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崔詠荷站在原處,一直靜靜地凝望福康安漸漸遠去的身影。
縱是在這漫天風雨中一人獨行,卻再也看不到方才在酒宴上所感受到的凄涼與孤寂,縱是那朦朧煙雨中的背影,似也透出一股無盡的歡悅來。眼前風雨無盡,而一層蒙蒙的水氣,就這樣浮上了眼帘,心中卻又是一片無限歡喜,即使這甜蜜帶些酸澀,即使無端地,忽然間想放縱淚水混著雨水一起,在無人知的時候,悄悄流下來。
「小姐,你就別發獃了。」韻柔快手快腳地把獃獃地站在風雨中的崔詠荷拉到大門裡,「老爺夫人問了你十幾遍,害得我也跟著挨了十幾回的罵了。」
崔詠荷默然不語。也不去前廳,轉了路直往後園去。
但還不到園門,崔名亭夫婦已聽到消息,從裡頭迎面過來。
當然,崔詠荷也並不期待熱情的歡迎,只是站定了腳步,淡淡叫:「爹,娘。」
「好,好,你還認我們是你的爹娘。」崔名亭臉色鐵青,兇狠地望著自己唯一的女兒。
崔夫人跺足便叫:「詠荷,你是怎麼回事,以往福康安上我們家,你不是打就是罵;非要鬧得天翻地覆,今天,不但好聲好氣勸他的酒,還一點不顧大家閨秀的禮儀,一個人追出府去跟著他,你讓爹娘以後的臉面往哪裡擱?」
「我以往和福康安不睦,但今日是爹的壽辰,我怎麼能在爹的壽宴上鬧事,要真是這樣,爹娘才沒有臉面呢。」崔詠荷兵來將擋,鎮定如常。
「詠荷!」崔名亭厲喝一聲,「我好不容易才求動了嘉親王,念著多少有點兒師生情誼,以後不再計較我們與傅家聯姻的事,惟一的要求就是要我們在眾朝臣面前令福康安受辱,也好徹底斬斷與傅家的關係。今天來的賀客幾乎都是承嘉親王的意思而來,你不但有意和我作對,甚至一句話把所有的官員都開罪了,你是想要我們崔家和傅家一同萬劫不復嗎?」
崔名亭既已挑明,崔詠荷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怒,
「爹,我不知道嘉親王與福康安到底有什麼仇,要如此羞辱於他,可是我們崔家,幾乎都是受著傅家的照應,才有今時今日的地位,不必求你與傅家共患難,又何至於要落井下石,以出賣他們為榮。爹,你說女兒讓你在朝臣面前丟了臉面,可是,你這樣恩將仇報的作為,又叫女兒如何有面目做人?」
「做人?做人就該孝順父母,遵守禮法才對!」崔名亭沉著臉端起大懦氣派,「你不聽父母之命,是為不孝;你擅自追尋男子,是為不貞。不貞不孝的女子,你還有臉說什麼做人?」
崔詠荷毫不退讓地望向自己的生身之父,「如今聖上還不曾退位,爹爹就急忙向皇子們表示效忠,是為不忠;崔家百代書香,漢人中的名門,爹卻以抬為旗人而喜,是為不孝;崔氏一門,久得傅家之助,而傅家稍有危難,崔門便袖手旁觀,是為不仁;為求獨安,甚至對有思義之人落井下石,要當眾羞辱,是為不義。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事,爹爹你都已做出來了,又有什麼資格責備我?」
崔夫人又氣又急上前抬起手來就要打崔詠荷,「你瘋了,竟說出這樣不孝的話來。」
崔詠荷抬高了頭顱,美麗的眼睛里因又羞又愧又怒又惱而隱約閃爍著淚光,但臉上,卻不見絲毫的悔意和懼色。
崔夫人素來知道女兒倔犟,又見女兒此刻決然的眼神,心猛地一沉,手抬在半空,竟然打不下去。
崔名亭臉色慘白,有氣無力地笑笑,「你只知道說你的仁義道德,你可知道,在這個官場上,根本就沒有仁義可言。我們與傅家關係非同一般,如若傅家完了,我們也會一起遭難,要想脫身,要求保命,只有這一條路啊。皇上眼看就要禪位,嘉親主是最有可能成為新君的人,我只有去求他,求他接受我的忠心。因為我們與傅家關係太近,如果不用最狠的方法向嘉親王表明態度,別人也不會相信我們,更不會接受我們。你還小,你根本不明白官場是什麼樣的地方。我只是希望我們一家人,可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所以我不能不犧牲福康安。」
「可是……」崔詠荷上前一步,激切地說,「不管任何原因,我們都不可以做這樣卑鄙的事啊!小時候,是你教我讀聖賢書,學做人的道理。不為威武所屈,不為富貴所淫,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教我的。而你,已經忘了嗎?」
沉著臉搖搖頭,崔名亭的神色有些悲涼,「詠荷,聖賢書上的話,只能寫在紙上,那些書是要讀要記要背,要時時刻刻拿出來說,但絕對絕對,不可以當真的。否則,不會有人佩服你,只會引來天大的禍事,還被所有的聰明人當做傻子來笑話。詠荷,你別再傻了。」
一遍一遍搖著頭,任淚水滑下臉,可眼中的決然卻無絲毫改變,「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書中的道理,就算所有人會把我當做傻瓜,但是,從我識字的那一天起,爹爹你關於做人的教誨就已深入我心中,再也抹不去,再也改不了。無論如何,我不會改變這樣的原則,就算這官場再無情再骯髒,至少,我自己必須是乾乾淨淨的一個人。」
「你這不孝的道女!」崔名亭猛然抬手,又重又狠的一記耳光打在崔詠荷的臉上,
崔詠荷站立不穩,搖搖晃晃後退兩步,伸手撫了撫臉上火辣辣的傷處,表情卻是一片漠然,「謝謝爹的教訓。」不再看神色焦慮的母親與表情複雜的父親,扭頭直往後園深處的荷心樓去了。
☆☆☆
「三爺!」王吉保興奮得一路大叫著跑進廳來,見坐在前廳的不止是福康安,還有傅恆與傅夫人時,忙噤聲施禮。
難得傅恆當了二十七年權相,如今悶居家中,竟仍能從容笑問:「什麼事,瞧你喜得像猴子似的。」
王吉保的聲音里透出一股振奮:「大人,有人要約三爺明日去看四喜班的戲。」
以往傅府每日里不斷有人拜訪,傅恆夫婦、福康安本人每天收到的邀約也最少有十幾樁,常要為了如何在有限的時間裡應酬什麼人而煩惱頭疼。
可是,福康安回京已經這麼久了,這竟是第一次有人主動邀約他。
就連傅恆也微微動容,「哪位大人?」
王吉保滿臉帶笑,看了福康安一眼,「是崔學士府的小姐讓她的丫環韻柔帶的口信。」
福康安「啊」了一聲,一陣激動,挺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忽又意識到自己失態,忙又坐回去。心緒卻再也平靜不下來,耳旁似又傳來崔詠荷在風雨中的笑聲。自定親以來已有多年,這卻是崔詠荷第一次主動邀約他。以前,他春風得意時,她倔犟得不受他的禮遇,不接他的禮物,不肯給他半點好臉色。而今他落魄凄涼,她卻又依然如此倔犟地守護他.幫助他,陪伴他。
「是她!」傅恆輕輕地嘆息一聲,「這些年來,總聽你們說這位崔小姐如何蠻橫無禮,如何不識好歹,誰知,這一番大難來臨,人心自現,滿朝的士大夫、讀書人,竟不如這麼一個小女子更有俠氣。」
傅夫人轉頭看向原本略顯寂寥的兒子,發覺他整個人忽然都有了光彩,多日來鬱悶的心境也覺一陣欣慰,「詠荷是個有心人,想是知道近日傅府門庭冷落,你必寂寥凄涼,所以,主動來約你。」
「夫人,這個媳婦你真的選對了。」傅恆的語氣里有著近日難得的愉悅。
「自然。」傅夫人欣然而笑,「我的眼光,怎會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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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忽然之間密布的烏雲,任何人都知道,又一場大雨要傾盆而下了。
福康安苦笑著搖搖頭,似乎老天也要和他作對。第一次正式與崔詠荷約會,給他的禮物就是這樣煞風景的大雨。
可是崔詠荷卻在笑。因為必須避開父母的耳目。所以她並不曾盛妝打扮,只穿一件素色的衣裙,卻更加清麗得像一朵不沾塵的青荷,開在這蒼茫的人世間。
抬頭看看滿天烏雲,她一邊拔腿飛跑一邊笑著回頭叫:「快快快,乘著雨下起來之前,先跑到四喜班。」
福康安看著天上的烏雲,心中默默揣測著雨勢可能極大,正想叫住崔詠荷,但崔詠荷已經跑出老遠,一邊笑一邊叫:「快來啊,看誰先到。』」_
她的笑聲清脆爽朗,肆無忌憚地宣揚著她的快樂,全不顧禮法規條。
這麼多年了,她的膽大妄為絲毫未變。
自從壽宴時,那一杯得罪滿園高官的酒敬出時,她的笑容就一直這般燦爛而美麗。任風雨如何狂暴,她也只會帶著笑容,無悔無懼地迎上去。
自幼所學的所有貴公子應守的風範氣度,一條又一條高貴的禮儀,必要的矜持,在如此清脆純凈的笑聲里都忘得一乾二淨。
福康安心中只剩下全然的歡喜愉悅,情不自禁地高呼了一聲,從後面風一般地追了上來。
縱雨暴風狂,這一生,也只願能這般共守相伴,笑看風雲。
☆☆☆
「為什麼不讓我們進去?」身後是漫天的大雨,身前是戲園子老闆賠笑卻堅絕的阻攔,崔詠荷大覺掃興。
戲園老闆哈著腰小心地說:「公子小姐,今日所有的座次都被一位貴人給訂了。二位何不去三慶班、和春班,或是春台班看看呢?」
崔詠荷指指外頭的瓢潑大雨,「你讓我到哪去?」
老闆子笑一聲,沒敢介面。
福康安也在旁邊開口;「老闆,你就讓我們進去,最多我們坐在角落,絕不吵你們便是。」
戲園老闆也是走南闖北的人精了,見這男子一身尊貴之氣,半點也不敢得罪,「二位,求你們饒過小人吧,裡頭是朝廷的大官,若是擾了他看戲,小人的性命就完了。」
「什麼事啊,吵吵鬧鬧的?」裡頭一聲喝問,一個護衛打扮的人走了出來,一眼望見福康安,怔了一怔,忽然抬高了聲音叫道:「大人,是福三爺。」
「福三爺,難得的貴客啊,快請進快請進。」裡頭是一迭聲熱情的呼喚。
福康安卻微微皺了皺眉頭。
戲園裡正在上演熱熱鬧鬧的《三英戰呂布》,每一個人都抖擻精神,賣力演出。但偌大的戲園,卻只有二十來個人觀看,泰然坐著的,又只有兩個人。
方才呼喚福康安的聲音極之熱情,可是當福康安與崔詠荷走進來的時候,坐在戲園中間的兩個人不但沒站起來,甚至一直望著戲台,連頭也沒有回。
崔詠荷在這短短的幾天里,已深刻感受到人情險惡官場無情,幾乎立刻明白這又是一場羞辱。想也不想,當著眾人的面,一把拉住福康安的手,「我們走吧!」
「相逢就是有緣,三爺何必急著走呢?」隨著哈哈的笑聲,坐著的一位起身回頭。
此人尚在中年,身形略胖,戴著簇新的大帽子,水晶頂戴熠熠閃爍,上插一根翠微微的翎子,身穿八蟒五爪袍子外套白鶴補服。這一身打扮,稍懂官家規矩的,就知道必是深受信寵的一品大臣。,雖然此刻他臉上的笑容十分和善,卻莫名地讓崔詠荷有一種極度厭惡的感覺。
福康安臉色也不太好,卻首先施禮,「拜見和中堂。』」
崔詠荷微微吸了一口氣。此人竟是如今最受皇帝寵愛的和坤。論起品級來,他是中堂之位,一國宰相,與傅恆相當,官位要高於福康安。而可以讓此人相陪,與他坐在一處看戲的,又是什麼大人物呢?
「來來來,福三爺,我來介紹,這一位是嘉親王府的管家烏爾泰。」和坤看似親熱地拉著福康安的手,強拖著走近烏爾泰。
烏爾泰坐在原位,仍未起身,甚至不曾正眼看一下福康安,「奴才給福三爺請安了。」
崔詠荷美麗的眉鋒一揚,不解與憤怒同時出現在她清亮的眼眸中。
依滿人的規矩,府裡頭的下人都是旗下的奴才,縱然是權力再大的管家,也不脫奴才的身份,又怎麼能讓當朝宰相相陪看戲?又怎麼能對鑲黃掌纛旗旗主如此無禮?
可是,福康安心中卻一片明了。
看起來下一任君王是嘉親王無疑了,否則以和坤如此得寵,也不必迂尊降貴,這樣地討好一個管家。
烏爾泰雖然只是正黃旗下的包衣奴,但卻又是嘉親王的乳兄,就等於是最親近之人,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
先帝在位時,王邸舊奴李衛為一方總督,是前朝名臣,而聖祖當政時,他的乳兄魏東廷,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連親王阿哥,對他也無比客氣。
也因此,烏爾泰現時身份雖低,地位卻極高,也是滿朝文武極力巴結的對象,以至於連和坤為了和未來新君打好關係,都以宰相的身份親自陪他看戲。
不過,再怎麼樣託大,自己好歹也是當朝大將軍,二等伯的身份,何以竟如此無理。看起來嘉親王對自己的怨恨,真的十分之深,以至於不止朝臣急於壓倒傅家以求榮,就是這王府家奴,也恨不得將自己狠狠地羞辱。
他自幼玉貴金尊,天之驕子,這一個月來的冷遇挫折,是咬碎了鋼牙才忍下去的,但要他繼續忍受一個家奴的侮辱,實在是至大的煎熬。
對於出身宰相府的他來說,所有的高貴和驕傲,早就滲進了每一寸皮膚、每一滴血液中去了。即使是死,也不甘受辱。只可惜,在他身後的,不止是他自己的性命,還有傅氏全族的安危,傅家旗下五百多包衣家奴的身家性命,所有受傅家提拔心腹將領的前程,一切的一切,都使他不得不握緊雙拳,竭盡全力按捺住那心頭燃燒的火焰。
「不打擾二位雅興,在下先辭了。」沉住氣,沉住心,沉住所有的情緒咬碎了牙關,才能勉強說出一句話,而最令他痛苦的是,崔詠荷竟一直站在旁邊,看盡了他所有的醜態,所有的屈服。一顆心,在煎熬的火焰中燒成了灰燼,臉色也慘白得猶如死人。
和坤一直抓著他的手,帶著笑,冷著眼,看他強自按捺卻終無法全然掩飾地苦苦掙扎,笑得更加親近了,聲音無比和善,眼睛里卻充滿惡意,「何必如此客氣,來,快坐,想看什麼戲,儘管點。」
烏爾泰得意洋洋地說:「是啊,福三爺,您大駕光臨,奴才平日可是盼都盼不到的呢。福三爺,你想看什麼戲,啊,不如就《白門樓》吧。呂布自命勇武無雙,可惜卻為自己的剛強所害,死前就算抱著曹操的腳哀求,也一樣沒有用,你說是吧……啊呀!」
崔詠荷聽得烏爾泰越說越是露骨,再往下不知還有多少難聽話,怒氣上涌,根本不假思索,上前兩步,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打在烏爾泰的臉上。
烏爾泰根本不曾防備,被打得身子向後一仰,幾乎從椅子上跌下來。不禁大驚大怒,痛叫一聲,大喝:「你……」
崔詠荷根本不等他答話,左手又飛快地揮出去,清清脆脆的第二記耳光打中,同時一腳踢出,踢倒椅子,烏爾泰立刻跌倒在地上。
這一番動作快捷無比,不過兩三個眨眼,一切就結束了。
和坤只來得及驚叫一聲,其他的護衛也還只衝上前兩步,福康安亦同樣震驚,但卻以最快的速度伸手,欲將崔詠荷拉到自己身後。
崔詠荷滿臉都是怒色,奮力一掙,甩開福康安的手,指著烏爾泰痛罵:「你是什麼東西,敢坐著和福三爺講話?王爺府里出來的奴才,都是你這樣不知道規矩的嗎?」
烏爾泰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兩記耳光打得愣了,竟忘了叫人,只是一手撫著臉,一手指著崔詠荷,「你……」過分的激動、驚恐,令他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和坤倒是記得自己帶了一大幫護衛,可是他也清楚地看到福康安忽然冷峻下來的表情,以及全身上下倏得散發出來的可怕氣勢,這種惟有百戰殺場才能培養出來的威勢嚇得和坤本能地倒吸了一口氣,悄悄做了個手式,正自四面圍上來的護衛立刻散了開來。
崔詠荷哼一聲,似是意猶未盡,一點也不淑女地抬起腳,對著正在地上的烏爾泰踢過去。
烏爾泰叫了一聲,連滾帶爬地後退,備顯狼狽,結結巴巴地罵:「你好大的膽……」
「我大膽還是你大膽……大清朝哪一條祖制、哪一道法令讓你敢這樣坐在福三爺面前。你去找你的主子告狀吧,我是當朝二等伯、福康安大將軍未過門的妻子,我打了你這個奴才,嘉親王儘管來找我問罪,我都—一領著。我倒也想問問嘉親王,身為皇子,平日是如何治府,怎麼教導奴才的。」
崔詠荷的憤怒如狂風暴雨,全化成了這一聲聲怒斥。
烏爾泰又氣又急,卻又不能反駁。
滿族自立國以來,貴賤之別最是森嚴。王侯公子們就算犯了國法,綁赴刑場,也是高高在上的主子,烏衣下奴們縱然出將拜相,在主子面前,也一樣要守奴才的本分。
這是滿族立國的根本,絕對不能有半點更改。
只不過,宰相門房尚且七品官,又何況他是未來君主的乳兄,就算是滿族親貴,也沒什麼人真敢在他面前端主子的架式。往日里仗勢凌人已慣,萬不曾想到今會被一個女子掌摑。「我是正黃旗下,就算是有違法背禮之外,也輪不到你來過問。」雖是含怒而喝,卻分明已色厲內荏。
崔詠荷冷笑一聲,「八旗一體,這是自太祖皇帝以來就一再宣告的原則。你是正黃旗下的奴才,傅家是鑲黃旗旗主,如今正黃旗管制不力,任憑你奴大欺主,我即是鑲黃旗未來的旗主夫人,代替正黃旗管教你,又有何錯,你還敢在這裡頂嘴!」一邊說一邊上前一步,倒似還要再打。
她明明只是個女兒身,但這般怒氣沖沖的氣勢倒嚇得烏爾泰一個大男人心驚肉跳,慌慌張張地爬起來。沖著福康安大喊:「福三爺,你就由著她……」
本來極有把握的一句話忽然說不下去了。自從戰敗回京后,受盡了種種冷落指責而永遠保持著忍讓姿態的福康安,根本連眼角也沒有瞄向他。
福康安的眼睛一直緊緊追隨著崔詠荷,眼睛里是無比深刻的感情,就連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極之柔和。
沒有驚惶,沒有責備,更沒有怒氣,他就這樣專心地看著崔詠荷,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眉目之間流露的,只有信任和依託。
他一直在忍讓、忍耐、忍受,崔詠荷的忽然發難,已經把他所有強忍的努力都打破。
似是無論她做什麼,他都全心信任,全力支持,全意維護。任憑她去做她認為對的一切。他只是自自然然地站在原處,散發出無形的氣勢,壓制著任何可能傷害到崔詠荷的人。
溫柔和凌厲,深情和霸氣,截然不同的兩種氣質自福康安身上散發出來,只要一看他臉上的表情就知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動搖他。
烏爾泰倒吸了一口涼氣,知道今天的事難以善了。
無助地看向和坤,卻見和坤的臉色也有些發白。
四周都是和府的護衛,可是烏爾泰卻感覺,在這個憤怒女子火一般激烈的目光下,自己是何等的孤立無助。
這件事如果鬧了開來,無論自己如何得寵,福康安如何落魄,倒霉的也一定是他。
身為包衣奴才,對鑲黃旗主無禮,這絕不是大清的國法祖制所能容忍的,若是這女人一力堅持追究,就算是嘉親王,只怕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全身的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裳,一咬牙,雙膝一屈,跪了下去,對著福康安不斷地磕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福三爺饒命!」
崔詠荷見烏爾泰終於屈服,猶覺心頭憤恨未平,扭頭又狠狠瞪向和坤。
和坤是一國宰相,被這女子含怒的眼望來,竟也覺心虛,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崔詠荷冷笑一聲,「和大人,你後退什麼,你堂堂一位中堂大人,我這小小的女子,怎能幹犯王法,冒犯於你。不過我有一點不明白,你以宰相之尊,與家奴共席,不知將國家禮制又置於何地。」
和坤乾笑一聲,「小姐有所不知,我與烏爾泰私交甚篤,所以…」
「所以……」崔詠荷咬著牙笑,眸子里的光芒像是雪亮的刀鋒對著和坤刺過去,「和大人身為中堂,居然如此顧念舊交,實在令人佩服。但要論私誼,大可著便服相交,如今你身著官袍,代表的就是國家朝廷,就是宰相的身份,你這般行事,分明是褻瀆了國家,侮辱了君王,更把王法禮制全都不放在眼中,不知和大人這是什麼道理?」
和坤就算在金殿之上,被敵對官員遇問也不會這樣窘迫,偏這女子看似暴燥不知輕重,但說出來的話,竟字字句句扣在理字上,無論是自己還是烏爾泰都難以反駁。冷汗一滴滴在額上落下,勉強笑了一笑,「多謝小姐提醒,本官的確亂了禮制,明日上朝,即上表向皇上請罪。」
崔詠荷似是還想要說什麼,看和坤這一國宰相,臉上已不禁露出祈憐的表情,方才稍覺出了口氣,轉了頭,看向戲台上已停止演戲,正在愕然發獃的一干戲子們,「接著演,不過,我不要看這一出,我要看《夜審潘洪》,我要看那些欺辱忠良的小人,最後是什麼下場。」
含怒的她,眉目冷峻,神情竟有種說不出的威嚴,戲台上的人嚇得連聲應是,飛快地退下去換裝。
烏爾泰與和坤互望了一眼二人都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覺。
崔詠荷再也不多看二人一眼,伸手拉著福康安坐下,渾若無人地說:「咱們看咱們的戲,別叫些不相干的人掃了雅興。」
福康安一聲不吭地坐到她身旁,毫不介意地當眾緊緊握住崔詠荷的手。
只有他可以知道崔詠荷的手心冰涼,且在不住地顫抖。
那不是害怕,而是生氣,因著他受辱,所以她憤怒得全身發抖,氣得手心冰涼。直至現在,仍不能回復。
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是因為他受了別人的冷遇奚落。她竟不顧一切,把當朝權相和未來君主的心腹一起得罪了。
下意識地握緊她的手,想要說什麼,耳旁卻傳來和坤乾巴巴的話,「二位請慢慢看戲吧,我們先走了。」
原本不想理會的福康安,卻又不知是為了什麼原因而迴轉頭看了一下,和坤和烏爾泰等人已經走到戲園門口了,站在門外,也正好向里看了一眼。
福康安全身忽地微微一震,烏爾泰怨毒的眼神與和坤陰冷的表情,他看得一清二楚。一顆心立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一個是當朝權相,一個是新君親信,無論他們想要對付什麼人,都至少會有幾十種方法可以叫人萬劫不復,而崔詠荷卻把他們得罪得這樣徹底。
台上已經開始重新演戲,可是所有的唱念做打,都不能再吸引福康安一分一毫,心像是在不斷地下墜,直沉往無盡的地獄之中。
「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你?」崔詠荷眼睛望著戲台,但事實上根本什麼也沒有看見,強烈的憤怒仍未平息。
「嘉親王一向不喜歡我,而和坤,我以前曾在皇上面前說過他是國賊祿鬼,所以他也一直對我懷恨在心。」福康安的話有些苦澀,「其實,你根本不必為了我而……」』
聲音愕然而止,福康安怔怔地望著崔詠荷臉上徐徐滑落的淚花。
崔詠荷猛然轉頭看著他,全身劇烈地擅抖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你?為什麼,你又要忍受這樣的羞辱?為什麼?」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倔犟如她,即使受了萬般委屈也不肯示弱於人前,但這一次,卻為他所受的侮辱而激憤之至,心痛至此。
福康安陡然一陣激動,猛然把崔詠荷抱入懷中,緊緊摟住她正不住顫抖的身體,只能喃喃地道:「對不起,對不起……」
崔詠荷的眼淚不受控制地不斷落下來,染濕了福康安的肩膀,「對不起你的人是我,我知道我其實幫不了你,這樣反而會給你惹麻煩。可是,可是我沒有辦法控制。我知道受這樣的羞辱,你比死還難過,而我,寧死也不願看到你受這等侮辱。無論如何,我不能忍受,不能看你受小人之辱而當做不知道,我不能忍受,我也永遠不會原諒他們。」
崔詠荷雙手環抱福康安的身體,用力地摟緊,似要確定他真的存在,不會被傷害,不會被奪走,似要努力地用自己纖柔的身體,並不強大的雙手,就這樣永遠地抱緊他,保護他,不再受人羞辱和傷害。很丟臉地在他肩頭放聲痛苦,無法控制地渲泄著這無端湧上心頭的酸楚悲涼。
福康安無聲地用盡全身之力抱緊他,似想將兩個身體就此融合,再不分離,可心頭悲涼的感覺卻越來越濃。世事無情,宦海險惡,到底又有什麼方法對抗這無情的命運?
前幾日,在壽宴之上,崔詠荷已得罪了許多官員,今天,又把天下兩個最接近權力中心的人給惹得怨毒至深,不知會引來多少後患,而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為了他。為了不忍他受辱,為了不願他孤寂,為他不平,為他悲憤,所以不顧一切,無懼生死。
那些人,哪一個不是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一旦結怨,後患無窮。
可是,他能怎麼辦?如今傅家自顧尚且無力,他到底要怎麼樣,才能保護這懷中的人兒,不受傷害,不遭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