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殘月如弓,夜晚的竹林里風聲颯颯。
「其是令人料想不到,娃兒居然是位格格,而且,還是九王爺的女兒。」
今天聽到的消息實在是太令人震撼了,傅炎睡不著,打算出去透透氣。
他走出屋外時,看到娃兒自己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那兒仰望星空。
娃兒美麗的臉龐略帶哀愁,黑髮散落在身後,彷彿和整片大地融成了一體。
好美!美得就像一幅畫、一首詩。
傅炎不自覺的就坐在她身旁。
「你——」一發現他靠近,娃兒先是吃驚的瞠大雙眼,然後本能的往另一邊挪去。
她似乎是堅守著阿哀的那一句——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傅炎看了,心中有三分懊惱和七分好笑。
「娃兒,你不必避我如蛇蠍,我不會再對你無禮了。」他沉吟道:「昨兒個是我魯莽,真的對不起。」
娃兒低垂螓首,不讓傅炎看到她窘紅的臉蛋,「你有想到……要怎麼樣幫我娘洗刷冤屈嗎?」
「還沒想到。我的腦子裡還有許多疑問。」
「疑問?」
「是。」傅炎的目光變得漆黑。「我不明白的是,這十八年來福伯為什麼不直接帶你上北京認親?」
「因為……福爺為了保護我。」
「保護你?」傅炎不解的問。
「你來到雪茵鎮一定聽過這首歌吧?」
娃兒輕輕吟唱起來——
雪茵山上,那華如斯。唇紅膚白、歌聲如鶯……
「聽過。這是——」
「當年我娘身邊有一位和她情同姐妹的女婢,兩人不管做什麼、吃什麼、學什麼都在一塊兒,所以,那位女婢琴棋詩畫也十分精通,而她就是春姨。」
「春姨?」
傅炎大吃一驚。原來,今天晚上拎著菜趕回來做飯的女子,居然有這不為人知的一面。
「你不說,我會認定她只是一位燒得一手好菜的奶娘罷了。」
娃兒噗哧一笑,模樣看來可人極了。
「福爺曾說,論才華,春姨只比我娘略遜一分。剛剛那首歌就是她作的。」
「我明白了。」
傅炎瞭然一笑。「福爺裝瘋賣傻,在雪茵鎮大街小巷瘋癲的唱著,就是要讓百姓心生畏懼,不敢上山,為了……不讓人發現你的存在?」
「是的。當年我被福爺抱著逃了出來,那個女人並不知道,要是她知道了,一定會派人趕盡殺絕的。」
「哦!這麼說來,村民說的鬼魂、妖女復仇、斷手斷胳臂什麼的,全是你們的傑作?」
娃兒嘟起嘴,「那是那些色鬼咎由自取。見了我還以為是我娘,說話輕佻、舉止輕浮,阿哀只是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再也不敢欺侮別的姑娘家。」
傅炎望著她,不由得被她動人的神情吸引住。
「我知道九星叔為什麼會愛上你娘了。如果你跟你娘長得十分相似,這般出水芙蓉的面貌、宛若天仙的風姿,教人不著迷都難。」他痴迷的說。
他……這是在稱讚自己嗎?
娃兒的臉又紅了,頭壓得低低的,「要是阿哀聽見了,準會割掉你的舌頭。」
一陣夜風襲來,娃兒冷得縮了縮身子,咳了兩聲。
傅炎看得心疼,連忙脫下外衣要替她披上,「你看你,都著涼了,來,披上。」
「不,不用了。」
娃兒連忙推拒著,小手不經意的觸碰到他溫暖的大掌,一顆心怦怦直跳。
「聽話,小心成了病西施。」
傅炎強勢的將寬大的外衣裹住她纖細的肩,但他的力道太大了,娃兒輕喘一聲,往他身上靠去——
「我——」
發覺自己輕靠在他的胸膛前,娃兒慌忙的抬起頭,鼻翼輕輕刷過他的臉龐。
傅炎渾身一顫,幾乎忘了呼吸。
「你——」
他忘了原本想說的話,只能傻傻的望著懷中的俏佳人。
她眸中波光瀲灧,輕輕一眨,好似會說話似的;她的身子好柔軟,散發著一股淡淡的幽香;她的唇……好誘人……粉嫩嫩的色澤,微微啟著……
突然,他有一股想吻她的衝動。
傅炎不自覺的伸長雙臂環住她發抖的肩,讓她柔軟的身子更加貼近自己。
娃兒也說不出話來了。
她像是被施了魔法,只能定在原地。
她發現,他長得比她看過的男人好看數十倍,而且,他的胸膛好溫暖、好舒服喔!
「呃……」
娃兒張口欲言,卻緊張得吐不出半個字。
傅炎的唇就這麼貼住她的額頭。
娃兒覺得彷彿有兩片烙鐵印在她額上似的,她憋住氣不敢呼吸,沒想到,他的唇又輕輕刷過了她鼻頭,她幾乎要尖叫出來。
「放開娃兒!」
一抹涼意襲上他頸間。傅炎恍如大夢初醒,連忙鬆開娃兒,轉頭望去。
只見阿哀一臉肅殺之意的站在他身後,手上那把鋒利的長劍正抵在他頸間。
娃兒一張瞼紅通通地,羞赧的低著頭。
「我——」
傅炎無法說出任何辯解的話,因為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在那一刻,他是真的為娃兒著迷了,若是阿哀沒有出現,他真的會情不自禁的吻了她。
「你這該死的登徒子,快跪下向娃兒道歉,否則我一劍殺了你!」阿哀稍一使勁,便在傅炎的頸上留下一道血痕。娃兒見了心慌不已。
「阿哀,不要。」她抱住阿哀,嚷著:「不要傷他,快把劍收起來。」
「娃兒,你還替他說話,他分明是個大色鬼!」
「不,他……」
娃兒不明白了,她的心好亂、好亂啊!
「你道不道歉?」阿哀厲喝。「不管你是京城來的什麼貝勒爺,你要是敢欺負娃兒,我就要你血濺雪茵山。」
「阿哀,不要這樣。」娃兒低聲求情,眼淚都快淌下來了。
「我不道歉。」傅炎斬釘截鐵地道:「如果我道歉,就是承認我方才的舉動是戲弄娃兒,所以,我絕不會道歉的。要殺要剮,請便。」
說著,他閉上眼,一副無愧於天地的模樣。
難道他的意思是……他是認真的?
瞬間,娃兒迷惘了起來……
???
隔天一早,飯桌上的氣氛是緊張而凝重的。
娃兒默不吭聲,一張小臉都快埋到碗里去了,傅炎幾欲開口,但發現娃兒忙著避開他的視線,害他不知如何是好,而阿哀則是臭著一張臉。
春姨好奇的打量這三人怪異的神色。
「娃兒,昨兒個夜裡聽你咳了好幾聲,是不是喉嚨又不舒服了?待會春姨熬碗葯給你喝。」
阿哀重重的哼了一聲,「哼!這還不都是某個殺千刀的好色之徒害的。」她意有所指的說。
「你在說什麼?」春姨感到莫名其妙,見到傅炎時又「啊」的驚叫一聲,「炎貝勒,你的頸子怎麼受傷了?」
「一點小傷,不礙事的。」傅炎乘機追問:「娃兒是不是受了風寒?」
春姨親切的答道:「娃兒不是受了風寒。多年前,娃兒雖然從那場大火里逃了出來,但卻教濃煙嗆傷了喉嚨—只要天氣一轉涼就容易咳嗽。」
「原來如此。」
飯後,傅炎想找機會向娃兒說清楚自己絕非存心戲弄她,但娃兒總是刻意避開他,再加上阿哀總是片刻不離的站在娃兒身旁,還用一副狠絕的眼神瞪著他,讓他苦無機會向娃兒解釋。
好不容易,因為柴火已用完,終於讓天字第一號大電燈泡阿哀暫時消失數小時。
傅炎一達到機會,立刻厚著臉皮跟在娃兒屁股後面。
「你……你不要跟著我。」
娃兒拚命的往屋外逃去。
「娃兒——」他無奈的喊。
「你不要叫我,我聽不到。」娃兒像個任性的孩子似的,用雙手捂住耳朵。
「別這樣,我是很誠懇的要和你談。」
傅炎來到她面前,緊緊捉住她兩隻手,強迫她面對他。
雖然天氣有點冷,但娃兒卻覺得自己渾身發熱,一顆心開始急速跳動……
「談……什麼?」她有些心慌,卻沒有抽回雙手。
「談——」
是呀!談什麼呢?頓時,傅炎的腦中一片空白,他原本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告訴她,但在這一刻,他和她四目交接,她欲語還羞的嬌模樣勾住了他的心魂。
那張粉嫩嫩的櫻唇依舊微啟著,像芳香誘人的櫻桃,讓他不自覺的以拇指輕輕撫著。
「我想……吻你。」他說出心底的渴望。
吻?!
聽到這個字,她呼吸急促得差點暈了過去。
「你——」色狼、登徒子,一時之間,她不知該怎麼罵他,或者,她該像阿哀那樣給他一巴掌?
她紅著臉,不知所措。
在博炎眼裡,她仿若是默許,只見他深情款款的凝視著她,目光柔得像是要將她融化了一般,他緩緩的傾下身子,逼近她……
「不好了、不好了!」
福伯忽然奔進竹屋內打斷這一切,兩個人迅速的分開,同時背過身去,努力調勻氣息,試圖掩飾自己的心慌與悸動。
春姨原本在廚房裡忙著,聞聲跑了出來,「發生什麼事了?」
「陳進那老狐狸派官兵搜山了。」
「什麼?」
「福伯,這是怎麼回事?」傅炎抓著福伯問。
「稍早那老狐狸早懷疑娃兒沒死,暗中派了好多人搜查,但那些人全被我滅口了。」福伯氣得捶胸頓足,「現在他大概是得到消息了,派了幾百名官兵打算徹夜搜山,還說只要見著妖女便放火燒了她!可惡啊!這王八蛋,當年燒死了那華小姐還不夠,現在還要對娃兒下毒手。」
娃兒的大眼內布滿恐懼,渾身止不住的輕顫著。
傅炎看了心疼,輕輕摟著她的肩,而她下意識的往他胸膛靠去,尋求一些慰藉。
「現在要怎麼做?帶著娃兒藏起來?」春姨冷靜的問著。
「藏?」福伯搖搖頭,「咱們藏了十八年了,有用嗎?還是快逃吧!」
「不!不用逃。」傅炎緊緊抱住娃兒。「我認得陳進,相信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不會對你們怎樣的。」
「炎貝勒,難道你還不明白嗎?」福伯苦笑著,布滿皺紋的老臉上流下了淚水。「當年陳進為什麼會盲目的放火燒山,為什麼這十八年來我們要躲在山上?是因為陳是那女人的手下啊!論關係,他們是堂姐弟。你明白嗎?」
傅炎如遭雷殛,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陰謀、迫害、喪親之痛、大火夢魔……娃兒究竟承受了多少磨難?
娃兒凄惶的大眼仍是茫然的,小小的身子仍是抖個不停。
傅炎擁著她,想要給她安慰,他喃喃低語道:「不要怕,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不一會兒,春姨已收拾好簡單的細軟,由福伯帶領著大家從竹屋后的小徑逃走。
娃兒看來十分害怕,但她緊持不走,「不行,我要等阿哀回來一塊兒走,我們兩個一塊兒長大,她就像是我的親姐姐一樣,我不能丟下她。」
「傻娃兒,陳進要捉拿的是你呀!現在已顧不了那麼多了,快走吧!」福伯苦口婆心的勸著。
「不要,我要等阿哀。」她仍堅持著。
「走吧!陳進派了三百多名爪牙,很快就會搜到這裡來的,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娃兒猛的搖頭。
春姨也勸著,「娃兒!聽福爺的話,咱們先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之後再回來找阿哀。」
不要!她好害怕,她感覺到一股黑暗的力量正侵蝕著她,壓迫得她無法喘息……
「不要任性。」
傅炎一把握住她纖細的肩,厲喝著,強迫娃兒迎視著他。
「你也明白的,那群人是沖著你來的,你要讓福伯和春姨擔心嗎?阿哀有武功,你根本不用顧慮她,她會照顧好自己的。」
「阿哀……不會有事嗎?」娃兒吶吶的問。
「我向你保證,她會平安無事的。」傅炎憐惜的輕撫著她蒼白的臉龐,「相信我。如果你出事了,不僅福伯和春姨會受牽連,就達阿哀也會自責的。」
「我明白了。」娃兒只好點點頭。
「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福伯焦急的喊著。
這就像是一場夢魘,一如十八年前那無情、寒冷的一夜。
他們只能漫無目的地奔逃,越過重重密林,穿過數不清的芒草,永無止盡的逃!
娃兒跑得氣喘吁吁,面色蒼白如紙,彷彿隨時會暈厥過去。她彷彿聽到魔鬼狂傲的吼叫聲,在她身後追逐著,好像只要她一停下腳步,就會有一隻魔手攫住她不放。
不,她不要落入可怕的惡鬼手中,她不要啊!
「娃兒,你還好吧?」傅炎十分擔心她,她的眼神空洞得嚇人。
娃兒不語,只是睜大一雙眸子茫然的看著他。
傅炎緊緊的握住她纖細的手。如果可以,那麼他願意做任何事來換回娃兒淘氣的神采。
就在他憂心忡忡之際,前頭的福伯突然煞住腳步。
「福伯,怎麼了?你做啥停下來?」春姨害怕的問。
「有人!」福伯神情驚恐的說。
「沒錯!」傅炎斂氣凝神。他也聽見了,對方人數不多,但身手頗高。
「哈哈哈!你們別想逃,閻王要你們三更死,絕不會留你們到五更。」
陳進狂妄的笑著,笑聲在樹林里回蕩,同時的,從樹上躍下四道黑影。
傅炎仔細一看,這四名蒙面黑衣人各個武功高強,再看到陳進那副陰險的小人嘴臉,心中一把怒火翻湧。
「陳進,你這個狗官,竟敢大剌剌的做這種泯滅良心的事情,你簡直禽獸不如!」傅炎發現娃兒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
「哎呀!貝勒爺。」陳進躬身一揖,臉上堆滿虛假的笑容,「下官還要叩謝貝勒爺的鼎力相助,若不是您……下官派出的探子也不會找到這孽種的下落,多謝貝勒爺相助啊!」
原來他派人跟蹤他!原來……自己是間接害了娃兒的兇手。
「你——」傅炎氣得臉頰漲紅。「卑鄙小人。」
「多謝貝勒爺的讚美。」陳進仍是涎著一臉奸詐的笑。
「你這個殺千刀的狗雜碎!我呸!」福伯啐了一口口水,隨手撿了一根木棍,說道:「炎貝勒,娃兒就交給你了。我們把所有的希望全放在你身上,你一定要替小姐伸冤,快帶著娃兒逃吧!」
「是啊!當年小姐死得多麼冤枉,今天我一定要為她出一口氣!」春姨拔出腰間的長劍。「陳進,我要砍下你的頭去祭墓。」
福伯和春姨挾著一股視死如歸的氣魄,教傅炎看得動容。
「貝勒爺?哈、哈!一具在山中被野獸咬得稀爛的屍體,就算是傅王爺看了也認不出那是他的愛子呵!」陳進陰狠的笑著,「給我殺,一個活口都不要留。」
三名黑衣人一齊展開攻勢,其中一名黑衣人倏地劈劍砍來,傅炎眼明手快的擲起一粒石子射出,右手拉著娃兒,將娃兒拉至身後護衛著。
那粒石子正中黑衣人的手掌,長劍頓時落地,但他再度赤手空拳襲來,傅炎以左手隔開他一掌,就在此時,娃兒擰開他的束縛,蹲在地上,發出了凄厲的哀嚎——
「啊!娘——啊——」
「娃兒。」傅炎又揮出一掌,將黑衣人震得老遠,連忙轉身要扶起娃兒。「娃兒,你沒事吧?」
「不要、不要……」娃兒害怕的哭喊著,刀光劍影化為染了血的火海,「不要燒死我娘,娘救命哪!」
「快殺了那個孽種,快!」陳進命令著。
「不要。」
眼見另一名黑衣人舉高長劍就要朝娃兒刺下,傅炎一個旋身護在娃兒身前,那一劍便劃下他的右臂,傅炎咬牙忍下一瞬間的巨疼,以左手擒住黑衣人的手腕,長腿一踢,將黑衣人踹飛得老遠。
「娃兒!」
傅炎心疼的趕緊扶起娃兒。
血!是血,好多好多的血!好可怕、好可怕……娃兒的腦海中閃著一幕幕畫面。
「不……」娃兒喃喃低語,眸中布滿淚水。「不要……娘……娘……」
「去死吧!」陳進驀然大喊一聲,持劍揮向娃兒。
娃兒心底一涼,尖嚷道:「娘,救命哪——」
說也奇怪,就在陳進正要揮下那窒命的一刀時,倏地一陣狂風襲來,吹得人人均站不住腳,狂風吹起,呼呼風聲中,夾雜著一股哀凄的低嗚,像幽魂哀凄的哭聲……
「鬼!是鬼!」
「是那華的鬼魂來複仇了,啊……」
黑衣人紛紛恐懼的大喊著。
逃!快逃,娃兒,快逃啊!
彷彿有個一輕柔的聲音在娃兒耳邊催促著。瞬間,娃兒像是擁有了巨大的力量,她不再哭喊,蹣跚的爬了起來,往另一個方向逃去。
「娃兒、娃兒——」
傅炎連忙追去,狂風吹起的沙塵擾亂了他的視線。
「孽種逃了,快給我追,追呀——」陳進叫喊著,但狂風阻擋了他的去路,讓他無法前進半步。
「娃兒、娃兒——」傅炎呼喊著。
娃兒拚命的向前跑,彷彿沒聽見傅炎的呼喚,只是不停的跑,頭也不回的向前狂奔。
「娃兒,你等等我!」
傅炎不放棄的追著。
娃兒穿過了樹林,身子像是長了翅膀似的,不停的向前方飛去。
傅炎使出輕功,足不點地的將兩人的距離拉近,就在他即將追上娃兒時,駭然看見前方的斷崖——
「娃兒,小心!」他大喊。
這次她聽到了,就在她回頭的那一瞬間,腳下的土一松,整個人滾落山崖。
「娃兒——」
傅炎的一顆心像是要蹦出胸口,他毫不猶豫的飛身躍下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