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等他們離開客棧，朝異人谷方向前進，已經是三天後的事了。

段若青發過病的身子猶虛，體力難以負荷長途跋涉，所以便在客棧停留了三天。

這三天里，楊曄召來異人谷的十二名護衛，寸步不離的守在段若青身邊，而堅持要跟他們一起上異人谷的軒轅川，則是抽空回山寨交代自己的去向。

一聽說段若青來自異人谷，尤其他最不屑的藥罐子竟然就是名震江湖的異人谷少谷主，軒轅川簡直不敢置信。這幾天，本來脾氣就不好的他變得更為暴躁，動不動就跟護主心切的楊曄起衝突，讓旁人看了忍不住捏把冷汗。

就連二楞頭聽說他們來自異人谷，態度都變得唯唯諾諾的，深怕惹他們不快，唯一沒變的就屬軒轅如玉了。

「喏，茶。」軒轅如玉奉上一杯新茶。

駕車的重責大任理所當然的回歸到楊曄身上，他召喚來的十二名護衛則騎馬守在馬車四周，至於軒轅川和二楞頭，則騎著馬跟在後頭，車廂內伺候著段若青的就剩軒轅如玉了。

晨光中，段若青坐在軟墊上，接過清香撲鼻的白毫銀針，低頭看著手中的書卷，唇畔勾著一個淡笑，神態甚為優閑。

看著他，那日的情景迅速浮現她腦海。

原來他就是異人谷的少谷主，起初她不信，他為了證明，還說了谷中好多事取信於她。

想來好笑，她又沒到過異人谷，怎麼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怎麼又在發獃了？」段若青一抬眸，就見她瞧著自己在發獃，微彎起唇問。

「想起好多事。」她接過他手中的書卷，為他再斟一杯茶。「你老實說，為什麼你不一開始就說明你的身份？」害她老在他面前鬧笑話？

他笑得眉眼彎彎，「若有機會我早就說了，是你一開始就誤會了啊！」

「又提那事！」軒轅如玉的小臉一下子竄紅。「誰……誰叫你長成這副模樣，任誰都會誤會嘛！」

笑笑笑，每次提起這事就露出這種氣死人的表情，過分！

段若青仍是輕笑，「再說，你一心想去異人谷，而我卻不想這麼早回家，所以才會瞞著你。」

「哼，如果你跟我說明白，我也不會勉強你啊！」她可是很有道義的。

「對不起，是我不對。」段若青誠懇地說。

軒轅如玉不是很認真的瞟他一眼，「算了啦！我們認識的方式有些……有些奇特，你會瞞我也是情有可原。」語畢，雙手托腮，想著心事。

這般意興闌珊，不像他認識的軒轅如玉，段若青輕咳兩聲，還想說些什麼，就聽到車廂外傳來爭執聲。

兩人互望了眼，好奇的靠在窗邊仔細的聽，原來軒轅川和楊曄又吵起來了，一個說要到前頭鎮上落腳休息，一個說天色尚早要趕山路，兩人意見不合。

聽了一會兒，段若青挑眉，慶幸楊曄沒有讓軒轅川太難堪。

他看向軒轅如玉，只見她微蹙眉，小臉甚是凝重。

他瞧著她，半晌，「在想什麼？」

「沒什麼。」軒轅如玉迴避他的目光。

「不想讓我知道？」

「就說了沒事嘛！」她索性別過頭去，藉收拾茶具掩飾自己的慌亂。

「真的沒事嗎？」段若青眯起眼眸，嘆道：「算了，畢竟我是異人谷的人，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我的。」最後一句低語是說給自己聽的，只是她也聽到了。

「為什麼這麼說？」為什麼要妄自菲薄？她不懂，也不喜歡。

「那你又為什瞞著我？」段若青反問。

「這……這不關你的事啦！」自己說來都覺得丟臉。

「真與我無關嗎？」段若青上半身靠過來，湊近她耳邊輕聲問。

他語調輕輕柔柔的，伴隨溫熱的呼吸拂在她敏感的耳垂上，讓她的小臉嫣紅一片。「是……是與你無關啦！」想躲開又怕傷到他。

段若青乘機攬著她的身子，把頭靠在她的肩上，「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以前有事會直接說出來，為什麼現在不肯說了呢？還是你已經厭倦了我這沒用的人？」

軒轅如玉聽見他所說的話后，先是瞠大了眼，然後生氣的推開他美麗的臉。

「才不是這樣，我才不管你是什麼人，異人谷的少谷主也好，尋常人家也好，你就是你，是我帶回寨的人，我怎麼可能討厭你？你為什麼要說這些話來氣我？」她簡直氣炸了。真過分，他把她看成什麼人了？

她實在太太生氣了，才忽略了段若青美麗的眼睛里的真心笑意。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瞞我？」

「當然是不能跟你說的事嘛！」這還用問，哼！

他不死心。「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事不能說？」

被問得煩了，她氣道：「不就是那個嗎？你的護衛瞧不起我們啦！」見他一臉茫然，她翻了翻白眼，「這一路上，我發現不只是你五哥，還有其他的人都瞧不起我們，好像跟我們在一起很丟臉似的。」若不是因為他，她也不屑跟他們在一起，異人谷又怎樣？哼！

她一古腦兒的宣洩自己的情緒，看得段若青連連嘆息。她可知道生氣勃勃的自己有多可人嗎？火焰般的紅暈布滿她的臉頰，大眼點上燦如流星的光芒，幾乎將人的心燃燒起來，這般麗容，他可不想與他人分享。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啊……」沒頭沒腦的，他道什麼歉？１這又不關你的事，你道什麼歉？」

段若青輕笑了下，扳過她的俏臉面對自己，語氣相當誠懇，「我的確是欠你一句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惹五哥生氣，他不敢對我發火，只好遷怒到你們身上，真不好意思。我會找機會跟他說明白的。」

「為什麼？」她聽不太懂，這麼溫柔的他能惹誰生氣來著？「你哪裡惹他生氣？」

好看的唇彎了，緩緩靠上身後的軟墊，「其實五哥不只氣我，更氣他自己。」

軒轅如玉更聽不懂啦！「為什麼？你是他的主子耶，哪有下人跟主子嘔氣的？」

段若青的聲音飄渺。「五哥氣的是他沒盡到保護我的職責，讓我發病了。」

「啊……」若說到這個，那該怪的人是她吧！

「這事若真要怪，全怪我這破敗身子。」

「你又不是自願的，誰也別怪了吧。」軒轅如玉中肯的道。

段若青微怔，然後微笑。「還是你了解我。」

「你少灌我迷湯了。」軒轅如玉偎進他的胸膛。「那你倒說說看他為何看我們不順眼，而他究竟氣自己什麼？」

他摟著她，把自己調整到最舒服的姿勢，「其實早在我進你們寨里的第一天夜裡，五哥就尋到我了，是我不肯跟五哥走，才會發生接下來的事。」默然半晌，又道：「五哥是氣自己沒堅持帶我走，也氣自己沒守在我身邊……只是我這身子，誰守在身邊結果都是一樣。」

「那我也該向你說聲抱歉。」軒轅如玉抬眸望他。

「哦？」段若青挑眉。

「是我沒把你照顧好。」她對這事頗為自責。

若早知道他的身子這麼差，她就不會拉著他到處跑，也不敢誇口說要帶他游遍大江南北，更不敢一天到晚叫他陪她下棋，他該更小心的被照顧著。

段若青怔了下，表情看來有些困擾，頓了半晌，側首淡淡的笑了，「你的抱歉我不接受，不論你相不相信，這段日子跟你在一起，我覺得很快樂，如果可以，我希望這段日子能長一點、久一點。」

她看著他的笑容幾乎傻了，獃獃的道：「我們本來就在一起啊！不是嗎？」

總覺得他迷人的笑容高深莫測，可她卻不知道這代表什麼。

「噓，別再說了。」段若青笑眯了眼，突然掀開窗廉，探頭往窗外看。「啊！原來到城鎮了！這裡好熱鬧，我們停下來吧，五哥。」

「是。」駕車的楊曄聽見轎里的呼喚，忙停下車。

段若青拉著軒轅如玉的手，「我們下去逛逛。」

「可是你的身體……」不好吧？

「沒事的，我還沒見過這麼熱鬧的小鎮呢，以往都是聽人家說，現在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親身體驗，你就陪陪我吧！」他瞧著她一逕的笑。

「這……好吧！」軒轅如玉實在無法拒絕他，只能隨他下車，在楊曄及護衛的層層戒護下，慢慢的逛起小鎮。

※※※

這個小鎮位在兩湖交界處，南迎官道，北邊是人群山丘豁的小徑，南來北往的人都得經過這裡。不過，這兒距離位在江南的異人谷還很遠呢！

沒了車廂的遮掩，段若青那天仙般的容貌一出現在鎮上，立刻引起騷動，這小鎮上來往的人雖多，卻未曾出現如此美麗的人兒。

他們每走過一處，都引來不少好奇的目光。

「我們今晚就在這裡投宿吧，你看如何？五哥。」聲音一如往常的溫柔，對於自己引起的騷動，段若青比較遲鈍。

「是，公子。」楊曄拱手道。

段若青牽著軒轅如玉的手，旁若無人的走在小鎮上，雖然身邊跟著數名大漢，但他好似已經習慣了，自在的邊走邊瞧，遇到有趣的事物，也跟人群一樣擠在攤前湊熱鬧。

段若青俊秀的面容，加上一身材質極佳的月牙白袍，讓人感受到他尊貴不凡的氣質，而他身旁的年輕女子則是英姿颯爽、俠氣逼人，腰間還配著一把亮晃晃的大刀。縱然兩人的外表極為不搭，怎麼看也不像一對愛侶，可兩人偏又狀似親密。

眾人對他倆相當好奇，不斷猜測他們是夫妻、情侶，還是親人？

「真熱鬧啊！」這不過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小鎮，但他觸眼所及的都很有趣。

段若青喜歡待在熱鬧的地方，不喜歡孤單一個人待在房裡。

「半年一次的市集叫我們給遇上了。」軒轅如玉知道這個小鎮，以前隨寨子里的人來過幾次。

「每年的這一、兩天，所有的攤販都會往這裡聚集，賣些吃的、用的，還有雜耍表演，鎮上的人家也都趁這機會上街採買所需用品。這裡人多，你若不舒服就告訴我。」她小心翼翼的扶著他。

段若青眉眼笑得彎彎，牽著她的手慢慢的走著。

他的身子是很虛弱，人多的地方也令他感覺不舒服，但瞧她小心翼翼的護著自己，他的心情便格外愉悅。他是不是太好詐了？老喜歡占她便宜，又貪戀她的溫柔？

近午時分，大街上的人越來越多，各小販也使出渾身解數招攬客人，二楞頭看得眼花撩亂，久居山寨的他不曾見過這麼多新奇的東西。

「主子。」他興奮的拉著軒轅如玉的袖子，「那邊有人在變把戲，我們去看看，好不好？」

軒轅如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名矮漢子和一個年輕女子站在半人高的台上，一旁有鳥籠、火把、鐵圈等道具，看來正準備變把戲。

「還不都是些騙人的玩意兒，有啥好看的？」她是沒親眼見過，但寨里的叔伯們都這麼說，應該錯不了。

她悄悄瞥了眼沒啥表情的楊曄，心想再也不能叫他看扁了。

「哇。」二楞頭沒把她的話聽進去。「那人把麻雀變不見了！」

「不見就不見，值得大呼小叫的嗎？」軒轅如玉扁扁嘴，不屑道，轉頭一看，段若青正傾身瞧著攤販的字畫，似乎沒聽到他們在說的事。

「可是……那麻雀……啊……又變出來了，原來在那姑娘身上。」變出來了耶，如果把這招學起來，以後只要揮揮手就有麻雀了……

「他們又要變新把戲了。」二楞頭踮高腳尖瞧。

「是嗎？」軒轅如玉大眼忍不住瞟向那邊。

正低頭欣賞畫的段若青抬起頭，先是瞧了她一會兒，再望向始終板著臉的楊曄，然後，他臉上浮現一朵淡淡的笑花。

「走吧！被二楞頭這麼一嚷，我也想瞧瞧到底是什麼把戲了。」

「咦？」軒轅如玉沒想到他會對這個有興趣。

「怎麼？」美麗的側臉，長長的髮絲隨青色束帶揚起，煞是好看。

不經意的，她的心又被勾了去。

「沒……沒什麼。」鎮定啊！

二楞頭叫道：「啊！那男人把少女全身給遮住了，不知道要做什麼。」他不夠高，距離又遠，只能一直跳啊跳的。

軒轅如玉也轉頭看去，圍觀的人更多了，她也不禁好奇起來。

「一起去看吧！」段若青道。

「嗯。」她點點頭。

楊曄知道阻止不了他們，暗暗使了眼色讓護衛們分散在他們四周，一邊撥開人群為段若青開道，以免段若青被困在人群里而呼吸困難。

真是亂來，容易發病的身子跟那些人群混在一起做什麼？

「讓讓，讓讓。」軒轅如玉也怕旁人擠傷段若青，一馬當先的在前開道。

人實在太多，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一個老婆婆竟然往他們身上撞來。

軒轅如玉走在前面，沒看到發生了什麼事，但段若青看得分明，連忙伸手要去扶，但老婆婆的衝擊力過大，他不但沒能止住老婆婆的跌勢，反而成了她的墊背。

眾人看了倒抽口氣。

「好痛。」

真是自找苦吃。美麗的眼微眯，俊秀的臉龐看似痛苦，顯然摔得不輕。

「你有沒有怎樣？哪裡摔著了？」軒轅如玉大驚，連忙把壓在段若青身上的老婆婆拉起，想察看他是否安然無恙。

段若青撫著腰，垂頭苦笑，「還真是痛，不過我想應該沒事吧！」

「真的沒事嗎？」軒轅如玉見他按著腰。「不要遮，讓我看看。」

段若青既無奈又好笑。

「如玉，大街上不方便吧！」

「啊？」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耶！

他對她笑笑，握著她的手，轉頭面向楊曄一行人，「又嚇著你們了，真不好意思。快扶我一把吧！坐在地上實在不好看。」

軒轅如玉忙將他扶起，一雙大眼不住的梭巡他的身子。「你真的沒事嗎？要不要找大夫看看？」

她把他當成玉娃娃，一碰就碎。

「沒事，只是皮肉疼。」他笑說。

「我幫你揉揉。」她當真，而且就要動手。段若青挑眉，嘴角銜著一抹寵溺的笑，慢慢的由她拉著自己往人群外走。

她知道這鎮上哪裡有大夫嗎？

突然，他的衣袖叫人扯住，回眸一看，原來是剛才那位摔倒的老婆婆。

「啊，婆婆，剛才真對不住，沒能扶到您。」

這婆婆年紀一大把了，有些駝背，臉上的皺紋很多。

老婆婆低低的笑了起來，一雙和滿臉皺紋不搭的利眼回視他，「能讓公子這位貴人扶老身一把，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段若青一頓，隨即露出爾雅的笑，「婆婆言重了。」

兩人的距離很近，加上其他人都在人群中，沒人注意到他們的談話。

老婆婆低著首，枯指扯著他白色的衣袖，呆板的語調從薄薄的唇中吐出，「公子雖為人上人，但久病纏身，朝不保夕，就算能逃過命中九九大劫，終不免卧床一生。」

段若青挑眉，不是很認真的問：「婆婆會看相？」

「別不相信，閻王要你三更死，誰也無法保你至五更。」

沒人比自小徘徊在鬼門關前的段若青更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了。

「人各有命，而我向來不喜歡挑戰天命，婆婆，您多心了。」他淡笑。

老婆婆雙眼暴瞠，精光四射，原本低微的嗓音大了起來，「你不想知道解法嗎？」

段若青俊雅的面容悠然的笑，態度依舊從容，「既然人各有命，何必尋求解法，既然無法可避，也不用費神了。」

「怎麼了？」軒轅如玉停住，聽見他在說話，好奇的轉過頭來。

真糟糕，可千萬別讓她聽見剛才那番話，要不然他可麻煩了。

「沒什麼，婆婆在向我道謝呢。」段若青上半身軟軟的靠著她的右臂，「不是要在這裡休息嗎？我累了。」

「啊！」軒轅如玉忙攙住他，急急往客棧的方向走去。「我們這就去找間客棧休息，你再撐著點。」

老天，可千萬別再發病了。她心想。

段若青回首望向那位老婆婆站立的地方，卻已不見婆婆的身影。

雖然人群擁擠，但那婆婆獨來獨往，身手恐怕也不簡單。

他想了想，說不定他遇見的是江湖奇人，畢竟一見到他就能道出他的狀況的人並不多。

卧床一生嗎？

雖然目前還沒到這般田地，但也相去不遠了，他自己很明白啊，就因為明白，所以才能這麼淡漠啊！

只不過，他現在還不想死，他不能，也不舍。

因為他有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想著想著，沒注意到自己竟叫人打橫抱起來，當他意識到的時候，他的人已經在客棧里，接受眾人驚訝的目光已有好一會兒了。

「看什麼看！還不快幫我們安排一間上等的廂房，再去找一個大夫來。」軒轅如玉大喝一聲，店小二才趕緊回神去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