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丫頭終於睡著了。
木斯盈如釋重負的將好不容易乖乖閉上眼睛、擺好小胳膊小腿的女嬰,輕輕放在竹榻上。
這精力旺盛的小東西呀,可真把她折騰慘了呢1
她微笑著想,如果她還有一丁點理智的話,就該順從本能,早早吸了這小丫頭的血了事。
可——最近她就是少了那麼一丁點理智呀!
於是,她這連生命都能拿來作交易的吸血妖姬,竟甘心情願做了這小丫頭的保姆,千里迢迢將這小東西送回江南去。
最倒霉的是,半路上還露了行蹤,讓那些所謂的白道俠士纏上。
如果不是她靈機一動,用計引開那些「大俠士」、「大豪客」們,此刻哪能悠哉游哉的在這裡獨享清靜?
她自斜倚的湘妃竹榻上起身,推窗望去——只見窗外一彎新月格外嫵媚,慘白的月光塗農家小院一地的銀霜。
許是和小丫頭相處久了吧!她竟懷念起自己遺落許久的天真。
許多早該忘卻的前塵往事,竟紛紛而至,讓她今夜得不到安寧。
她索性披衣出了這農家小院,就著那一地的銀白月光漫步。
不自覺竟來到河邊,覓一方搗衣的方石坐下。
澄碧的河水似一塊巨大的翡翠,在新月的光輝下閃著如玉的光輝,清風拂過,帶來了蘆葦和其他植物的氣息……
這一切蠱惑了木斯盈。
不自禁的,她伸手入水,攬亂自己在月下的影子。
河水晶瑩透徹,似乎能蕩滌這世上所有的污穢。
忽然間,她很想擁抱這一泓碧水。
於是她解開了外衫、襦裙、小衣……將這些屬於世俗的東西拋在岸上,涉水步入水的懷抱。
入夜的河水很涼,可她不在乎。
木斯盈忘情的嬉戲,一時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等意識到自己太過大意時,已經來不及了。她聽見衣袂帶起夜風的聲音,感覺到劍氣與殺意瀰漫了整個夜空。
避巳無可避之處,若要動手呢,她又沒有把握。
她索性拉下束髮的銀絲帶,任長發如瀑布般垂落,掩蓋了她赤裸的身子,也藏住了她的身份。
此刻,她看起來只是個無辜的村姑而已,可只有她才知道,等這夜行人被迷惑之際,就是他喪命之時……
河對岸就是那名叫「風潛」的小村莊了,唐戰剛得到消息,說是邪惡的吸血妖姬就藏在那裡。
因此他連夜趕路,一心想在妖姬遁逃之前,將她伏誅於劍下。
可此刻,天上一彎新月如鉤,那涉水的女子就似月的精靈一般。
他不自禁的停下飛掠的身影。
風起,拂動那散了一肩一身的長發,黑髮恣意飛揚,露出掩藏其下的白皙與柔嫩。
她的肌膚是最明凈的乳白色,柔肩泛著珍珠似的光彩,她的腰肢不盈一握,長發有如鴉鳥的羽翼般漆黑……
唐戰這才發現,除了這黑髮之外,她竟是赤裸的!
以他的敏銳甚至還能看清,透明的水珠正沿著那細瓷般的雪膚……滑落。
眼前的這一切恰似造物者最完美的傑作,她的存在魅惑了他的神志,一時間他竟無法挪開視線。
河水既清且淺,河兩岸的距離對於輕功絕頂的唐戰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可伊人在此,他竟無法橫渡。
「喀嚓」一聲微響,他在失神中踩到了蘆葦的枯枝。
「誰……」這聲音驚動了涉水的女子,她驚慌的回過頭來。
等發現自己身後竟站了一個陌生男子時,她驚叫一聲蹲了下去。
河水淹沒了她白皙的柔肩,只露出一張白生生的俏臉。
這喚醒了唐戰的神志。
禮云:「非禮勿視,非禮無言」,甚至該是——非禮勿聞的哪!
他火速轉身,可在驚鴻一瞥里,他仍是看見那女子的唇似夏日最艷麗的玫瑰一般。
那白、那黑、那紅,形成了一種驚心動魄的艷麗。
「呃……」身後傳來女子帶著懼意的嚶嚀。
「姑娘莫怕,我不是壞人。」雖然台詞很爛,可事出突然,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說辭了。
「壞人又沒有在額上刻字!」她的叱責也是柔媚的。
「在下唐戰。」本不想泄漏行蹤的,可在這種情況下,他的盛名似乎是最好的保證了。
「哦,是唐門的唐戰嗎?」她的聲音鎮定些了。「就是那個據說要追殺吸血妖姬的大俠?」
「正是在下。」唐戰苦笑。
在江湖上,流言永遠是最快的,他要追殺吸血妖姬之事,竟連這偏僻山村中的村姑也知道。
「不、不許轉過身!」事情的發展實在是出乎意料呢,涉水的女子——木斯盈一面嬌叱,一面快速思索。
「好。」唐戰趕忙答應。
他沒有看到呀!她的唇畔正凝著一抹算計的笑意。
然後,潑水聲再次響起。
她、她竟又開始洗澡了?!
等了一會兒,唐戰終於忍不住出聲道:「在下有急事要去對岸,姑娘你能否行個方便?」
「我攔著你了嗎?」
「你……」他想了想,終於還是放棄了。「是我莽撞了。」
既然已到了這裡,也不差這一點時間吧?
可許久以後,潑水聲依舊持續,不急不緩、不焦不躁,似乎要洗到地老天荒才肯罷休似的。
唐戰終於後知後覺了——
他要追殺吸血妖姬的事,根本沒在江湖上公開過,即使江湖中人,也未必人人都知道,何況是一個偏僻山村的普通村姑呢?
再說,對於一個普通村姑來說,她的膽子未免太大了點,她的見聞未免太廣了點,她的態度也未免太從容了點。
除非她就是那個……
「姑娘,我要轉過身了。」即使心中懷疑,可大俠的風範束縛著他,讓他做不出驟然回身的動作。
沒有回答。
「姑娘?」
還是沒有回答。
「姑娘,在下對不住了。」他終於轉身面河。
這才發現河裡早已沒了她的身影,只有用銀色髮帶綁住的幾節空竹筒,在水流過其中時發出類似潑水的聲音。
這還是他出道以來首次慘敗呢!
好個狡猾的吸血妖姬呀!
唐戰剛毅的唇緊抿著。
這一刻,他隱隱意識到,這一度牽動了他情緒的美麗妖姬,也許會是他生平最大的威脅。
那個叫做「鳳潛」的村落很小,唐戰很快就找到吸血妖姬寄宿的小屋。
屋子很簡陋,但收拾得很乾凈,屋裡已不見人影,所有的跡象都表明妖姬已離開此地。
他從不以為吸血妖姬會乖乖等侯他的到來,可出生世家的他亦無法想像呀,傳說中的邪惡妖姬竟能忍受如此簡陋的茅屋?
看得出這妖姬很不簡單呢!
莫名的,他竟開始期待起再次的相遇。
也許,這隻因為他的劍已好久不曾出鞘了吧?
窗外,黎明的月色淡得恍惚,大俠與吸血妖姬的對決才剛開始。
*****
離開鳳潛已有些日子了,大俠唐戰加入追殺吸血妖姬的「最新」消息,也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了。
不過,這世上還無人能夠逼她束手就擒呢,就算是「無所不能」的大俠唐戰也不能!
木斯盈咬著漆黑的長發梢,絕美的唇畔噙著一抹淡淡的邪笑,心忖:他若再這般咄咄逼人,就休怪她手下不留情了。
暮春時節,桃花艷麗。
鑲嵌著象牙的浴桶里漂浮著粉色花瓣,泛起的熱氣也帶著淡淡的桃花香。侍浴的丫鬟舞動柔嫩的十指,在她凝著桃花清香的柔肩上仔細按摩著。
「小丫頭睡著了嗎?」一提起那小可愛,木斯盈的嘴角就忍不住彎起微笑的弧度。
「小滌正哄她睡呢。」侍浴的丫鬟回答。
「哦——」熱水撫慰著她,讓她滿足的嘆息了。
自被那該死的唐戰盯上后,木斯盈已好些日子不曾如此享受了。
現在她應該已經安全了吧?畢竟有誰會想到,這江南有名的明玉坊竟會是吸血妖姬的據點?!
「坊里沒出什麼事吧?」更深的沉入桃花水裡,她更慵懶了。
「沒出什麼大事,只是昨兒個韓公子才來過。」丫鬟答道。
「韓沐?」難道他還沒覺悟?
木斯盈不禁陷入了回憶。
三年前,韓沐就像許多急功近利的魯莽少年一樣,一心以為殺了吸血妖姬就能得到人們的景仰,成為江湖上一夜崛起的英雄。
可——等他們正面相遇時,韓沐已身染重病。
他一心以為死在吸血妖姬手裡會是件光榮的事,眼裡對死亡的恐懼卻泄漏了他的脆弱。
那時,她已經歷太多次的殺戮,可當劍抵住韓沐眉睫時,看著這雙故作勇敢的年輕眼眸,她手裡的劍竟似有千斤重!
迄今為止,她只讓情緒主宰過理智兩次。
一次是在半個月前,她被小丫頭的笑臉迷惑,答應將小丫頭送到江南方雪傲手裡。
另一次就是認識韓沐后,他的純情、迷戀與痴纏,讓她選擇了落荒而逃。
「坊主,您怎麼了?」見她久久沒有反應,丫鬟不禁有些擔心了。
「這裡沒你的事了,先出去吧!」
「是。」丫鬟恭敬的退下。
桃花的氣息瀰漫整個房間,溫熱的水流按摩著她的肌膚,木斯盈陷入了冥思。
唐戰,那傳說中沒有弱點的優秀男人,真的沒有弱點嗎?
如果有,他的弱點又會在哪裡呢?
許久以後,熱水變涼了。
木斯盈伸手欲取過擺在一邊的衣衫,卻忽然像是感應到什麼似的,手指不由得收緊,捏得輕柔的紗衫整個皺了起來。
「外面好大的風哪,唐大俠何不進來一敘。」她稜角分明的嘴角微微下彎,眉睫卻輕輕揚起。
她是不擇手段的吸血妖姬,束手就擒從來就不是她的習慣。
話音未落,一柄雪亮的長劍迅捷指在她的喉頸處。
「又見面了,唐大俠。」利劍在喉,她的笑容卻依舊媚人。「需要我替您倒茶嗎?」
漂著花瓣的水未能遮蓋住她的全部,吸血妖姬的絕美連桃花也要甘拜下風。
可出乎意料的是,唐戰的眼裡並沒有情慾澎湃的跡象。
木斯盈曾經想過,當這世上出現不被美色迷惑的男人時,就該是她吸血妖姬的死期了。
可她從未想過呀!自己竟會被殺死在一桶冷掉的洗澡水裡!
她忍不住輕笑出聲。
這時,一件衣衫飛來覆在浴桶上,遮住了她的身子。
「穿上衣衫,你簡直是不知……」
「不知羞恥嗎?」木斯盈不怒反笑。「早就有人罵過了,換點新鮮的詞吧。
「你……」她的不知廉恥讓他不禁語塞。
「你什麼呀?」她故意嘲弄道:「莫非唐大俠你是穿著衣服洗澡的?」
「穿上衣服,你可以選擇有尊嚴的死亡。」唐戰的眉宇擰得死緊。
「恐怕需要保全的是唐大俠的清白名聲吧!」利劍划傷了她的頸子,可她依然笑得滿不在乎。
「你……」唐戰被堵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也罷,小女子就成全唐大俠的英名吧!」她嫣然一笑。
笑容未斂,玉似的手臂已劃破水面的平靜,激起一陣眩目的水花,迷了唐戰的眼。
待水花盡斂,她已離開了浴桶。
隨意披上的長衣,只遮住大半的身子,赤裸的手臂仍沾著粉色的花瓣。
花瓣的嫣紅與手臂的白皙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刺激著唐戰的眼,擾亂了他的平穩氣息。
他驚恐的發現,這吸血妖姬的存在已嚴重干擾了他。此刻,這份威脅正隨著她四溢的淡淡體香,變得更具有威脅性。
他心底似乎滋生出一種陌生的東西,這告訴他,原來唐戰也不過是個凡人而已。
自小他就被告之,任何威脅到他武學生命的都是敵人,人也罷,物也罷,無一例外的都得自他生命中消失。
可,他生命中曾有那麼一個夏天……
這一刻,一直被他用意志力封住的傷口忽然進裂,膿血四散!
他不禁顫抖了。
「穿上你的衣服!」他的劍更前進一分,於是劍尖便陷入她頸間柔嫩的肌膚中。
「終於決定要動手了嗎?唐大俠?」她的唇畔勾挑起媚人的微笑。
「廢話少說。」
「如此的奔波勞碌,唐大俠就不覺得累嗎?」他的嚴肅讓她失笑,死亡的陰影更是無法讓她動容。
「除魔……」除魔衛道何懼勞累!
他該如是說,可在她的盈盈眼波之下,他忽然無法出聲。
這一刻,他與江湖中傳說中的那個高尚大俠,有著太大的距離。
「想不到你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她的聲音柔媚。
「我……」
「不要皺眉,好嗎?」她冰冷的雙手撫上他繃緊的臉龐,那冰涼的感覺有如冰烙一般,撫平他眉宇間的皺褶。
這些年,人們景仰他、傳誦他、讚美他……
可只有她才看見,在大俠的面具下的那個名叫「唐戰」的平凡人!
理智提醒他,她是一個詭計多端的吸血妖姬,可有誰能告訴他;吸血妖姬怎會有如此澄澈的雙眸、剔透的心靈?
唐戰的劍忍不住顫抖了。
劍鋒斜斜的自她頸間劃過,象牙般白皙的肌膚泌出了一溜的艷紅,一如雪裡的紅梅。
她、她只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吸血妖姬罷了!
理智要他出劍,可眼前的一切就如美麗的夢魘,他、他、他的氣息變得異常紊亂。
「是啊,江湖法則上,正人君子是不能對手無寸鐵的婦孺出手的,對嗎?」木斯盈彎起了嘴角,笑容里有幾分淡淡的嘲諷。「如果這樣,你是否會覺得容易下手些?」
話音未落,她纖細的手指已變成奪命的利器,凌厲的殺招之間,她唇邊的淡笑仍然魅人。
她的招式凌厲,招招奪命,只一瞬間就已變幻出七七四十九招,囊括九大門派的招式。
可唐戰只出了一招而已。
木斯盈的身影如白蝶翻飛,唐戰的劍卻似森林裡的千年老樹,任憑蝶翼如何靈動、翻飛,都逃脫不了劍氣的籠罩。
忽然間,她覺得一切好沒意思。
一種深深的倦怠感籠罩了她的身心,她厭倦了繼續做吸血妖姬,甚至也厭倦了生命本身!
於是,當唐戰的劍氣再次以橫掃千軍之勢掠過時,她不再躲避,只盈盈的轉過半個身子——以身迎劍。
劍鋒刺入身體,正如她想像的,冰冷且疼痛。
忽然,長廊盡頭傳來一聲女嬰凄厲的啼哭,有如洪鐘大呂一般,喚回了她的神志,令她猛然醒悟到自己仍有未完成的契約。
她本能的飛旋半步,於是本該刺入心臟的劍,只刺入了她的左肩。
在生死關頭打了個轉,即使木斯盈一向膽大妄為,也不禁泌出一身冷汗。
眼見長劍去勢未盡,眼看就要將她硬生生釘在牆壁上,一隻男人的手忽然從側面探出,牢牢的攫住了鋒利的劍鋒。
時間彷彿停滯了,只有鮮血仍順著劍鋒蜿蜒而下,「吧喀吧喀」滴落在潮濕的地板上,暈開一地的血色。
「韓沐?!」待看清那手的主人,木斯盈不禁驚呼。
唐戰的劍,他竟用手去抓?!他也是劍客呀,難道就不怕自己握劍的手會就此廢了嗎?
「小沐,你為什麼……」發現阻撓他殺吸血妖姬的,竟是大嫂唯一的弟弟韓沐時,唐戰一臉的無奈。
「你不能殺她。」韓沐斬釘截鐵的道。
「別以為你能因此打動我。」木斯盈清冷的聲音揚起。
既然不可能給韓沐回應,就沒必要給他希望,她唯一能做就是讓他忘記她,即使因此恨她也無所謂。
「你——絕情寡意!」唐戰斥道。
劍再刺向前,韓沐的手掌也滴落更多的鮮血。
「妖姬本無情,庸人自擾之。」她的眼神依舊冰冷。
「放開,我要殺了她!」唐戰平靜的面具終於破碎了。
「要殺她,先殺我!」韓沐只進出三個字。
論武功,韓沐遠遠不如他,可此刻,他的執著深深的震撼了他。
唐戰的分神只是一瞬,木斯盈卻乘此時機越窗而出。
等他回神,只看見一雙纖美的細足掠過他眼前、就似一對極好的象牙雕塑。指尖的那點桃紅在驚鴻一瞥里,美得似一首江南的詩,又像一場旖旎的夢。
他一向清明的心神亂了節奏,一種少有的迷亂左右了他的心神。
出於劍客的直覺,他仍是出劍了。
下一刻,韓沐的呻吟喚回了他的神志,他赫然發現他的長劍刺入了韓沐的小腹!
「你……」竟用身體擋住他刺向吸血妖姬的劍?!
「不要……不要傷害她……」韓沐的聲音微弱。「很……很多人都想殺……殺她,別……別讓他們殺……殺她。」
「你竟用生命來護衛一個吸血妖姬?」唐戰震驚的說。
「我求你……求你看在姐姐的分上,救救她……」韓沐沾血的雙手攀住了他握劍的手。
他的傷勢不輕,年輕的眼裡卻是無怨無悔。
縱使局外人如唐戰,也看出了在這場不對等的情感糾葛中,韓沐已陷得太深,以致無法自拔了。
「不可能。」他拒絕。
「那——你先殺了我吧!」韓沐固執的要脅。「只要我活著一天,就不容許你傷害她。」
他千里追殺這吸血妖姬,只為了救韓沐,又怎會出手殺他呢?
世人眼裡,唐戰一向是白衣勝雪,高貴一如天上的神只。
可此刻,他的白衣沾滿了血漬,眉宇間更是凝著深深的皺褶。
他該答應韓沐的請託,救一個邪惡的吸血妖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