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花木扶疏,水池掩映,竹亭秀立,雀鳥和鳴。

顧青瑤閑坐亭間,斜倚欄杆,一手閑閑地擱在眼前的七寶瑤琴上,一手懶懶地搭在雕刻精美的欄杆上。她眼神悠悠,懶懶地欣賞著眼前的美景,就如在以往的無數歲月中,與愛郎相攜遊園時一般。

今日,她相許終身的丈夫也同樣在她身旁。只不過,他濃眉緊鎖,面有怒色,再不見往日的濃情蜜意,卿卿我我。

「青瑤,這樣的大事,你何苦還要裝得如此漠然,裝聾作啞也不可能讓一切回到以前。青瑤我保證,以後仍會善待你,絕不會讓你受一絲委屈……」

耳旁的聲音熟悉,語氣卻異常陌生。顧青瑤心頭冷笑,裝聾作啞?她南方武林大豪顧遠楓的愛女,豈是遇事只會裝聾作啞的人。只是,這一刻心如死灰,縱然對於丈夫滔滔不絕的解釋、埋怨、保證、誓言已經聽了足有一個時辰,她也已提不起絲毫的精神來加以理會。深深的無力感,令她懶得打、無心罵,只漠然地任那個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一徑說下去,自己只恍若未聞,閑閑地觀賞著眼前的美景。

這座逸園本是當初為了南方武林大豪與北方三大世家之首的宋家聯姻而特地建造的。在這座北方最繁華熱鬧的城裡,卻辟出這等清幽所在,山水清雅,景緻秀麗,又遍栽奇花異草,更有珍禽異獸十餘種在園中供主人賞玩。置身園內,恍若世外仙境,再不染俗世塵埃。

只是到今日,才恍覺這萬丈繁華中的雅緻園林,說穿了,只不過是人力穿鑿扭捏而成。空有青山綠水,卻是山無脈、水無源,再無半點兒自然之氣。空求清雅出塵,到頭來,這逸園之中,來往的卻還是自己一班華服貴飾的紅塵俗友。想到朋友,顧青瑤唇邊泛起一個輕輕淺淺卻也冰冷莫名的笑容。閨中最好的朋友——無數次把臂同游逸園的知己,此時此刻,不正大著肚子跪在自己面前嗎?

顧青瑤漠然地望向在面前已跪了足足一個時辰,哭了足有半個時辰,脂殘粉亂,卻不減風姿的柳月華。

自小相交的至友,姐妹相稱的知己,恍惚間,還記得幼時攜手許願,但求一生一世不分離,任何一切皆可與她對分共享。

原來,稚兒童言也會當真;原來,這最好的姐妹,真是要與自己共享一切包括丈夫,在人間又譜一曲娥皇女英的佳話。

被她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的眸光看定,柳月華情不自禁地低垂著頭,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宋劍秋大為心疼,忍不住上前一步,要扶柳月華起來。柳月華卻是拚命搖頭,用一種又是哀苦又是乞憐的眼神望向顧青瑤。

宋劍秋又痛又惱,看向無動於衷的顧青瑤,「顧青瑤。你不要太過分了,要吵要鬧沖著我來,月華懷了我的骨肉,你不能為難她,也無權阻止她進我宋家的門。」

宋家的門?顧青瑤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看了宋劍秋一眼,看得他情不自禁地扭頭迴避,才若無其事地把整個身體重又靠回欄杆上,低頭看向亭下的一池碧水,以及水中倒映的美人容顏。

那水中人兒,朱顏秀髮,雲鬢珠釵,處此驚變,竟然未落一滴淚。稍白的臉色,反顯得容色越發出眾,更有一種出塵的秀美之氣。紅顏如玉,美人如畫,到頭來,卻終是紅顏薄命。

僅僅在一年前,她雲裳霞佩,珠玉滿頭,打扮得似天仙下凡,在一眾吹吹打打,恭賀聲中,嫁進宋家的門。

南顧北宋,江南第一美人的顧家三小姐,嫁給北方少年遊俠之首的宋家大少爺,是震動武林商場仕林的大事。當年出嫁的盛況,至今還為人所滋滋樂道。兩家門當戶對,二人年紀才貌皆相投。她的美麗風姿,他的英俊挺拔;她的多才多藝,他的武藝高強,曾令得多少人艷羨不已。人都說,惟有顧青瑤,才配嫁宋劍秋;惟有宋劍秋,才有資格迎娶顧青瑤。洞房之夜,兩相情濃,新婚之時,畫眉嚙臂。也曾相伴共馬江湖行,惹來一路驚羨目光。也曾獨守在庄中,懷著無盡情懷,細數日月,等他天涯行俠,帶一身陽光回到身旁。

她與他,在一起,就有數不清的話題,說不完的愛語。琴棋書畫詩酒花,他感嘆她才華出眾,她喜愛他文武雙全。長歌擊劍,論武爭文,月下賞花,艷陽酌酒。他的英懷壯烈,光彩照人都只願英雄給她看;她的聰明敏慧,溫柔動人都只願美麗給他瞧。逸園之中,多少笑語歡聲。多少回,她執筆鋪紙,用滿腔愛意,將他的英武姿態一點點繪入畫中;多少回,他執著她的手,望著她的眸,無限感嘆地說:「娶妻如此,夫復何求!」到如今,終還是有了他求,終還是這般義正辭言,站在面前,指責她讓另一個女子受了委屈。

「青瑤,我知你心中有委屈,可是,我是一個男人,江湖搏殺,血腥纏鬥,回家來,只想要享受溫柔關懷。可是你,出身大家,性子驕縱,從不肯讓人。哪怕是談起文章閑句,江湖掌故,也必要飛揚跋扈,駁得人再無一句話可說,才能心滿意足,更別說平時的溫存容讓了。和你在一起,只能容你讓你,委屈自己。可是月華卻讓我明白什麼是溫柔,什麼是關懷,讓我覺得我自己是一個男人。」看著顧青瑤閑閑地四望,就是不正眼瞧自己,宋劍秋本來的愧意也被怒火取代,聲音漸漸提高:「我早就想對你明說,可是月華惟恐傷害了你,三番五次地攔我。可如今,月華已有了身孕,我不能再委屈她。青瑤,月華我已經娶定了,你若能允,自然大家都好,我仍然愛你,月華也必會敬你;你若不允,我也顧不得了。」

原來是怨她太聰明,太愛爭辯。顧青瑤在心中冷笑,愛深情重之時,他多少回嘆息她聰慧博學,多少回說她每每爭辯學問道理之時,飛揚的神采。事到如今都是錯,當年的聰慧,也成了今朝的罪狀。

她這樣心不在焉,更激得宋劍秋怒火上升,上前一步,大聲叫道:「顧青瑤!」

顧青瑤悠悠地收回紛亂的思緒,對著宋劍秋淡淡地一笑,「劍秋,你以往總贊我彈得一手好琴,今日,就再讓我為你彈一曲吧。」也不理宋劍秋錯愕的神情,就此坐直了身子,纖纖十指,輕輕撫動琴弦。

琴聲叮咚,如流水不斷,自她十指間流瀉而出。琴音清揚,竟無絲毫悲愁、哀苦、激越和痛恨之音。在柳月華不解的眸光里和宋劍秋茫然的神色中,顧青瑤徐徐啟唇,和琴而歌,歌聲竟也和琴聲一般平和,平和得甚至有些冷漠。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道君,雙珠玳瑁簪。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往後,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唱到相思二字之時,琴聲忽轉高亢,隨著最後一個絕字唱出來,高亢得有些刺耳的琴聲戛然而止。七根琴弦已斷了五根,顧青瑤撫琴的十指,隱隱有血痕觸目。她卻恍如不覺,隨手將琴一推,站起身來,哈哈大笑,其態若狂。縱將那滿腔悲憤付瑤琴,弦已斷,有誰聽?

斷弦瑤琴,被顧青瑤用力一推,正好落在柳月華面前,跌了個四分五裂。柳月華嚇得驚叫一聲,跳起來往後退避,又見顧青瑤長笑不止,如瘋似狂,更加心涼,一時面無人色,搖搖欲倒。

宋劍秋忙搶上前,把柳月華牢牢扶住,怒視顧青瑤,「顧青瑤,你不要裝瘋嚇人,月華身上有我的骨血在,嚇壞了她,我不會饒你。別以為你是顧家的小姐我就不敢休你,七出之條,正為妒婦而設。」

顧青瑤笑聲立止,冷冷地看著宋劍秋。還是這個人,還是這張嘴,當初日日說恩義,今天,一個休字,卻也說得同樣順暢無比。一時不覺悲憤,反倒恨不得就此狂笑,在這天地間至荒謬的人間死去,「你要休我?」

「你如此對待月華,若不是手頭沒有紙筆,我現在就給你一紙休書。」宋劍秋以絕對維護的強者之姿,半攔在柳月華面前,斬釘截鐵地說。

「紙筆?」顧青瑤冷冷地一笑,忽然一伸手,將自己的裙子用力撕下一大塊,隨手放在石桌上。再抬手自發上取下金釵,任烏髮散落,她卻面不改色地在柳月華的驚呼聲和宋劍秋的喝斥聲中,把金釵深深地刺進了左手的掌心裡。鮮血淋淋而下,顧青瑤就以釵當筆,就著鮮血,在撕下的裙子上書寫。

宋劍秋不明白她到底要幹什麼,有心要來制止,但柳月華已被顧青瑤這如瘋似狂的行徑嚇得全身發軟,只在他懷中發抖,也令他行動不便,難以阻止。

顧青瑤寫不到幾個字,掌中傷口的血就已凝結,她毫不遲疑,舉釵再刺,就像那刺的不是自己的血與肉一般。

柳月華已嚇得不敢再看,宋劍秋雖還勉強看著但臉色也白得嚇人。只覺這女子此刻激烈的行徑,竟比自己闖蕩江湖所見的無數血雨腥風,更加駭人。

顧青瑤連刺了自己三次,才將要寫的寫完,一手拿著滿布血字的裙布,一手執著鮮血淋淋的金釵遞到宋劍秋面前,冷冷地道:「筆墨俱在,就連休書我也已為你寫好,就等你簽名畫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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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畜牲,我只不過是到感業寺住了幾天,你就把髮妻給休了。」

「娘,我只不過希望月華可以明正言順地帶著我的骨肉進門,才說休妻嚇嚇青瑤。誰知她的性子剛強至此,反倒逼我簽下休書。」

「你妻子的性子剛烈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怎麼還犯她的大忌。立刻去顧家陪禮,把她請回來。」

「娘!如此妒婦,已犯七出。我休她,也沒有什麼不對。」

「我們宋顧兩家的臉面不能就這樣讓你們丟了。我知道,你嫌顧青瑤太聰明,談詩論藝,處處壓你一頭,在人前總比你顯得更博學。就是你的劍法,她也常加挑剔,數說破綻。你覺得沒有面目,你覺得心裡不舒服,你覺得她遠不如柳月華溫婉柔順聽話。可是,你且想想,她雖要強,可她說的話,哪裡錯了,她對宋家劍法指出的缺點哪裡錯了。你不想著改進劍法武功,卻覺得傷了你大男人的面子,真是枉費了你爹的苦心。」

「爹?」(謝謝支持*鳳*鳴*軒*)

「當年你爹就是因為在顧家做客,無意中發現顧家這個不喜練武的小女兒,在武學上反有著驚人的天分。親友客卿,無論什麼人演練武功,她都能隨口評斷幾句,且能切中利害,所以才一早為你訂下了這樁親事。正是要借她的武學天分,提升我宋家的武功。她與你夫妻一年多,宋門武功深淺路數她全都清楚,再加上她的聰慧,若是就此懷恨,專心研究針對我宋家的武功,對我們家族將是極大的打擊。更何況,宋顧兩家聯手,江湖商場仕林都有極大的勢力,這唇齒之盟更不可廢。誰知你就為一時衝動,闖下這樣的禍事,還不快去挽回。」

「可是,娘,休書已經寫了,月華她也……」

「你放心,宋家不能做負心休妻的事,顧家也不能有好妒被休的女兒。只要你低頭認錯,真心賠罪,顧家打打罵罵鬧一番,還是會算了的。柳月華有你的骨肉,顧家再生氣,也不能不讓她進門,只要保證顧青瑤的地位權威就行了。你也不要不情願,柳月華是什麼身份,不過是父母雙亡,自幼依附顧家的遠親,哪裡有資格做宋家的少夫人。你喜歡她溫柔婉約,這天下間溫柔聽話的女人數不勝數,但能像顧青瑤那樣,有才識,有主見,有背景,有姿容的女子,卻是少之又少。你今日圖了痛快,他年必然後悔。不要再發獃了,立刻給我快馬加鞭,趕到顧家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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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兒,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宋劍秋已經親自來請罪了。」

顧夫人的叫聲傳人耳中,顧青瑤木然倚窗的身子微微一震,目光略有些獃滯地動了一動,「他還來做什麼?」

「傻女兒,他還能做什麼,當然是認罪賠禮,千小心萬小心地想請你回去了。」顧夫人笑著坐在顧青瑤身旁,憐惜地輕撫顧青瑤的左手,「以後,有了委屈儘管回家來,爹娘自會為你做主,何苦這樣自己折磨自己。差一點兒就把好好的一隻手給廢了。」

「叫他走,我不會跟他回去。」顧青瑤垂下眸,木然地說。

「不用你說,我早讓人在五裡外趕他了。他一路賠著小心,堆著笑,說了無數聲『小婿有罪』才進了庄。一進來,你爹就大耳括子打了過去,他一聲也不敢吭,跪在廳裡頭,求你爹原諒呢。雖說我們的面子也足了,不過,也不能就這樣饒了他,再狠狠地警示他一番,讓他真正記著了教訓,才叫他大禮把你迎回去。」顧夫人微笑著寬慰女兒。

顧青瑤聽了母親的話,卻倏地睜大眼睛,震驚地坐直了身子,「娘,你要我回去?」

「傻孩子,鬧鬧意氣也就罷了。這一次,你竟鬧得寫出休書來,也真的太過了。幸虧宋劍秋還懂事,肯回來轉回,否則你爹真不知該如何下台了。你是三媒六證,八抬大轎進的宋家門,哪能說休就休,說走就走的。」顧夫人柔聲地說。

顧青瑤嘴唇略一哆嗦,欲言又止。一年前,八抬大轎,雲裳霞佩,如仙子般在眾人的恭維賀喜聲中,風風光光進了宋家的門;一年後,她發已亂,衣已破,心已碎,魂已消,惟有一身傲骨不屈,挺直了腰冷冷清清一個人走出宋家大門時,就已不存回歸之心。為什麼,為什麼至親的娘,竟不念休棄愛女的怨恨,反要她回到宋家?心中滿是悲憤、不解、怨苦、無奈,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得用一雙震驚不信的眼,望著生身的母親。

顧夫人苦笑一聲:「孩子,我知道你委屈。可是,身為女子,有哪一個能不委屈。你膝下無子,柳月華已懷宋家骨肉,在情在理,她這門都進定了。你執意不肯,理虧的,就變成了你自己。縱把天下人都叫來評理,也不會有人向著你,幫著你。自古以來,七出里就有一個妒的罪名,女人犯了妒字,已是天理不容。江湖兒女,雖然比之平常的女兒家多些自由,但說起來,還是一樣要依附於男子的。你看那古往今來,英雄俠少們,有幾個真正一生只得一個女子相伴的?誰不是眾花圍繞,享盡齊人之福。一個男子,略生得周整,武功高些,又是師妹傾心,又是世交生愛,便是行走江湖,偶遇個美女佳人,也是一番風流韻事,就連仇敵的女兒,也多要動心的。認命的,就此同做一家人;不認命的,因妒生恨,反孤苦無依,一生凄涼,枉於他人做笑談。宋劍秋如此出身,如此容貌,如此名聲,如此武功,這種事,也是早晚會發生的。但無論如何,你是正妻,你的出身容貌才情樣樣比人強,只要懂得手段,誰也越不過你去。」

「娘!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明明錯的不是我,為什麼我要低頭?明明是他負心薄情,為什麼我要忍受?娘,我不回去,我不要與任何人分享丈夫。」顧青瑤抓住顧夫人的衣袖,面露哀求之色。

「青瑤。你當然有錯。身為女子,已然是大錯,偏還不肯認女子的命,就是錯上加錯。青瑤,就算是貴為公主,在禮法上,一樣無法阻止丈夫納妾。女人的命就該如此,若要強爭,徒然讓天下人恥笑。房玄齡夫人,只為爭強,吃醋之事,貽笑天下;常遇春夫人,只因爭強,被生生製成妒婦湯。她們又犯了什麼錯呢,還不是和你一樣,不想和別人分一個丈夫。你只道你聰明,你見識高,所以忍不下這口氣。你哪裡知道,男人方以才能為驕傲,女人卻只能以丈夫為驕傲。只有你是宋夫人,人家才會贊你聰慧見識。你若只是一個因妒被休的女子,你的聰慧與見識,說穿了,便只是一個笑話,還有誰人會看重,哪個肯讚賞?」

「娘!」顧夫人的話,每一句都重重地打在顧青瑤的心上。她的決心,她的傲骨,她的自信,原來到頭來,竟只是依附著一個負心的男子。不願相信,不敢相信,卻又不能不信。她茫然無措地拉著母親,一聲聲哀求道:「娘,不要讓我回去,我受不了看著我的丈夫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我裝不出賢良,做不出淑慧,娘……」即使是驚聞丈夫變心,含恨被休也漠然不見悲苦之色的她,在自己的母親面前,終是無法掩飾做作,忍不住潸然淚下。

不想再經歷一次那樣的痛,不想再面對那樣的苦。原本喜笑顏開想迎接至愛的夫君,誰知等來的是好友跪地求恕,丈夫冷言變心。那一刻心痛至極處,已不知悲苦為何物。那一瞬,面目僵硬,只不過是因為,那過大的悲憤和凄苦,已不是任何悲呼哀號、慘叫痛哭可以表述的。於是,惟有木然,惟有用盡最後的力量,把漠然的面具戴在臉上;惟有用冷冷的笑容,無波的眼神,來掩飾心頭絕望的悲泣。沒有罵,沒有叫,沒有撕扯打鬧,只為著多年的庭訓,滿腹的詩書,給了她這樣一身傲骨。縱然心已成灰,卻也不肯就這樣放縱自己。只是在暗中冷眼看著一顆心被無形的刀凌遲成碎片,卻還淡漠冰冷地用自己的血寫下休妻的書。那一刻,天地之間,一片冰寒,就連自手中流出的血,彷彿也已是冷的了。那一種冷,寒徹骨髓;那一種痛,痛入心肺。怎麼能再去面對,怎麼能再笑著做宋家的媳婦、宋劍秋的妻子,她怎麼可能做得到?

她將他當做夫,當做天,當做生命中的一切,他卻把她的五臟六腑都硬生生地扯出,用利刃絞爛了,血肉模糊地擲在腳下。而今,她怎麼還能做回過去的宋夫人。

「青瑤!」顧夫人抱住她也落下淚來,「你不要傷心,不要恨娘,娘正是因為疼愛你,才要和你說這樣的話,才要讓你看清這樣的世界。你雖是我顧家嬌貴的女兒,但仍然是個女人啊。是女人,就要認女人的命。不要說你,就算是為娘還不是一樣。你爹平日里出入花叢,又哪裡檢點過,我們只不過是瞞著你罷了。要哪一天,他想納妾,我也會吵,我也會爭。可要是吵不過,爭不贏,我也一樣只得認命。聽我說,你是正妻,她不過是個妾。你是顧家的女兒,她全無依仗,你只要小心行事,自有無數手段可以對付她,打壓她。將來生下孩子,你的地位更加牢不可破,又何苦這樣固執,白白便宜了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反而毀了你自己。」

顧青瑤拚命搖頭,淚水無聲地滑落。欺凌陷害,陰謀壓迫,這樣的事,她不齒為,不屑為,她又為什麼要為那樣的一個男人去爭寵奪愛,空自輕賤自身。為什麼,錯的不是她,負心的不是她,背義的不是她;可苦的是她,痛的是她,忍辱的也要是她。一千一萬個不甘心,都在胸中化為無聲的吶喊,可又偏偏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青瑤,不要再倔犟了。這件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被休的女子,受千夫所指,家門同樣受辱。顧家的女兒怎麼可以被休棄,你再不甘願回去,你爹也不會答應的。到那時,綁也要把你綁回去的。」

顧青瑤無力地滑跪到地上,絕望地看向滿面無奈的母親,張張嘴,想說話,想哀求,最後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只覺得胸中有千萬種情緒,千萬種悲憤,卻不得渲泄。沉沉絕望的哀呼一聲一聲,似自心中最深處奔涌而來,自口中發出時,已然不似人聲,只如困獸瀕死前的哀鳴。她一邊哀叫一邊低下頭,把臉埋在手中,悲叫低泣,一聲又一聲,短促凄惻。

顧夫人淚落如雨,也俯下身,想要勸慰她,房外卻有丫頭高喚:「夫人,老爺在找您。」

顧夫人無奈地搖搖頭,「看來你爹已經做夠了紅臉,要我去做白臉了。」站起來,走出幾步,又止步回身,「孩子,誰叫你身為女子,你不甘心也要甘心;你不認命,也只得認命。」說完這句話,她長嘆了一聲,走出了房間,對房外侍立的幾個丫環低聲叮嚀,「不要進去打擾,讓小姐好好靜心想一想。」

房間里,除了顧青瑤的啜泣,再沒有絲毫聲音。即使是情海生波,即使是夫妻恩斷,也可以咬牙強挺。在今日,面對著母親的勸慰,父親的決絕,驚覺所有的傲骨,所有的堅持,原來都在現實面前如此輕而易舉地被摧毀。一生的要強,竟不過是個笑話。這個可怕復可悲的認知,讓她就連哭,也漸漸軟弱地沒了力氣。

很快,她就要拭了淚,整了衣,重理雲鬢,做她端莊高貴的宋夫人。

她含著眼淚,低低地一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出手,探入衣內撫摸自己的心口。啊,這裡明明有至大的傷口,這裡明明被鐵鎚一次次重擊。原來,竟仍然肌膚光滑,全無傷痕。暗傷,之所以為暗傷,只因不見天日,不為人知,看不到傷口。所以,也仍可以帶著笑,繼續過以前的生活,當做所有的痛與傷,都不曾發生過。

她還是宋夫人,顧家的女兒,宋家的媳婦。錦衣玉食,高高在上,人所共羨。笑著和人談詩論詞,談文論武,笑著把情敵一步步踩到最底層,笑著讓所有的醜惡污穢都隱藏到萬丈光芒中。只在無人的地方,冷眼看著不見天日,帶著永不得復原的暗傷日日潰爛,忍受著在呼吸停止之前,絕不會散去的傷痛。直到傷痕裂開,任瘀血和毒膿湧出,將她徹底掩埋。

悲哀而無生氣地笑一笑,顧青瑤伸手,用力地拭去眼中的淚,略略平息有些急促的呼吸,低喃著:「我不甘心,我不認命,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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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夜風如刀,月黯無光,馬蹄急促。

一連三天,避開大路,轉走山道,快馬急疾,不眠不休。只想著,逃逃逃,遠遠地逃開,寧肯不做顧家的女兒,宋家的媳婦,寧可從此天涯飄零,只為了這一股不甘不平之氣。縱然就此失去一切,縱然一生做棄婦,但這一身傲骨,卻終是不甘折,不肯屈,不願服。

三天的賓士,顧青瑤一身的骨頭都快顛散了。她雖出身於武林大家,但自幼嬌生慣養,享盡榮華,平日又旁騖太多,琴棋書畫詩酒花,無一不愛,反倒不將武功放在第一位。武功根基本就不深,加之連日賓士,自是心力交瘁。

月黑風高之時,催馬不止,風如刀一般割膚生疼,頭上竟有雷霆之聲響起,隱有大雨傾盆而下的勢子。

顧青瑤面色蒼白,策馬疾馳,但眼前山野寂寂,卻不知去何處尋立足遮身之處。

一道閃電劃過蒼穹,撕裂天地,恰似蒼天震怒發威。

馬受了驚嚇,立起長嘶,顧青瑤一個不防,被掀下馬去,跌得一身酸痛。想要站起,一時竟覺全身無力,站立不住。

馬卻沒有停留,縱蹄前奔,轉眼遠去。

顧青瑤幾番掙扎,還不及站起,大雨已經無情地從天而降,打在身上。雨聲之中,雷鳴電閃不絕,寂寂山野,一時恐怖得如同幽冥鬼境。

顧青瑤發亂衣污,全身濕透,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沒走出幾步,卻又滑倒於地。再站起來,再走,再跌倒,如是四五次,她已放棄掙扎,反而狂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就指蒼天:「哈哈,我是妒婦,女子好妒,則不容於夫,不容於世,原來也不容於天。老天,就算你不能容我,我也不悔,你倒是發一道雷下來,把我劈死好了。」

蒼天似也有靈,如斯響應,雷鳴不絕,閃電不止,雨勢更顯狂猛。

顧青瑤一身污臟,披頭散髮,指天叫罵,其狀若狂,再不復絕美風姿,名家風範,倒似鬼母魔女,正襯得慘烈陰森的天地,非是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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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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