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草地上傳來窸窣的聲音,把查克由冥思中拉回。他回頭一看,是鈕湯米踏著暮色朝他走來。「工作人員在休息吃晚飯。馬廄里的一切都打點好了。」
查克站起身。「好吧,我去看看。我們今天晚上要來一次預演,從起頭的地方開始。」
在馬房裡,查克把這最後一場床戲的場景檢查了一回,包括攝影機與道具的安置是否妥當。在這最後一場戲里,蕊琪跟情夫在馬房裡幽會。由於她的情夫威脅要把事情告訴她丈夫和女兒,她就預先在馬廄里藏了一把槍,打算到時候用槍把情夫嚇走。當他硬要和她發生性關係的時候,她就把槍拿出來,兩人在爭奪槍時都受了傷。按照查克的要求,這一幕戲要充滿絕對的性與暴力。
一切無誤之後,查克走到外頭院子里,工作人員正在那裡吃自助餐。湯米看見查克對他點點頭,就對大伙兒喊道:「好了,各位,十分鐘以後我們就開始。」
湯米派助理去歐唐尼的拖車那裡通知開工,一會兒之後,唐尼和蕊琪一起走了出來,後面跟著化妝師。唐尼看起來有一點不安,氣色也不大好,但是蕊琪卻昂然走過大伙兒面前。孟愛美正在與父親練習台詞,她有著一對跟秀蘭鄧波兒一樣的酒窩,雖然已經十六歲了,看起來卻似乎只有十一歲的模樣。當蕊琪走過的時候,她正好抬起眼來看到蕊琪。她的臉立刻不悅地板了起來,然後迅即別過頭去繼續跟她父親對台詞。
查克知道她本來很喜歡蕊琪的,現在態度竟然有如此的轉變,一定是出於對他忠心的緣故,這令他一時之間頗受感動。
他伸手去拿一份烤牛肉三明治,突然聽見柯蒂娜輕柔而充滿同情的聲音響起,令他吃了一驚。「查克?」
他轉過身,驚訝地蹙起眉頭。「你今天晚上在這裡做什麼?我以為你今天早上就已經到洛杉磯去了。」
蒂娜穿著白短褲和紅上衣,金棕色的頭髮梳成辮子。她看起來很漂亮,也很不安。「我原本是打算去的,可是我聽說了昨天晚上在旅館發生的事情,就決定留下來。」
「為什麼?」查克問道。
「有兩個理由,」蒂娜說道,極力試圖讓他明白她是真心的,「一是給你精神上的支持,要是你需要。」
「我不需要,」查克很禮貌地說道,「另外的一個理由呢?」
蒂娜望著他,發現她的口氣或許令他覺她是在可憐他。她終於開口說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我--我認為蕊琪是一個傻瓜。要是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地方,請你讓我知道。還有,查克,」她滿懷感情地說著,「我--我隨時隨地願意跟你一起工作,不論是什麼角色都可以。我只希望你知道這一點。」
見他原來深不可測的眼神轉換成一絲笑意,她這才發覺自己這話說得彷彿含有相當的野心。
「謝謝你,蒂娜。」他的答覆彬彬有禮,令她更覺得自己傻。「幾個月以後我會拍另外一部片子,那時候請你的經紀人打電話給我。」
她看著查克大步走開,羞紅了臉而且萬分氣餒。她頹然靠在一棵樹上,望著剛才一直站在查克旁邊的湯米。「我真的搞砸了,是不是,湯米?」
「我要說,這可是我看過的你最差的一次表演。」
「他以為我其實只是想要演他的電影。」
「難道不是嗎?」
蒂娜怒瞪他一眼,但是湯米卻正在看著歐唐尼和蕊琪。一會兒之後,她說道:「那個婊子怎麼會喜歡歐唐尼而放著查克不要呢?」
「也許她喜歡被需要的感覺。」湯米答道。「查克不需要任何人,唐尼卻什麼人都需要。」
「他只是在利用每個人,」蒂娜不屑地糾正他的話,「他就跟吸血鬼一樣。等別人沒有利用價值了,他就把對方甩掉。」
「你應該知道的。」湯米說道,伸手攬住她肩膀,安慰似的輕輕捏了她。
「他曾經派我去和他的毒販碰頭,結果害我被抓。我從牢里打電話給他,要他把我保釋出來,他竟然生氣地把電話掛掉了。後來還是帝國製片公司把我保出來,並把這件事遮掩過去,不過仍要我償還法律費用。」
「顯然他有某處吸引你的地方。」
「我那時候才二十歲,腦子裡全是星夢。」她辯解道。「你的借口呢?」
「大概是中年危機吧?」他半開玩笑地說道。見到馬房裡的燈亮了,他說:「走吧,好戲要上演了。」
蒂娜攬著他的腰,一起朝馬房走去。「你該聽過『一報還一報』的說法吧?」
「不錯,不過通常都拖得太久了。」
查克回自己的拖車上洗了一把臉,然後準備到馬廄去。他看見愛美的父親在她的拖車前來回踱步子,於是停下來問:「愛美已經在馬廄那裡了嗎?」
「還沒有,查克。這幾天熱得她很不舒服,」孟喬治抱怨著,「她可不可以先待在冷氣拖車裡,等你需要她的時候,她再過去?」
通常這類要求是不可能得到導演的好臉色的,但是查克對愛美特別心軟,只是放緩了口氣說道:「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必須參與工作。」
「可是--我去叫她吧。」見到查克的臉色不大對了,喬治趕快改口說道。
通常查克對這些星爸星媽都很瞧不起,可是愛美的父親不同。愛美還幼小的時候他的妻子就遺棄了他們,有一天他帶著臉上有酒窩的愛美在公園裡玩,引起一個製片的注意,就請她參加一部電影演出。她父親為了照顧她,就把白天的工作辭掉了,改上夜班。更重要的是,他把愛美賺的每一分錢都存到為她設立的基金里。他的整個心思都放在愛美身上,而這心思也沒有白費,因為愛美始終是一個好孩子,這在好萊塢的童星之間是非常少見的。
查克快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個身影由樹叢邊出現,歐唐尼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令查克僵在那裡。「聽著,查克,這場戲本來就已經很難拍了,」歐唐尼說著,一面走到亮處,「我們都是深諳世故的大人了,所以讓我們也表現得像大人吧!」他伸出手要和查克握。
查克輕蔑地看看他伸出來的手,然後又抬眼看他。「去你媽的蛋!」
馬廄里的氣氛緊張而悶熱,查克穿過旁觀的人群,走到攝影機邊,那裡有兩個監視幕,他可以看見攝影機鏡頭所拍攝的畫面是怎樣的。他對湯米點點頭,於是大水銀燈亮了起來,所有人員就位。
查克對每個人都作了仔細的查詢和指示,也詳細地對蕊琪和愛美、唐尼等人解說。但是對蕊琪他卻用她在戲中的名字稱呼,而且在轉頭對愛美解說時,口氣有明顯的軟化差異。
「開始!」查克終於喊道。
蕊琪走進馬房,緊張不安地環視四周,臉上一副恐懼焦慮的神情。她用發顫的聲音輕輕喚著情人的名字,一切正如劇本上所需要的一般。當她的情人由旁邊藏身之處突然伸出手來的時候,她那聲驚呼真是完美之至。
查克站在攝影機旁邊,雙手抱胸,眯著眼睛看著。當唐尼開始吻蕊琪,而且要把她拉到草堆上時,一切都不對勁了。唐尼看起來既笨拙又放不開。
「停!」查克憤怒地喊道。想到他可能得這樣一再看著唐尼與他的妻子親熱,他更是怒火中燒。他走上前,用冰冷而不屑的目光瞪著唐尼。「你這麼吻她的樣子,就好像一個兒童合唱團的小孩在我房間里做的那樣無能。讓我們看一點好戲吧,姓歐的。」
唐尼的臉變得通紅。「老天,查克,你為什麼不能像個大人一樣--」
查克不睬他,猛然轉身對正向他怒目而視的蕊琪說:「還有你--你應該是渾身火熱,不是一副夢想要修指甲的樣子。」
接下來的兩次都很好,所有的工作人員也都知道,但是每次都是沒等到蕊琪拿槍查克就喊停,然後要他們重新再來過。他這麼做的部分原因是,逼他們公開表演這類的通姦行為突然使他產生一種快感,但主要還是因為他總覺得這一幕有某方面不對勁。「停!」他喊道,切斷了第四次的重拍過程,然後走上前去。
歐唐尼怒氣沖沖地從乾草堆上爬起來。「你這有虐待狂的狗兒子,剛才拍的根本一點問題也沒有!」他吼道,可是查克不理他,決定試試看用昨天想到的一個方式拍攝這一幕。
「閉嘴,聽我說,」查克說道,「我們要用一種不同的方式試試看。不管作者是怎麼寫的,但是如果真由女人開槍的話,她就會失去觀眾的同情,反而顯得她只是在利用情人滿足需要,實際上根本無意離開她丈夫了。所以,她必須先受傷,不然他就變成戲里唯一的受害者了,可是這部戲的整個重點就在於他們每個人都是受害者。」
查克聽見有人發出驚訝和贊同的耳語。他知道自己是對的,他就是憑著這種直覺本能才能贏得奧斯卡獎的。他轉身對看來不甚甘願的唐尼和蕊琪說:「再拍最後一次,我想這次就會成了。你們只要把原先奪槍的結果反過來,讓她先受傷就是了。」
「然後呢?」唐尼問道。「我發現傷了她以後怎麼辦?」
查克想了一下,然後決定道:「讓她拿到槍。你不是故意傷她的,可是她不知道。你往後退,可是她拿槍指著你,一面哭著--是為她自己哭,也為你哭。」他又對蕊琪說:「蕊琪,我要你抽噎著,然後閉上眼睛,扣動扳機。」
他退回攝影機旁。「開始!」
這次一定很完美,查克可以感覺出來。他看著唐尼把蕊琪推倒在草堆上,雙手和嘴熱情得像是要把她吃掉一般,蕊琪想把槍摸出來擋在中間。查克鼓動著:「用力掙扎!」他又補上一句諷刺:「假裝他是我!」這策略果然奏效,她奮力扭動捶打唐尼,然後抓住了槍。
查克看著唐尼與蕊琪奪槍,等著下令開槍。到時應該響起空包彈的輕輕爆裂聲,以後會再配上真正的槍聲音效。然後蕊琪往後倒下,用手抓破藏在肩膀處的假血袋。他算準了時機,喊道:「開槍!」槍聲震撼了整個馬房,蕊琪的鼻子猛力顫動了一下。
每個人都被這意外大聲的槍響嚇得僵在那裡。蕊琪緩緩由唐尼的懷裡滑落到地上,但是她的肩膀上並沒有流血的假傷口。
「搞什麼--」查克喊道,一面衝上前去。唐尼俯身在看蕊琪,但是查克把他推開。「蕊琪?」查克說著,同時把她身子翻轉過來。她的胸部有一個小洞,只有一點點血由其中滲出來。查克叫著要人去找救護車,心裡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傷應該不會致命,因為她幾乎沒流什麼血。他狂亂地摸索著她的脈搏,四周的人也亂成一團,男女都在尖叫著擁上前。「退開!」查克喊道。他感覺不出她的脈搏,他開始為她急救。
第二天,所有的演職員工都被警方隔離在旅館等候接受訊問,而警方拒絕提供查克任何消息。儘管他們的婚姻早已有名無實,查克仍然無法按受蕊琪已死的事實。
那天晚上十點鐘的電視新聞,簡直像是對查克投了一顆炸彈。新聞里說,驗屍的結果顯示蕊琪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查克跌坐在沙發上,閉緊眼睛,吞咽下心頭好苦澀的滋味,感覺自己彷彿處在颶風的中心。蕊琪有了身孕,但不是他的孩子,因為他有好幾個月沒有跟她一起睡過了。
他只接了費邁特的電話,其他人的一律拒接。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在猜想究竟是誰會那麼恨蕊琪。兩天以後,兩個警探來敲他的房門,把他銬上手銬,以涉嫌謀殺范蕊琪的罪名逮捕了他。
新聞媒體大肆報導著這件案子,所有的證據都對查克不利。他確實恐嚇過要殺死蕊琪,案發前他曾獨自待在馬房一段時間,而且他又不按照劇本安排,臨時更動了演出。
他想證明自己早就有更改劇本的念頭,但是沒有人記得他說過,也找不到他的筆記了。
他像一隻關在籠中的老虎,不斷在房間里踱著步子,咒罵著命運,罵蕊琪也罵他自己。律師所能為他找到的唯一辯解理由,就是他不會笨到在這麼不利的情況下做這種事。
費邁特來看他,但也無言以對,只是陪他玩著撲克牌。律師打電話來,說法院要宣判了,要他到法院去。他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交給邁特。「我已經作了安排,這只是預防萬一,你有權處理我的所有財產。不過我想這只是形式,我相信你不會用得著這個的。」
「我也相信。」邁特也同樣言不由衷地說道。
這兩個男人互視著。兩個人的身材與外型都差不多,也都表現出程度相當的虛假信心。查克伸手取外套時,邁特清了清嗓子,勉強說道:「萬一......萬一我需要用到這個的時候,你希望我怎麼處置?」
查克故作幽默地聳聳肩說:「只要別害我破產就好了。」
一個鐘頭以後,查克站在律師旁邊,法官宣判道:「--犯的是一級謀殺罪......處四十五年徒刑,由德州阿瑪瑞尤刑事局執行......不得保釋......」
他挺直地站著,任由法警抓住他的手,為他銬上手銬。
一九九三年
「莫小姐,小心!」一個坐輪椅的小男孩尖聲警告著,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正打算轉身投籃的茱莉被輪椅的踏腳絆到,結結實實地在球場中央跌個四腳朝天。
「莫小姐!莫小姐!」整個體育館內頓時響起許多小孩的驚呼聲,這些殘疾孩子正在上茱莉的課後體育輔導班。他們有的坐著輪椅、有的撐著支架,此刻都圍上前來。「你還好嗎,莫小姐?」他們齊聲問道。「你有沒有受傷,莫小姐?」
「當然受傷了,」茱莉用手肘撐起身子,把落到眼前的頭髮撩開。「我的自尊心傷得非常、非常厲害。」然後她笑著要爬起身,卻赫然發現一雙穿著皮鞋、西裝褲的腿站在眼前。
「莫小姐!」鄧校長喊道,一面怒視著光潔的地板上被磨出許多刮痕。「我看這一點也不像是在打籃球。你們到底在搞什麼?」
雖然茱莉現在是在凱頓小學教三年級,但是從十五年前她被懷疑偷錢事件至今,她與鄧校長的關係並沒有改進多少。她的品德現在固然不再構成問題,但是她對學生經常不按規矩行事。鄧校長對此如芒刺在背。她又常常想一些「革新」的怪點子,要是他否決了,她就會轉而找其他主面作經濟或精神支援,令他很沒有面子。像這項殘疾學生的輔導活動就是她發起的,現在她又另外發起了一個婦女識字班。意志堅決的她似乎從來不在乎晚上增開教室與設施所帶來的許多問題與不便,任憑他怎麼說都沒有用。
鄧校長也相信,她正打算請兩天假的事,一定和她為婦女識字班需要的特殊教材有關。她必定是要跑到阿瑪瑞尤市去籌錢,因為他知道她曾經說服一個殘疾學生的父親捐錢贊助殘疾輔導活動計劃,而今又打算勸說對方贊助婦女識字計劃了。這種向人「討錢」的行為最令他羞窘了,也是他最厭惡的事。
一六五公分高的茱莉頭髮綁成馬尾,臉上不施脂粉,整個人散發著青春活力的光彩,就是這副模樣唬過了鄧校長,使他以為她甜美而單純,當初才會僱用了她,卻沒想到在她那雙藍色的大眼睛之下竟有著這麼頑強不馴的脾氣。
他不耐煩地點著腳尖,等這位麻煩老師把學生打點好,然後才向她解釋他突然現身的原因。「你哥哥塔德打電話來。只有我一個在樓上,所以我才接電話。」他帶著惱意說道。「他說你母親要你八點鐘回去吃晚飯,還有卡爾願意把車借給你。他--呃,他提到你要到阿瑪瑞尤市去。可是你請假時只說是為了私事。」
「對,去阿瑪瑞尤。」茱莉故作無邪地嫣然一笑。
「阿瑪瑞尤市有好幾百哩遠,你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才會跑到那裡去。」
茱莉沒有回答,只是挽起袖子看一下手錶。「老天,已經四點半了,我得趕回去洗澡,再回來上這裡六點鐘的課。」
茱莉開車穿過只有四條大街的凱頓鎮。她現在已成了這裡的模範鎮民,從十一歲起她就小心翼翼地避免閑話,各方面都循規蹈矩,連交通規則都從未違犯過。念大學的時候她住在家裡,去年才搬出來,在鎮北邊租了一個小房子,但也始終謹守清規。除了在凱頓小學教書以外,她還教主日學,參加合唱團以及許多慈善活動。
她常覺得自己幸福無比。她熱愛工作,也為自己描畫出一幅完美的生活藍圖。只是偶爾在夜闌人靜的時候,她總是會有一種似乎某方面不大對勁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替自己建立了一個固定形象,但是不確定下一步要做什麼。
一年以前,來了一位新的副牧師郝格雷協助茱莉的父親工作,那時她才明白了自己早該想到的一件事:她現在需要的是一個丈夫和屬於自己的家庭。格雷也作如是想。他們談到過結婚的事情,但是茱莉希望再等一等,到她確定了再說。現在格雷在佛羅里達有了自己的教區,也依然在等她決定。鎮上的人都希望這位年輕英俊的牧師能成為她的丈夫,所以當上個月聖誕節過後格雷離開時未曾在她手上套上訂婚戒指,大家都在耳語紛紛。茱莉也認可這位丈夫人選,這是就客觀方面而言。只不過有時候--午夜夢回的時候--有某種莫名無解的模糊疑慮會悄悄湧上她心頭......
茱莉把車開到她父母門口的時候,塔德的警車已經停在那裡了,卡爾的藍色四輪傳動車也停在車道上。他們兩人正在談話,見到她就轉身歡迎她,「嗨,老妹!」塔德先擁抱她一下。雖然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每次茱莉見到兩位哥哥的時候,都還是忍不住訝然感到他們是那麼高大而英俊,也總是為他們對她的關愛而深受感動。
「嗨!」茱莉也回抱他。「你的執法業務如何?」塔德是凱頓鎮的副警長,不過他剛拿到法律學位,正在等候律師資格考試的結果。
「生意興隆,」他開玩笑地說道,「我今天下午給何太太上了一課,教她以後不可以再隨便穿越馬路。這就是我今天一整天的成績。」儘管他試著幽默一點,仍掩不住一絲苦嘲的意味,這是從三年前他婚姻失敗后就有的情緒。他跟凱頓鎮上最有錢人家的女兒結了婚,但是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就結束了,這對他造成很大的傷害。
另一方面,卡爾則剛結婚六個月,整個人洋溢著樂天與喜悅。他熱烈地擁抱茱莉,說道:「莎拉感冒還沒好,所以今天不能來。」
他們的父母除了老了一點之外,並沒有什麼改變。晚餐也依舊充滿溫馨的歡笑,大家愉快地分享著彼此的經驗。卡爾談起他的建築生意,引起不少笑聲,因為他正在幫鎮長蓋一棟華宅。但他僱用的老水電工韓赫曼非常有趣,總是把開關接錯地方。
當話題轉到茱莉身上時,卡爾問道:「茱莉,這幾個星期以來,你一直在迴避這件事情。現在你一定要講清楚:你到底要不要跟格雷結婚?」
「噢!」她應道。「呃,我......我們......」全家人都覺得很好笑地望著她,因為她又在試著把碗擺對位置,這是她緊張時的習慣動作,自小即是如此。塔德首先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紅著臉,擠出一個笑容。「我想會吧。某一天。」
飯後,他們又聊了一會兒,然後兄妹三人一起離開父母家。在卡爾的藍車前,塔德說道:「有一道冷鋒過來,那邊已經開始下雪了。不過還好你開的是卡爾的車子。」
「不會有問題的。」茱莉愉快地說道。不過她心裡仍在希望明天不會下雪。
「喂,查克,」一個極小的聲音說道,「要是真的跟氣象報告說的一樣,下雪了怎麼辦?」在上鋪的桑多明探頭問道。
查克也正在想著即將成形的逃亡計劃主要就是靠他。查克已經透過費邁特轉帳,付了一大筆錢給桑安列。「我會應付的。」查克平淡地說道。
「好,等你『應付』了之後,別忘了你還欠我十塊錢。上次我們賭大熊隊比賽結果你輸了,記得嗎?」
「我出去以後會還給你的。」查克說道。十塊錢,查克想起他從前如何把十塊錢當廢紙一樣賞給服務生當小費。但是在這個他已經待了五年的牢里,一個人可以為了十塊錢而殺人。十塊錢,在這裡可以買到不少大麻煙和雜誌之類的「奢侈品」。
通常查克是不會想從前的,因為那樣會使這間窄小的囚籠更難以忍受。但是現在他決心冒死逃亡,就不再顧忌這一點,而且反而會更加強他逃獄的決心。他刻意回想起第一天被關進來時所感覺的憤怒;還有第二天就有一批人來找他麻煩的情形。他們挑釁道:「來吧,大明星,讓我們看看你在電影里是怎麼打贏別人的。」氣得查克立刻向其中塊頭最大的衝過去。
還好查克並不是繡花枕頭,他平常就把體格鍛煉得很好,電影里的假打架戲倒也教了他不少招式。這一場架打下來的結果雖是兩敗俱傷,但是以後倒也沒有人敢再惹他了。畢竟他是一個殺人犯,不是什麼騙吃騙喝的小混混,這使他贏得了其他囚犯的敬重。
他花了三年的時間才學聰明,明白最輕鬆的一條路就是做一個模範囚犯,變成一個服外役的乖乖牌。不過這幾年來,他心裡從未曾獲得一絲平靜,他永遠也無法接受被囚的事實,無法認命地就這樣被關在這裡。他學會了玩這種遊戲,表面上假裝已經適應了,但實際上卻恰巧相反。每天早上他一睜眼,內心就開始激戰,直到晚上上床睡著為止。他必須趁自己瘋掉以前離開這裡。
查克的計劃很縝密:每個星期三,典獄韋哈迪都要到阿瑪瑞尤市開會,查克是他的司機,多明則是採買。今天就是星期三,但是哈迪臨時告訴他說會議改成星期五了,所以他得再等兩天才能自由,令查克氣得咬牙切齒。
外頭的一切都由安列打點好了,包括逃跑路費、交通工具和新的身份,其他都得靠查克自己。他最擔心的是,一些自己無法預知的事情,譬如天氣。但是他沒有選擇。在他而言,因逃獄不成而被殺死也比老死在獄里好。
「可惡!」多明喊道,他正在看一封家書。「我妹妹吉娜要結婚了,可是我趕不及參加她的婚禮。」多明是個偷車賊,有許多次前科。他跟查克一樣,也是一個模範囚犯,不過他只剩下四個星期就要刑滿出獄了。
多明對查克忠實得很,因為他也是查克的忠實影迷。他有一個多彩多姿的義大利式大家庭。當他的家人知道他跟查克同房時,都驚佩不已。後來他們發現從來沒有人來探視查克,就把查克當成自己親人一樣,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查克起先不想跟人打交道,但是終究拒絕不了他們的熱情。從多明的父母兄弟姊妹到大大小小的堂親表親,每個人都對查克熱情無比,給他帶吃的、帶用的東西來,也向他索取簽名。多明的媽媽甚至還給查克寄生日卡並責怪他太瘦了。桑家人對他比自己家人還親得多。
多明嘆一口氣,把信收起來。「吉娜問候你,媽媽也問候你。媽媽說你給她的信寫得太少,也說你吃得太少。」
查克看看塑膠手錶,在獄里只准戴這種東西。他坐起身說道:「移動一下你的尊臀吧,多明,又到了點名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