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福康安被韻柔發現,竟是一點也不尷尬,自自然然渾若無事一般地朗笑一聲,「我正要找韻柔姑娘呢。」
韻柔含笑問:「『不知我有什麼事能幫上三爺的忙?」
「我想問你,你家小姐到底喜愛些什麼?這些年來,我每次來拜訪,都帶著宮中上好的珠玉美緞,每次出征回來,也會帶上各地的名貴特產,就連西洋金貴鐘錶也送過不少,可是小姐從來不是撕就是砸,竟沒收下過一次。不能讓自己未過門的妻子稍稍開心,我這樣的男人,豈不是太無能了。」福康安笑意從容,語氣和緩,絲毫也看不出這是一番剛剛跟蹤被發現后編出來的應急之詞。
韻柔微微一笑,「原來是這種小事,好辦得很。我家小姐素來不是向富貴折腰的人,三爺送的禮物固然貴重,卻不能博她一笑,若要她開心,只需在市集街道上買些個精巧可愛、有意思又不俗氣的好東西即可。像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這些都好,保准小姐會喜歡得不得了。」
王吉保忍不住不以為然地說:「就這些東西,有什麼珍貴之處?一顆明珠,便能換來一整車都不止了。」
韻柔斜脫了他一眼,「傅中堂府,便是萬兩黃金千斛明珠也拿得出來,不過,那不是我家小姐要的。我說得那些小東西雖然便宜,但要細細挑選,才能找出真正精巧雅緻的好東西,這一份心思,縱是搬來金山銀山,也比不得的,亦是我家小姐珍惜的。你把你未來的少夫人,當做了什麼庸脂俗粉了。」
王吉保沒料到這個看來溫柔纖弱的女子一番搶白,竟如此辛辣,一時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福康安看王吉保下不了台,笑著引開話題,「我以往倒從未在街市上買過這樣的小玩意兒,也不知能不能買得合小姐的心意。」
韻柔含笑又說:「這也無妨,近日我家小姐狂愛一樣東西,公子若能取到,保證小姐是斷然捨不得撕爛的。」
「什麼好東西?」
「是一本書,一本叫《石頭記》的書。」
「《石頭記》?」
「對,此書朝廷不許刊行,民間只得手抄流傳,因為手抄散亂,所以不同人抄的多有不同之處,而且目前坊間也只找得到前八十回,后四十回,再也無處可覓。小姐深愛此書,每日掛肚牽腸,不能忘懷。公子若能尋到后四十回,保證小姐感念至深,再也不會對公子發脾氣了。」
「《石頭記》?這是什麼書?是否有誹謗時政之處,所以才被禁刊?又到底寫些什麼了不得的英雄美女,才子佳人,竟令小姐如此在意?」
韻柔婉然而笑,「公子只怕誤會了,這《石頭記》妙就妙在並沒有寫半個英雄能人,更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說的不過是幾個異樣的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這樣的文字,三爺大英雄人物,當然不屑一顧,自是看不人眼的,不知道並不稀奇。至於朝廷為什麼要封禁,我這等小女子更是不明白了。」
「《石頭記》?」福康安皺眉凝思,「好像在哪裡聽說過啊。」
王吉保忽然插了一句嘴,「我記起來了,前段日子,我看到有兩個人在飯館里打架,聽旁人說,他們是為了爭《石頭記》里兩個丫頭到底哪一個好才打起來的,那丫頭好像是叫晴什麼來著。」
「啊,必是襲人與晴雯。」韻柔眼中忽然光芒閃閃。
福康安也用力一拍掌,「對了,半年前,鄂敏六叔和孫大學士在府里做客,夜裡頭說笑唱和,也不知怎麼吵起來了,我聽著好像也是說什麼《石頭記》,一個說什麼揚黛抑釵,一個又說什麼雙峰並峙,二水分流,他們倆平時那麼好的交情,竟吵得臉紅脖子粗,不可開交。」
韻柔點頭不住,滿臉滿眼都是光彩,「自然是寶黛之爭了。我與小姐也常吵,若是不吵。便不是痴迷的人了。」
福康安看這女子眸中異彩不絕,心中忽然動了疑,這《石頭記》到底是哪一個最想要的?為什麼怎麼看,都讓人覺得分明是這個小女子想利用啟己尋得散失的手稿,一償她自己的心愿?但不知這《石頭記》是何等魔書,怎麼上至朝中高官,小至販夫走卒,中至這閨中女兒。皆痴迷若此。
韻柔見福康安深思,笑得更加柔美,再盈盈施了一禮,「三爺已經問完了我,該輪到我問三爺了吧?」
「哦,姑娘也有問題嗎?」
韻柔笑意溫柔,徐徐開口:「請問三爺,打算把我家小姐怎麼辦?」
「這個恕我聽不明白。」
「好,既然三爺不明白,我就慢慢說明白。」韻柔依然在笑,溫柔的眼神卻忽然銳利了起來,「當初三爺與小姐定親,已經是一樁大大的奇事了。傅家是鑲黃旗主,天子姻親,朝中宰相,只因夫人一時喜歡,便與小小的學士聯姻,而三爺當時明明十分不願,事後卻像是非常樂意地接受了,親自登門拜訪,對老爺夫人都禮敬有加,時常帶著重禮來看小姐。若說這其中沒有半點古怪,只怕無人相信。」
「姑娘說的話,我更加不明白了。」福康安的眼神忽然變得深不可測,雖然仍然含笑,但即使笑容,也是幽深無比的。
王吉保很自然地上前一步,冷冷地道:「韻柔姑娘,請你記住你的身份。」
「我當然記得我的身份。」韻柔的聲音忽然冰冷,眼神里的溫柔也變成了凌厲,毫不懼怕地看向王吉保,一句句清清楚楚地說:「我自幼與小姐一同長大,猶如姐妹一般,小姐愛我重我,就連讀書識字,也讓我和她一起學習,才有我的今日。這就是我的身份,我做的哪一樁事不符合我的身份。」一番話搶白過去,也不理王吉保難看的臉色,飛快地轉頭望著福康安,「福三爺,我不知當初為什麼你們要定這樣一門親,但時隔多年,或許,這門親事的利用價值已經完了。雖然崔家沾了傅府的光,舉家抬旗,老爺也做到翰林學士,可論到門弟。與傅家從來是雲泥之別。傅家真的會將小姐娶進門嗎?傅家真的會守當初的婚約嗎?」
福康安靜靜地望著這個素來纖美溫柔,而今卻忽變得凌厲逼人的女子,烏黑髮亮的眼睛幽深若海,良久,方才徐徐地問:「你以為我福康安是什麼人?」
韻柔柔婉一笑,「有三爺這一句話就夠了,韻柔相信三爺的為人,這就告退了。」盈盈又施了一禮,方才轉身離去。
王吉保猶自憤憤然,「這個丫頭好大的膽,竟然連爺都敢質問。」
福康安微微一笑,「這就是崔詠荷的不凡之處了。竟能令一個全無地位的弱女子,為了她,而有膽魄氣量質問我。這一點就是當朝重臣,也未必可以做到。崔詠荷,絕不像你看到的這樣,是個只會爬樹、扔東西,永遠髒亂的野丫頭。」
王吉保心中不以為然,又不好和福康安爭辯,只得口服心不服地點頭應是。
福康安自然知他心口不一,、卻也無心去解說,目光遙望荷心樓,心卻到了數年之前,那一天,額娘強行定親,自己苦勸不得,氣極之下,回府稟告父親,那時……
「阿瑪,這事你得管一管,額娘她居然硬要為我定下一個娃娃親。」
「胡說什麼,前兒我才告訴過她,誠嘉親王家的弘暢有意給你說和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你額娘不可能還會想給你定別的親。」傅恆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略有些怪異。
「什麼?和英公主?不,不行,阿瑪,我不能娶公主,我也不想娶公主。」福康安一怔之後,立刻叫了起來。
「為什麼,你大哥福靈安是多羅額駙,二哥福隆安是和嘉額駙,你為什麼會不想娶公主?這可是至大的榮耀。」
「什麼至大的榮耀,只有那些古今戲文才愛演些中狀元娶公主的大喜事,古往今來,駙馬無數,又有幾人留下過名字?縱成了皇親國戚,也不過做個領干棒的散秩大臣。就算真有才能膽略的,只因掛了個駙馬的名分,無論有什麼功績作為,人家也只會說你是沾著公主的光。更何況,皇家的女兒,娶回家來,如同菩薩般供得高高的,上床是夫妻,下床是君臣,又哪有夫婦之樂。我看著大哥二哥,每日里在公主面前恭敬柔順,半個不字也不敢出,聲音抬高一點的膽色也無。男兒丈夫,要落到這種地步,還不如死了算了。我將來要以我自己的能力建功立業,留名後世,絕不願借著皇家的光彩。阿瑪,若說與皇家聯姻,有了大哥二哥已經足夠了,又何必再加上我呢?」
「可是」
「阿瑪,你主持軍機處多年,文政、河務、兵事、錢糧。刑名……哪裡事繁任巨,哪時就有你一力料照,且是待人誠摯有禮,循禮有體,政民理財治安,都是全掛子本事。為了國家累得百病纏身,可是,外頭不還是有人日日議你是外戚,是沾著皇后的光,是靠著皇上的偏心思寵才有今日的嗎?後世的人,或許會談論劉墉的正直,紀昀的才華,可是,有幾個會說你的操勞辛苦,怕也只是淡淡地說上外戚二字,便將你一生抹煞了。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我不想將來別人說起我,也只會說,原來他是十五公主的駙馬,怪不得仗好打,官好當呢。阿瑪……」
傅恆見福康安說得情緒漸漸激動起來,更想起自人軍機處以來,因著外戚的身份,日日小心,時時在意,半步也不敢走錯,只恐授人以柄的辛酸,也勾動了凄驚情腸,嘆息一聲:「難得你看得如此透,並沒有被皇家的尊榮沖昏了頭,的確遠勝你兩個哥哥。更難得你有這樣的志氣和豪情,要靠自己建立功業,只是,這樣的話,你我說說即可,卻不能對外人說,又拿什麼辭令去拒絕弘暢的好意呢?」
「不用拒絕,阿瑪只要快對外宣布我已定親,大擺宴席請客,此事自然就消彌了。」
「定親?」
「對,侍讀學士崔名亭之女,額娘十分喜歡她。」
「荒唐,崔名亭只是個小學土而已,又是漢人,我兩家突然定親,只怕皇上也要過問為什麼了。」
「為什麼,為的就是皇上啊!皇上前些日子不是正惱著朝中滿漢相爭,六部的滿大臣漢尚書互相指責嗎?阿瑪特意為我訂下漢臣之女,以堂堂宰相之尊,先推行滿漢一家的善政,正是為著貫徹皇上的旨意。如此一來,相信皇上只會稱讚阿瑪,絕不會再多過問的。」
傅恆愕然地看著福康安,良久方才笑出聲來,「你這鬼精靈,竟有這樣的細巧心思,這倒好,你借了人家過關,反而博了個體承聖意的好功勞。只是……」他臉色忽而一正,「對你來說,這或許是為了躲避與皇家聯姻的一個策略,可是對人家女子,這卻是一生的大事,一世的名聲。我傅家雖是當朝一品,卻也不可仗勢欺人,誤了清白女兒家。」
福康安平靜地笑了笑,「阿瑪,我知道傅家是什麼門弟,阿瑪是什麼為人,我福康安也一定會盡身為男人的責任。無論如何,我不會負她。」
「無論如何,我不會負她!」
當年的諾言,似猶在耳邊,即使那時的崔詠荷只是一個小孩子,即使那時的福康安,也只是想避免成為皇家的女婿,所以才順水推舟,應承了這門親事。
但,訂下了就是訂下了,許下的諾言,一生一世都不會變。
堂堂男兒,又豈能失信於一女子。
縱然當初只是利用,但我會視你為我的妻子,娶你進門,愛你護你,憐你借你,即使這樣的諾言,你並不曾聽到。
用力地搖搖頭,搖去紛亂的心思,不理會王吉保帶著疑問的眼神,「我們回去吧。」
王吉保點頭,隨福康安一起往園外走去,才沒走幾步,園門處「呼啦」一聲,已擁進一大堆的人,搶在最前的頭的一對夫婦,整整齊齊的官服命婦狀扮,分外隆重。一看見福康安,喜得臉上帶笑,口裡呼喚不絕,腳下飛快地走近過來。
福康安微笑著迎上去,「給老師和師母請安。」
崔夫人笑得滿面春風,「都是自己人,還這樣客氣什麼?」
崔名亭一點名士矜持也無。上前就拉住了福康安的手,「我一聽說你得勝回京的消息,就和你師母一起趕去中堂府道賀,誰知傅中堂入宮去了,你又先到我府上來了,本想趕回來招呼你,可是傅夫人客氣,非要招待我們夫婦二人,所以回來晚了,可是怠慢你了。」
「老師說哪裡話,我們兩家,怎麼會有怠慢一說。」
「說得對,說得對,你這孩子,最是長情了,這些年來,但凡個年節喜慶,生日壽辰,或是出征回京,總帶著豐盛的禮物上門來,這份心意,最是難得了。」崔夫人語氣無比熱絡,「快來,咱們到前廳去,一起為你洗塵慶功。」
「師母我……」
「千萬別推辭,我們兩家,原也不必客氣。」崔名亭截著福康安的話頭,拉著他,腳不沾地地走著。
崔夫人連聲地催:「快,去荷心樓,叫小姐來見客啊。」
福康安嚇了一跳,崔詠荷哪裡會給他好臉色,怕不把酒席給掀翻了,忙阻止說:「不必客氣了,我方才已和小姐見過了。」
「這就好,這就好,詠荷不懂事,你要多擔待才是。」崔名亭笑得無比歡暢。
福康安知道這一頓跑不了,便也無可奈何地笑笑,跟著崔名亭去了前廳,只是回頭對王吉保招招手。待他上前,才輕聲說:「你去紀學士那問問《石頭記》是本什麼書,他總編四庫全書,舉國書目任他選求、只要他幫忙,應該可以把散失的后四十回手稿找到。」
王吉保應了一聲,轉身便快步離去了。
☆☆☆
韻柔輕輕柔柔地上了荷心樓,還沒有進門,就聽到崔詠荷的低罵:「你跟那混蛋都說了些什麼?」
韻柔笑盈盈地拂開珠簾走進樓閣,望望樓外欄杆,方才笑說:「剛才並沒有看到你倚欄張望,你怎麼知道我在和福三爺說話?」
崔詠荷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瞪圓眼睛看著她。
韻柔皺眉苦思,好一陣子才恍然大悟,「原來你是躲躲藏藏在珠簾後頭,悄悄地看啊。」
崔詠荷跳起來就要撕她的嘴,「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韻柔一邊躲一邊笑,「這也沒什麼稀奇,你不知道福三爺每回得勝回京,滿街都是姑娘觀望嗎?那些個大家閨秀,不便拋頭露面,全躲在閣樓上偷偷地瞧,就這樣,一時忍不住,還會扔些什麼手帕啊香囊啊王佩啊下來,見著了福三爺,才知道古人說潘安出門,擲果滿車,全都是真的。」
崔詠荷臉色越發難看起來,「你不要拿我比別人,最好全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都湊到那個混蛋面前,讓他快快給我退親就好了。」
韻柔嘆息著搖搖頭,「可惜福三爺對小姐你一片痴情,只怕不是那樣輕易就會退婚的。」
「他對我一片痴情?」崔詠荷冷笑。
「若不是痴情,為什麼現在那隻呆雁還站在下頭,望著荷心樓發獃?」韻柔指指樓外,笑得像一隻正在戲弄老鼠的貓。
崔詠荷騰地站起來,就往樓外欄杆處走去,走出三步,忽然止步,小心地借著樓頭珠簾掩住身形,往外看了一眼,皺了眉頭,「那傢伙想幹什麼,不是又在想什麼害人的詭計吧。」
韻柔搖頭嘆氣,「唉,你看他望著這邊痴痴獃呆不知想什麼,直如寶玉在瀟湘館前犯了痴狂一般,你就不稍稍感動一點兒嗎?」
崔詠荷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轉開眼神,不欲再理睬一直胡說八道的韻柔。但眼角的餘光卻看到樓下忽然熱鬧起來了。神色微微一變,不再顧忌被樓下的人發現,上前幾步,直接靠近了欄杆,看著樓下的一大群人。
沒有人發現她,她的娘她的爹,她家的僕役下人,所有的人,都眾星捧月地圍著福康安在往外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笑聲一陣陣傳上樓來。
爹和娘熟悉的聲音刺心又刺耳。
「自從你出征啊,我日日都在佛前祈求你早日得勝回朝,總算這份誠心有了回報。」
「是她婦道人家見識短,你文武雙全,素來戰無不勝,我就從來也沒擔心過,只想著怎麼為你洗塵慶賀啊。」
「唉,我們女人沒你們男人見識大,不也是一片心嗎?算起來,咱們詠荷才是最擔心你的人。你別看她平日害羞,見了你都要躲開,不願多說話,可是你一出征啊,她就整日吃不安睡不寧,怎麼勸都不見笑一笑,直到聽說你打了勝仗,臉上才露出點歡顏……我們家詠荷啊……她可是……」
隨著人漸漸遠去,母親那因情緒激動而特別高亢的聲音也隱隱約約,直至消失。
崔詠荷靜靜地倚著欄杆,雙目遙望著遠方,總是帶著怒氣卻也有著無比生氣的眼睛里,一片沉寂。
韻柔輕輕嘆息了一聲。為什麼他們都不明白?為什麼,名門之後的飽學名土,會在權貴面前,露出如此過分的諂媚?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為女兒令家門飛黃騰達而開心,卻從來不曾在意過,他們向來看得無比完美的女兒,心中所受的傷痛。
當他們在福康安面前獻媚之時,更不會在意,也不會理解女兒心頭的羞恥。
這麼多年了,他們在福康安面前無論露出什麼樣的醜態,都不會自覺自知,傅府上下,的確都有宰相門弟的風範,從來不曾對崔府中人露出任何輕視和不屑之態。福康安更是永遠溫文有禮,客氣周到。可是,崔名亭夫婦對福康安越是恭敬,崔詠荷就越是惱怒福康安.對他越發無禮,偏偏她越是凶蠻任性,無理取鬧,福康安就越是斯文禮讓,從不生氣。他越是溫和退讓,崔詠荷又越發氣惱憤恨,對福康安的態度也就更加惡劣了。
這樣一個奇異的怪圈,就這麼悄悄地形成了。
而他與她無形的較勁,卻不知要到哪一天,才會停止。
☆☆☆
「小姐廣簾外丫頭的聲音輕輕傳來,「外頭宴席上,福三爺讓人送進了一份禮物。」
「又是什麼銅臭東西,給我扔掉。」崔詠荷頭也不抬一下。
外頭丫環應了一聲,便聽得腳步聲漸漸遠去。
韻柔心中忽一動,揚聲問:「送的是什麼?」
「是一本叫做《石頭記》的書。」
「什麼?」韻柔低低驚呼一聲。
崔詠荷則猛地站起,懂得桌子砰然一震,她也顧不得膝蓋撞得生疼,飛一般沖了出去。
韻柔還站在原處,喃喃自語:「權大勢大,果然有這樣的好處,居然半個時辰就找到了。」
不過才一句話時間,崔詠荷已如獲至寶,捧著一本書重又沖了回來,臉上神色喜不自禁,「韻柔,你相信嗎?這居然是全本的《石頭記》,竟然是全本啊!」
韻柔淺笑盈盈,「這一回可看出他的情義來了吧,再用不著口口聲聲地說他壞了吧?」
一邊說,一邊靠近過來,與迫不及待的崔詠荷一起看書。
二人心情興奮,飛快地看了幾頁,崔詠荷忽低低地「咦」了一聲,聲音里滿是驚奇不信,翻看的速度猛然加快,而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最終,憤然站起,拿著書就直往前院沖了過去。
☆☆☆
「福康安!」
一聲滿懷憤怒的大喊,很輕易地打破了滿廳的喜氣。
福康安正被崔名亭纏著進酒,推脫不過連幹了七八杯,正想著如何脫身才不失禮,猛聽到一聲怒喝,剛舉到唇邊的酒杯頓住,抬眼望去——
因為極度的憤怒,崔詠荷的臉上有一種異樣的嫣紅,本來已重新梳理的頭髮,也因跑動而又再度凌亂起來,微微喘息著的她,就連呼吸也有些凌亂。
福康安不知是酒意上涌,或是什麼別的原因,看到這嬌靨通紅、雙目睜大、散發覆在額前、胸口起伏不定、惡狠狠地瞪著自己的女人,心竟也亂了一亂。再然後,眼睜睜看著一本厚厚重重的書當頭打過來。應該可以避開的,沒有理由避不開的,但還是沒能避開。
或許真的是酒喝多了吧,一股熱流湧上來,一種莫名奇異的東西流竄全身,挨了一記重擊,本能地後退一步,手自然地撫上受傷的臉,眼睛不知為什麼還留連在那個髮絲紛亂的女子身上,只是,自己的氣息,也在這一刻紛亂了起來。
書本打在福康安的臉上,然後又落下來,撞倒了桌上的杯子,打翻了盤子,也打破了滿廳的和樂喜氣。
崔夫人尖叫一聲,湊近過來,急急察看福康安的傷。
崔名亭臉色大變,拍案而起,「你幹什麼?」
崔詠荷怒不可抑,根本沒聽見父親的指責,恨恨地瞪著福康安,「就算你和我有仇,竟管沖著我來,為什麼要玷污黛玉,為什麼要侮辱《石頭記》?」
福康安愕然低頭,看看桌上已染了無數酒漬油痕的書,「《石頭記》?」問話的時候,忍不住看向正站在廳口的韻柔,難道是這個女人戲弄我?
韻柔少見地板了俏臉,冷冷地哼一聲,也是怒意滿臉地望向他。
「《石頭記》?你竟敢這樣污辱《石頭記》,這是你叫什麼人續的?黛玉竟還說出勸寶玉讀八股的話,你竟敢這樣侮辱黛玉!」崔詠荷氣得全身都在顫抖。
「紀學士說,《石頭記》一書中,有許多妨礙聖德仁道、萬民教化的東西,奉聖名令一名叫高鍔的才子重新刪改,又新增了被朝廷銷毀的后四十回。有什麼不妥嗎?」福康安莫名其妙,實在不明白為了一本書何至於如此。
「你們這些手掌權勢的人,真以為手上有權,什麼都可以肆意亂改嗎?連別人嘔心瀝血寫出來的文字,你們也要扭曲,可是……就算你們真能以黑做白,但是你們永遠改不了人的心!』崔詠荷更加憤怒,忍不住衝上前,抓起桌上的盤子就要衝福康安砸過去。
崔夫人死死拉住,「詠荷,你別胡鬧了!」
崔名亭鐵青著臉,把桌子拍得震天響,「放肆!放肆!你這還像什麼大家閨秀!崔家歷代祖宗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哪一個對不起歷代祖先?爹,我們到祖祠去問問,是我,還是你這位因為能夠成為旗人而自覺無比榮寵的崔氏後人?」過度的憤怒,積鬱了多年的苦痛,隨著這一聲大喊全部叫了出來。
整個大廳忽然靜了下來,一片沉寂,沉寂得整個天地都似無形地壓在了每一個人的心上。
如今已身為翰林學士的崔名亭,一張臉簡直變成了紫色,望著從十二歲那年忽然變得粗野反叛不聽話的女兒,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羞慚,雙唇微微顫抖著,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崔夫人驚慌地看看福康安,再看看忽然沉寂木然站在原處的崔詠荷,乾笑一聲,「這孩子,這孩子,就愛胡說八道。
「我不是胡說。」崔詠荷春看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的父親,望望還在努力往臉上堆笑想要打圓場的娘,再看向帶點震驚望著自己的福康安,說不出是羞恥是憤恨還是懊惱悔恨,憤然一跺腳,猛然扭頭飛快地跑出大廳。
福康安清晰地看到她轉身的那一瞬,眼中閃過的一抹晶瑩,陽光下,似乎有什麼燦亮的東西、悄悄飛落。
幾乎是沒有經過任何思考,福康安本能地拔腿便追。
崔夫人「啊」的一聲,生恐又惹出什麼事端,也要跟過去。
韻柔急急地叫了一聲:「夫人!」
崔夫人一怔。
韻柔含笑上前,「夫人,這些年來,小姐素來如此,見了福三爺,就愛打打鬧鬧,他們小兒女在一起,便是打鬧也不傷和氣,有你這長輩在場,反而不妥,不如就由著他們吧。」
「可是」
「夫人,這麼些年,小姐見了福三爺,哪一回不發脾氣,福三爺何時惱怒過她了。」
崔夫人聽她言來有理,又見丈夫仍站在原處,神色難看之極,實在讓人不放心,終於點了點頭。
☆☆☆
福康安追著崔詠荷直到荷花池畔,終於追上了她,一伸手抓住她的衣衫,「詠荷!」
崔詠荷因一時氣憤,終於說出了放在心中多年的話,在福康安面前,挑明了這麼多年心頭的恥辱羞憤,心中極度難受,根本不理福康安在身後的呼喚拉扯,仍往前跑。
正值夏日,她身上的衣裳單薄,因前沖后拉之力,衣扣竟被扯斷了,衣裳似要應力往後脫落。
福康安驚見她後方領口下滑,露出雪白嬌潤的肌膚,燦爛的夏日陽光下,那一片晶瑩的白,竟令他只覺一陣耀眼,眩目得一時看不到任何別的東西,大驚之下,本能地鬆手。
猛力往前沖的崔詠荷失去平衡,很自然臉朝地跌倒下去。
「詠荷!」福康安忙上前要扶她起來。
崔詠荷拼力掙扎,「你走開,快走開!」聲音里竟帶著泣音。
福康安驚異地看著她,這個女子,見了他,向來又凶又悍,卻從不曾做過女兒家嬌柔哭泣之態。
崔詠荷席地坐起來,抬起來看向他,「夠了,已經夠了,我鬥不過你,我認輸了。你可以放過我了嗎?你到底什麼時候才退婚?什麼時候才結束這一切?你一定要像耍猴一樣,看我一家露盡醜態,你才開心嗎?」悲憤地一句句問出來,眼淚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光,悄悄地自她眼角滑落,「你福康安是天潢貴胄,難道天下人就該由你戲耍嗎?」
心頭隱隱的疼楚。微微的不忍,和奇異的溫柔,到底是因何而來?福康安輕輕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驚奇地感覺心靈在這一刻的柔軟,所以輕輕蹲在她面前,望著她時,就連聲音也變得無比柔和:「為什麼這樣說?你真的一直以為我是戲耍你嗎?」
「不要告訴我你是真心的,沒有人會相信。傅家是什麼人家,為什麼要和崔門聯姻?我清河崔氏,自戰國時起於齊國,又居魯國,再經秦國,直至漢唐,歷代為官,是一方名門望族,可是,如今,如今,在這樣的大清朝,也不過是寒儒薄宦,不值一提。」崔詠荷低低地笑,笑的時候,眼淚卻還止不住地落下來,也許不想讓福康安看她這一刻的柔弱,所以垂下頭來,散亂的發垂在眼前,遮住她那含淚慘笑的臉。
「也因此,才會為了被傅家抬舉而喜出忘外,也因為可以拋棄漢人的身份成為旗人而沾沾自喜,所以什麼都不去多想,什麼也不肯多想了。清河崔氏,百代書香,有骨氣有學問的讀書人,原來不過如此。」崔詠荷繼續在笑,笑聲越來越大,福康安看不到她的臉,只見到地上的泥土,點點濕潤。
沒有多想其他,只是心忽然疼得好厲害,輕輕伸手,將顫抖著悲笑哭泣的女子抱人懷中。或許只有借著懷中香軟身體的溫暖,才能略略抒緩這一瞬緊繃抽痛的心。
懷中的人似要掙扎,他下意識地收緊雙臂,「詠荷,詠荷,不要這樣,沒有人看不起你,真的沒有。」
「沒有,當然沒有。」崔詠荷猛然抬頭,閃著淚光的眼中,有怒有恨有怨,「我是你福康安未過門的妻子,別人羨慕我還來不及,哪裡敢笑話我、可是我還不至於蠢到真以為一步躍進龍門,不論你們當初是為什麼要定親,現在也該利用完了。這些年來,你看夠了,我也受夠了。每一次你來了,就驚天動地,我家上上下下翻了天,我爹娘如侍奉祖宗一般供著你。什麼男女之別也不理,什麼禮法尊嚴也不要,恨不得讓我伏在你懷裡拴緊了你的心,保住我崔家滿門榮華。一次又一次,我必須忍受我的爹娘極盡全力地向你家獻媚,必須忍受我自己被當做諂媚的工具,不論你傅家如何高貴,也該夠了吧,你明明不喜歡我,為什麼還要繼續這一切?讓我扮演可笑的妓女……」
「詠荷!」福康安驚異到極點,以致於第一次帶著憤怒的口氣對崔詠荷說話:「怎麼可以對自己用這樣低賤的比喻,你為什麼要這樣自尋煩惱,我何時比過你,何時笑過你……』
「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別人比了笑更過分!」崔詠荷氣得用貝齒用力地咬了一下唇。唇上一道深深的齒印,令福康安心頭驚顫,一陣不舍。
「你總是這樣笑,你總是這樣笑。笑著叫老師,笑著叫師母。可是你老實說,你真的敬重我爹爹,真的當他做老師嗎?你們傅家的人,總是這樣高貴,對什麼人都笑,從來不會失禮,永遠笑得就像是神一樣慈悲而高不可攀,無論是爹娘對你的恭敬,還是我對你的無禮,你總是這樣笑。在你眼裡,我們就像是螻蟻,無論做什麼,都不可能讓你動容,所以,你只是保持這樣王侯子弟高貴的笑,任憑別人在你眼前膜拜祈求,醜態盡露。」崔詠荷雙手本能地握成拳,想要打扁這樣的笑容。拳頭舉起來了,卻發現,福康安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以往她已經見多見慣的溫文高貴而又疏遠的笑容,這一刻完全找不到。
福康安臉上神情似喜似悲,眸子里那奇異的光芒,令崔詠荷生出滿腔的憤怒,卻罵不出一句話來。已經舉起的拳頭,也懸在那裡,忘記了打下來。
「對不起!」耳畔的聲音低沉悅耳,一時間,卻又恍如在夢中,不知是否真的聽到那永遠高貴地微笑,永遠站在雲端里看卑微的人因他的一言一行而喜怒悲樂卻不動容的男子,說出這樣三個字。
「對不起,詠荷,對不起!」
「我明明知道一切,卻還是任憑這一切發生,我明明知道你的痛苦,卻裝作並不知道我給你帶來的痛苦。」
「你……」張張口,卻只能說出一個字,眼前的男人的臉上深深的苦痛與自責,令而崔詠荷渾身巨震,更加懷疑這只是一場夢。
「是,我是知道一切的。我知道你十二歲以前,聰明乖巧,最得爹娘喜愛,《烈女傳》、《孝女冊》、《女四書》,全都可以背誦,可是十二歲以後,再不肯看這些書,再不願聽爹娘的話,再不肯做賢淑乖巧的官家女,你故意只看些小說故事甚至禁書雜文,你故意行為粗野,任性枉為。你故意處處違逆爹娘。處處惹我生氣。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知道,可是我明明知道,卻還是不肯設身處地地為你想,不肯承認,你是受到了怎樣的打擊和傷害,才會有這種改變。」福康安情不自禁厘加收緊擁抱她的雙臂,不知這一刻的緊擁,這一刻的溫暖,是否可能略減她多年來的傷痛?「可是,詠荷,我不是故意傷你,不是存心戲弄你。我承認當初訂下婚約,是有一些別的原因。但是,婚約訂下的那一刻,我就不存半點戲弄之意,我是真心要娶你為我的妻子,此心此意從未更改過。老師與師母,或許稍有些急切於功名,但這也是情有可原,這種事這種人,我府里遇到的太多,真的並沒有什麼,你素來自尊自強,所以倍以為恥,但是,我的確從沒有想過要恥笑和輕視任何人。」
福康安每說出一句,都因崔詠荷的淚水而莫名沉重的心靈而輕鬆了一點兒,這番話竟如心頭流出來一般自然到了極點。一邊說,一邊看著怔怔望著自己發獃,猶似不能理解這一切的崔詠荷小巧而精緻的臉。
方才因跌倒而臉上烏黑了一大塊,又被淚痕滑過,臉上又是淚水又是污漬,圓圓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像是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不知不覺笑了起來,帶點憐惜和溺愛,很自然地抬起手,用袖子去擦她臉上的污漬。
崔詠荷不知所措地扭開頭,雙眼慌亂地望天望地望池塘望荷花,就是不肯望他,「你不要再戲弄我了。你憑什麼會喜歡我?我又不是絕色佳人,又不知書達禮,又不賢良溫柔,又野又臟……」
福康安不理她的推拒,仔仔細細地擦去她臉上的污漬,微微地一笑,「哪個說你臟,我從來不曾見過比你更乾淨的女子。」
「你,你又想嘲笑我。」本能地抬手想打他,不知為什麼,他的雙臂稍稍一緊,自己手上的力量,就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福康安溫柔地微笑,不再高貴,不再疏離,「你說我總是笑,不是因為我看不起你家的人,不過是因為官場就是如此,必須永遠帶著這樣的笑容面對每一個人。我從來沒見過比官場更骯髒的地方,卻也從來不知道,這樣的官宦之府,會有一個像你這般乾淨的女子。就像這滿池青荷,出自淤泥而不沾染污穢,也從來不曾見過比你更真更純,更有勇氣,敢言敢怒的女子,所以,答應我,永遠,永遠不要用那樣的話,來形容你自己。」
崔詠荷的眼睛睜得前所未有的大,但當那從不曾見過的笑顏在福康安唇邊綻開時,她就已什麼也看不見了。是不是夏天的太陽太刺眼了?為什麼眼前有這樣強烈的光芒閃動,整個世界,都是一片金色的光輝?而這一切,只不過因為他第一次發自真誠的微笑。_
耳旁聽到的話,更加令人不敢相信,那永遠高貴微笑著的壞蛋,怎麼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話?
肯定又是存壞心眼,想要逗著她玩。
不,或許這一切都是夢,只有在夢中,才會有這樣迷人的金色光輝,才會聽到這樣好聽,好聽得不可能是自他口中傳出來的話。
一定是夢,一定是做夢。
不知是無措還是不信,又或是想要快些醒來。
崔詠荷很用力很用力地咬著下唇。
福康安皺著眉頭,看她如此努力地用雪白的齒去蹂躪那朱紅的唇。
小小的紅色的有著美麗形狀的下唇,很快地顯出一道又一道很深很深的齒痕。
福康安的眉頭越皺越深,心又開始輕輕地疼了起來,這樣好看的唇,怎可這般對待,阻止她,是惟一清晰地浮上腦海的意識。
不知是因為雙手仍本能呵護著這輕柔嬌軀的緣故,還是一時竟捨不得抽出手來,眼看著她再一次用力對著唇咬下去,很低很低地呻吟一聲,不知是無奈還是歡喜,俯下了身體。
溫暖而甜美的嘴唇,似是因這忽如其來的襲擊而驚訝地張開了。
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他深深地親吻下去。
或許一開始,只是想阻止她折磨自己的唇,只是想抑制那心頭的痛,可是當真正嘗到這般奇異的甘美之後,便再也無法抽離,再也無法清醒。
從不曾有過的溫暖氣息,從不曾有過的奇異感受,鼻端那隻屬於她一個人的淡淡的青草香氣,唇下這無以倫比的甘甜幸福。
原來,這世間,竟有如此奇妙而美好的事,美麗得簡直就似一場夢,不存在於真實的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