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番外篇賞花
長安花似錦,十里儷人行。
軒轅國的春季,並不比當年的長安差,相反,還多了幾分人情味,每到花季,必然放假三日,開放皇家別院供百姓賞花。
三月草長鶯飛,大明湖畔的奇花異草競相開放,自扶桑引種來的櫻花正值花期,粉紅色的花蕾美得耀目。
貴族富豪,攜家帶眷,紛紜而來,賞春的隊伍絡繹不絕,這座皇家別苑一掃往日的冷清,熱鬧起來。這也是許多官家少女們覓得佳婿,適齡男子們尋得如花美眷的大好良機,每年都有風流韻事傳為美談。
大明湖中,各種私家畫舫美倫美奐,畫舫的主人們雖稱兄道弟,互相吹捧,但暗地裡各自叫勁,大家同朝為臣,誰也不願被比下去。
各位官家夫人們,則在湖畔的草地上指揮下人們鋪好涼席,擺上瓜果熟食,當一切就緒后,便湊在一起聊聊兒女經、串串八卦。
聊天的同時,夫人們也暗自比量著誰的首飾更名貴、時新,誰的衣裳更光鮮,誰的女兒懂事,誰的兒子有出息,誰的孫子更聰明,誰的丈夫更得皇上信任,仕途更順暢,當然不會忘了注意往來的少年郎們哪一個更俊俏,少女們哪一個更漂亮,好替自己未婚的兒女們打算打算。
就在此時,一對並肩而行的男子吸引住了眾人的目光。
白衣的那位,美得好似天上謫仙,一舉手一投足無不優雅高貴,一顰一笑都透著中性的美麗,在場的青年男子,目光幾乎都粘在他身上了。他一定是誰家的小姐女扮男裝,隨家人游湖。這是男子們一致的心聲。
青衣男子,一身瀟洒的武人打扮,幾綹不馴的頭髮自髮髻中散落,叫人直想替他綰上去,一雙勾魂的魅眼,一路上不知勾走多少情竇初開的少女芳心。
見識多一些的人早已認出這是京城中盛傳的一對「斷袖佳偶」--軒轅倚天和柳秋楓。
幾位年青的貴族少婦,暗自咬著絲帕,眼紅地盯著搶走她們心上人的軒轅倚天。一個大男人,長那麼漂亮幹嗎?存心讓她們這些不及他萬分之一美麗的女人們自慚形穢是嗎?長得好看也就算了,竟不顧廉恥地勾引她們的心上人秋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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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楓,你認識她們嗎?」倚天覺得脊背發涼,自從和秋楓在一起后,他原本就不怎麼樣的女人緣,更是差到了極點。
「嗯?不認識。」雖是假男人,但她深諳偷腥要懂得擦嘴的道理,在西夷,她就是太過坦白才引來不必要的紛爭。
「不認識就好。」婚前要睜大眼睛,婚後要睜一眼閉一眼,過去的乾醋還沒吃夠嗎?所以,他已深諳難得糊塗的真蹄。
兩人並肩而行,沉浸在二人世界里,或嚅嚅私語,或相視而笑。
一陣風吹過,櫻花易凋的花蕾被風吹起,粉紅色的花瓣似煙似雨,交織成一片花海,正在櫻樹下散步的兩人被這種景象驚呆了。
「這是什麼花,落花比開花更美?」秋楓問道。
「這是櫻花,從扶桑引種而來,扶桑人把這種落花的景象,稱為櫻吹雪。」
「櫻吹雪,扶桑人倒也風雅。」不過再美麗的景象也只能吸引她一會兒,而在落櫻繽紛中的倚天卻讓她移不開眼。
發現了她的目光,倚天微微一笑,替她拂去沾在臉上和身上的花瓣,傾身在她耳畔偷得一吻。
驚世駭俗得讓周圍的人忘了賞花,更有衛道人士大輝其頭,對這種無視禮教、敗壞道德的行為大肆批判。
倚天向來是笑罵由人,可秋楓卻壓不住火氣,要與他們理論。
「秋楓,我餓了,你去買些吃的回來,好嗎?」倚天知道再讓她留在這裡,她就要闖禍了,這些人大都是朝中大臣,得罪了他們對秋楓沒好處。
「好。」秋楓點點頭,她自是知道倚天的苦心,橫了一眼那些無聊到談論別人私事的老學究一眼,她向有小吃賣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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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一個人也無心賞花,找了一處乾淨的所在,便學秋楓的隨性席地而坐。
一位一身素衣小腹微隆的女子忽然走近他,一到他身邊便跪倒於地。
「你這是幹什麼?」倚天急忙站起,伸手欲扶她。
「康王爺,求求你,發發慈悲,救救我們母子。」女子磕頭如搗蒜。
「快請起,這位……」叫她夫人,她明明是未婚打扮,叫她姑娘,她偏偏有了身孕。
「我叫仙兒。」女子低聲說道,眼中閃過一抹怨毒之色。
「仙兒姑娘,快請起,有什麼話站起來再說。」倚天忙扶起她。
「求求你,救救我們。」仙兒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倚天肉里。
「你先說說是怎麼回事?」倚天的眉頭微微一皺,放開她的手。
「求求你,放了孩子的爹,讓我們一家團聚。要不然,我爹會逼我打掉孩子,沒了孩子我也活不了!」仙兒說得聲淚俱下,如花似玉的臉上滿是淚水。
「仙兒,我只是挂名王爺,不管事的,要放你孩子的爹,你該去求別的大人。」原來她是乘賞花之際來伸冤的百姓,倚天不是不能管,只是此例一開,他將不得安寧。
「孩子的爹就在你手中,你不放誰敢放,誰又敢管?」仙兒一改乞憐之色,一臉怨毒地說。
「我手中?」倚天警覺地退開幾步,她該不會是個瘋子吧?他哪裡扣押過什麼人。可她兩眼有神,不像是精神不正常。
「柳秋楓就是孩子的爹,我們相知相許,可他卻懼於你的權勢,不敢認我們母子,你這個混賬王爺,還我丈夫來!」仙兒說得慷慨激昂,理直氣壯。
倚天越聽眼睛睜得越大,這是什麼陣仗?為什麼所有女人會經歷的事,全讓他給碰上了?他該怎麼做?指著秋楓的鼻子叫她給自己一個交待,還是把丈夫讓給人家遠走他鄉?或者寬宏大量地接受她們母子?
他又不是女人,秋楓也只是個假男人,她還沒本事讓女人懷孕。或許他該學學戲文里正妻的嘴臉,讓她知難而退。
不然他還能怎樣,告訴她真相,姑且不論她信與不信,一個女人肯拿自己的名節來開玩笑,只為得到一個男人,必定是用情極深,若是知道竟上了這種惡當,她怕是會直接跳進大明湖裡。
「嗯咳,這位……姑娘,你確定孩子是柳秋楓的嗎?」
「你這是什麼話,我雖婚前失貞,但卻只愛他一個,孩子十成十是他的。」
「那我也可以說,孩子十成十不是秋楓的,這幾個月里我們形影不離,試問她有多少機會和你,嗯……亂來。」
「這種事一次就夠了。」仙兒也是個厲害角色,毫不心虛。
倚天揉揉額角,若不是知道秋楓是禍真價實的女人,他會嫉妒得發瘋,可就是這樣他還是忍不住猜測秋楓究竟對她做了什麼,讓她如此死心塌地,這般執迷。
「可是你們一次也不會有,仙兒姑娘,女人的名節很重要,孩子是誰的,你比我清楚,何必讓大家難堪?這是一百兩銀子,你拿回去,或者打掉孩子,或者生下來養,以後有什麼困難也可以來找我,但是千萬不要說孩子是秋楓的,否則你會後悔的。」
「你這是在威脅我?」仙兒沒想到這個比女人還漂亮的男人會這麼難纏。
「我是在勸你,要想查出孩子是誰的並不難,一個時辰內,我可以查出關於你的所有事。」這絕不是誇口。
「好啊!你……秋楓呢?他在哪兒?我要去找他。」仙兒見戲唱不下去便藉機脫身了,邊說邊往一旁跑去,戲都演完了還留在這兒不是白白讓人羞辱。
「喂,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女人心、海底針是這個意思嗎?幸虧秋楓只是外表是女人,否則光猜心就要累死他了。
「倚天,這裡沒出什麼事吧?」秋楓捧著已經涼掉的糖炒栗子,從遠處跑了過來。
「沒事。」倚天並不想把剛才的事告訴秋楓,「你怎麼才回來?」
「在路上被幾個熟人絆住了。」她剛買完栗子便被幾個過去的「朋友」纏住了,說了半天話,但她們都詞不達意,有意拖延時間,她這才心生警覺,急忙趕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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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注意的角落裡,幾位衣飾華麗的夫人,圍著剛才那個仙兒,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剛才那一出。
「仙兒,你演得真像,那個王爺臉都綠了。」一位貴婦笑道。
「誰叫他獨佔了我們的秋楓,下次還要想法子鬧他。」仙兒一臉自得,意猶未盡。
「對,下次派誰去?」另一位貴婦興奮地問道。
「嗯,派秀秀去,她最會哭了,再把她的孩子帶上,保證嚇死那個王爺。」
「沒了秋楓,玩一玩那個王爺也好。」被點名的秀秀躍躍欲試。
看來倚天的悲慘命運還未結束,那些失去秋楓的閨中怨婦們隨時會找機會讓他「驚喜」一下。
番外篇過去……
湖水靜靜流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岸邊的石頭上,對湖水裡的倒影發愣。為什麼他不像別人一樣是黑眼睛,而是像圖畫中的鬼一樣,是藍眼睛呢?
聽別人說這是因為他的娘是西夷人,她也是藍眼睛的。西夷是什麼地方?那裡的人和他長得一樣嗎?他們不會也笑自己是雜種吧?他忘記娘長什麼樣子了,可娘為什麼不是黑眼睛呢?藍眼睛好醜,上書房裡的人都不敢和他玩,他明明會背書,先生也不肯問他,直接跳過他問別人。
父皇喜歡他嗎?為什麼每次見了他,都跟見到其他兩個哥哥一樣,只是拍拍他的頭,問問他的功課?偷偷看去,他對小弟弟可好了,又親又抱,是因為弟弟小嗎?他小時候父皇有沒有抱過他?
如果他和弟弟一樣,是黑眼睛,長得小小的,白白胖胖的像小娃娃一樣,父皇就會多喜歡他一點兒吧?他剛剛五歲,就比七歲的孩子高,皮膚也黑黑的,真是醜死了。
厭惡地盯著水中的倒影,他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向水面,濺起了水花,影子也不見了,水花落盡后又泛起漣漪,一圈一圈的波紋將他的影子變得扭曲。
「咕咕?」一道稚嫩的童音傳來,他急忙轉身。
一個粉妝玉琢、漂亮得像玉娃娃的小小孩兒站在他身後。見他轉身,高興地咧開嘴,露出帶著口水的笑容。
他認識這個小小孩兒,他就是阮娘娘生的弟弟,是自己暗暗妒忌的人,他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他的奶娘呢?這裡是湖邊,若是掉湖裡可怎麼辦?
「來,過來。」他伸出小短手,學著大人的動作將不知危險的小小孩兒抱進懷裡。
「咕咕?」小小孩兒用手指著他。
「是哥哥。」他總算聽明白,所謂的咕咕是在叫他。
「哥……咕……」知道自己說得不對,小小孩兒歪頭看他。
「哥……哥……」他慢慢地教他。
「哥哥……」這次叫得有模有樣,他露出讚許的微笑,小小孩兒也知道自己叫對了,又笑了起來,口水滴到了他身上。
他終於知道父皇為什麼喜歡抱他了,軟軟的、香香的,弟弟抱起來比枕頭還軟,就在這時,小小孩兒伸出小小的指頭比著他的眼睛,黑黑的眼睛里露出疑惑。
他渾身一緊,弟弟不會也討厭他的藍眼睛吧?就在他失望地想放開這個難得和自己親近的小人兒時,小小孩兒突然開口。
「漂漂……」小小孩兒口頭表達完自己的喜愛后,還用滿是口水的小嘴用力親了他的眼睛一下,這無心的一親,卻讓他終身難忘。
在以後受到岐視的日子裡,他都會想起那一句「漂漂」,讓他知道,至少在一個人眼裡,自己的藍眼是漂亮的。
那年他五歲零七個月,倚天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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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哥,三哥哥,你看。」身高只及他肩膀的小孩子,手裡捧著一朵不知名的小花,獻寶似的跑向他。
「倚天,好漂亮的花,哪裡來的?」雖然花實在不怎麼好看,小小的幾片花瓣,因為他的奔跑而落了大半,少年還是誇讚道。
「那裡。」小少年用滿是泥土的手指著某一處,他採的花一定是有根的。
「你要把它種活嗎?」少年眉頭微皺,每次採回來的花,他都要種起來,這次的花,根沒剩下多少,若是花死了,他又會哭了。
「不種了,我再也不會隨便把花挖出來了,這朵是花匠丟掉的。我才撿的。」小少年有些難過。
「為什麼?」他奇怪了。
「因為如果我不把它們挖出來,它們還可以活很久,過去的那些花都是我害死的。」小少年一臉犯了罪的惶然。
「誰跟你說的?是大皇兄還是二皂兄?」他一直就不喜歡那兩個人,會勉強和他們一起玩,只因為倚天喜歡他們,他才勉強裝著喜歡他們的樣子。而從他們的眼神看來,他們也是如此,很好,有共識就好辦。
「不,是無情哥哥。三哥哥你們知道對嗎?為什麼不告訴我?」倚天問出心中的疑問。
他無言了。
他們不告訴倚天,是因為只要花種活了他就會很興奮、很快樂,和他興奮的笑容相比,那些無生命的花木又算得了什麼呢?
「三哥哥好壞,我不喜歡三哥哥了,也不喜歡大哥哥和二哥哥了。」一想起那些原本很漂亮,卻因為自己的無知而死去的花朵,他的眼圈就紅了。
「你說什麼?」一定是新來的那個叫無情的混蛋教壞了他,他受傷地拂袖而去,在心裡狠狠地對那個無情下了誅殺令。
雖然很快倚天就向他道了歉。對寶貝弟弟沒辦法的他,也很快原諒了他,但他聽信別人的話,出言傷害他的事他記在了無情的賬上。
後來他聽見那個無情向父皇提親,說要娶最漂亮的「公主」,他終於找到了理由,夥同同樣氣憤的兩個兄長,把無情打了個半死。
那一年,他十二歲,倚天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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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喜歡「那女人」碰他,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他是一個骯髒的人,他再也不配站在倚天面前。那兩個兄長是世上最虛偽的人,他們個個都想做皇帝,他們都不配,一個喜歡父皇的妃子,一個是「那女人」的兒子,還有那個阮娘娘,每天都裝得很正經,骨子裡和「那女人」一樣,勾引得擎天那個傻蛋愛上了她,她不配當倚天的母親。
聽說有人想讓倚天做太子,那就太好了,如果有一天倚天當了皇帝,他就可以幫他治理國家,他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那女人」要害倚天,不可以!如果有人敢有加害倚天的心思,那個人一定得死!他要好好想想,他一定可以除掉「那女人」,還可以除掉兩個兄長,有他們在,倚天永遠不會有出頭的機會。還有皇后和阮娘娘,阮娘娘雖然是倚天的娘,但那樣的女人一定會令他蒙羞的,她也要死。
一個謊言,只要一個謊言就可以讓他們自相殘殺,他只是對「那女人」和皇后說,阮娘娘現在懷的孩子不是父皇的,是二皇兄擎天的。
軒轅皇室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皇位首傳身上有真龍胎記的皇子,若這一代皇子全無真龍胎記,才傳長子。
這一代不知為什麼,大皇兄沒有真龍胎記--歷來軒轅皇族的長子都有,和他因差不多時辰出生而分不清誰長誰幼的二皇兄也沒有。
前兩天,大皇兄的兒子出生了,依然沒有胎記,也就是說,二皇兄才是這一代的長子,他的兒子一定會有胎記。
如果這是真的,那阮娘娘腹中的孩子就是亂倫的活證據,這樣一來,二皇兄將遺臭萬年。
但寵信著阮娘娘的父皇不會相信這話的,只會以為孩子是自己的,而那個初生嬰兒,就會因為那個荒謬的規矩,登上王位。
兩個女人果然都慌了,她們都想不到,他會說謊。
果然沒幾天,阮娘娘就死了,「那女人」也死了,雖然皇后和兩個兄長活了下來,但是大皇兄永遠當不了皇帝了,二皇兄也因為阮娘娘死了而失去了野心,變成整天傷心的可憐蟲了。
父皇竟然傷心過度,跟著阮娘娘死了!
無能的二皇兄登上了皇位!不,他前功盡棄了,讓二皇兄平白地撿了個便宜。
讓他再想想,不怕的,只要二皇兄沒有兒子,然後有一天又突然暴斃,那皇位還是倚天的,不對,還有大皇兄擋著,哼,與「那女人」有血緣關係的都要死。
不過這一次他要慢慢來。
那一年,他被軒轅聞天的母親引誘,做了她的小情夫,那一年,他把靈魂賣給了魔鬼,掀起了一場血雨腥風,改變了包括他在內的四個皇子的命運,那一年他才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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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嗚嗚,我不要一個人住在康王府,為什麼我們要分開,大皇兄有了瑞王府,也有了王妃,還有了兒子,二皇兄住進了父皇的房間,你也有了德王府了。」十一歲的倚天,還沒有發育,美麗得像一個小仙女。就算是哭泣,也那麼動人。
「那你今晚就住這兒吧。」他的語氣輕輕的,誰都無法聽出他的心跳快得驚人。
倚天開心地一笑,甜得醉人,像是怕他反悔般鑽進他的被窩,滿足地輕嘆一聲,讓他的心跳得更快。
「天還沒黑,你這是幹什麼?」他別過臉去,怕倚天發現他眼中有太多不能說出口的愛。
「三哥,你也變了嗎?父皇和母妃死了,我再也沒有爹娘疼了。大皇兄見了我就躲,二皇兄當了皇帝,誰見了他都要叩頭,連和他說話都不能太隨便。如果你也不理我,我就成了天下最可憐的人了。」
倚天泫然欲泣,這些日子以來,他所經歷的變故,遠不是他這個年齡能承擔的,可是,他不能哭,父皇臨死前說過,他要堅強,他是個男子漢了。
「倚天……」坐上床,將他連人帶被一起抱起,他是不是做錯了?傷害了別人,也傷害了最愛的倚天?不,他沒有做錯,這個世界弱肉強食,皇宮更是如此,他寧願抱著哭泣的倚天,也不願有一天抱著倚天的屍體哭。
「三哥,我還有你,對不對?你永遠是我的兄長?」倚天將頭埋人他懷中,安心地笑了。
「嗯。」為了這一刻,他所有的付出都值得。雖然現在倚天只把他當兄長,可是總有一天他會明白,誰才是世上最愛他,也最值得他愛的人。
可是萬一有一天倚天知道了父皇和他母妃死亡的真相怎麼辦?倚天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不,倚天永遠都不會知道,他會保守這個秘密,直到死的那一天。
那一年,十一歲的倚天,把他當做惟一的依靠,那一年是他最快樂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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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皇宮中最骯髒的所在,每年的冬天,都會有幾十個各地的罪臣之後和養不起兒子的窮人家的孩子送到這裡進行閹割,成為皇宮中永遠最忠實的奴才,因為除了這裡,已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了。
今天在那間小黑屋外,一共有十幾個孩子,他們一個個被帶了進去,外面現在只剩下一個孩子。
一個又瘦又小的孩子坐在雪地里,一雙小手凍得通紅,臉上滿是淚水。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爹娘、奶娘、兄弟姐妹們都到哪兒去了?
他怎麼會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而不是在溫暖的家中,跟著西席先生學四書五經,吃丫環姐姐送來的甜點?這裡好冷,他好餓。
「啊!啊!」這是什麼聲音,好嚇人,是剛剛進去的那個孩子發出來的嗎?那間小黑屋是什麼地方,那些聲音和走路姿勢都很奇怪的男人是什麼人?他們為什麼會對著他們發出那麼奇怪的笑聲。
難道這裡是父親提過的皇宮?哥哥也說過,小孩子被送到這裡,就會被變成怪物,他不要做怪物!掙扎著站起身來,他要離開這裡,他要回家。
還沒走出幾步,一雙手就抓住了他,將他提了起來,這隻手的主人好高,他只及他的胸膛,一雙藍得像他家鄉的大海一樣顏色的眼睛深深地吸引住了他。
「你叫什麼名字?」那個人注視他半天後,突然開口。
「我叫林清平,爹叫我清兒。」清兒回答道。
「德王爺,您怎麼來了?這種地方太臟,別髒了你老人家的身子。」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諂媚得讓人噁心。
「這個孩子我要了,你回頭和敬事房說一聲,這些錢,拿去買酒喝。」德王隨手把幾錠銀子扔在地上。
「謝謝爺,謝謝爺恩典。」
清兒不知道他把自己領回去幹什麼,他讓人給他治病,讓人教他讀書,讓他過得比在家時還好,直到有一天,他要他侍寢。
清兒這才明白,原來他成了過去爹爹養在禁院里的孌童,過去爹糟蹋別人家的孩子,現在他被人糟蹋。
清兒還明白了,他之所以會被選中,是因為他和那個高貴又出奇美麗的康王爺有七分像。
躲在不見天日的角落,他偷偷看著爺寵著那個康王爺,對康王爺有求必應。
每次康王爺要來這裡過夜前,爺就會先召他侍寢,爺每次都會叫他倚天,他知道爺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對同睡一張床的弟弟做出禽獸不如的事來,可他就活該讓爺欺侮嗎?
後來有一天,他生病了,病得很重,爺找來大夫給他治,親自照顧他,他才知道,爺對自己也是好的,雖然不如對康王爺的萬分之一,但這足夠了,因為他像爺愛康王那樣愛上了爺。
那一年清兒十二歲,爺十八歲。
番外篇遊山玩水?
遊山玩水,和一個好動的孕婦遊山玩水是對心臟的考驗,倚天驚魂未定地將懷著四個月身孕的仍不改魯莽本色、幾乎從懸崖上掉下去、動了胎氣的秋楓按倒在床上,強制她休息。
「倚天,不要大驚小怪,我沒事,我壯得可以翻幾百個跟頭。」雖然也嚇了一跳,但秋楓仍想奪回自己行動的自由。
「沒事?若是有事就晚了!你給我好好待著,哪兒也不許去!」倚天沉下臉來,四周的空氣馬上凝固了,秋楓打了個寒顫,除了在西夷,她從沒見過這樣嚇人的他,一時被嚇得一愣。
倚天翻著自己的藥箱,只剩一些名貴的藥材,安胎藥沒有了,他回頭看了一眼被自己嚇住的秋楓,短時間內,她還不敢作怪。
「乖乖等我回來,不許你下床,否則你就準備在床上待到生產為止。」他又口出威脅,心中默禱。希望這幾句威脅,夠讓她乖到他買葯回來。
倚天懸著心來到市集,這是一個大鎮,他需要的葯肯定能買得到,向人打聽出最大的藥房在哪兒后,他直奔藥房。
這藥房雖不及京城的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他將寫好的藥方交給了掌柜,掌柜用他那一雙泛黃的老眼看了半天,又抬頭看了他半天。
「有了身孕就不要到處亂跑,剛才你們還上山來著吧?」這鎮子里的人大都是幾輩子都住在這裡的熟人,幾乎從沒來過生人,更何況是兩個這樣不凡的人物,他們的一舉一動大家都注意著呢。
「是,懷孕了是不該亂跑。」真是知音人,應該把掌柜的這幾句話告訴那個不乖的孕婦。
「你們是私奔的吧?」這兩個人的關係一直是大家猜測的焦點,有人說是兄弟,有人說是兄妹,最後大家一致認定這是一對私奔的小情人。
「私奔?」雖然未正式立妃成親,但他們是經過雙方長輩正式同意的夫妻,用得著私奔嗎?
「是呵,夫人,您就別不好意思了,我們大家都說你們是天生的一對,你們就安心在這兒住下,不過今天怎麼是你自己買葯,你家相公呢?」
倚天的臉越來越黑,這裡的人都是瞎子嗎?沒看出他有喉結嗎?他是男人呢?為什麼只要和秋楓在一起,人們永遠猜他是女人,秋楓是男人,他這個男人長得就這麼失敗嗎?還不如懷著孩子的秋楓。
「爹!你老糊塗了?他不是女人,另一個才是女人。」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他感動得幾乎要抱著她喊知音。
和秋楓在一起這麼久了,包括自己的兄長在內,沒有人能看出自己和秋楓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對男女.這個小女子的眼力竟在京城中所有顯貴之上。
倚天回頭想看清這個女孩,可在面對這個女孩的時候,他呆住了。
女孩個子小小的,乾乾瘦瘦的,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但卻沒有焦距,此時正茫然地看向某一點。
「你的眼睛……」這麼有靈氣的女孩竟眼盲了?
「瞎了,不過我還能分辯得出你只不過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和你在一起的才是一位姑娘。」女孩笑得很坦然,她在說自己是瞎子時,好像在說自己是一個胖子或瘦子,沒有一絲自憐。
「她是我女兒,她的眼睛是幾年前鋪子著火時生生讓煙熏瞎的。清清,你怎麼知道他是男的?」掌柜不明白,他們這些明眼人怎會不如一個瞎子。
「味道,這位爺身上有藥味,還有一股淡淡的刮鬍水的味道,而那個姑娘,不管你們說她長得有多俊美,但她身上卻連一點刮鬍水的味道也沒有。」
少女說得輕鬆,但是明眼人卻往往被自己看到的表相所迷惑,卻不知表相是會騙人的。
「姑娘,你的眼睛受傷多久了?」像這樣的女孩不該看不見這個世界。
「三年零六個月。」女孩回答道,從她開始看不見陽光、花朵,看不見自己的親人開始,就一直在計算著她再也看不見的日升月落。
「如果你信得過我,讓我替你治治看,你的眼睛應該還有希望。」倚天仔細地檢查了她的眼睛,並沒有受損到不能挽救的地步。
「那就多謝您了。」掌柜也是懂醫術的,他拿來的方子,雖說只是安胎藥,但是一看就是名家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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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倚天他們就在這個小鎮住了下來,秋楓也認識了這個叫清清的女孩。
「你們真的到過西夷嗎?那裡的人長什麼樣子?聽說那裡有好多黃沙,那裡的人都長得像惡鬼一樣,可是我不信,哪有人長得像鬼的。」清清對他們在旅行時的見聞頗感興趣。
「那裡是有很多黃沙,但也有許多綠州,那裡的人是和我們長得不一樣,但並不像鬼,他們也有好人和壞人。」倚天正在把一些草藥研碎。
「柳姐姐,不,柳俠士,你到過很多地方吧?」清清突然抬頭問正百無聊賴地坐在高高窗台上的秋楓。
「你怎麼知道的?」這個女孩沒跟她說過幾句話,怎麼這麼肯定?
「你的口音很雜,雖然大部分時候是說官活,但總是摻著許多地方的口音。」
這下秋楓也開始對這個充滿靈氣的小姑娘刮目相看了。
「柳俠士,你到過哪些地方?你能不能給我講一講,外面究竟是什麼樣的?」也許是因為看不見,所以她特別喜歡聽人講外面的世界。
「我到過的地方多了,遠的不說了,就說我學成武功后,闖蕩江湖,南七北六十三省我都跑遍了。」秋楓開始講一些自己的見聞,及經歷過的事,有些連倚天都不知道,有些也只是聽過個大概,這次托清清的福,倚天對她有了新的認識。
女孩總是聽得很認真,不時還會仔細問明細節,她時常說等眼睛好了,她要親眼去看看秋楓說的西湖是不是真的那麼美麗,山川是不是真的各有奇峻,風土人情是不是像她說的那樣奇特。
「你一個女孩家,就算是真的能看見,也該嫁人了,哪能在外面東跑西顛的?!」每次她這麼說,掌柜的總會這樣斥責她。
「我成了瞎子后,才後悔沒有到處走一走看一看,等到想看卻看不見時,才發現這個天下竟是那麼可愛,所以,我一定會四處遊歷,把我看見的寫下來。這樣,就算有一天我又看不見了,我也不會再有遺憾。」清清偷偷對倚天和秋楓說道。
半個月後,清清對光線有了反應,一個月後,清清終於看得見了!倚天和秋楓把與他們連絡的方法告訴了她,對她說,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想走出去,那麼可以去找他們。
一年後,女孩逃婚了,她寫信告訴他們說,她要去「遊山玩水」。
十年後,一本由一個女子編著的遊記出版了,裡面細數了各地的名山大川、物產風俗,被稱為傳世佳作,有許多人都是因為看了她的書,才興起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念頭,沿著她走過的旅程,開始遊歷之路。
番外篇軒轅謹的煩惱
「你們都離遠一些,我和菩薩說話,你們誰也不許聽!」身著錦衣、年紀不大架子卻不小的小男孩皺起小眉頭,厭煩地擺擺手,揮退身邊的僕人。
見僕人都走遠了,小男孩像模像樣地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辭。
「菩薩,我是軒轅謹,是康王府的小王爺,我今天有三個願望要和您說,您可一定要記得,找機會替我完成,若是願望成真了,我會報答您的。
「第一個願望,我今年七歲了,可我還是只有兩個爹,沒有娘,我向和您一樣有求必應的太后奶奶說,她說我有娘,威風爹就是我娘。可別人家的娘都會親他們、抱他們,還會給他們擦鼻涕,做新衣服和新鞋子,可是威風爹,不,該叫威風娘了,卻只會像逗小貓小狗一樣逗我玩。我若是不聽她的話,或者哭了,她就會說,找你爹去。
「我爹又漂亮又溫柔,他總是待我很好,還時常抱我,對我笑。菩薩,我想讓爹當我娘,因為爹比別人家的娘更好,更疼我,也更漂亮。我想讓威風娘當我爹,因為威風娘好厲害,她能打跑好多壞人、我想要一個那樣的爹,而不是每天種一些吃起來苦苦的藥草,替別人治病的爹。
「第二個願望,我家來了一個叫塞娃的漂亮阿姨,她好討厭,總是親我,我不願意,可爹卻說,我們要盡什麼什麼之誼。我偷偷聽他和娘說,塞娃纏著我,總比纏著娘好。我就知道,爹最偏心了!他心裡只有娘,沒有我。
「菩薩,我只能求您,讓那個漂亮姨回那個西夷去,再也不要來了。無情叔叔已經在笑我有一個大老婆了,我不要她做老婆,我要大伯伯家的雪兒姐姐當老婆。不然隔壁的小葉子,臨街的小紅姐姐也可以,反正我不要塞娃阿姨。
「第三個願望……第三個願望……我忘了,菩薩,你可要記得,你欠我一個願望,過幾天我會向您要的。」說完后,他像模像樣地磕了個頭,這才離開。
他走之後,金光閃閃的菩薩鬆了一口氣,這個小鬼,不分初一、十五,想到了就到這兒大說一通,而且朝令夕改,讓他煩不勝煩,他就說皇家的香火不好受,再這樣下去,他就要罷工了。
番外篇初遇
冬天,那一年的冬天與往年比並不是很冷,雪卻很大,京城大街上來不及清掃的雪,被來往的車馬人流踩得像冰面一樣硬實。
一輛馬車小心地行駛著,雖然新換了馬蹄鐵,但是兩匹良駒還是腳下打滑。眾僕人格外小心翼翼--若是摔了主子,他們就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的。
坐在車裡的人掀起帘子向外看去,一個身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兒,正在一輛裝著沉重貨物的馬車后奮力地推著,馬車駛過難行的上坡后,車夫丟了幾個銅板在地上。
就在這時,車上沒有捆牢的一個箱子掉了下來,男孩正在撿地上的錢,並沒有防備,箱子砸到了他的肩膀。
「停車!」車裡的男孩兒大叫一聲,車夫立刻停下了車。
「王爺,怎麼啦?是不是太顛簸了?」車夫問道。
「扶我下車!」年少的王爺指指隨從攜帶的藥箱,示意跟上來。
「這……」車夫有些為難,大街上人來人往,若是有人傷到了王爺可怎麼辦?
「我說我要下車!」王爺橫了一眼顯然不準備立刻執行他命令的車夫。
「是。」車夫只得將他扶了下來。
王爺下了馬車后直奔躺在大街上卻無人關注的男孩,男孩的肩頭已經被血染紅了,他咬著嘴唇,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也沒有發出一聲求助的呼喚,連呻吟聲也沒有。
「你怎麼樣了?」王爺從沒見過受這麼重的傷還這麼堅強的人,他小時候從馬上摔下來,痛得他哭了很久很久,看他的傷並不比自己當時輕多少,像他這樣連受了傷也不哭,才是真的男子漢吧?
「沒事。」這個漂亮的公子哥是沒事幹來看猴戲的嗎?男孩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后,就掙扎著欲站起來。
「你別動。」王爺立刻按住了他,利落地撕開男孩肩上的衣服,這麼冷的天,男孩的棉衣薄得嚇人。
傷口血肉模糊,王爺渾身一緊,必須馬上止血,不然,他的一條膀子就廢了。
「把他抱到最近的客棧。」王爺一邊給他做初步的包紮,一邊吩咐車夫。
「是。」車夫正想抱起他,可剛剛包紮好傷口的男孩卻揮開了他的手,費力地欲站起來。
「你別這樣,你傷得這麼重,站不起來的。」王爺幾乎要求他,他從沒見過這樣堅強的人,他想幫助他,讓他不用再吃苦。
可是男孩卻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撿起地上的銅板,一手捂著傷處,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王爺愣住了,他獃獃站在原地,直盯著那個身影,看著他步履蹣跚地消失在轉角處。
他隱約知道自己好像是錯失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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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後,身旁的人一個翻身驚醒了半夢半醒的他,倚天發現又夢到十三歲耶年遇到的那個男孩,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他傷得那麼重,是怎麼熬過那個冬天的?當時真該留下他。
「嗯……」正在夢中的秋楓皺了皺眉頭,按了按酸痛的左肩,被痛疼擾醒的她睜開眼睛,卻發現倚天也醒著。
「你怎麼醒了?天亮了嗎?」秋楓邊揉肩膀邊說。
「你的肩膀怎麼了?」秋楓的身上舊傷很多,左肩上有塊很大的疤。
「沒事,明天會下雨,我這該死的肩膀一要下雨便會痛。」
「你十三歲那年在京城嗎?」心中一動,會是她嗎?記得那個男孩的傷口也在左肩,那個讓自己知道什麼是堅強的男孩,會是秋楓嗎?
「在呀,我十歲以後,一直在京城討生活。」
「你的傷是不是十三歲那年,被車上掉下來的箱子砸的?」倚天興奮地問道。
「你怎麼知道?」秋楓疑惑地盯了他半天,「你該不會是當年那個漂亮的小公子吧?」能在十幾歲時就漂亮到那種程度的人並不多,她早該認出他的。
「真的是你!」原來他們很早就認識了,「你當年是怎麼熬過那個冬天的?我記得你是那一年進了無敵門。」
「很簡單,我受傷后,就回到我住的破廟裡養傷,可是傷口發炎了,發了幾天燒,等我從昏迷中醒來就在無敵門了。」
秋楓說得輕描淡寫,倚天卻聽得心驚膽顫,如果當年她沒被人帶到無敵門,運氣好一點的話,她會失掉一條膀,若是運氣差,沒了性命都是可能的,
「我當年真該把你帶回去的。」是自己錯失了照看她長大的機會。
「你若是把我帶回去,這個世上就不會有柳秋楓了,可能只多了一個感恩戴德、一生效忠於你的僕人。」
所以命運是安排在最合適的時間裡,讓他們再次相遇。
當年的初遇,只是想讓他們知道在這個世上有彼此的存在。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