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以後的日子慕容若確實極為悠閑舒服。朝衣陪著他遊山玩水,無目的地東遊西盪,從不多問一句,也不責備他無所事事,只是伴在他身旁,為他打理一切。慕容若開始還不太好意思,後來經朝衣堅持,也就由著她來。一來朝衣確實是做了十多年丫環,習慣了服侍人,二來慕容若雖不是不能吃苦的人,但終是貴公子出身,被人服侍起居也是很尋常的事,所以也不會扭怩作態,兩個人相處倒極為自然和諧,就好像他們一直在一起,朝衣一直服侍著慕容若的起居,一切都自然得像日升月落一般。兩個人誰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就這樣,很平靜很隨意地接受了對方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並由著對方來影響自己的一飲一食整個生活。
當然,無所事事、遊手好閒也是要用錢的,好在朝衣這次帶來的銀子還真不少,慕容若也就老實不客氣地用。
他還真從來沒有想過要對朝衣客氣。自從接受了朝衣留在身旁后,就任憑朝衣打理他的起居,隨意地使用朝衣帶來的銀子。從沒有想過要問朝衣一聲。就如真正的家人一般親密,親密得已沒有了你我之分財產之別,親密得不需要招呼不需要詢問,親密得一切都已成了尋常,所以反而沒有意識到這種本來不合理卻自然到極點的親密。
兩個人惟一的分歧在稱呼上。朝衣仍然稱慕容若為「若少爺」,慕容若對此大表不滿,一再要她改,讓她直接叫自己的名字或簡稱「若」了事。朝衣執意不肯。在幾次爭執失利后,就改叫「慕容公子」了。聽得慕容若金身直起雞皮疙瘩,眼看就要火冒三丈,朝衣才退而求其次地重新叫他「若少爺」。慕容若只得悻悻作罷。
只是每隔兩天二人就要為此爭執一番,而慕容若無論多麼能言會道,也無法在這個有關上下之分的原則問題上說服朝衣。
於是,在第十次因此爭論失敗后,慕容若悶著臉生了足足半個時辰的氣,再冷著臉發了一個時辰的呆。就在朝衣一顆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時,慕容若忽然一把拉著朝衣的手,大步如飛就往前趕。
朝衣這段日子以來,雖與他同行同止,雖不是沒有過肌膚接觸,但還是第一次被他如此緊地握住了手。立時如遭電擊,一顆心更是猛跳不止,身不由己地跟著跑,只覺心如鹿撞,甚至忘了慕容若想要幹什麼了。
慕容若一氣拉著她跑到江邊,轉頭問她:「會划船嗎?」
朝衣本能地點點頭。
慕容若露出滿意的笑容,直接從包袱里取出一大錠銀子,然後跑到江邊等生意的船夫中打了個轉。朝衣還不曾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慕容若已然買下了一艘小船,直接將她拉上了船。
一直到慕容若把船槳遞到她手中,她才問出聲來,「去哪裡?」
「去歐陽世家啊,從水路過去,只要順風順水,五天之內就能到了。」慕容若滿眼都是笑意。
朝衣還在發楞,慕容若斬釘截鐵地說:「我真是受不了你一口一個若少爺了,我替你到歐陽山莊去求求世伯,還你自由之身吧。」
朝衣乍聞「自由之身」四字,只覺腦中一陣昏闕,胸前如受重擊,一時間,竟連呼吸部忘了。
慕容若笑著說:「你放心,我一定能幫你把賣身契弄出來。就算歐陽世伯不賣我的面子我還能求出爹來說情呢。我一定讓你可以得回自由,再不用屈居人下。」
朝衣怔怔望著他,仍然不能相信耳中所聽到的每一個字。
慕容若伸手在他眼前晃一晃,笑著叫:「朝衣,你倒是划船啊,你還想接著當丫頭嗎?」
朝衣微微一震,垂首划船,可是淚珠兒卻點點墜落,輕輕地落入江中,濺起點點漣漪。
慕容若抓耳撓腮地在她身旁打轉,「看看,看看,就是叫你划個船,你也不至於委屈得想哭呵。人家不是不想幫你,實在是不會啊。我這人和水無緣,學了好久,連狗刨式划水都還沒學會呢。我倒是想幫把手,就怕越幫越忙,讓船在江心打轉就完了。」
朝衣忍俊不住,又哭又笑,含淚帶填,蹬了他一眼,想要說些什麼,張張口,卻又覺喉嚨發啞,胸口酸澀,萬語千言都不知從何說起,只覺稍一出聲,便會控制不住失聲痛哭。只得垂下頭,拚命控制那似乎永遠也止不住的淚了。
慕容若則在旁邊左一聲右一聲地說笑打鬧:「好了嘛,好了啊,別生氣了,乖乖笑一個。」
「你這人怎麼這麼小氣。」
「好好好,我陪你一起划船行不行,這樣你總不吃虧了吧。」
「啊呀……」
「若少爺你別胡鬧。」
「不行……快……」
「哎呀,怎麼回事?」
噗通!噗通!
事實證明,這世上沒有萬能的天才。慕容若雖然是所謂的慕容世家精英人物,但明顯和水沒緣分,連狗刨式的基本游泳技能部苦學不會的人硬要做划船這種需要一定技術性的工作,當然只能起反作用。不過三下兩下居然可以把整個小船弄翻,這種本事倒也算另一種天才吧,相信大部分平常人是沒有這份功力的。
不熟水性的慕容若在水中無法睜目,本能地閉住了呼吸,身體漸漸下沉,心中卻並無半點慌張。
感覺到一雙縴手在水波中抓住了他的衣襟,抓得那樣緊,似乎已使出了整個的生命的力量來抓緊他。
慕容若心情異乎尋常地平靜,很自然地放鬆了身體,任憑那雙手帶引著他的身體,往上浮起。他素來與水無緣,雖有高深武功,可一遇到水就會手忙腳亂心慌意亂。可是此刻,心中卻沒有半點驚恐害怕,因為他知道,她在他身旁。無論遭遇什麼變故,她都會在他身旁,都會緊緊抓住他,不與他分離。身旁江水奔流並不能阻止她將他帶出水面帶離險境的決心。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會毫不猶豫先進來將他抓住。這樣的信心如此執著,全沒有來由,卻絲毫不會動搖。
相比慕容若在水中的無能,朝衣的水性卻極精,從來沒有懼怕過水,可就在船翻的時候,卻害怕得全身冰涼。翻倒的船使得水流加劇水花四濺,使她看不見慕容若落於何處。那一刻,從心頭到指尖都冰涼一片,心慌得幾乎跳出喉頭。
猛然扎入水中,不顧眼晴的不適,強行睜開眼,在流水中尋找,直到看到那熟悉的正在下沉的身影。他閉著眼晴並沒有任何強烈的掙扎,也不曾慌亂呼救,朝衣一顆心猛然一緊,幾乎沒有嚇暈過去,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向他游去。她怨恨自己異乎尋常的緩慢,儘管,她從來沒有游得像這一刻這樣快過。
直到游到他身旁,直到抓住他的衣衫,這一刻,心情尚沒有絲毫放鬆。她是那樣緊地抓住他,似想要抓住這灰暗生命中惟一的一縷陽光,不借竭盡整個生命的力量。
帶著他破開水面,忘了全身衣衫濕透、發散鑷亂的狼狽,第一聲問的是:「若少爺,你……」
後面的話忽然忘了說了,因為慕容若在這一瞬睜開眼晴,對她展開一個燦爛到連陽光都會失色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救我的。」微笑著說著天上地下最最理所當然的話。在鬼門關前打一個轉,沒有驚魂未定,沒有感激莫名,沒有千恩萬謝,依然平靜,依然安詳。
因為有她,他落水,她相救,如此自然,如此平常,如此全然的信任,沒有半點疑惑,沒有一絲驚慌,只因為知她在身旁,只因為知她必不捨棄他。
朝衣忽然有一種衝動,想要忘掉整個世界,拋開所有思想,只要投身在他的懷中,放聲痛哭,不為悲傷,不為恐懼,不為痛苦,只為了他這一刻的笑容,這一句直響進她心靈深處的話語。
可是慕容若的下一句話又把這種奇異的感受給嚇飛了。
「你真美!」
朝衣全身一震,臉上一陣火熱,手一松,慕容若驚叫一聲,又往下沉。朝衣忙再次一把拉住他,但是一張俏臉已嚇得煞白。
不過相比之下,慕容若的臉色比她更難看,瞪眼又要發作,「搞什麼,怪不得人都說知道了別人的秘密千萬別說出來,我只不過說你一聲漂亮,你也不用殺我來滅口啊?」
朝衣又羞又急,心中又紛亂如麻,哪裡答得了他,只得帶著他往岸邊游去。
慕容若自然沒有絲毫掙扎地配合她,乘她心亂如麻之際,一雙不老實眼睛只往朝衣臉上看,不但臉上帶笑,就連眼睛里都滿是笑意,越發令得朝衣心緒紛亂,除了臉如火燒,拚命往前游外,連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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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人的大江上落水后千辛萬苦爬上岸的故事有千千萬萬,可十個故事中有九個上岸的地點是在無人的郊外。
可憐的慕容若和朝衣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好運,一樣處在四野無人、全身濕透的尷尬境地里。
慕容若是個大男人倒也罷了,朝衣身為女子,一身濕透,衣裳全貼在身上,動人的身姿曲線盡露無遺。最重要的是,江水將她臉上的脂粉全部洗凈,露出一張清麗得像九天皓月,讓人眼前一亮,無法不為之驚艷的絕色嬌顏。
倒也怪不得慕容若在江中諒艷,叫出聲來。
此刻離了江水,身處安全之地,慕容若的眼晴更是無論如何不肯自她身上臉上轉開,肆無忌憚全沒有半點君子之風大家氣度地直視人家大姑娘的臉。
朝衣一雙手也不知該遮哪裡才好,實實羞窘至極。
慕容若總算還不是個完全沒有品格的大色狼,不禮貌的眼晴狠狠看了一會兒眼前的花容月貌后,總算收了回來。知道此刻朝衣心亂,也不去擾她,手快腳快地就地生起一大堆火來,拖了朝衣來烤衣裳。
好在包袱一直在朝衣身上,裡面的換洗衣裳雖濕了,不過至少烤乾了還可以換,兩人雖手忙腳亂了一番,倒也不至於太過困窘。
等到把全身上下打點得清清爽爽之後,慕容若有了閑工夫,自然圍著朝衣轉了七八個圈,然後開始了滔滔不絕的數落。其大意自然是責備朝衣錦衣夜行暴珍天物,長得這麼漂亮,偏偏要畫丑妝,不但掩飾姿容,順帶還折磨別人(也就是他慕容少爺)的眼睛,罪大惡極,莫過如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就這樣嘩嘩嘩嘩,滔滔然如黃河之水,說了足足一個時辰。
正準備找口茶喝接著罵時,就聽到一直坐在火前靜靜聽他大發議論的朝衣輕輕地但也清楚地說:「我自小就長得清秀好看,人人都喜歡我。八歲那年,家鄉道了洪災,家人喪盡,被人販子帶到市集去買,幸得當時歐陽老爺經過,看我清秀可愛,就把我買回去,給同樣年幼的小姐做伴。」
慕容若其實並非特別在意容貌的人,朝衣故意以脂粉掩飾美貌,但看來並不醜陋。朝衣的本來面目雖然極美,但慕容若自小見多美人,早已視為平常,所以也並不曾色授魂飛,只是知道但凡天下女子,莫有不愛美者,朝衣既自掩美貌,情願被人厭惡,其間必有不得已的苦處。慕容若不忍她多心煩擾,所以才刻意旁徵博引胡攪蠻纏地胡說一通,無論她氣也好笑也好,只要令她忘掉傷懷便可。但此刻聽得朝衣如此開言,就知她必要傾訴心頭隱密,便立時坐下,默然靜聆,只用那溫柔的眸光靜靜安撫她。
「歐陽世家是大家族,家大業大,便是小姐身旁的一個丫頭都還好吃好用,頗為享受。我年紀原小,人也好看,家中的主子又憐我凄涼,對我都頗慈愛。便是小姐少爺們也高興有我這樣一個伴兒,待我都很親近。只是人漸漸長大,知道的事漸漸多了,便再不能如幼時那樣單純。我長得比小姐竟還略好看一些,年紀小時倒也罷了,可年事漸長,少爺們竟然更喜歡與我接觸。其他世交的表少爺們來玩時也多喜歡和我說話。小姐有時就會不喜,時不時發些脾氣,莫名地就會惱怒要責罵人。而當時,我還只有十二歲。只不過,在大家族中當丫頭,十二歲已是不小的年紀了。十三歲的房裡人、十四歲的姨太太也不在少數,我原又是個吃過苦的人,自然懂事得也早。於是我就常常刻意地用脂粉化妝把美麗掩去。開始時,只是做小小的改變,漸漸地化的妝就濃了、艷了,臉上的美麗也一點消失了。因為我很小心,一點點慢慢來,讓大家每天看著漸漸習慣。所以大家也就都接受了我的樣子,習慣了我的容貌,人們也就漸漸忘記我曾經的清秀了。畢竟當時還是孩子,女大十八變,越變越丑也不是什麼奇事。我每天都小心地化丑妝,直到如今已有六七年了。」
朝衣的聲音平靜而徐緩,卻令得慕容若心中陣陣的不忍和疼痛。如此一個美麗的少女,卻偏偏不敢以美麗示人,每天小心地掩飾著她的美麗,忍受著旁人厭惡輕視的目光,這其間的辛酸盡在這一番看似平靜的話語中吧。慕容若並沒有想到自己會為她的遭遇而如此心痛,但這樣如同身受的感覺卻並不讓他感到驚奇排斥,他默然,伸手,握住朝衣的手,向她微笑,一如往常,燦爛如陽光,溫暖如陽光。
一個敢於面對悲涼命運多年而不肯放棄的女子不需要憐憫與同情,她所要的,只是這一刻的握手,這一瞬的溫柔,這一個知心的人。
朝衣感覺著從手掌直傳到心頭的陣陣溫暖,繼續說下去:「我從八歲服侍小姐,陪小姐一起讀書識字練武習劍。那時還是孩子,並不知避忌,武功上的許多不解,小姐都會在晚上和我一起研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這樣的天分,居然悟性比小姐還好,學得比她更好更快。只是在這一點上,我醒悟得更早,到十歲時,已經知道這樣不對了。所以在很多情況下,我明明清楚明白卻要裝糊塗。很多招式我看一遍就會卻往往裝著十遍八遍還只學個似是而非。小姐也在漸漸長大,學的武功越來越高深,而看起來,她和我之間的距離漸漸拉大了。她也只道我和普通的丫環一樣,武功高不到哪裡去了。她與我日夜相伴,有許多心法口訣要記在書冊上日夜背誦,她也並不避著我,我聽在耳里,自然也記在心上,領悟得倒比地還要快些。後來,小姐帶著我到峨嵋山拜師。靜空帥太就曾深深望著我,稱讚我的根骨極佳。我當時居然異想天開,跪下去求靜空師太收我為徒……」
慕容若輕輕嘆息一聲,他可以想得到結果。
朝衣抬頭望向慕容若,很努力地笑了一笑:「那是我第一次拋開身份之別,大膽地想要去妄求一件事,最後,靜空師太當然沒有收我為徒。我不過是個丫頭,峨嵋山高手的入門弟子怎麼可以是個小丫頭呢?為此,我被小姐惱了好一陣子,說我胡鬧妄為,丟了歐陽家的臉。而那一次也是我真正明白身份之別的時候,自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敢在武學上有所妄求,只是小心地做我的丫環。小姐在峨嵋山習武,我是她的貼身丫環,很多事都是無法避開我的,不知不覺中,峨嵋山武學的奧妙之處,我竟也領悟了許多。就這樣,我就有了不下於小姐的武功。只是我仍然只是一個丫頭,武功太高對我也並沒有什麼太大的用處。我並沒有顯露的機會,也刻意不讓人知道,以免有莫測之禍。就這樣,我只是個平凡的丫頭,不過是在武功上天分高一點,骨格好一點,稍為美一點,如此而已。沒有任何神奇之處,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看,若少爺要失望了吧。」
慕容若深深地望著他,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一字宇說:「你是最了不起的女人。」
朝衣失笑:「若少爺還要取笑人嗎?」
慕容若眸子里有著無人可比的認真,「還有人能比得上你嗎?如此美麗,卻不敢示人,如此武功,卻不能展露,身為人下,不得自由,這麼多年來,日日如此月月如此時時如此。可我從沒有見到你有絲毫怨恨不平。你依然對主人盡忠服侍,為她的終身儘力奔走,你甚至還能不以自身之音而自悲自怨,反而每能感受生命中好的一面,去欣賞自然的美好,這份胸襟氣度,天下還有人可以比擬嗎?」
「若少爺是善心人,最知道如何哄人歡喜了。」朝衣微微一笑,「我不過是個樂天知足的普通女子而已。我為什麼要怨恨呢?我八歲失去親人,和我一樣失去一切的孤兒有無數,他們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呢?姿色好的被賣入青樓,沒有色相的甚至可能成為災荒中被吃的兩腳羊。而我被買人歐陽世家,而且當的是小姐的丫頭,並不曾受半點苦難。我感激尚且不及,為什麼還要怨恨?我是丫環,古來哪有個丫環比小姐漂亮比小姐能幹比小姐武功高的道理,我掩飾武功與容貌也是應當。何況我並不曾損失什麼。我會武功,但我不喜歡打架,更不敢殺人,那樣宣揚武功做什麼?我掩飾容貌,才免了被少爺老爺看上,收入房裡的事情發生,算來,我之所得比所失更多,我又為什麼要悲傷不平?更沒有絲毫了不起之處。」朝衣的眸清亮如水,語氣愈發坦然安詳,「我是小姐的貼身丫頭,平日里吃穿用度比之普通窮人,尚要好上不少。我每個月的月錢有一兩銀子。我的衣裳食物另有例分,並不需要自已掏錢。我又沒有用錢的地方,只是把銀子存起來,至今頗有些積蓄。我原說想等到小姐嫁人之後,終身有了依託,便請求贖身,想來小姐也不會留難於我,到時我便可以紡紗織布,過完平淡的一生。你看,比起普通人,我的日子尚算好的,而世間尚有無數窮苦凄涼之人,備受命運磨難。我若還不知感激上蒼,整舊里唉聲嘆氣,怨天尤人,就是天也不能容我。」
慕容若微笑,「小傻瓜,以你的武功,大可一走了之,找個她方躲起來過自由生活,又或在江湖上創一番事業,你居然只想乖乖當丫頭,直到主子出嫁,才自求贖身?真是笨到家了。」
朝衣頗有些困惑地說:「有武功就很了不起嗎?武功也不過就是一種特長,就像有人精於刺繡有人善於烹任一樣。可是其他的特長可以讓人做出很多好的東西出來,既利己又利人,武功卻常會讓人驕傲蠻橫,動不動以力服人,不斷引發爭端。這些年來,在歐陽家常聽他們說些個武林紛爭,動不動打得血肉橫飛,其實為的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如果他們不是武林人而是普通百姓,或許可以安居樂業,根本不會有這麼多爭端殺戮。」
慕容若向來是那種認為天下沒有什麼大不了之事的人,可是聽眼前這個身懷一流武功,卻一點也不認為武功有半點了不起的小小婢子,這番看法倒真是令出身武林世家的他有些目瞪口呆了。
朝衣卻絲毫不覺自己的想法有什麼特別,只是很平靜很柔和地繼續說:「我自八歲時被歐陽世家買去做丫頭,原是買斷了一生的,卻也因此脫離了貧困苦難、種種厄運。若無歐陽世家我縱不死,如今到底落到什麼田地,怕也難測。算來歐陽世家待我倒是多有恩義的。我脫身逃走並不難,但我又怎能做這樣的事呢?」慕容若微笑,微笑著去看朝衣的眸。她的眸光一片清澈,沒有半點陰影雜質。慕容若輕輕伸手,將她額上垂下的一縷散發拂開,看她明麗眸子、絕美的容顏,忽然輕輕地笑了,就連笑聲中,似也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溫柔,「我初見你時,原以為你是個極聰明的女子,原來卻是個全不會為自己打算的傻女孩。」
朝衣從來不以為自己聰明,她只是一個安詳的、安靜的、知足的,只想平平安安也平平凡凡度過一生的女子。只是此刻聽得慕容若這樣輕輕地笑著,這樣柔和地說著,一顆心就忽然地亂了。這笑聲里的溫柔,這言語中的憐惜,是真的存在,還是一時的錯覺呢。
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從不曾這樣迷亂過,卻也從不曾這般沉醉過。
只為著似是說笑、似是伶借、似是寵溺的一句話。
慕容若只是看她在這一刻含羞垂頭的嬌態,心中亦是一盪。握住地纖掌的手無意識地一緊,然後清楚地感覺到朝衣的微微一顫。
慕容若握著她的手,原想給她力量以面對生命中的不幸,原想給她溫暖以對抗剛自江水中出來不久后的冰寒。但是,她的手,原本就一片溫暖,甚至還暖了他的心,她的心原本就光明清凈,從不曾以生命為苦。
自幼喪盡親人,為人僕役,不得自由。美麗的容貌不能讓人見,高明的武功不敢令人知,而她,竟仍能這樣安詳地面對生活,竟不曾有一句怨言、一絲不平。她仍能感受到天地間美好的一切,仍會為自身的幸運而感謝蒼天。
她有這樣寬闊的胸襟,這等正直的品格,待人又有這般溫柔體貼,卻絲毫不懂得為自己打算,為自己爭取。
這樣一個只記恩義不記怨的傻女人,是需要有人照料有人愛惜有人為她打算的吧。
他微微地笑了一笑,很自然,很平靜地說:「嫁給我吧!」
朝衣沒有震動驚奇,因為慕容若的語氣太平和太從容太隨意了,就像是說「遞杯水給我吧」這樣簡單,所以朝衣一路間認為自己聽錯了。
她抬眸,看向慕容若,他的臉是溫柔的,他的笑是溫柔的,就是他的眸子里,也有著無窮無盡的溫柔笑意。
朝衣忽然意識到自己沒有聽錯,一切都是真真實實的,幾乎是反射住地猛然將被握住的手往回抽。
慕容若的手一緊,緊緊抓住她的手。
朝衣的手並不纖細柔嫩,她是做過租活的丫頭。不過,慕容若的手也差不多,多年的習武,在他的手上也留下了許多永不磨滅的痕迹。
這樣的一雙手握在一起時,竟然是如此相配。
可是慕容若和朝衣都沒有注意他們此刻雙手如此緊握在一起時的曖昧景象。
朝衣只是心中一片慌亂,全然不知應當如何應對。
而慕容若也只是眼也不眨地望著朝衣,臉上的笑容絲毫不變,眸中的溫柔也愈加明顯,但卻自然流露出一種絕對的堅持,令人無法抗拒,不能反對。這個笑起來像個孩子、永遠溫和的男子,當他有所堅持時,將比具有王者之威的慕容烈更加有震懾力。
朝衣被他看得越發心慌了,急得叫出聲來:「若少爺,你不要戲弄……」
慕容若臉上突然現出不說之色,而朝衣的呼聲也立刻止住。
她知道,慕容若是不會戲弄朋友的,更不會拿這樣的事來戲弄他,他既說出口,就定是誠心誠意。可是她竟然這樣說他。
慕容若不是個會輕易生氣的人。旁人的誤解對他根本沒有任何影響。但慕容若肯定會因她的誤會而不快,只因在慕容若心中,她是知己。
她是他的知己,她是可以做他知己的人。
可是她卻連自己的心思都不曾理清,連自己的命運都不能明白,又如何可以做得了旁人的知己呢?
朝衣默然無言,屢次想抽出手來,可是慕容若卻握得那樣緊、那樣執著、那樣用力,便似要讓兩隻手的血肉從此連接在一起一般。
朝衣不敢看慕容若,可慕容若堅定的溫和的含笑的眸帶著無盡堅持的目光一直定定注視著她。
朝衣終於承受不住,「若少爺,你很明白,我們根本不相配。」她的聲音中已有了說不出的驚惶。
慕容若目光灼灼緊逼著地,一字字間:「有什麼地方不相配呢?你喜歡山水自然,我喜歡天地之美。除了我,也只有你會一個人跑到後山的樹上去看山景,除了你,又有誰能陪我月下共舞?你若另嫁他人,他豈能明白你月下徘徊的心思,我若另娶她人,她伯也要說我是個獃子。咱們正是最相配的人啊。你說你是丫頭,我是少爺,可你很快就不是丫頭了,我亦沒有半點像少爺像公子的樣子。你身懷一流武功,卻無炫露之心,我身為慕容世家的子弟也無意有所成就。咱們都是一樣不思進取胸無大志的人,豈不正好配一對。我信人而從不相疑,你卻只記恩義不記怨,和我也是相似,我們兩個還不配嗎?簡直是天造的一對,地配的一雙才是。」
慕容若的理由十分之荒唐可笑,說詞也近乎耍賴,簡直像個調戲女子的登徒子,可是他臉上始終堅持著的微笑,那閃動著奇異光芒的眸子,卻令人無法懷疑他所說出的每一個字。他是認真的,絕對的認真,絕對的執著。即使用的是這樣說笑般的語言,他的口氣,也令人無法置疑一字一句。
朝衣顫了一顫,心中有什麼東西被觸動了,就是因為知他字字真心,才會眩然欲泣,才會驚慌失措,才會迷亂悵偶,更加讓她驚慌的是,這百般滋味中,竟似有說不出的歡喜和幸福。但這原是她不該祈盼的,若不及時抽身,豈不……
「若少爺,你不覺得你太過荒唐了嗎?朝衣一直只是個丫頭,你卻突然提起婚姻之事,叫朝衣如何答你?」
慕容若昨中深深望定她,口中卻依然笑說,「不錯,我們是沒有談情說愛,更不曾海誓山盟,我忽然論及婚姻,倒真是嚇壞你了。可是你我朝夕相處,彼此都如此習慣對方的存在,這般相濡以沫從此不離不棄又有什麼不好,難道非要熱火朝天,戀個要生要死嗎?我是懶人,不喜歡太累的談情說愛,想來以你的性子,怕也不適合這般激烈的情緒。我喜歡你在我身旁,你喜歡我在你身邊,我如你,你知我。這等相知相處,便是世間大多夫妻尚且不及,為什麼你不能嫁我,我不能娶你。又或者,你以為我只是因貪你的美色,才突出此言的嗎?」
朝衣心中雖然亂得全然理不出半點頭緒,但聽他此言,仍然脫口道:「朝衣怎麼會這樣看若少爺。若少爺待朝衣又豈會因外相的不同而有所差異。若少爺若真喜歡朝衣,便是朝衣貌若無鹽,若少爺也不會因此有所介懷。」話一出口,便覺不妥,自己原是要極力反對慕容若的異想天開之求婚的,怎麼會一轉眼,倒去替他說話了?
慕容若卻低低感嘆一聲:「真不枉我視你為知己,天下間,除了你朝衣,又有什麼人還可以做我的妻子?」這一句話聲音極輕,其中卻自有一種百轉千回、無止無盡的情義。
只因這個女子是真正值得的人。
他在這些日子與朝衣的相處相伴中並不曾刻意表示過什麼,卻在朝衣真正的美麗顯露后立時說到婚嫁之事,換了旁的任何人,都會立刻想到,原因在朝衣的美麗上。可是朝衣雖驚惶萬分,不肯接受,卻絲毫不曾往這方面去想。
她知道他,她明白他,這已是最重要的。
便是十世三生,上天入地,紅塵萬丈中亦難尋第二個朝衣,第二個如此知他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