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相公、相公……」柳湘兒叫喚了好幾聲,梅文俊才慢慢站起來。伸手握著柳湘兒的手,感覺,彼此的掌心都是冰涼的,這種冷,讓他想起蘇思凝淡然冷漠的眼神。
明明應該執手歡慶勝利,梅文俊卻忽然道:「你先回房,我有些事要和思凝交代一下。」說著飛快地沖了出去。
柳湘兒想要叫他,張開嘴,還來不及發出聲音,眼前就沒了他的人影。只把她一個人留在燭光輝煌,卻仍讓人感覺無比陰暗黑冷的大廳里。這樣深,這樣孤獨的夜晚,沒有人能看見這女子眼中的那永遠拭不盡的淚痕。
明明從此心愿得償,為什麼那無盡的悲涼恐懼依舊驅之不散?
一走進自己的房間蘇思凝就覺得全身虛軟,剛才在人前強裝的笑臉,再也保持不下去,頹然坐下。
凝香在一旁心疼地叫:「小姐……」還來不及說什麼,房門忽然被推開,梅文俊大步而入。
蘇思凝一驚而起,想要強作鎮定,卻覺四肢百骸、心神魂靈都在喊著疲憊,她做不出賢德的微笑、體貼的神容,只是面帶倦意地問:「怎麼不陪著湘兒?」
梅文俊凝視她那忽然之間,不見悲喜,只是淡漠的面容,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想告訴你真相。」
蘇思凝一怔,然後唇角掠起一個淡然無痕的微笑,沉默地準備聆聽。
「湘兒不是漁家女,她家與我家本來鄰居,以經商為生。梅氏家族雖不像你蘇家是世家大族,但也歷代有人為官,所以雖然比鄰而居,卻從不和商人有所來往。只是兩家相鄰的院牆下面有個小小狗洞,上方有從兩家牆上生長而過的大樹。我小喜歡喜歡爬高鑽低,就這樣認識了她。」
夜正深深,世界一片沉寂,燭火黯淡得隨時都會熄滅,天地間,似乎只剩下梅文俊那悵然的聲音,講述一個古往今來,曾重複無數次,實在談不上新奇特別的故事。
「她常從小狗洞里,把她爹在外地經商買的好玩東西塞給我;我常爬到樹上,給她掏鳥蛋。那個時候,我們還是孩子,還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以及種種的禮法規矩,我們只是在一起玩的小夥伴,都很喜歡彼此。」梅文俊輕輕一嘆,「她十五歲那年,父母經商失敗,家業敗落,一貧如洗,她爹娘經不起打擊,自殺而死。」
蘇思凝低低「啊」了一聲,終於動容。
「當年我十八歲,看到她孤苦無助,眼看著就要跟父母一起走上絕路,就偷偷為她找了一處安身的地方,供應她生活所需。在她最絕望的那段日子,陪著她、照料她。」
蘇思凝點點頭,沒有說什麼。青梅竹馬,本是最無邪最真誠的感情,再加上患難相助,生死不棄,這樣的男女,無論放在什麼故事中,都應當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
不知為什麼,梅文俊唇邊掠起一絲苦笑,她與他都明白,在這人世間,一個男子,如此救護一個女子;一個女子得到一個男子這樣的供養照料,不管以前有無私情,在此之後,除了成親,也實在不會再有第二個選擇了。
「為什麼,你不娶她?」
「我曾向爹娘提起過,但梅家豈能娶商人之女!而且自湘兒父母雙亡后,外人都傳她命硬、克父母、克家業,爹娘自然堅決不肯允許。我們就在這爭執之中,過了幾年。」
蘇思凝不知是悲是恨,淡淡道:「然後,和我定了親?」
「那一年,蘇大人任職巡按,代天子巡視萬民,途經本城,太守大宴相迎,全城有名的士紳都是席上賓客,我爹也在其中。蘇大人偶爾和我爹聊了幾句,聽說我還沒有成親,又聽席上其他人都在贊我年少有為,就忽然提起了自家有一個待字閨中的侄女。」
蘇思凝輕輕嘆息一聲,原來這婚事,竟是如此訂下的。
梅文俊看她臉色,悲喜莫辨,遲疑了一下,才道:「我得知此事後,曾與爹娘大吵過,也曾想要上門退婚……」他頓住,看了看蘇思凝的表情,卻什麼也看不出來,只得嘆息一聲,「爹娘聽說要得罪權威赫赫的蘇家,嚇得拉扯著我說,我敢對蘇家提一個退字,他們就自盡。眼一閉,就再不管我給梅家帶來滔天大禍了。」
梅文俊深深一嘆,當時,他也的確不敢為自己一己之事,而冒著給整個家族帶來災難的危險。可是他也知道,柳湘兒知道真情后,會怎樣痛不欲生。這可憐的女子,父母已喪,家業盡失,在這人世間,唯一的依靠只有自己了。難道,讓她將來嫁進來做妾嗎?
蘇家的大小姐,豪門大族的女子,會是何等氣派、何等任性、何等驕橫。到那時,那人如弱柳的湘兒,在這樣的大婦之下,還活得下去嗎?
再加上,那麼多不堪的流言、難聽的猜測,那麼多說不出是嫉恨還是羨慕的眼神,那麼多背後的指指點點,年少氣盛、血氣方剛的他,想到的,只有四個字,齊大非偶。而他又絕不肯屈服於命運,這才有了……蘇思凝輕輕地替他把不忍說不能說不願說的話說出來:「所以,新婚之夜,你連我的蓋頭都不掀,就匆匆而去,頭也不回,假死逃婚。」
梅文俊咬著牙,強迫自己面對這女子眼中那隱隱的憤怒,何必這樣克制,這樣痛楚,他所做的一切,本該被她破口大罵,哪怕迎面一記耳光打過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努力了好幾次,才能正常地在她面前敘述,才能對一個自己虧負的人,述說整個虧負她的過程。
「我常打海戰,知道某個時候,海盜們必會劫掠海疆,所以精心挑選了一個日子,同意成親。只要我肯成婚,爹娘就非常高興,其他的自然依我。我本來的打算就是,新婚的這兩天想法子混過去,不與你親近,等到軍報來時就可有離開,沒想到……」
「軍報來得那樣及時,你根本不必勉強自己應付我。」蘇思凝的語氣淡漠。
梅文俊的臉色白了白,卻咬牙道:「是的,我上了戰場,浴血奮戰,等到勝局已定后,假裝落海而亡,暗中潛行上岸,到了我早已選好的藏身之所,而柳湘兒也早被我接到了那裡。」
很簡單的幾句話,面對自己所虧負的人,把虧負她的真相說出來,卻無比艱難。
蘇思凝淡然一笑,他就這樣巧妙地擺脫了自己這個惹人厭煩的妻子,和心上人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這一年來,他的日子想必無比快活吧。
梅文俊神色黯淡,這一年來,他的日子並不好過。躲躲藏藏地活著,不敢在陽光下理直氣壯地行走,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那少年激揚的胸懷、沙場報國的壯志,折磨得他日夜不寧。夜深人靜,想起家中父母的悲傷,更是椎心之痛。也曾想起那個他一眼也不曾見過的妻子,想起臨走前,她溫柔悅耳,卻又悲傷驚慌的呼喚,深深的愧疚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聽到蘇家敗落失勢的消息,想到蘇思凝失去了娘家的勢力,必須仰仗夫家生活,這個時候,就算柳湘兒出現在她的面前,也應該不會受太大的傷害,也因此有了那死而復生的謊言。
回家的路上,他還盤算著怎麼對自己名分上的妻子談話,怎麼向她保證絕不會欺她家族敗落,必會照料她一世,但前提是她必須善待柳湘兒。
如今思來,當初那做著如此盤算的自己,是何等的可恥可鄙可笑。
而現在,他無力為自己分辯,也不覺得應當為自己分辯,他只是沉默著,等待她的發難。
然而在長久的沉默之後,蘇思凝輕輕地道:「你放心吧,我會幫你們,會讓湘兒得到應屬於她的地位。」
梅文俊深深凝視她,「為什麼?」
蘇思凝轉眸,望向窗外,無盡暗夜,「我家裡有一座飄雨樓,精緻漂亮,據說,造價超過萬兩,是我二叔為了一個叫做飄雨的姨娘所建。然而,從我懂事之後,就從沒見過那位姨娘,聽說,她因為失寵,在飄雨樓中上吊了。我有一位堂哥,很喜歡寄住在家裡的一個遠房表姐,彼此海誓山盟,後來,家中長輩不允,給堂哥另選了一位名門閨秀,堂哥只爭了兩次,被二叔沉下臉罵了一番,便成親了。堂哥成親之後,那位表姐鬱郁而死,堂哥來到靈前,哭了兩次也就罷了。我還有一位表叔,原本與趙氏訂有婚約,和趙家小姐,也是世家通好,常有往來,說起來也是情深義重,後來趙家被抄家,表叔即刻退婚別娶,沒有半點猶疑。」
她有些凄涼地一笑,「我在世家大族中長大,見多大家族中公子少爺們對妻妾是怎麼回事。有人花萬金聘美,娶回來,也不過三朝兩夜,便棄若敝屣;有人費盡心思謀來佳人,極度恩寵之後,便把天上仙子,看得如同路邊草芥。最後只留下各房的女人們,彼此斗個你死我活,富麗堂皇之下,情義從來比紙薄。我曾經以為,那些傳說故事,那些深情不渝的人與事,全都是騙人的謊言。原來這世上,還真有肯捨棄功名富貴,為了維護心愛的女子,不惜一切的男子。原來真有人,寧肯不要左擁右抱,不要娥皇女英,寧可背禮棄俗,為世人所罵,也要為心愛的女子,爭得應有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