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風無垠、風無息。
她要以命去護的,是捉摸不住的,如風。
雖然,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又該往哪裡去。
而今,卻有一個再清楚不過的目標。
女人,只會為了一件事感到迷惑,卻又不得不堅持下去。
她現在不明白。
她只知道,胸口傳來一陣陣的疼痛令她揪心。
此去,有命無回,當真無怨?
她問。
她答。
仍舊只有一個不變的答案。
秋本無心,難成愁;魅影留情,是為誰──為的,只有情。
初冬,一抹白雲在藍天嬉戲悠遊,俯視煙霧裊裊的雲夢大澤,橫過昭關,越過長岸,在姑蘇山頭,煙消雲散。
午後,吳國國都附近的姑蘇山林,輕煙環繞,百鳥和鳴。
靜謐的林間,傳來窸窸窣窣的細響,步履輕盈,來的是一個背劍的深衣少年。
少年身形修長,喉結未成,顎上光潔未生鬍髭,膚色是金麥的銅色,雙眸炯炯有神,年紀不過十五、六歲,沉著穩健的身形像是身懷絕學,隱隱有成年男子的沉穩氣韻與高傲。
是的,高傲,沉著的高傲從他的眉眼間透出。
少年腳尖一點,身形又快又穩,輕而易舉地就躍上高聳的千年老樹橫生的枝幹,平躺的同時,只手側拋劍身,待身子躺穩長劍即落胸前,動作俐落,一氣呵成。
他抱劍安倚,沉穩呼息,閉目休憩。
枝頭飛來一隻不知名的鳥禽,啾啾鳴唱,與林間百靈相應和。
少年眉未皺、眼未睜,冷不防將劍出鞘,鳥兒不及再出一聲,立即身份為二,一命嗚呼。
少年微微一笑,為這一刻的安寧感到滿意。
暖陽透過葉林纖羅灑落一地金黃,點點如星。
與適才少年出現的反向處,又出現一陣碎聲細響,這步伐淺慢,來者呼吸十分輕柔,聽得出並非刻意,自然不如少年習得上乘功夫那樣腳步穩健。
少年不動聲色,眼睛雖然閉著,耳朵卻沒閑著,耳靈細辨,確定來者並無殺氣,於是他挑挑眉不再理會。
來者緩緩走近他倚著的千年老樹,就在正下方停住腳步,並未發現少年隱身其上。
少年既然決心不予理會,當然不打算睜眼瞧一瞧來者模樣。
"嚶……"
一陣莫名其妙的雜音響起,像是啜泣聲,少年又吵得不得休憩,被逼得必須雙眼大睜。
他向來頑固而不屈服於任何人,竟然被迫要移動他這顆頑固的頭顱,此刻的心情真是只有"抓狂"兩字可以形容。
樹下有一個嬌小的身影,那是一個……呃……女童──一個矮小、細瘦如竹竿的女童。
女童沒什麼稀奇,姑蘇城一抓就是一大把,奇的是她的打扮。
黑亮的長發過腰,一頭秀髮烏黑亮眼,頭頂盤上素雅的環髻,搭以一支翠綠玉釵,這分明是及笄女子才有的打扮。
女子年屆十五、梳頭插簪,正是待字閨中可為人妻,不過,這女童的模樣怎麼都不像少女,只像是個偷學姊姊盤髻的小鬼。
女童在他打量的時候,突然席地而跪,雙手不知捧起什麼東西。
少年懶得挪動身,看來看去只看得到那顆小頭顱下、兩隻樹枝般細小的手臂正在緩緩動作著,他努努嘴,仍是見不到她手中之物。
重點是,他一點兒都不好奇,只要她別再發出怪聲吵他休息便成。
"可憐的鳥兒,是誰如此狠心待你?唉……"女童無端嘆息起來,雙手仰天貼合,手中是由頭至尾被削成兩半的鳥屍。
"你別怕,去吧!孩子,聽我歌歸去。"女童放下鳥屍,嬌小的素手撫在它死不瞑目的頭頂,開始細細吟唱奇異的歌謠。
還唱勞什子的屁歌呀?!少年正要一躍而下開罵,卻在聽到她的歌聲時,雙眼圓睜、嘴巴張大,露出驚愕的表情。
她的嗓音令他屏息,低醇、溫厚,不若黃鶯出谷清亮,卻有一種圓潤自然的氣息,令聆聽者如沐春風,即便心中凶氣涌動,也登時被這股寧靜撫平;那股力量仿若淙淙泉水,生生不息,教他不由得心平氣和。
饒是如此,少年兀自要與這股自然抵抗,他生平最恨什麼禮義廉恥、天道生息,偏生要反其道而行。
"小丫頭鬼叫什麼?吵死人了!"他一躍而下,如鬼魅般無聲無息,倏地在女童眼前出現。
女童退了一步,但沒有明顯的驚嚇。
果然是個小鬼頭,瞧她個小胸平,還學人綰髻!他挑眉,不屑地在心中評估著。
"我不是小丫頭!"女童不平的斥道。
她全身上下唯一不同的是臉龐,她的雙眼如杏,清美朦朧,彷佛快要滴出水般,瑩瑩似語;她的皮膚白凈,粉嫩得讓人想用手指頭去戳戳真假;她的唇色粉淡,不過較之他在城裡見過的女人那種豐唇還薄了些,他想像若是那種豐唇換到她這張清麗素雅的臉上,那種滑稽的俗艷讓他差點笑了出來。
這小丫頭像是水做成的,晶瑩粉翠,長大后許是個清秀佳人,但那清瘦得過分的身段,肯定不會長成妖嬈艷姝,不過,照這模樣瞧來,要她長成豐潤的姑娘模樣,可能還是十年後的事。
她幾歲?
十一、二歲?
十歲?
也許不滿十歲。少年最終的結論是如此。
他的無狀打量,引起女童不滿。
"它哪裡得罪你?何必下此殺手?"她說起話來,一口稚音,語氣卻如同大人。
"小丫頭就是小丫頭,何必學大人講話,實在可笑,再說你又怎知是我殺的?"少年雙手環胸抱劍,冷眉一豎地反問。
年紀甚輕的他,已有高度的敏銳感。
女童那雙秋水明瞳分明帶著輕蔑,睨著他懷中的劍。
"你的劍有殺氣,況且鳥屍之上,除了你沒有旁人。"
眼前的小丫頭小小年紀卻觀察力強,難得的是,遇到手提兵刃、不懷好意的他,竟還能一臉冷靜。
"是嗎?"少年微眯起眼,沒有忽略女童的非常之處。
他六歲習武,至今已得十年,習武的時間不長,一身武功造諧已然不同凡響。
他與那個知書達禮的大哥不同,在這戰亂頻繁的時代,他看多了只會讀書不能保護自己的書生,書讀得再多有什麼用?他選擇醉心武術,至少獨善其身的同時不會帶給親人危險,除此之外,他更加沒興趣與人交往,或者也該說是不善和人攀談吧!
與其和那些開口閉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攀交情,還不如獨來獨往痛快得多。
他自忖本事定在眼前這女童之上,因為她呼吸不穩、步伐沉重,別說有什麼了不起的本事了,他覺得她這虛軟的身子甚至連平常人都比不上;再者,以他習武多年,早能判斷眼前之人是否身負武藝,他能料定這女童不懂武學。
"無辜而亡的生靈將會尋不著來世路,你一劍砍斷它的生路,就不怕這報應回歸於你?"
小丫頭的嗓音挺特別,不若其他女童的嗓子尖銳高亢,她的聲音特別低沉、特別圓潤,只不過說出來的話卻比石頭還硬,比糞土還臭。
別想對他說教!他狠狠地直瞪,故意散發出敵意。
這種屁話這輩子還要聽多少呀?他一臉不耐,翻翻白眼。
"這凈會發出噪音的兒東西就是吵得爺兒我沒得睡才一劍劈了它,信不信你這小丫頭要是同樣吵得我沒得睡,爺兒照樣劈了你?"
女童微微一愣,一雙水靈瞳眸瞧得他渾身不對勁,一臉的不可思議。
"真令人想不通……你年紀不過同我一般,殺氣怎麼這般重?它吵著你,你趕走它不就是了?"
"嗤?"少年這口氣從鼻孔噴出。"停、停、停!你說誰年紀同你一般?小丫頭還是在家裡學學姊姊做衣養蠶,別跑來山裡鬼叫,你不嫌命長,我還嫌事多哩!"
夠了!再不讓她離開他的視線,他可能會想把整個林子的生靈都殺光光消氣。
手上的劍翻轉,直指她秀氣的臉龐,白銀的光芒由劍鋒集中於劍尖,發出攻擊的警告,隨意朝她揮掃兩下,意喻趕人。
女童欲言又止,尚未發話,突然,一個白茸茸的東西躍到兩人之間,原來是一隻模樣討喜的兔子。
兩人的目光停在白兔身上,不約而同地屏氣凝神,不再言語。
白兔就在兩人之間蹲著,對眼前這劍拔弩張的緊張情勢渾然未覺。
少年嘴角微揚,面帶嘲諷,好整以暇地打量著女童,似乎在嘲笑著對他而言顯是多餘的慈悲心。
女童氣定神閑,目不轉睛,無視於他的威脅。
他冷冷一笑,只手一抖,長劍隨著氣勢發出刺耳的氣聲,指向女童。
"哼!"他冷哼一聲。來呀!他就不相信會有人為了別的性命而犯險,更何況那只是一隻兔子。
像是對他的挑釁視若無睹,女童躍在白兔身前,兩手平張擋住他的劍,白兔卻因此受到驚嚇,疾躍入林。
兩人維持著同樣姿勢,女童平張雙臂,少年長劍直點。
劍尖霎時而至,指向她潔白的玉頸,少年內力紮實,劍法渾厚有力,未有一絲飄忽靈動,劍勢來得猛烈,劍尖卻疼停在她頸前一寸。
女童未曾移開一步,也沒有眨過一眼,也只有那一瞬間,少年以劍士的本能看出她雖然曾有過一絲害怕,卻沒有任何退縮的動作,他不禁對她有些佩服,不再如此輕視。
"你叫什麼名字?"一向不與人攀談的他,還是初次主動問起人名。
"我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女童坦然的眼神,令少年無法判定話中真偽。
他嘴角一彎,恢復玩世不恭的模樣,撇唇一笑。
"我明白了!小丫頭肯定是諸侯世家的閨女,只有未來的夫婿能給你問名。不問也罷!倒是你,一個女孩兒在這裡幹什麼?不怕遇上豺狼虎豹?"她先前的表現,讓他在不如不覺中連帶話語都客氣了些。
"我不是小丫頭。"她重申一次。
少年聳聳肩。無所謂,小鬼都不會承認自個兒是小鬼的。
"徹兒!"
聽到這喚呼聲,少年收起不正經的神情,將劍回鞘。
來者是一個相貌威嚴的中年男子,年紀約在五十上下,容貌不老,卻已是滿頭白髮。
少年尚未回話,女童卻像是識得中年男子,微微一福,喚道:"伍先生。"
少年驚訝地見女童嫻靜施禮,那從容的神態,實在不像一個小丫頭。
"徹兒!"中年男子不怒而威地輕喚,似在責備少年的無禮。
"義父。"少年將目光轉到中年男子身上,拱手請安。
"你便是伍先生的義子刑徹?"女童一臉詫異。
"小丫頭,刑徹不是你叫的?"少年斥道。
姓伍的中年男子微蹙起眉,說道:"不許無禮!這位姑娘是義父請來的貴客;姑娘,我這孩兒粗野慣了,莫與他一般見識。"
刑徹斜眼一瞪,更是好奇地打量這女童了。
他的義父伍子胥,乃是吳國大夫,當朝第一國相,可謂文韜武略、名動公卿,連吳國那巍峨的合閭大城都是義父一手規劃而成。
義父在他眼中如泰山之巔,巍峨高大無可取代,他想不通,為何義父會對這小丫頭如此有禮?
"義父,您請這小丫頭來做什麼?"
伍子胥嘆了一口氣,道:"徹兒,平素義父教你的道理都不記得了嗎?開口閉口稱一位及笄的姑娘小丫頭著實太過失禮,再說你也不過年方十六,大不了這位姑娘多少年紀!"
少年大驚失色,聲音同樣失色,"什……什麼?義父您說她,……她是十五歲的姑娘了?"
少女聞言,冷冷睇睨他一眼。
"姑娘別同這孩子見識了!筵席已備,請隨老朽回府吧!"伍子胥趕緊對著少女陪不是。
"義父,這小……"刑徹趕緊將到嘴的"小丫頭"吞下肚,續道:"這位姑娘到底是請來做什麼的呀?"
伍子胥板起臉孔,停下腳步。
"這位姑娘是義父特地從楚國請來對我講道的。徹兒,你年紀不小了,心性卻如此浮躁,義父命你也一同來聽道!"
"喝……什……什、什麼?講……講道?!她究竟是誰?有本事給義父您講道……"刑徹驚愕得口齒不清。
"這位姑娘是守護南方諸國的南方聖巫女。徹兒,你記住,往後見到聖巫女如見為父,不可失禮。"
看到刑徹幾乎要口吐白沫的神情,少女只是微微一笑,隨著伍子胥身後而行,留下一臉錯愕的他呆立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