼?」

一之瀨問。

高橋抬起頭。

「天氣這麼冷,你一直坐在那裡對吧。加上你又穿著烏漆抹黑的外套,一直盯著小孩子看,一開始我還以為你是危險人物呢。」

考慮到當時的情況,一之瀨的擔心確實其來有自,高橋苦笑了。

「雖然久久才回來一次,不過卻沒有心情待在家裡。今天剛好走到這附近,心想好久沒有看到國小了,所以……」

哦……一之瀨低喃。

「那,你要不要看一下校舍裡面?我現在是這所學校的老師。我是五年級的導師,也算學年主任啦。雖說是主任,不過也只有兩個班級而已。」

「……今天是假日吧?這樣妥當嗎?」

男人對高橋的顧慮一笑置之。

「被發現的話,就說『我們本來要去喝一杯,剛好想到錢包忘在學校裡面了』。你可以當我的酒友。」

一之瀨彷彿小孩子在耍什麼詭計似的發出邀請。高橋就像以前一樣,無法抗拒那雙爽朗的眼睛,不自覺地點頭答應了。

說老實話,比起偶然相遇,認不出對方的事實反倒帶給高橋更大的衝擊。儘管沒有任何根據,高橋卻一直相信,不管到了幾歲,自己都能一眼認出一之瀨。

理想和現實的差距,讓他不禁莞爾。

「其實根本不用我帶路,你也應該知道學校長什麼樣子……」

一之瀨邊說邊走在前方。啪!啪!穿著拖鞋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身處在沒有學生,格外寂靜的校舍,高橋有一種強烈的格格不入感,總覺得所有的東西全屏息凝神地,靜待下一次的出場機會。

一之瀨將高橋帶到他擔任導師的五年級教室,不過出現在熒光燈下的空間卻遠比自己記憶中狹小。受到懷念之情驅使,高橋隨意在椅子上坐下。腰線超出了椅被,膝蓋必須折成彎曲的角度。

「小到讓你嚇一跳吧?」

彷彿看透自己心情的問句。一之瀨也反向坐在隔壁的椅子上。

「我會到這兒當實習老師的時候,也覺得很驚訝。沒想到這麼窄、這麼小。這裡果然是小孩子的世界。」

「說的也是……」

傾壓椅子讓他發出軋軋聲的一之瀨,在一次大搖晃后伴隨著「嗚哇」一聲大叫。啪當摔在地上。

「沒、沒事吧?」

高橋趕緊起身,對著抱頭皺眉的男人伸出手。用力反握的掌心,在高橋的心湖激起些許漣漪。

「遜斃了。」

一之瀨聳聳肩膀,浮現自己真是活該的神情。

「如果是小孩子的話,大概會引來一場大笑吧?」

彷彿自言自語般的低語,讓高橋思考著是否應該笑兩聲比較好,但他果然不是假笑的料。

「我們的座位一直是前後連在一起。剛好分開的話,也會和別人交換。上課中只要多聊幾句,馬上會遭老師的白眼。聯絡簿的綜合欄老是寫著『靜不下來喜歡講悄悄話』。」

「對啊。」

喋喋不休的一之瀨,突然以認真的神情望著高橋。

「不對,不是那樣的。其實你很認真在上課,每次都是我找你講話,所以老師才會兩個人一起教訓。」

一之瀨搔了搔短髮。

「這麼說來,我好象很對不起你。」

玻璃在昏暗的教室嘎達嘎達搖晃著。只要開始上課,「我跟你說喔」一之瀨幾乎會在同一時刻回頭。一遇到稍難一點的問題,他馬上會回頭問「這個怎麼寫?」對於這個比誰都還要親近的朋友,高橋從不覺得煩。

謝謝你找我說話,和你在一起很開心。其實高橋很想這麼說。不過到了這年紀,當面道謝似乎有點可恥。

「到辦公室去吧。那裡有暖氣。」

在冷到渾身發抖的一之瀨的催促下,二人離開了教室。男人就像魚兒般輕快地穿越陰暗的走廊。地面明明沒有妨礙走路的突起物,但兩隻腳卻好象打結了,窒息難行的感覺讓高橋頗為心焦。

辦公室也比記憶中來得小巧整潔。高橋執教的高中,是市區規模數一數二的大學校,不過還是這種家庭般的氣氛比較能帶給他安心感。一之瀨打開位於窗邊的暖氣,它立刻隆隆隆地作響。

「隨便坐吧.」

高橋在某張鋪著可愛椅墊的椅子坐下。「我去泡咖啡。」一之瀨說,高橋表示不用了……

不過,「是我想喝啦。」一之瀨還是邊弓起肩膀走出去了。

只剩自己一人後,高橋從椅子上站起環顧辦公室。貼在布告欄上的學年報,似乎是學生親手做的。設計得很棒,內容也很有趣。看著看著的時候,高橋才注意到自己正在發笑。連一或丸這樣簡單的漢字,上面還附上大大的假名注音。

暖氣發出的噪音雖然大,但裡面卻遲遲沒有變暖。高橋繼續穿著外套,僅將圍巾解開放在窗邊。或許是因為裡面亮著燈的關係,外頭看起來格外黑暗。拿出手機確認時間,現在是傍晚六點十二分。母親的臉在腦中一閃而過。他想起自己曾說會在晚飯前回去。聽到拉門的聲音后,高橋側過頭。一之瀨以雙手都拿著馬克杯的姿勢走進辦公室,接著用右腳利落地關門。走近站在窗邊的高橋,將飄散著香氣的馬克杯遞給他。

「我在等水滾,所以費了一點時間。」

「謝謝。」

咖啡彷彿能暖人身體深處般的熱燙。一之瀨一邊發出嘶嘶的聲音一邊啜飲咖啡,呼得鬆了一口氣之後,「啊啊,雪下的真大。」,說著抬起頭注視窗外。

「小時侯啊,每次下雪都會很高興吧?單純只是想著雪會積得多深而已。現在卻覺得麻煩。像是阻礙交通啦,巴士或電車停止行駛啦,光會在意那種小事,我已經變成無趣的大人咯。」

一之瀨姿態不雅地坐在隔壁桌子上。

「學生有時會坐在桌子上。雖然我會念他們幾句,不過心裡卻很矛盾。其實我根本沒有資格糾正他們,因為我自己也很想坐在桌子上。這樣子看起來的確很沒教養,又沒禮貌,不過我總覺得坐在桌子上很浪漫。」

儘管高橋搗住嘴巴,但還是發現自己在笑。

「你在笑什麼啊。」

「我沒想到你這麼喜歡坐桌子……」

一之瀨尷尬地咋舌,說了句「我知道自己很孩子氣」,啪沙啪沙地猛搔頭。

「對了,你在做什麼工作?」

單刀直入的問題害心臟一陣緊縮。又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職業,高橋卻很猶豫該不該說出來。

「我在高中交現代國語。」

一之瀨張大了眼睛。

「真的?你也是老師?」

「恩,噯……」

被人一直盯著的高橋覺得很不自在,因此他不著痕迹地避開視線。一之瀨交叉雙臂,「呵嗚」地低聲沉吟。

「真想不到。我還以為你是學者或技術研究者呢,因為你總是給我一個人埋頭苦幹的印象。」

高橋浮現苦笑,慢慢搖頭。

「我才不是那麼有耐性的人。」

「是嗎?你不是每次都會按時交學校的功課?」

「我之做規定的範圍,再多就沒有了。」

光是規定的範圍就很偉大了……說罷,一之瀨從運動外套的胸前拿出香菸,點燃它。還是很難想象你是高中老師,思春期的孩子很難帶吧?「

「……是呀。」

高橋閉上眼睛。

「因為我對老師這個職業沒有任何期待,反而會比較客觀。」

哼……一之瀨輕喃。

「當老師有趣嗎?」

雖然那不是責備的口吻,但高橋卻無法回答那問題。

「如果不是因為興趣才去當老師,只是給自己添麻煩罷了。不但薪水很低,學校的例行活動也很麻煩,學生一天到晚出問題,真是麻煩死了。」

一之瀨呼地吐出一口煙。

「社會和學校是不一樣的。雖然我也經歷過高中生的階段,然而現在的年輕人真的很難理解。看似勇敢,做事卻不經大腦,自認為替別人著想,其實是鑽牛角尖。一想到必須面對那麼多的高中生,我便對高中老師一職興趣全失。」

進入大學之後,明明不是教育系卻又想當老師,是因為自己對未來沒有任何遠景。那時侯,高橋想起一之瀨曾說我想當老師。並非每個人都能實現國中時的夢想。如果他的志願依舊沒變,儘管無法待在他身邊,自己至少可以和喜歡的人待在同一個領域。

「我會選擇當老師,說不定是因為想多少和人群發生關聯吧。」

高橋不想吐露真相。不是因為自己想積極接觸人群,也不是因為受到他的精神感召,他會選擇教師的理由只有一個。

「好象不這麼做的話,我和任何人都不會產生關聯。」

一之瀨一直安靜地傾聽,口中不發一言。過去曾經無法自拔地喜歡上這個蓄著鬍子、三十多歲的男子,然而現在,心中卻沒有那種類似狂風暴雨的激動情愫。

發覺自己喜歡身為同性的一之瀨,是在國中的時候。隨著思春期的到來,身體逐漸成長,高橋開始將他視為包含性意味在內的戀愛對象。明知道喜歡上同性的他是不正常的,不過身體卻不受主人控制。光是被他拍一下肩膀,或是看到他去換衣服的模樣,總會有勃起的衝動。游泳課的時候,視線怎麼樣都會飄到股間那兒去。幻想著兩人全裸抱在一起,自慰到幾乎要剝了陰莖的程度。每當弄贓自己的右手,高橋都會陷入深深的自我厭惡。快感和自我厭惡不斷交織,從頭頂到腳指頭都充滿了他。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轉折點出現在三年級暑假,知道他交女朋友的時候。從一之瀨口中聽到他已有交往的對象,那一天回到家之後,整整哭了一個晚上。痛苦伴隨淚水不斷流出,怎麼樣都停不下來。痛苦並沒有到此結束。每他提到女朋友時,胸口就會像撕裂那般疼痛。以前總是二人結伴同行的夏日廟會,那年因為一之瀨要和女朋友度過,所以無法一起去。深受打擊的高橋全無招架之力,只能一整天窩在房間里足不出戶。

最後光是從他口中聽到他女朋友的名字,自己好象就快哭出來了。整日神經兮兮,因為一個名字患得患失,高橋實在累了。他是男人,他是異性戀,他絕對不會愛上自己。一想到這樁事實會持續到永遠,遙遠的未來竟讓他產生暈眩的感覺。

本來兩人打算報考附近的公立學校,然後再一起升學。但在得知他女朋友也想考那所學校后,高橋立刻將第一志願改成市區內的升學高中。幸好這所學校的排名更前面,因此老師和雙親都沒有深入追究。

反正考試日期不同,為了怕落榜,高橋也去考了公立高中。三年級的時候兩人並沒有同班,一直到畢業典禮當天,一之瀨都不知道高橋要去念市裡的高中。單手拿著畢業證書,再三逼問為什麼不告訴我的他,臉上出現受傷的表情。實在無法面對那表情的高橋,低下頭撒謊「我想念更好的學校」。春假的前半段,一之瀨沒有任何聯絡。可以知道他還在氣頭上。三月快要結束的時候,他終於打了一通電話。不管一之瀨怎麼氣怎麼罵,高橋都沉默以對,這樣的態度反倒引來更大的不滿。儘管氣到咬牙切齒,不過,他仍清清楚楚地對高橋說「以後一定要再一起玩哦」。雖然回答「好啊」但那是騙人的。畢業典禮那天,目送他怒氣沖沖的背影離去,高橋便下定決心再也不和他碰面。將最喜歡的他,以及心痛的感覺,放在天平的兩端……高橋選擇了保護自己。

哪怕物換星移人事全非,心裡的他卻從未消失。心裡的某個地方,總是有他的存在.就算已經好幾年沒看過他的臉……不,哪怕漸漸記不起他到底長什麼樣子,心通的感覺卻總是說來就來,完全無法招架。他害怕再次見面的話,自己的心會像從前一樣經歷煎熬。

然而,如今卻和自己的預測相反,即使偶然遇見的他就近在眼前,高橋也能以平常心面對了。說不定在很久很久以前,對他的感情早已經划入過去式了。只是自己沒有發現而已……

能夠讓自己釐清支配了自己十幾年的感情,年輕十歲的戀人實在功不可沒。

「你以前不太喜歡和別人說話。大家聊得正起勁的時候卻沒有看到你,一找才知道你窩在教室的角落裡看書。你好象很喜歡一個人獨處哦。」

一之瀨說。

「我只是不擅長說話罷了。」

「不過你卻會和我說話吧。唔,說不定是因為我太長舌了。看到你一個人靜靜看書的時候,我總是很好奇,不知道你心中有什麼樣的世界。」

「有的只是狎邪妄想,並非是什麼高尚的世界。

「雖然我們從小就認識了,不過我從來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加上你很少主動開口,一天到晚低著頭,根本分不清你是在哭還是在笑……「

像是要逃避般,高橋注視著窗戶外頭。雪下的更大了。

「喂,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聽是聽了,不過覺得有點刺耳哪。」

「我可不是在抱怨你。雖然你很冷淡,沉默寡言;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不過我很喜歡你。」

若無其事的一句話,在心頭落下重重一擊。

「哪怕說不上幾句話,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卻很快樂。因為我不用像在其他人面前那樣,逼著自己逞強耍帥。在你的世界裡面,似乎從來沒有輸贏這回事。我沒有遇過這樣子的人,所以……我一直很想和你當朋友。」

「……謝謝。」

「什麼意思?」一之瀨反問。

「謝謝你肯和我做朋友。」

你這傢伙果然很難理解……一之瀨聳了聳肩膀。

「我一直以為你很討厭我呢。國中的時候,你不也偷偷報考市內的高中。雖然你有你的人生,不過我們一天到晚膩在一起,你居然隻字不提,我總有種不被信任的感覺。還有啊,我以為你暑假至少會打通電話給我,結果也沒有。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就乾脆衝到你家裡去,你家人說你根本沒回家……我很寂寞哪。」

母親說過一之瀨到家裡來的事情。但是比起特地來拜訪自己的一之瀨,高橋更害怕自己的決心會產生動搖,所以才故意不回家。

「寄結婚喜帖給你的時候,你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氣嗎?我甚至想過,既然你很討厭我,這樣大概會造成你的困擾吧。不過我無論如何都想和你取得聯絡……我是直接送到你家的,你有收到嗎?」

「收到了。」

一之瀨用手按著額頭,低著頭露出悶悶不樂的表情。

「你啊,就算是社交辭令也好,至少給個迴音嘛。上面有寫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吧?」

還沒收到信之前,高橋已經早一步從母親那兒得知一之瀨結婚的消息。已經十年以上沒見面,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動搖。雖然遇過各式各樣的人,卻沒有一個比他更能觸動自己的心弦。喜歡他喜歡到無法自拔。不過結婚這個事實,說明了自己和他是真的不會有結果。這真是致命的一擊。寄到住處的信被丟掉了。到頭來,高橋終究沒有看信的勇氣。

暖氣不時發出隆隆的聲音。突然間,手機響了。是高橋的電話,母親打來的。因為擔心他的晚歸,所以才會打電話。

「我在路上遇到朋友,你們先開飯吧……」

一之瀨從頭到尾都注視著高橋說電話的樣子。

「差不多該走了吧?肚子也餓了。」

一之瀨從椅子上站起,走近窗邊。關上暖爐開關。噪音戛然而止。高橋再度對摺回身邊的男人說了聲「謝謝」。

「今天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一之瀨曖昧地笑了笑,走到辦公室門口。他在校門前停下腳步,不知何故並沒有繼續往前走。

「一之瀨?」

「可以問你一件事情嗎?」

他頂著複雜的神情,回過頭。

「其實你是真的很討厭我吧?你是因為不想看見我吧?」

「不是那樣的。」

高橋否定,不過並沒有說服站在對面的男子。

「我知道你一直在躲避我。你不必顧忌,儘管說出來沒關係。」

望著困惑的高橋,他繼續向下追問。

「我知道自己很幼稚,事到如今還問你這種問題,只會讓場面更尷尬罷了。不過,我一直很在意。我怎麼想也想不通,為什麼你要避開我……不,這是謊言。其實我已經有幾個答案……「

一之瀨嘆了一口氣。

「雖然大家都說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我們卻很要好,這讓我覺得很驕傲。所以我一直很希望,你最好只有我一個朋友。每當有人問我你是什麼樣的人時,我都會說『很無趣』『不合群』讓大家討厭你。……我在背後乾的下流勾當,其實你都知道吧。」

長大成人後的男人,扭曲著臉極力從喉嚨絞出聲音。說真的,高橋根本不知道他在背後是怎麼說自己的。

「我頭腦不好,想不起來了。」

一之瀨低下頭,小聲說了句「抱歉」。雖然感情的方向出現微妙的差異,但在某種意思上,或許可以說兩人是相親相愛的吧。

「小學的時候,導師告訴我要多交一點朋友,不過,我卻覺得很有壓力。」

低垂的頭,緩緩向上抬起。

「我很高興只有你一個朋友。所以你根本不用內疚。」

對於暴露過去的一切,說出真心話的人,自己似乎也應該坦誠相對。高橋使勁地勒緊雙手,咬住自己的嘴唇。

「一之瀨。」

雖然想盡量裝出不在意的樣子,不過聲音卻在發抖。

「……我是同性戀。」

男人略微偏著頭。

「我一直很喜歡你。」

我可以抽一根嗎?留下這句前言之後,一之瀨點燃香菸,坐在辦公室的拉門前方。只有自己站著低頭看他的畫面過異樣,因此高橋也在遠一點的地面坐下。

他僅看了一次牆壁。茫然注視著飄向天花板的白煙的側臉,對於自己的告白是怎麼想的,高橋不可能會知道。而一之瀨接下來會如何反應,高橋也完全無法預測。同情也好輕蔑也罷,他已經有心理準備接受打擊。

溫暖空氣已停止流動的屋裡,悄悄沁出了寒氣。高橋無意識地抓緊大衣前襟。

「我還以為這種事情,只會在電視上出現。」

一之瀨突然起身,單手拿著煙灰缸折回來。

「驚訝歸驚訝,不過我並不是太震撼。因為就算你那麼說,我也沒有真實感。」

「是那樣嗎?」

一之瀨稍微微笑了一下,聳聳肩膀。

「難道不是嗎?」

高橋跟著笑了,同時溫熱的液體也順著臉頰滑落。他急忙用雙手遮掩眼角,因為身體驟然從緊張感中解放,所以眼淚怎麼樣也停不下來。

「別為了那種小事哭啦。」一之瀨輕聲安慰,輕輕敲了他的頭。

「第一次……」

高橋猛烈地抽噎,根本無法繼續往下說。不斷吸著鼻水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一張面紙。高橋一把抓過,蓋在臉上。

「這是我第一次對別人提起自己的性向。」

他將臉朝下,拱起了背部。

「……好恐怖……」

不說的話就沒有人知道,也就不會被別人瞧不起。那樣會簡單許多。雖然簡單有簡單的好處……可是高橋不想說謊。他想好好回應對方的坦誠。頭髮傳來被摸的觸感,一之瀨毫不做作地抓亂他的頭髮。

「你很了不起。」

並非是出自於安慰的溫柔……因為要自己別再哭了這句話,根本是高橋做不到的事情。

「還好第一個說的人是你。」

高橋以顫抖的嗓音表白。

「還好當初有喜歡上你。」

初戀的滋味是苦澀的。沒有結果的單戀令人絕望。多年以來都無法釋懷,痛恨自己是同性戀,詛咒和他只能是朋友的命運。

高橋從他身上得到的,是始料未及的至高禮物--單戀的句點。

任憑感情宣洩,淚水和鼻水順著感情一塊兒留出來。哭了一會兒后,赫然回神的高橋,雖然感到極度丟臉,不過說出口的話已經收不回來了。一之瀨一直沉默地待在他身旁。有別於言語的溫柔體貼,好似能滲進身體似的。

隔壁喀鏘喀鏘的聲音吸引高橋轉過頭,一之瀨就像小孩子一樣,重複玩著打火機的火焰。煙灰缸旁邊放著一包空煙盒。

「我剛才一直在想,你現在還喜歡我嗎?」

視線相對的時候,一之瀨神情認真地問道。

「咦……」

「你會想和我成為戀人嗎?」

心想大概是擔心自己向他求愛吧,高橋笑著搖搖頭。

「我沒有那個意思,你大可放心。現在,我已經有交往的對象了。」

「咦?」一之瀨驚訝地將臉向前傾。

「你有戀人?」

「恩。」

用手撫住嘴角「唔」的念一聲,一之瀨抬起眼睛看著高橋。

「可以問他是什麼人嗎?」

客氣、猶豫的口吻,反倒顯得不自然。

「他很溫柔……雖然年紀比我小。」

戀人的臉在腦中出現。雖然彼此住在不同的公寓不過戀人老喜歡窩在高橋的住處,幾乎很少回家。前陣子,他還抱怨久久回家一次難得在自己的床上睡覺,可是感覺就像在別人家似的,一點都不習慣。

「你們交往多久了?」

高橋一邊折手指一邊回答八年了吧……

「……好久哦。」

或許別人會覺得是愛情長跑,不過對高橋而言,八年卻是一轉眼的事情。初識時還是高中生的戀人,已經從大學畢業,進入社會做事。看著日復一日益趨成熟的他,儘管懷抱著一抹不安,然而成長的過程卻新鮮到令人炫目的地步。

「……以前,我聽女朋友說過,人類的戀愛周期平均是五年。五年一過,不管是情侶或夫妻,甚至是外遇對象,感情都會冷卻下來。我覺得很准,你呢?你們已經交往了八年,有沒有厭倦對方的時候?」

高橋想都沒想便搖頭了。

「從來沒有。」

「你和那傢伙真的很合得來哪。」

一之瀨的語氣聽起來有自嘲味道。

「聽到戀愛周期的說法時,我的心當場涼了半截。沒想到我相信的命運,竟然只是受到感情周期的左右的東西,我覺得很愚蠢。」

僅僅一句「合得來」便為持續八年的感情做出結語,一之瀨似乎對戀愛抱著一種滿不在乎的態度。不過特地賭氣去否定他的話,好象又偏離主題太遠。

「我是個乏味到連自己也受不了的人,缺點又多,可是……」

高橋用力握住自己交放在膝上的雙手。

「除非到怎樣都走不下去、連自己也認為不行了的地步,否則我會一直努力。」

「努力沒什麼不好,但如果對方覺得困擾怎麼辦?」

正中要害的問題。

「這……」

「適時收手也是一種藝術吧?」

在愛情中苦苦糾纏的確很難看。儘管明白這點,高橋卻不認為自己能夠乾脆地放棄現在的戀人。

「因為我無法忍受你喜歡上別人,所以才會報考比較遠的高中。那樣子只是逃避。而且也無法根本解決問題,長久以來都無法釋懷。當時的我可能做不倒吧,不過如果能有勇氣對你坦誠一切,試著努力一下的話,或許情況會有一點改變。」

一之瀨拿著自己捏破的香菸空盒,一邊用指尖把玩,一邊「恩……」地應和。

「那,假設你曾經對我告白好了,你認為會有哪裡不同?」

高橋想了一下。

「……或許我就不會當老師了。」

一之瀨詢問「為什麼?」

「或許你會笑我很隨便,不過我會成為老師,是因為記得你曾說過想當老師的緣故。當然,如果一開始就被你拒絕,我應該不會想要模仿你的夢想吧。」

高橋低著頭,閉上眼睛。

「大學畢業,進入社會工作之後,我一直無法將你忘懷。雖然有好多年沒看到你的臉,你仍舊是我心底的戀人。就算記憶變淡,你的樣子漸漸模糊,惟有感覺仍不可思議地留了下來。像是難過啦,苦澀啦等等,當時的心情,好象從來不曾從我身上消失。如果我能好好整理我的心情,那麼想起你的時候,至少就不會伴隨著痛楚了。」

「雖然和你的情況有點不同,不過我也是始終無法忘記你。我以為你討厭我,甚至到了音訊全無的地步,這種事對小孩來說,打擊是很大的。為什麼避開我呢,為什麼要討厭我呢,我一直在想那些問題,即使到現在也都還是無法釋懷。連我自己也很懷疑,幹嗎要那麼鑽牛角尖呢?不過就是因為不明白,所以才更無法看破吧。」

認真地分析之後,一之瀨嚷了句「難道?」偏著頭。

「這麼說的話,如果你在國中時對我表白『我喜歡你』而我說『對不起』,然後這件事就結束了?」

「或許吧。」

抖著肩膀靦腆發笑之後一之瀨在後腦勺交握手指,臉部向上地低語著「我……」

「這麼說有些突然,不過我在三年前離婚了。」

驚愕的高橋完全無法回話。

「他是我很喜歡的女人,我想我這輩子要的就是這個她了,所以才會和他結婚。但兩年過了、三年過了,我們漸漸走到了盡頭,有時我根本不想看到他的臉。

離婚時為了爭奪小孩的監護權,鬧的很不愉快,結果小孩判給了她。離婚一點都不希奇,我也不曾想過為什麼我們會走不下去。恰巧聽到戀愛的周期是五年,而我們也是在第五年分手的,所以我把一切原因都歸咎於此。然而,這純粹是不想面對,到頭來,我也是選擇了逃避。

一之瀨「唉「地深深嘆息。

「結婚的時候,一想到對方的感情從此只歸我所有,我遍覺得很放心。事實證明,我太自大了。我以為只要在一起,就會有用不完的愛情,越來越懶得去用心,兩人的感情也因此消磨殆盡,並非是任何一方出現外遇,而是真的是那樣子。」

視線停在高橋臉上。

「離婚後我回到老家,不過卻被當作大麻煩。真的是面子掃地呀。我也想一個人住落得輕鬆,不過還有贍養費要付,手頭並不是太寬裕。」

一之瀨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笑著拍拍高橋肩膀。

「你不用露出那種表情啦。我雖然又沒錢又寂寞,但從來不覺得不幸喔。」

收拾好地上的煙灰缸和垃圾,關掉辦公室的電燈。來到走廊,這裡確實比暖氣已經關掉的室內還冷。啪!啪!拖鞋發出極大的聲響。走在前頭的一之瀨陡然停住,口中呢喃道「所以說,重點在於你有多替對方著想。」

哎呀,一之瀨偏著頭。

「對了,我明明一天到晚對小朋友說這些話,我以前在教訓他們的時候,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啊。」

高橋笑了笑,一之瀨也跟著笑了。回到玄關,正在穿鞋的高橋,不小心絆到了地上大約五公分的突起。「剛才就跟你說光線很暗,走路小心一點的。」一之瀨像是很受不了似的伸出右手,握住自己的掌心,溫軟而又強勁。

「謝謝……」

臨別之際,一之瀨輕輕擁住了高橋。心臟雖然猛然加速,不過那就像是余香,因此胸口並沒有引起任何騷動。一之瀨好象在和小孩子玩一樣,拍拍高橋的頭。

「要不要接吻?」

雖然一之瀨的聲音近在耳邊,但高橋並沒有任何動搖,口中問道「為什麼?」。一之瀨低著頭回答「就是這麼覺得……」儘管覺得此舉是出於同情,不過高橋並沒有向下追問。

「我覺得不要比較好喔。」

冷不防的,一之瀨的臉全紅了。他慌張地拉開自己和高橋的距離,背過身子。

「抱歉,當我沒說過吧。」

紅到耳根,迫不及待地想離開現場的男人說了句我先出去了,匆忙地離開了玄關。慢半拍的高橋也穿上鞋子,來到外頭。室外還是一樣冷冽,風雪遮斷了視線。風聲高高地,低低地盤旋。

自從來到玄關前方,一之瀨便一直凝視著雪景。

「……剛才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沒有戀人,現在也還喜歡我的話,我會怎麼做。真的,我真的在很認真的想這件事。到現在都還在想……」

沒有必要詢問接下來的答案。

「加油。」

似要敗給風勢的聲音。

「雖然我沒有資格這麼說,但你真的要好好加油。」

兩人互相凝視,言語消失了。親吻的動作並沒有任何前兆。那僅是微微一碰,彷彿小學生之間的嘴唇嘟嘴唇,然而高橋就像初吻當時那麼緊張。結束之後,一之瀨突然看向一旁,口中說著不准你說謝謝,搶先制住高橋的掛慮,低下頭。

高橋和一之瀨在離開校門後分手。途中高橋曾經回頭,目送消失在雪花中的背影,他總覺得兩人不會再見面了。對方一定不會聯絡自己的。雖然互相交換了手機號碼和地址,但他就是有那種感覺。

迎著風聳起肩膀,低頭漫步在大雪中,走到可以看到家裡的地方時,手機響了。是戀人的專署鈴聲,高橋趕緊從外套拿出手機。

風聲讓戀人的聲音變的很模糊。以顫抖的手指握緊手機,高橋到已經拉下鐵門的店家前方。

「我聽的很不清楚,你現在在哪裡?」

高橋用手圍在嘴邊,多少擋一點外頭的雜音。

「我到外面走一走,不過雪和風越來越強……」

「去便利商店買東西嗎?」

「我在散步……」

短暫的沉默后,那頭傳來戀人的笑聲。

「雪下的很大呢,在這種日子外出散步,八成會遇難喔。」

「我出門的時候,還沒那麼嚴重。」

你到底走了多久啊……戀人呆了一呆。電話後頭混雜著嘈雜的人聲。戀人說過星期六要工作,或許還沒有回家吧。

「我目前人在車站,你能出來嗎?」

「車站?」

「一個叫吳胡的地方。我本來打算到離你家最近的赤冢站,不過最後一班急行列車卻只在這一站停。我問站里的人,才知道赤冢是無人車站,可是這裡也沒辦法好好說話。不好意思,雖然已經很晚了……」

戀人要來了。高橋指尖略微發抖,不知是因為寒冷或動搖。

「你不是說今天要工作嗎?」

「結束后搭火車來的,所以才會搞到這麼晚。」

「我說過明天就會回去吧。其實你不用特地跑一趟……」

「……給你添麻煩了?」

「我沒有那個意思……」

不善言辭的個性讓高橋感到心急。

「我現在馬上過去,你先在那裡等我。」

「切斷電話后,高橋立刻衝到國道上,在零星的車流中拚命地叫計程車。

小攤位都已經關門,鴉雀無聲的候車室里,戀人里見浩一孤零零地坐在那兒。

手上只有工作時總會帶著的皮質公事包。朦朦朧朧盯著牆壁的側臉,在發現高橋的瞬間,立刻啪得一亮。他立刻從椅子站起,跑到高橋身邊。

「抱歉,我突然跑過來。」

一開始是道歉。灰色西裝加深藍色外套,那是平常通勤時的打扮。

「可是,我並不是臨時決定的。雖然想事先通知你,但我知道你一定會拒絕,所以……」

「……告訴我原因。」

戀人看了四周一圈,曖昧地笑了笑。

「雖然沒什麼人,不過這裡實在不適合說話。附近有加商業飯店,今天就住在那裡吧。」

高橋在戀人的催促下離開候車室。那時侯,戀人對一位上了年紀的站務員道謝。

車站和飯店的事就是他告訴我的。「

很有人緣的他,就算是第一次見面的對象,也能不怕生地談天。和不擅長說話,極力避免和人群發生關係的自己,正好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類型。

從車站便能看到,隔著大馬路位於車站對面的商業飯店。其實馬路不是太寬,不過戀人卻一直走在高橋身旁。不出所料,對面汽車駛過的時候,戀人便會護住高橋的肩膀。感覺上就要搭著肩膀一起走路了,高橋趕緊拉開一些距離。……他不習慣在人前有任何親密舉動。一旦拉開距離,戀人的手指便沒有再追上來。

飯店的房間很小,很沒情調。戀人首先打開暖氣開關,脫掉外套。他走進窗邊,拉開窗帘。

「雪果然下的很大。」

穿越西裝背影,高橋也將視線投向窗外。窗外應該亮著燈的方位,僅能從底部窺見反射性的光暈,什麼都看不見。

望著戀人帶點稜角的側臉,高橋想起昨日的對話。透過電話告知「我要參加親戚的葬禮,二天後才回家」的時候,戀人完全不理葬禮的說法,劈頭就問「為什麼」。萬一被知道是遠親,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回家一趟的話就糟了。因此高橋只是說了「就是要參加葬禮」,並沒有解釋太多。

戀人偷偷撫上臉頰的手指,讓高橋的背脊猛然一顫。

「我的手很冰嗎?」戀人淺淺地笑了。大手掌好象很享受般地撫摩兩頰和下巴,然後停在脖子上,將高橋拉向自己。彷彿能將自己完全封鎖地親吻。戀人的嘴唇,暖熱到超乎想象。

「你到底散步了多久啊?」

戀人朝著高橋的肩膀嘆氣。

「看著你,身體那麼冰。你的體質很容易感冒,小心一點嘛。」

以教訓的口吻那麼說后,戀人脫去西裝上衣走進浴室。可以聽到水聲。

「總之先讓身體熱一下。有話待會兒再說。」

將襯衫袖子卷至手臂從浴室里走出來的戀人,不容分說便將高橋推進浴室。高橋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便乖乖地照著他的話去做。褪去衣物、踏入浴缸的時候,指尖有點微麻痹的感覺。沒想到竟如此溫暖,高橋這才發現自己是真的被凍壞了。

浴室門口傳出叩叩的敲門聲,是在高橋進去后的十分鐘左右。

「可以進去嗎?」

「我馬上就出去了。」

儘管婉轉拒絕一下子就好……,門還是被打開了。發覺不懂客氣的戀人已經拉開浴簾,高橋趕緊在缸中拱起背脊,抱住自己的膝蓋。

「溫暖一點了沒?」

戀人的襯衫領口並沒有領帶。扣子也解開了兩顆。而最具代表性的放鬆訊號,便是右手上的啤酒罐。

「唔唔,臉色好很多了。」

戀人彎身坐在浴室塔墊上,指尖碰觸著高橋潮濕的臉頰。

「你的臉色很蒼白,我有點擔心。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候車室照明太暗的緣故,結果不是。一碰才知道你冷的像冰一樣。

戀人狀似美味咕嘟咕嘟喝下手中的啤酒。視線對上后,「要喝嗎?「戀人遞出啤酒罐。

「你說過喜歡第一口喝啤酒的感覺吧?「

雖然有些遲疑,高橋還是接下了。倒也不是想喝,反而是興緻使然。平時幾乎不喝酒。高橋不喜歡喝碳酸飲料,喝的話也是日本酒。啤酒只到淺嘗輒止的程度。不過在很累的時候,如果只喝一口的話,那麼啤酒確實很美味。

冰冷的氣泡穿越喉嚨,滑進了腹部底端,讓身體倏的熱起來。過於敏感的反應,讓高橋想起自己晚上什麼也沒有吃,至今還是空腹狀態。

戀人再度撫摸他的臉頰,臉上露骨浮現邪邪的笑容。

「笑什麼?」

高橋問,將正在愛撫臉頰的手指輕輕抓起。

「你就像水煮章魚那樣紅通通的。」

知道戀人在取笑自己不勝酒力,高橋直覺丟臉到想哭。甩開對方的手指,哼的轉過身子。狹窄的空間內,這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抵抗。

「不要生氣嘛,我是說你紅紅的很可愛啊。」

不管理由為何,他在取笑自己總是不爭的事實。因此高橋面向牆壁緊抿著唇,完全沒有回頭的意思。

戀人抓住高橋的右手腕,略微強勢地將他拉向自己。就算不理他求和的親吻硬要將臉別開,戀人還是固執地追了上來。因為高橋一直抵抗,戀人的襯衫都被弄濕了,但他還是不死心,最後高橋也跪在浴缸裡面,和戀人正面相擁,以長吻結束這場追逐。

「唔……啊……」

淺淺的喘息在狹窄的浴室不停迴繞。勾纏舌葉的熱吻,像是性愛的前兆。自己明明很生氣,可是每次卻又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戀人收買。並非沒有在浴室做愛的經驗……光是想象會如何,下半身漸漸蓄滿精力。

嘴唇離開了。戀人以食指描繪濕潤的唇瓣,接著將高橋擁入懷中。

「雖然我很想直接沖入浴缸,不過這樣會沒辦法說話……」

戀人如此低語,撥了撥高橋被蒸汽沾濕的頭髮。

「等到身體全暖和了才能出來。啊,記得洗頭。」

盡情捉弄高橋之後,戀人走出浴室。雖然沒有非得在這麼狹窄的地方做愛不可的意思,不過在被煽動過後又被半途留下的身體,卻有一股熱流在腰間盤旋不去。仔細清洗頭髮的時候,興奮的身體也逐漸冷卻下來了。

穿上飯店提供的浴衣,離開浴室的時候已經過了相當久的時間。敞開襯衫前襟,在床上撐著下巴看電視的戀人,看到高橋后,「過來」地對他招手。

「我幫你吹乾頭髮。」

高橋爬上床。在戀人以吹風機弄乾頭髮的時候,高橋一直俯著頭閉上眼睛。每次洗完頭之後,戀人必定會幫自己吹乾。以前,曾有一次濕著頭髮睡覺,隔天立刻引發高燒,整整在床上趟了三天三夜。當時剛好有流行性感冒,其實只是運氣不佳罷了,不過戀人卻以「就是濕著頭髮睡覺才會這樣」斥責高橋,從此以後,吹乾頭髮變成了戀人的工作。其實這點小事高橋自己就會做,之所以交給戀人辦,是因為他知道感冒只是借口,戀人其實是想做才這麼做的。

將頭髮吹乾吹整齊之後,戀人將鼻子湊進高橋頭部,像狗一樣聞了好幾下。

你和吸煙的人在一起?

戀人的指摘害心跳差點停止。

「還沒洗頭之前,頭髮一直有香菸的味道。」

高橋低下頭,緊抿著嘴唇。他知道自己不善說謊。也知道看似樂天的戀人,其實相當敏銳。既然如此,乾脆說實話還比較輕鬆。

「我遇到了國中時的朋友。」

戀人「喔」了一聲。

「是不是你以前暗戀的那個人?」

一語道破心事的戀人,實在有點恐怖。

「……你怎麼知道?」

戀人聳肩。

「想要不知道也很難。關於你的國中朋友,我只聽過你說過他一個人的事情……」

其實理由很簡單,高橋不禁怨恨自己的遲鈍。嘆了一口氣之後,「接下來……」戀人將高橋拉向自己,從後面抱住他。

「那我就直接問了。為什麼現在才要去見他?」

身體密合在一起之後,膽怯和著急都會直接傳達出去,當然也不可能說謊。

「偶然……遇到的。」

唔,戀人低念一聲,重新將高橋抱得緊緊的。

「你們談了什麼?」

「很多……」

「有沒有說你喜歡他?」

「恩……」高橋回答,然而驚訝的反倒是發問的戀人。

「為什麼要告訴他?」

直入核心的問題。

「一之瀨他,那個……國中的朋友,坦白對我說出他的真心話,所以不能只有我一個人隱瞞。我不想對他說謊。」

想起那時侯的畫面,心就好痛。高橋握緊戀人抱住自己的手。

「我已經有被瞧不起的覺悟,可是一之瀨他……「

戀人適時摸了摸高橋的頭,害得淚腺一口氣決堤。

「一之瀨願意接納我……「

戀人用拇指擦去高橋的淚水,轉過他的身體,既而親吻他。彷彿讓情緒激動的高橋冷靜下來似的,不斷重複著溫柔的愛撫。

「你朋友願意接納你,是因為你很認真。我想你的心情,對方一定接收到了。」

開心之餘,眼淚好象又快要掉出來了,高橋趕緊閉上了眼睛。

「而且,就算受傷……我還有你的安慰。」

戀人將高橋抱至膝上,讓他正面看著自己,然後更加用力地環住他,先前窒息般的拘束感已經被無法取代的幸福代替。剛開始交往的時候,高橋真的對未來感到很不安。他是第一次和某人發生肉體關係,有了情感上的親密接觸,然而戀人竟比自己小十歲。若說兩人間從沒爭吵過,那時騙人的,不過還是快樂的時光比較多。

一邊撫摸高橋的臉,戀人一邊說:「雖然成天掛在嘴邊,不過我還是要再說一次,那就是我很喜歡你。我們已經交往了八年,別人大概會覺得膩吧,不過我非但不覺得,反而還想延長待在你身邊的時間。一天沒看到你我就覺得好孤單。而且我也知道,你非常的喜歡我。雖然知道……但你不必為我,勉強自己去做任何事。」

凝視自己的視線讓胸口一陣糾結,高橋垂下眼帘。

「我就覺得你不太對勁。你一有壓力就會咬指甲,我有點在意。

不過你推說是工作方面的問題,問也問不出所以然,所以我想,應該是我的緣故,想了又想,終於得到一個答案……」

戀人沙沙抓著高橋的頭髮。

「你真的很在意我說要領養入籍的事情吧。」

高橋的身體頻頻發抖。

「這是我得到的結論。也有向雙親表明的覺悟。不過這是我單方面的意思,你當然可以覺得反感。我不會因為你拒絕我,就變的不喜歡你了。「

「還有……」戀人繼續說。

「一旦成了領養關係,便再也不能隱瞞彼此的家人。我可以想象,你所受的壓力一定比我大多了。誰都不希望和父母處不好,可能的話……最好一輩子都沒有人知道自己的性向……」

戀人完全看透了高橋的心事,而從他的口中說出來的「自己」,也讓高橋覺得害怕。

「沒關係,不要的話就說出來。你就是太認真的,才會鑽牛角尖。壓力大到自己在咬指甲都不知道。我本來想和你把事情說清楚,你卻突然說要回鄉下。而且還是用電話通知的。這次真的有點危險,所以我才會在工作結束后連忙趕過來。」

戀人用雙手捧住高橋的頭,在額頭按下親吻。

你不用勉強自己,硬要對你父母提起我們的事情。就算一輩子不說也沒關係。除非你真的想說了,否則永遠不要說。你別顧慮我,即便你不同意我的想法,也不代表你很狡猾或膽小。「

「抱歉……」

「不用道歉啦。我沒有考慮到你的個性,便一個勁兒想做出結論,我也有不對。」

因為戀人說不用,可是高橋還是一直謝罪,所以被吻了。而且,吻越來越深,注意到的時候,火熱的指頭已經剝開了自己的浴衣。

「我絕對不想看到,你為了顧慮我的顏面,而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戀人在耳邊呢喃著。雖然想說不管自己勉強做了哪些事,永遠都不會覺得後悔,但高橋實在無法抗拒需索的唇,只得將言語悉數吞入肚中。

讓高橋平躺在床上后,戀人也覆上自己的身體。

「你難得回家一次,本來想和你把話說清楚之後,就讓你回去的。不過,現在可能沒辦法了。對不起……晚一點我會送你回家。」

之後,他便在高橋頸項落下彷彿能留下痕迹的熱吻。

結果,高橋並沒有回家。已經十二點了,何況高橋也不想回去。雖然不記得這場暴風雪到底下到什麼時候,但在不知不覺間,窗戶已不再喀噠喀噠搖動。

一回的情交結束后,不想分離的兩人繼續在床上繾綣。從深吻到淺吻,從臉頰到眼瞼,不停得親吻著彼此。

「我說要領養入籍,並非執著於形式上的聯繫。」

臉靠在溫暖的胸膛上,舒服到頻頻打瞌睡的時候,戀人撫弄著高橋的髮際,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想成為一個可以對你負責的人。假設,你受了重傷,我被送進醫院。如果醫院的人說只有親屬才能見面,我一定會發瘋的。如果我堅持要陪你,別人會問『為什麼』,我當然可以表明我們是戀人,但戀人終究是旁人,我的抗議也就到此結束。如果我們因為領養的關係,成了真正的一家人,或許就不會有那方面的遺憾了吧。」

高橋緩緩起身,用雙手手肘靠在床上,靜靜注視著正在說話的戀人。

「就算你的眼睛看不見了,耳朵聽不見了,動都動不了,也沒辦法說話,我都會陪在你身旁。因為我想陪在你身旁啊。」

因為我就是這麼喜歡你,如果能結婚的話,不知道有多好……戀人笑了笑,摸摸高橋的臉頰。

「你可能會覺得這是玩笑話,其實我還挺認真的。」

心中溢滿了溫暖,好象就要從口中滿出來了。高橋偎近戀人,悄悄地親吻他。

這世上竟有一個人讓自己感到如此戀慕,高橋簡直不敢相信。他輕觸著短短的劉海。

「天亮的時候……到我家來吧。」

戀人歪著頭。

「我想將我最珍惜的人,介紹給家人認識。」

「你不用勉強……」

「不是的。」

高橋打斷戀人的話。

「那是因為我想讓大家看看,我喜歡的人長什麼樣子。」

互相凝視了一會兒之後,戀人輕輕點頭。然後他用力將高橋的身體拉近,彷彿要將他包裹起來似的抱緊,在他耳畔低語著:等到天亮的時候……

七月初,下班回家的時候,高橋收到一張問候的明信片。歪著頭端詳著似曾相識的筆跡,文末的寄件人讓他嚇了一大跳。是一之瀨。

季節的問候語之後,寫著自己有了新戀人。接續在記號之後,接了一句是大美人呢。高橋笑了。

先一步回家的戀人也看到了明信片。當他問「朋友寄的?」的時候,高橋回答「對呀」,然而戀人卻說字不是寫得很好。

客廳的桌子上擺滿了料理。雖然都是現成的,不過卻比平日還要豪華。明明是明天才要辦手續,戀人卻說這是「提前慶祝」,整個人顯得幹勁十足。

「我跟上司說我當人家的養子,明天開始會換名字」,結果他竟然問我,「是在哪裡釣到的大富婆」。

戀人浮現有點困惑,但又有種說不出的開心表情說:「我也說了自己要領養孩子。結果大家一直問我『幾歲啦』。」

兩人看了看彼此,忍不住噗的笑出來。雖然是開心的笑容,然而能走到這一步確實不簡單。戀人雙親什麼都沒說。高橋現身之前,他已經和家人溝通過很多次,因此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們已經能自然地接受自己。

問題在於高橋的家人。他的父母都是老實人,雖然不至於惡言相向,不過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們並不歡迎戀人。不管溝通再多次,只要高橋說自己很愛他,他們必定會以「不要再提那件事」來拒絕。未了雙親也累了,僅表示「你已經長大了,隨便你想怎麼做吧」,採取讓他自生自滅的態度。

老邁的雙親或許永遠無法接受自己吧。高橋不知道,老實告訴他們究竟是對是錯,然而,他從不後悔。

「這麼說來,今天是我們單身的最後一夜。」

戀人說。

「可能吧。」

三個月前,戀人退掉租賃的公寓,正式搬進自己的住處。明天,他們將要去入籍。不過,這也只是將名字遷入同一個戶口,生活並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雖然有點馬後炮的味道,不過在這種節日,必須有一種儀式。」

高橋放下正在用餐的手,看著戀人。

「謝謝你一路上的照顧。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面對正經八百低下頭的男人,臉上有點發笑的高橋也將頭給低下去。

「哪裡,我才要請你多多指教。「

害羞地笑了笑之後,戀人又補充一句「我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喔」。

窗外,可以聽見蟬兒唧唧的鳴叫聲。認識他的第九年,正式成為家人的第一個夏季,正要揭開序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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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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