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下了一整天的雨,在戌時三刻的時候,終於停了下來。

雨初停,大街小巷的行人就好比是雨後春筍一樣冒了出來。商家門前懸挂著的燈籠和普通百姓家裡的燭火,將入夜的街頭巷尾都照得好像白晝。

東城胭脂巷,雨水的濕氣還沒有消退,脂粉的香氣就已經漫了開來。絲竹聲中,穿紅著綠的姑娘們對著穿梭在其間的男子們拋著媚眼,時不時地數句調笑之語還會引來轟堂的大笑。

與胭脂巷相隔數步之遙的地方,還有一條巷子。與胭脂巷相比,這條巷子小了許多,整個巷子里也僅有一幢兩層的小樓。

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漆大門緊閉著,兩盞白色的燈籠在黑夜裡飄搖著,遠遠的看去,燈籠上的義莊二字清晰可見。

風過,彷彿可以聽到低低的嗚咽之聲,令路過之人不禁遍體發涼。

義莊與青樓毗鄰而居,倒也是一樁稀奇事,可那與它相鄰的青樓卻未因此而少了前來光臨的脂粉客,依舊是夜夜笙歌,醉生夢死。

一輛馬車在夜色中,悄然地出現在胭脂巷的巷口。

站在巷口的幾個姑娘擺著妖嬈的水蛇腰迎了上去,還沒有開口就被駕車的漢子連聲喝斥:「去去,沒見這車頭上掛著白纓嗎?」

姑娘們嘖著舌,退了開來。

馬車過後,姑娘們輕聲碎語。

「啐,真是晦氣,白纓?怎麼這夜裡送靈?」

「誰曉得呢!人家愛夜裡送靈就夜裡送,咱們這胭脂巷裡一向沒這種忌諱……」

「姑娘們,管什麼閑事呢!有客了!」

遠處,鴇母們吼開了嗓子,叫喊著。

雲起放下手中的帘子,將那些聲音隔絕在車外,眼睛看著身邊擺放著的楠木棺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聽到他的嘆息,帘子外的人輕聲道;「小侯爺,委屈您了,您找主子找得急,主子的身份又特別,為防被人發現,只能用這種法子……」

「不妨事,我知道。」

雲起咳了一聲,他倒不太忌諱這些,眼下比較急的可是另一樁事情。視線落在手上那塊碎布料上,眉頭慢慢地攏成了一團。

「小侯爺,到了。煩請您進去躺著。」

馬車一陣震動中,忽然停了下來,帘子外壓低的嗓音讓雲起猛然回過神。

站起身,推開棺材蓋,翻身躺了進去,剛剛躺好,車外的聲音已飄入耳中。

「金作作,這麼晚還送靈?」

蒼老的聲音,透著好奇,「這是哪家的?」

「這是衙門裡剛斬的重犯,凌遲處死的,你別多事了。」

嘶啞的聲音在黑夜裡聽起來陰惻惻的有些摻人。

這一句話后,雲起就沒有再聽到人說話,只聽到幾聲咚咚的迴響,感到被抬了起來,一陣搖晃之後,又是轟的一聲,緊接著四周就靜了下來。

「出來吧。」

一片靜寂聲中,清冷的聲音,從一縷光亮中穿了過來。

雲起推開棺蓋翻身坐了起來,看到一個身著白衣披散著及腰黑髮的人,站在兩排加起來約有數十口棺材正中間過道盡頭,一個巨大的奠字下面。一隻白皙的手舉著火石,正從奠字前面擺放著的香案上移開,兩支白燭,映襯著印有義莊兩個字的白色燈籠,在這清冷的夜裡發出慘淡光芒。

雲起看著那燈籠下精緻的容顏,禁不住痴了。

那是一個美麗到極點的人。

精緻出塵的容顏,彷彿畫中的仙子,每一筆,每一劃,都恰到好處,增一分則太多,減一分則太少,美麗到令人屏息的容顏,總是令人忘記擁有這樣容顏的人是一個男子,讓每一個看到他的人,心生愛慕。

即便那是他的……他的哥哥,仿若天人降世的哥哥,睿王——雲落。

即使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哥哥,即使深深地明了,在這讓人驚心動魄的美麗背後,擁有著的是讓每一個想要靠近他的人都會受傷的冰冷與無情,雲起卻還是因為這一眼而亂了心跳。

「還賴在那裡作什麼,真想躺在那裡面嗎?」

深夜離宮的雲落吹熄了手上的火石,從香案上拿過三柱香,點燃,對著那碩大的奠字拜了三拜,然後將香插進香爐中,轉身看著坐在棺材中發愣的雲起,不悅地皺了皺眉。

「啊!」

乍然回過神的雲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息一下自己的心緒,抬手整了整衣衫,然後撫了撫腰間的荷包,那裡面藏著他躲進棺材時匆忙塞進去的碎布料,鎮了鎮心神,從棺材里爬了出來,走近雲落輕聲喚道,「哥……」

「嗯。」

雲落輕應了一聲,負手走進義莊的天井中,抬首看著天空中那初現的一輪新月,又轉頭看了看某個角落。

順著雲落的視線,雲起看到那個角落裡,擺著一桌酒菜,隱約可以看到兩個正在划拳的身影,心裡明白,是那個帶他來這裡的「金作作」正在纏住義莊的看守人,此起彼伏的行酒令聲中隱約還可以清晰地聽到一巷之隔的胭脂巷裡傳來的陣陣絲竹之聲和隱約的曖昧調笑聲。

被這些聲音弄得面紅耳赤的雲起,略帶著尷尬地轉回頭,看著那張淡銀月色下,模糊的容顏,喃喃地道:「哥……我……」

「我吩咐你辦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清冷的聲音,打破義莊的沉靜。

雲起愣了愣,抬起頭看著那雙映射了月光而變得有些迷離的眼眸,心神不由一亂,支吾著道:「我已經……已經按照哥的吩咐……安排妥、妥當了……」

「那麼,百姓對於你的作為,有何看法?」

陰冷的風,掀起了雲落身上的那襲白衣,撩起了那頭披散在腰間的髮絲,將那張精緻的容顏掩得模糊不可辨識,也掩去了那張臉上的表情,修長的身影,在搖擺的燭火和慘淡的燈籠光芒之下,看去彷彿一個在深夜裡遊盪的孤魂野鬼。

「雲家捐出的那三百萬兩銀子,為北境遭水患的十一縣解了燃眉之急,使得數十萬因此次水患而無家可歸的百姓們有了棲身之所,雲家此舉受到了百姓們的愛戴。同時,我在葉城辦的幾家義學,因為免收學費,每天都有許多貧苦百姓攜子前來,還有不少街頭行乞無家可歸的乞兒也來求學。」

沉默了一下,雲起解下身上的外衫,輕悄地上前兩步,將外衣披在那在寒風中略有些顫抖的身子上,立刻退開輕聲道,「其中有不少孩子,資質上佳,假以時日,必定在文治武功方面能大有作為。」

深幽的眼眸在肩上那一襲猶帶體溫的淡灰色衣衫上轉了一圈,雲落秀致的眉尖輕動,眼眸深處滑過一陣細微不易察覺的波動。輕咳一聲,垂下眼瞼,遮去所有的情緒,他輕聲道;「很好。那麼朝中對於你所做的,有何舉措?」

「一直以來,雲家都不得干涉朝中事務,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可是,這兩件事情並不算得上干涉朝政,嚴格來講,只能算是善舉……再者,水患中捐出和用於籌辦義學的銀子是雲家每年交存國庫后的盈餘,朝中無法干涉。」

雲起想起每日回府時那些街頭巷尾百姓們帶著崇敬的招呼,不由得淡淡笑了笑,「哥,你說的不錯,行善舉對於雲家的聲名實在是大大的有利。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因為這兩件事情,朝中對於雲家名下的一些買賣還放寬了經營上的諸多管制……」

「很好。很好。」

雲落拂開臉上的髮絲,冰冷的容顏上綻放開淺淺的笑。

雲起看著那抹淺淺的笑,耳邊彷彿響起了冰雪消融時的水滴聲,不由地看得痴了,喃喃地輕語道:「真美……」

「什麼?」

雲落聽著那兩個字,臉色愀然一變,眉宇間的氣息也變得森冷起來。

「我,我是說荷包……這個荷包……」

深知雲落脾氣的雲起,手忙腳亂地遞上了剛才解開衣衫時捏在掌心中的荷包,慌亂地道,「這個荷包里的東西是今日酉時巽王宣離火來雲府時,給我的。」

「巽王宣離火?」

清冷的眼眸中滑過一道森冷的寒光,雲落打開了荷包,抽出裡面的那塊碎布,迎著淡銀的月光,看著沉暗的夜色中照照生輝的華美光澤,垂眼,「這是什麼?」

「這是彩雲錦。」

雲起看著那張淡漠的臉龐,眼底極快地閃過一縷失落。

「彩雲錦?」

雲落微微攏起眉,看著雲起,「只有雲家布坊才能染出來,每一匹都是獨一無二孤品的彩雲錦?宣離火上雲府給你這塊料子,為了什麼?」

「前幾日,巽王府遭了賊,這是王府侍衛從那賊人身上扯下來的……」

雲起輕聲道。

雲落點頭:「我明白了。因為每一塊彩雲錦都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孤品,只要找到這匹料子的買主,他就可以找到那賊人的來歷,所以他才會上雲府找你。」

雲起沉聲道;「是。」

「那麼,告訴他就好了。」

雲落將視線從那塊彩雲錦上收回,淡淡地說著。

聽著那淡然的聲音,雲起渾身一震,月光下,溫潤的臉龐透著慘白,良久,才從唇間吐出乾澀的字眼:「哥,這匹彩雲錦是去年你生辰我送給你的賀禮……」

燭火中,低垂的眼睫猛然抬了起來,那一瞬間,雲起看到了那彷彿舞動墨蝶般的眼睫下滑過了顯而易見的冰冷:「你……以為,闖巽王府的人,是我?」

雲起被那雙不染笑意的眼眸看得心底嶺寒,有些不自在地將視線投向那塊被握在雲落手中的碎布料,訥訥地道:「那……這……」

看了一眼雲起,雲落轉過身,側耳傾聽著那夜色中傳來的陣陣絲竹聲,忽然開口。

「去年冬天,睿華宮的偏殿起了一場小火,燒了一些我的東西。」

「咦?」

雲起不解地抬起頭。

「我自然認得出這是你送給我的東西。」

雲落微眯著眼看著手上的那塊碎布料,「這塊料子放在偏殿里,我一直以為是被火給燒了,現在想起來,可能是被前來救火的侍衛拿走了。」

雲起怔了一下:「好大膽的侍衛……」

「睿華宮裡哪個侍衛不大膽?趁救火順手牽羊還算好的,平日里那些侍衛因我宮裡只有一個守宮的小太監,哪一個不是瞧見看得上眼的東西明目張胆就拿走的?」

冷哼了一聲,雲落美麗的臉龐上流露著淡漠。

雲起心頭劇震,訥訥地道:「這、這怎麼可能……」

冷冷地掃了一眼雲起溫潤的臉龐,雲落嗤笑道:「你以為睿華宮裡的質子能與你這享盡榮華富貴的小侯爺一樣?」

「不、不是的,哥……」

雲起急意地張口,想要辯解,卻被雲落抬起的手阻止。

「你對宣離火是怎麼說的?」

「我說明日給他交代。」

雲起垂頭,輕聲道。

「你原以為是我去的巽王府,自然早就想好一番說辭為我開脫。說來聽聽。」

雲落將手上的布料塞回荷包,拋還給雲起。

雲起接過,看著荷包上精緻的圖案,眼眸輕閃:「我原本是想,你若是同意,我就會在雲家死士中找出一個頂替……」

「雲家死士不是你這樣用的。把手伸過來。」

淡銀的月光,美麗的容顏泛過一縷淡淡的笑。

雲起被那笑顏所蠱惑,情不自禁地把手伸了過去。

白皙的指,在厚實的掌心上,輕輕滑過,帶起了陣陣酥麻,也在雲起的心頭刻下了震駭,猛然抬起頭,用著不能置信的眸光望著眼前那張恍如狡狐的容顏,失聲道:

「他?」

「沒錯,就是他。」

雲落迎著雲起詫異的容顏,輕聲笑著。

雲起搖了搖頭:「可是,他是一介文官,怎麼可能……」

「這個你不用管,把這塊彩雲錦的去處推在他的身上便可。」

雲落抬首看著天上的淡銀色新月,輕聲道,「天色不早了,你該回府了,我也該回宮了。那邊有條路可以繞到義莊的後門從那裡出去,不會被人看見。去吧。」

雲起見狀,明白哥哥已無意再與他說下去,輕嘆了一聲,轉身舉步準備離開,背後,一聲幽幽的輕喚卻又阻止了他的腳步。

「阿起。」

雲起轉過身,看著那斂去了身上冰寒氣息的哥哥緩步走近,心頭禁不住一亂。

阿起。

這是十四年前,他第一次走進睿華宮時,哥哥喚他時用的,除了哥哥,沒有人這樣叫他。可是這個透著親近的稱呼,雲起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聽到了……

「阿起,這是你的衣服。」

雲落解下身上的衣衫,將帶著餘熱的衣衫為雲起披上,略帶著些許冰涼的手在雲起溫潤的臉龐上輕撫,眸間閃動著淡淡的溫柔,「夜深了,冷。小心些,別著涼了。」

「是。」

低下頭,雲起轉過頭,吞咽下喉頭瞬間一陣哽咽,繫上腰帶,轉身從哥哥指出的那條路上離開,不敢讓自己因為那一瞬間的溫柔而在眼底瀰漫水氣落進哥哥的視線里。

凝望著那消失在夜色中的修長身影,雲落垂眼,看著自己的手。掌心裡,殘留著一滴晶瑩的水珠。

那是雲起轉身之時,遺留下的淚痕。

水珠與肌膚相觸的那一瞬間,一股灼燒的刺痛,讓雲落禁不住握住了手掌,深深地凝望著雲起離開的方向。

耳邊,瀰漫開的是一片嘩嘩的水聲……

嘩,嘩,嘩嘩……

「哥哥,救救我,哥哥,救救我……」

幽幽的碧水裡,一雙圓胖的小手,拍打著水面,濺起了一團團的水花。

嘩,嘩,嘩嘩……

「主子,該回宮了。」

與掌心裡那瀰漫開的灼燒感相反的冰涼夜色里,低啞的聲音在雲落身後散開的一片寒氣。

轉過頭,雲落回眸看著身後那跪在地上的黑衣人,輕輕地點了點頭,舉步欲行的瞬間,忽然再次看向那個黑衣人:「告訴我,你是什麼時候跟在我身邊的?」

那黑衣人猛然抬起頭,夜色中整張臉上只露出來一雙眼睛的眸,泛著濃濃的驚詫,視線觸及那冰冷的精緻容顏時黑衣人回過神來,沉聲道:「回主子,屬下早年跟隨雲儀主子,雲儀主子辭世之後,屬下就開始隨著主子了,算起來有十四年了。」

十四年。

真是個熟悉的數目。

十四年前,他在那一池碧水之間送走了將他撫養長大的伯父;十四年前,他得到了皇爺爺的恩准,可以走出睿華宮;十四年前,他可以和他的親人相見;十四年前,他……

「原來,都已經過了十四年了。」

身影輕動,淡淡的聲音,飄落在空氣中,帶出幾分狠絕,「是時候加快步子了。我已經等了一個十四年了,不想再等一個十四年。」

「那麼,主子想要怎麼做?」

黑衣人抬起頭,再一次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修長身影,眼眸有著被點燃的狂熱。

月光下,微側的容顏帶起血腥的氣息:「怎麼做?如今的天下太安寧了,需要用血來讓他們震動一番……」

「是,主子,屬下明白了。」

夜色中,幽幽的聲音淡淡地散開,最終淡卻不遺一縷痕迹。

***

「有事請奏,無事退朝!」

尖細的嗓音穿透了雲霄,驚走了幾隻停在寫著「儀天殿」三個篆書的金色匾額上休憩的飛鳥。

幾縷陽光,透過雲層照進金碧輝煌的殿宇,照在九龍飛舞的龍椅上,神情凝重的宣宗祈正襟危坐,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在殿下掃了一圈。

遠離龍椅所在的高台,九級玉石階下,站著一群沐浴在金色陽光里的臣子,他們手捧著玉筍,身著華服高冠挺著腰身,一股的莊嚴肅穆。

「諸位愛卿,還有沒有本要奏啊?」

一圈掃視下來,宣宗祈開了口,平緩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

殿下的臣子們,互相張望著,不知道這坐在龍椅上,高高在上的天子為何有此一問。

大涼皇朝天子之下,設政樞閣,政樞閣下設兵工禮吏戶五部,五部下轄大涼十一州三十六府一百七十二縣官員。

每日,一百七十二縣官員書寫轄地政績和要務,擬出奏本,往上遞奏;由縣至府,由府至州,各州再至各部。奏本達五部之後,交歸五部侍郎進行擇選,可先行解決者由五部侍郎定奪。若無法自行解法,再上呈各部尚書,由各部尚書進行再次擇選,呈交政樞閣,由掌管政樞閣的左右丞相上呈御書房,交由天子御覽批示,若再有無汰解決的奏本才在朝上指出,交歸眾臣商議。

正在眾人的目光齊齊投向政樞閣左右兩位丞相之時,眾臣的佇列中,走出了一個二十齣頭、相貌俊秀的年輕人。只見他手捧玉筍,跪倒九級玉石階前,一隻手從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奏摺舉過頭頂:「臣有本奏!」

「嗯。」

龍椅上,神色凝重的康帝宣宗祈應了一聲,撂了撂手,對著身邊的老太監道,「呈上來。」

「是。」

老太監貓著腰,提著衣裳的下擺走下石階,接過了那年輕人手上的奏本。

原本一直安靜而小心翼翼的臣子們因為這個年輕人的奏本,而禁不住交頭接耳,空曠的大殿里,響起了一片嗡嗡的聲響。

「這人是誰呀?」

「不曾見過,看他官袍,看起來只是個知事,知事不得上朝……」

「我看他倒是有幾分面熟,似乎是兵部的。」

「兵部有什麼緊急的奏本嗎?」

「不知道,你看兵部尚書和侍郎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何止是兵部幾位大員,你看左右丞相臉都氣白了……」

「……」

「……」

「嗯哼!」

一聲咳嗽,從隔開了龍椅和大殿的九級玉石階邊響起,清亮的回聲在大殿上一片交頭接耳的嗡嗡聲響中格外響亮,讓所有的人都禁不住將目光投了過去。

只見金色的陽光中,那人頭戴金冠,身著一襲綉有金蟒的紫色錦袍,腰系玉帶,足著皂靴,俊美之中隱有肅殺氣息,那人正是掌有重兵,權勢猶在左右丞相之上的巽王宣離火。

迎著宣離火的目光,眾臣禁不住噤聲,大殿上重又歸於平靜。

龍椅上的宣宗祈將殿下的一切收入眼底,卻並不作聲,只是按過老太監遞上來的奏本,卻並不翻開,抬手示意跪在玉石階前的兵部侍郎秦逸嵐說話。

跪在殿中間的年輕人起頭看了四周一眼,深吸了一口氣,朗聲道:「啟稟陛下,請恕臣冒昧。昨日臣在兵部當值,樓獲自金原傳來的八百里軍情急報。」

『金原』二字才從那年輕人口中落地,殿下就響起了一片抽氣聲,臉色煞白地一齊抬頭看向龍椅上的人。

朝中所有官員都知大涼物產豐盛,相鄰四邦俱不敢犯,是因為大涼在邊疆四大重鎮上設有重兵,其中又以金原的地勢最為重要。金原位於清野、黃華,蒙域三大草原的交會處。因為三大草原的水源地都在金原以南的大涼朝境內,所以歷來是生活在大涼以北這三大草原上各部游牧民族覬覦的所在。大涼自建朝始,就在金原設下重兵,以固大涼北部國境。到了如今,駐兵更達二十餘萬。

大將軍嚴不拘率二十萬精兵,以金原為中心,在大涼北部疆界上設有數千里防線,成為一道堅不可破的屏障,保有了大涼江山的平安。因此這軍情急報所報者,應是極為要緊關乎邊關危急之事,否則何需八百里騎加急進京?

龍椅上,端坐著的宣宗祈卻是神色不驚,一雙精光照照的眼睛注視著那跪在地上的人,沉聲道;「金原?難道還有什麼人敢在嚴不拘手下犯事?」

宣宗祈眉毛一揚,神情愈發冷凝。

跪在殿下的人抬起頭,看了看站在階下一身紫袍的巽王宣離火,猶豫了片刻,然後朗聲道:「回稟陛下,此次八百里急報並非是有人妄想要攻打我大涼,而是……」

「而是什麼?」

龍椅上的宣宗祈不容秦逸嵐有任何的停頓,出聲詢問。

「六月二十一日,子時,金原千里防線上齊發大火,十萬將士在睡夢中被燒死。」

秦逸嵐有力的聲音再次引發了殿上一陣混亂。

「什麼?十萬將士在睡夢中被火燒死,這是非戰而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怎麼可能!金原守將嚴不拘,英勇善戰,是大涼數一數二的良將,這不可能吧?」

「的確不可能呀!金原駐軍,是我大涼精銳,怎麼可能沒有一點防備?」

「若是沒有此事,又怎麼可能在大殿上說出來?」

「也是呀……」

「嚴不拘是巽王麾下得力大將,他駐守金原是巽王舉薦,這下子……」

「他這樣做可是把巽王爺給得罪了……」

「啊,他是兵部的侍郎,叫,叫什麼,秦,秦……」

「夠了!都給朕住嘴!」

龍椅上,一聲冷喝,讓整個大殿都靜了下來。

「臣等知罪。」

大殿下,眾臣子齊刷刷地跪了下來滿臉的惶恐。

「巽王宣離火上前聽旨。」

龍椅之前,來回踱著步的宣宗祈忽然抬起了頭,指著在一片跪倒的臣子中,神情冷然站立著的巽王宣離火。

「臣聽旨。」

宣離火單膝跪倒在玉石階前。

「嚴不拘是你一手舉薦,所以朕將此事交由你查辦,一個月內,朕要知道前因後果。退朝!」

衣袖一揮,高高的玉石階上,明黃的身影揮袖離去。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殿上,眾臣轟鳴聲響中,宣離火站起身,看著身邊那俊秀的年輕人,微微地眯了眯眼:「你是誰?」

那年輕人拾起頭,清朗的眼眸看著宣離火,緩緩地道:「臣,兵部知事秦逸嵐。」

「秦逸嵐。好,本王記住你了!」

宣離火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離開了大殿。

所有的人看著宣離火離去的身影,都不約而同以著同情的眼光望向那因為宣離火投下的聲音而臉色猛然慘白的年輕人,大殿里,再次響起了交頭接耳的聲音。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一個小小的兵部知事,即使是他當值,他也應該將急報交由兵部上頭的官員處理。竟然擅自將急報送進宮……」

「他難道不知道嚴不拘是巽王爺一手提拔?他這般年紀成為兵部知事實在不易,眼下看起來,他的官運怕是要從此斷送了……」

眾臣的議論聲中,跪在殿中間的秦逸嵐緩緩地抬起了頭,金色的陽光下,俊挺的容顏透著幾許的凝重。

***

葉城西郊,氣勢宏偉金碧輝煌的宅院前,青衣童子滿面歉童地望著站在門前的少年低聲道:「小侯爺,我家王爺上朝還未迴轉,不知……」

那少年身著一襲再簡單不過的青衫,渾身上下除了用來束髮的同色髮帶之外,不見其它飾物,卻溫潤俊雅,讓人無法忽視,正是輕裝簡行的安平侯雲起。

雲起抬頭看了看天色,猶豫了片刻,然後又笑著抬頭看著巽王府看門的童子低聲道:「這位小哥兒,敢問一聲,巽王爺何時回府?」

青衣童子搖了搖頭:「小侯爺,我家王爺早朝之後尚有許多事務要處理,回府時辰有早有晚,小人實在無法回答您。」

「這樣呀……」

雲起皺了皺眉,思忖了一會,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那青衣童子,「那煩請小哥兒將此信交給巽王爺。告訴他,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就在此信中。」

青衣童子乖巧地接過,貼身收好:「請小候爺放心,我定會將此信交給我家王爺。」

「多謝小哥兒。」

雲起拱手行了一禮。

「小侯爺多禮了,這是小人份內的事。那,小人進去了。」

青衣童子還了雲起禮,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

雲起看著那青衣童子轉身,心頭忽然一緊,一聲輕叫脫口而出。

青衣童子困惑地回頭看著雲起:「小侯爺可還有其它事要交代小人?」

雲起看了看那放有他信件的衣襟,閉眸輕嘆一聲,臉上露出一縷勉強的笑容,搖頭道;「在下無其它事了。」

「那麼,小侯爺,小人就進去了。」

青衣童子對著雲起拜了一拜,然後轉身走進王府。

雲起看著巽王府那兩扇厚重的朱紅大門在眼前合上,清澈的眼眸中有些許的憂慮。

昨夜從義莊回來之後,哥哥在他掌心裡寫下的那個名字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讓他一直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說來也巧,哥哥在他心上寫下的那個人,雲起竟然是認得的。一直以來,雲家人都不得參予朝政,他原本是不應該認識那個在朝為官的人,可是,事情還真就是這麼巧。

四年前,十二歲的雲起從娘親手中接過雲家家主一位時,朝中要給駐守邊疆的數十萬大軍添置冬衣,那人在兵部任職,正好被派來督辦此事,時間久了,兩人就相熟了。

在雲起心中,那人不過是一介書生,雖在朝為官,可是官階也不大,卻不知道深居宮中的哥哥,是如何知道他的名字的呢?

「秦逸嵐,希望你能夠度過此劫……」

雲起長嘆一聲,搖了搖頭轉身準備離開,一抬眼卻看到了不遠處一個黑影一閃而過。

那是?

心下一動,雲起拔腳追了過去。

那黑影其實是一個身著黑衣的高大男子,只見他步下生風走得極快,讓本就慢了一步的雲起追起來十分費事。所幸雲起平日里經常為雲家名下各處產業的事情在葉城裡四處奔走,腳力尚可,這附近又住得都是達官貴人,連接各府之間都是寬敞的街道。一柱香下來,倒還沒有追丟。

繞過一條街道,耳邊隱約聽到鼎沸的人聲,雲起隱約記得前面就是街市,心下不由焦急。因葉城西郊住的都是朝中大員,這道上平時都少有人跡,可是若讓是眼前這黑衣人進了街市……

街市上,龍蛇混雜,什麼人都有,這黑衣人一進去,怕是一下子就不見了蹤跡。

咬了咬牙,雲起停下腳步,對著那背對著他的黑衣男子沉聲道:「我以雲家家主的名義命令你停下來!若是不停下,你知道後果如何。」

前面,那個埋頭急行的人影腳步猛然一滯,腳下的步子卻已緩了下來。

雲起心頭一震,他說此話時並不能確定那黑衣男子是否是他所想的身份,只是一番試探,此時這人停滯下來的腳步卻告訴他,一切正如他所想。吸了一口氣,撫著因為這一番追趕而急跳的心口,幾個大步趕到了那慢下速度的人前面。

「小侯爺,請恕屬下無禮。」

那黑衣男子在雲起走到身前時,猛然跪了下來。

雲起是何等聰明,看著那人這番模樣,聽著這一句話,心中已是雪亮:「是哥哥他吩咐你這麼做的?」

「小侯爺,主子知道您與那兵部知事秦逸嵐相識,怕您心有不忍,所以命屬下……」

黑衣男子眼中滑過一縷焦急。

雲起抬起頭,看著遠處沐浴在金色陽光中巍峨的宮殿,溫潤的臉龐上露出一縷苦澀。

哥哥,竟不信他!

他雖與那秦逸嵐相識,可是,與雲家的大計和哥哥相比,這秦逸嵐又算得了什麼?

數百年來,大涼朝的百姓都對當年雲家先祖睿帝雲愷將皇位拱手相讓猜測頗多,只有身為雲家後人的他們知道,當年的先祖根本就無意皇位,一心只想在天下平定后歸隱山林,是明帝宣澤淵為了留下擁有治世之才的先祖,先聲奪人下了那道旨意,卻沒有想到這道旨意會引起的後果。

雲家子孫如先祖一樣,從來沒有想過要從宣氏手中取奪什麼皇位,可是,宣氏皇族卻對雲家處處猜忌。前有滅族之恨,後有骨肉分離全族受制之苦,雲家人又怎麼甘心永遠受制於宣氏皇族?

第一位質子被送進皇宮后,留在宮外的雲家人利用宣氏皇族賜給他們的爵位和大涼一半的財富,開始秘密的經營。

想要得到自由,想要不再受制於人,只有兩個辦法。

一個是想盡各種手段解除宣氏皇族對雲家人的猜忌。可是面對皇家的猜忌,任何努力都是徒勞,反倒換來更嚴苛的對待。

另一個辦法,那就是從宣氏皇族手中取回皇位,從而不讓宣氏有機會對雲家人有猜忌的機會。

一邊是擁有廣闊疆土、無數精兵強將的一國之君,一邊是子嗣單薄,一舉一動都受制於人的雲家人,想要取回皇位,談何容易,可是,雲家人卻沒有想過要放棄。數百年來,雲家從一開始的舉步維艱,到擁有數萬人忠於雲家、遍布大涼全境、隱匿於三教九流、等級嚴格的雲家死士,雲家人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期望了太久太久的目標。

數萬的雲家死士,悄無聲息地蠶食著大涼朝的權力,可是,雲家人還是只能謀而不動,因為時機不到。

直到……

直到哥哥的降世。

擁有宣氏皇族和雲家血脈的第十九位質子來到這個人世,給雲家人帶來了希望。也正如所有雲家人期待的一樣,深居宮中的哥哥不僅將雲家死士的力量擴展了近一倍,而且還在大涼朝堂上安插下了無數聽命於雲家的人。

雖然不知道深居宮中的哥哥是如何的做到這一切,可是雲起堅信,雲家人的命運一定會在那個美麗而高傲的哥哥手中終結。

更何況,他的心裡……

「告訴哥哥,你所見到的一切。」

雲起壓抑下心頭的那份酸澀,低頭看著那跪在面前屬於雲家死士一員的黑衣人,輕聲道,「告訴他,只要是他想要的,我幫會幫他完成,哪怕……哪怕是要我的性命。」

黑衣人抬起頭,看了一眼雲起,低聲道;「是,小侯爺。」

擺了擺手,雲起垂眼,一陣輕風吹過,吹起他的一縷髮絲。

遠處,華麗的馬車穿過熱鬧的街市,在雲起的眼前一晃而過,車身上屆於巽王府的標誌,讓他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巽王宣離火下朝回府了,很快,那封寫著兵部知事秦逸嵐名字的信,就會被打開。

不知道巽王爺會如何對待秦逸嵐?他會相信一介書生的秦逸嵐是那個深入巽王府的賊人嗎?他若不信,那麼他必定會對雲家起疑。掌有大涼數百萬精兵的巽王宣離火若是對雲家起疑,那麼雲家這數百年來建立下的基業就可能毀於一旦,而哥哥也會像以往所有的雲家質子一樣,老死在宮城裡……

不!

不行!

絕對不行!

伸手握緊拳頭,雲起微微地眯起了眼。

一定要讓巽王宣離火相信秦逸嵐就是那個夜闖王府的賊人。可是,該怎麼做呢……

腦海中一縷靈光閃過,雲起髯開了緊捏的拳頭。

曾記得,秦逸嵐告訴過他,他少時曾經隨一個遊方僧人習武,可是因為資質不佳及體質贏弱,並無績效,最後不得不放棄……

只要,只要找到那個遊方僧人,讓他告訴宣離火,秦逸嵐當年非但不是學無所成,而且因為資質上佳,大有所成……

豐厚的嘴角輕輕上揚,一身青衫的溫潤少年,臉上滑過一縷痛楚。

秦逸嵐,莫怪雲起如此,因為,只要是哥哥想要做的,雲起一定會竭盡所能幫他完成。

心念一定,雲起舉步向前走去,他需要儘快找到那個遊方僧人。而一個來歷不明的遊方僧人,想要找到他又談何容易。唯今之計,是讓雲家名下所有的商號去調查當年那個給秦逸嵐教授武藝的遊方僧人來自何處。

「我記得,南城彭員外與那秦逸嵐是同鄉,他雖不是雲家死士,所經營的商號也不是雲家所有,但是,我若是以雲家商號名義與他商談,想來他一定會幫這個忙……對,就先去找他問問……」

雲起抬起腳走出悄無人聲的官道,走進那透著喧囂的街市,心中作好打算。

走沒幾步,身後一陣忙亂,雲起轉過頭,卻看到一個騎著駿馬的紫袍青年在眼前一閃而過。雲起看得分明,那人正是巽王宣離火。

他這是要去做什麼?

順著那一人一馬消失的方向望了過去,雲起的心頭不由一凜,他記得,那裡似乎是兵部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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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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