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接下來的數日,瓔桃視季軍如洪水猛獸,能躲就躲。
而季軍則「很好心」地讓她考慮幾天,因此也並不主動找她,但是只要他想要找到她,哪怕地躲到北極或非洲,他也一定會找到她。
老實講,她並不全然討厭和季軍結婚,只是他把她的心搞得很亂。
這次他看來真的是認真的,她想,世上大概不曾有人拿自己的婚姻來捉弄別人吧,即使怪怪如季軍。
「瓔桃,你這幾天怪怪的。」淑媛說。
「我?有嗎?哪裡怪怪的?」瓔桃眨眨眼回神,明知故問。
「好像在躲什麼人。」淑媛敏感地回道。
躲季軍!
「沒有啦!我沒事幹么要躲誰。」瓔桃心虛地搪塞著,眼神飄忽不定。
「你有事。而且和季哥哥有關對不對?」
「我和他才沒有任何關係哩!你不要亂想。」她的心一驚,急急否認。
淑媛瞥她兩眼。「如果沒有,你為何要一臉作賊心虛的樣子?」
「我才沒有作賊心虛。」因桃額頭直冒汗,欲蓋彌彰。
「瓔桃,我跟你說。」
「怎樣?」她好緊張。
「我……
「嗯?」
「我交男朋友了。」
呃?瓔桃愣了愣緊張感瞬間鬆弛下來,暗暗地吁口氣。「喔,這樣啊,誰是那個幸運兒?」
「是……」淑媛欲語還休。
陡地,瓔桃的眼餘光突然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地整個人的神經又全部繃緊了。
「媛媛,我晚上打電話給你,我有事,先走了!」說完,飛也似的疾步而去。
她遠遠看到季軍就像撞見鬼,開始東躲西藏起來,唯恐避之不及。
但最後,他仍然在放學的人潮里找到她、揪住她,不悅質問:
「你為什麼躲我?」
「我躲你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從十年前開始就一直在躲你了。」她直率坦言。「快放開我,別人都在看了。」
「要看就讓他們看。」他才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你決定得如何了?」
「我不可能和你結婚。」她毫不猶豫。
「那就先訂婚。」
瓔桃的火氣又熊熊冒了上來,忿怒地喊道:
「我也不會和你訂婚!我告你,不要再想要控制我!想要我嫁給你,就算是下輩子也不可能!」
她忽然覺得自己最近異常暴躁,她的脾氣一向都是溫馴的,可季軍就是有辦法令她的好脾氣變成壞脾氣。
「我不管你下輩子如何,我要的是你這輩子嫁給我。」他重申。
「你聽不懂人話嗎?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不會嫁給你!永遠都不會嫁給你!」瓔桃橫眉豎目地掙開他,再也不管別人怎麼看他們了。
他蹙起眉拉住她,不讓她跑走,嗓音無意識地提高許多:
「我想我們最好把話說清楚,我是非娶你不可。」
他這人根本無法好好溝通,瓔桃氣炸了,口不擇言地衝口而出:
「你有偏執狂嗎?簡直就像變態一樣!」
季軍登時一愣!聰敏如他不需花太長時間頓悟她的話,便發覺他對瓔桃的執著的確已到了偏執狂的變態地步,不由得陷入深思。
「放開我,我要回家了。」瓔桃說。
他再凝思片刻,回道:
「你說的對。」
「什麼意思?」換她愣住。她惹他生氣了?
「意思是我不會再強迫你了。」他鬆開她,面無表情地轉身走開。
她征了征,慌張地揚聲喚道:
「季軍!」
他停步回首。「如何?」
「我……對不起,我剛剛不是故意要罵你變態。」她幾近低聲下氣了。他突然不再為難地,反而使她更惴惴不安。
他平心靜氣地說:
「你不用道歉,你只是說出真話而已。」
她更慌了,不自覺地走向他,伸手捉住他的袖子,又倉皇地放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怎麼搞的?為何立場好像相反了?她不能理解,感到惶惑失措。
她又回到那個對他又畏又怯的小女孩了,他應該趾高氣揚地奪回主導權,然後迫她答應她嫁給他,那麼他將獲得他想要的結果,不費吹灰之力。
可是,他並不想。
他總以為瓔桃嘴上說討厭他,也只是嘴上說說,事實上她喜歡他,不,是應該喜歡他才對。
但是,只是「應該」,不是一定、絕對、必然。
「小桃子,你喜歡我嗎?」他突然問道。
瓔桃愕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喜歡我嗎?還是討厭我?」他再問。「這次,說實話。如果你說你討厭我,那麼我就不會再逼你,從此以後離你離得遠遠的,保證不會再造成你的困擾。」
「我……我……」
喜歡……討厭……喜歡……討厭……喜歡……討厭……
她忽然變得異常惶惑,舉棋不定。
季軍凝視她良久,僵聲說道:
「不用回答了。我想,我們都需要給對方時間和空間,好好思考。」語畢.再次轉身而去。
別走!她喜歡……不,她應該要討厭他的!他是那麼地惡劣,那麼地愛欺負捉弄她呀!
「季軍!」她叫到,但他不再回頭了。目送他的背影,她瞬時覺得胸口揪得好緊好痛。「我知道你一定又在耍我了,對不對?」
他仍舊沒回頭。
「季軍!」
他還是沒回頭。
一步、兩步、三步……
他走開了,頭也不回地,走了……
以往當她叫他時.只要他聽到,她一定會回頭,然後掛著那一抹淡而自信的微笑回喚她「小桃子」。
「季軍……」幾乎是聲嘶力竭。
他沒聽到嗎?
不,他一定聽到了,他只是不願意回頭。
他離她愈來愈遠、愈來愈遠,遠得令他的心有種支離破碎的感覺.彷彿生命再也不完整了。
「你最好到美國后就不要再回來,我不想再看到你了!」她嘶啞喊道。眼淚剋制不住地從眼眶中滾落,一滴、一滴,又一滴。「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她為什麼會哭呢?他的遠離不正是她一直想要的嗎?可當他真正地掉頭走開時,她又為什麼期待他會回頭?
不該哭、不能哭、不許哭……
可是,偏偏淚如雨下。
側背在肩上的袋子掉落地上,她沒有撿起來,兀自仁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間,雙手掩面哭泣著,宛如被主人遺棄的寵物——
一隻失去依歸的小白兔。
***
酒吧里,季軍連灌了好幾杯酒。今天他在瓔桃面前時,他極力保持平常慣有的冷靜態度,但其實他的內心波濤洶湧。
瓔桃的話帶給他很大的震撼,因為以往他所認定的事,已不再是完完全全地理所當然了。
有生以來,他首次感到迷惑、猶疑、猶豫、慌亂,他完全失去方寸了。
把對她的執迷血淋淋地割開來看之後,才發覺裡頭是一片無意義的偏執,也才發覺自己原來有多麼愚蠢。
他對瓔桃的感情,真的是愛嗎?
毋庸置疑,那確實是愛沒錯,是一種可笑的、幼稚的、不成熟的愛。
他必須好好思考一下了……
一片混亂。
季軍,冷靜下來,用用你聰明的腦子仔細想一想仍是一片混亂。
努力想半天依舊理不出條理,腦中糾纏成一團打不開的死結,令他不禁忿忿咒罵自己:
「媽的!季軍,你變笨了!變得像白痴一樣!不就是一個女人嗎?這麼簡單的事你也搞不定,真該死!」
「對於愛情,你的確是個大白痴。」田碔桐坐到他身旁。
季軍不悅地瞪他一眼。「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和你一樣來這裡借酒澆愁,給我一杯威士忌。」他向吧台里的酒保點了一杯酒。「哼,借酒澆愁?」季軍冷哼。
田碔桐吸了一口酒,換他開始抱怨:
「女人在我們男人眼裡,就像外星生物一樣,簡直莫名其妙。」
「智商高有什麼屁用?結果還不是一塌糊塗!」
「她一下於要這樣、一下子要那樣,不顧她的意就要大發脾氣,完全讓人搞不懂到底在想什麼。」
「到頭來,原來我只是個偏執狂?」
「等到你被她惹得發火,她又裝出一到可憐兮兮的洋於,好像她有多委屈……」
「儘管女人並不聰明,但她們就是有能耐讓男人繞著她們團團轉……」
「女人,就像你的影子一樣,你追,她就跑了;你跑了,換她追來了……」
「不論再怎麼聰明的男人,也有栽在女人手中的一天……」
「她們會讓你在嘗盡甜頭之後,再讓你痛不欲生。」
兩人雞同鴨講地各說各話,酒保看得有趣,但也不好表示什麼,只管盡責地替他們添酒。
叨念了一陣后,他們沉靜下來,互視一眼,不禁大笑出來,互相拍拍對方的肩背以示安慰。
「原來我們的問題都是女人。」田碔桐搖頭笑道。
「因為我們是男人。」季軍下了結論。
「你和我妹妹的事怎麼樣了?」田碔桐提道。
他沉默了一下,沉聲回道:
「我決定自己一個人去美國。」
田碔桐抬了抬眉。「哦?放棄了嗎?」
「是的。」
田碔桐詫然地放下杯子,扭頭看向他,再問:
「瓔桃呢?你也放棄她了嗎?」
季軍想起瓔桃呼喊他的聲音,他的心房一擰,他知道她一定哭了,因為他沒有回頭。
他……
遺棄了她。
田碔桐不住責難:
「你曉不曉得你這樣很不負責任,你就像硬拉著她爬著陡直的壁,然後突然放開她的手一樣。如果她自己沒抓好繩子,她可能就會摔死,不管她當初是不是自願爬上壁的。」
他灌了一大口酒入喉。「你會代替我拉住她,她是你唯一的妹妹。」
「有些人或事是其他任何東西或人都無法代替的,就算是最親的親人。怎麼,凡事想保持第三名的你,難道連愛情也要第三名?」
「你知道我為什麼想當第三名嗎?」
「因為你的名字?」田碔桐打趣地笑問。
季軍沉默了會兒,娓娓說出他的想法:
「不,因為當第三名比當第一名或第二名輕鬆多了當第一名的人,必須承受他下面的人的競爭壓力;第二名的人,永遠不會甘心只做第二名;而第三名,既不用受第一名的壓力,也不需想著要超越前面的人。」
「也許其它事可以這麼做,但愛惜這種東西是不能貪圖輕鬆的,只有第一名的人才能得到。」
季軍悶聲道:
「所以我失去了。」
「你呀,從小就過得太順利了,所以才會無法接受挫折。」田碔桐直率地說出他的想法。「依我看,你的聰明並沒有和你的智慧成正比,你雖然有腦子,可是對於感情,卻仍然幼稚得像個小孩子。」
「你也不比我好到哪裡。」季軍不甘示弱地反擊。
田碔桐聳聳肩。「那我們算是難兄難弟嘍。」
兩人相對,再次無奈大笑。
女人啊,男人心中永遠的愛與痛。
***
另一邊,瓔桃和淑媛正通著電話。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哭,但是我真的好想哭。」桃抽抽噎噎哭訴著。「他……他怎麼可以就那樣走了,全不理我在後面叫他……他……好過分……」
電話的另一頭安靜無聲。
「媛媛?」她聽到一聲低低的嗚咽,忙關問道:「媛媛,你也在哭嗎?你最近是不是也發生什麼事了?」
「瓔桃……」淑媛哽咽難言。「我和……他……分手了……」
「分手?你今天不是才跟我說交男朋友了嗎?」
「沒錯……可是你走後我和他碰面,我們吵了一架,然後就……嗚……」
聽好友傷心地哭著,瓔桃忍不住心酸,哭得更凶了。
結果,兩個小女人隔著電話筒哭給對方聽。
這一晚,瓔桃哭到睡著,她再度夢見了那個看不到臉的夢,這次她終於看到了他的臉了——
是季軍。
而她也終於說「我願意」了。
可是,他卻轉身走開了。
他轉身走開了。
轉身走開了。
走開了……
「別走!」她叫著醒過來,手在空中揮了幾下,但抓到的,除了涼寒的空氣外,什麼都沒有。
他真的走了,丟下她一個人……走了……
她黯然面對一室潑墨似的暗夜孤寂,輾轉反倒,徹夜不能成眠,淚水不聽話地一滴接一滴淌下,沾濕枕畔。
男人呀,同樣是女人心中永遠的愛與痛。
***
機場上,一行人熱熱鬧鬧地為季軍送行。
「我一直以為,你這個聰明得有點討人厭的傢伙人緣一定很差,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來替你送機。」尹奇訕道。
「彼此彼此,你也聰明得不怎麼討人喜歡。」季軍反唇相稽。
「季軍,記得回台灣時,身邊要多帶一個人,兩個也可以,一大一小剛剛好。」徐威文笑道。
「威文,你忘了他有個小未婚妻嗎?少破壞人家的感情。」韋雄玩笑道。
季軍談談地扯了扯嘴角,不答腔。
「阿軍,自己多保重。」田碔桐拍拍他的肩。
「季哥哥,我會想你的,你也要想我哦。」淑媛嬌滴滴地撒嬌。
數人圍著他東扯西聊,未見,廣播的聲音響起,催促旅人的腳步。
「對了,阿軍,這是我妹妹要我轉交給你的。」田碔桐送給他一隻盒子。
季軍打開來看,赫然是那枚情人節戒指,他默然不語。
「據來前往美國紐約在機的旅客,請趕快上機。」廣播再度響起。
「季軍,你該走了。」徐威文提醒道。
季軍頷首,隨手將戒指丟給淑媛。「送你。」
「真的嗎?」淑媛的美目大亮。「謝謝季哥哥!」
田碔桐見狀,將戒指由淑媛手上搶回,塞回季軍的手裡,臉色顯得十分黯沉。「這種東西怎麼可以這樣隨便送人?」
「曖,你這人怎麼這樣,那是季哥哥要送給我的耶!」淑媛抗議地嬌嗔。
「你想要的話,我買送你。」田碔桐說。
淑媛的眸光一閃,綻開如花笑靨。「這是你說的哦,可不能反悔。」
不多時,季軍步上飛機,告別生長的故鄉,飛向異國的天空。
在飛機上,他心思複雜地凝視放在手中的戒指。
「要送給女朋友的嗎?」坐在隔壁的中年男人問。
季軍收握手指,將戒指包在掌心。它的冰涼直抵靈魂深處,冷得令他想打哆嗦。「不,這是她退還給我的。」
「吵架了?」
他不語,因為不如該怎麼說。
「情侶吵架難免,別太放在心上。」中年男人勸道。
「我們甚至不能算是情侶。」季軍坦白道。
「感情這種事是不能用算的,人算不如天算啊。」
季軍無言以對,他已從瓔桃的身上體會到這一點了。他精心計算著他和她的一切,結果到頭來算得一場空。
中年男人語意深長地再說:
「不過說真的,感情這種事也不能不算,算了可能還能得到答案;若完全不算,答案卻永遠也不可能自動出現在你面前。年輕人,有機會,把戒指再送給她吧,如果你還愛她的話。別放棄辛苦算出來的結果,是你算出來的答案,就是你一個人的。」
季軍一頓,陷入深思,他絕向窗外,忽然發現窗外的天空好藍、好亮、好清澄,一如他的心。
家中的戒指由於他的體溫,不再冰冷了。
是他算出來的答案,就是他一個人的!而他相信,即使分開得再久,瓔桃註定是他的。
原因很簡單,她並沒有說她討厭他呀!
***
「瓔桃,這次的聯誼你可不能再放我鴿子。」淑媛揪住瓔桃,說什麼都一定要她去參加。
「放心,這次我一定會去。」瓔桃向她保征,繼而問道:「對了,你和你男朋友怎麼樣了「
淑媛聳聳肩。「老樣子。」
「他不會阻止你去參加聯誼嗎?不怕你被別人連跑啊?」瓔桃揶揄道。
「他會跑才怪。」淑媛不快地皺皺鼻子。「別管他了,我們快去吧,免得好位子都被占走了。」
瓔桃任由她拉著走,參與一場其實她毫無興趣的交誼活動。
自從李軍去了美國之後,她的生活完全平靜了,靜如止水,亦靜如一攤死水,毫無波瀾。
歲月匆匆如梭,很快地,她從大學畢業了,直接進人母校的小學部當老師。
兩人不再有任何聯絡。
瓔桃起初的心情雖不能平復,但隨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時光流逝,她的個性漸漸成熟了,思念卻相應慢慢沉澱了,只有在偶爾的午夜夢回時,才會夢見那段苦甜參半的年少時光。
有時,她經過那些殘存回憶的地方,那些當時感到很生氣的事現在想起來,反而覺得好笑又有趣。
有一次,她因事去學校附屬醫院,經過太平間時,她窺見了一個大男生和一個小女生在裡頭。
「你知不知道這裡有個小小的傳說?」男生問女生。
「什麼傳說?」女生怕怕地回問。
「這裡有復活墳場之稱,聽說在某些條件之下,到了下午四點四十四分四十四秒的時候,有些剛死不久的人會突然又活過來,然後對看到的人說——」
「說什麼?」女生急問。
「說,把你的命給我,代替我躺回去……」
女生嚇得哇哇大叫,窩進男生的懷裡;男生則一臉得意洋洋,又憐又愛地回擁女生。
一模一樣的對話、一模一樣的情景,瓔桃感覺到一絲絲的甜蜜湧起,不由自主地啞然失笑。
這就是成長嗎?
喜、怒、哀、樂、酸、甜、苦、辣,各種各種高興的、傷心的、忿怒的、無力的,全都是成長中不可或缺的調味料。
她經歷過這些百味雜陳的滋味,曾被她視為惡夢的事,如今卻成為回憶錄美的一部分。而夢中佔了許多部分的,是季軍——她竭力想忘卻,卻怎麼也忘不掉的人。
她常常會想起他.想他在美國過的好嗎?想他結婚了嗎?想他是否也像她一樣的……
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