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匪君子

第二章 有匪君子

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那天,她那身樸素到簡直寒傖的籃竹布短襖、黑裙子,孤單地站在明珠那華麗的大廳里……想起她擦肩而過,撞上英東的時候,一抬頭,倏然間滑落的一滴眼淚。

站在上海華燈初上的大街邊,錦繡兩條腿都走麻了,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口袋裡的一點零錢,只夠買一碗炒米粉填填肚子。

周圍人來人往,很熱鬧,到處都有霓虹燈,夜色里紅綠交映,流光溢彩。真是,以前收音機里聽見的都是真的呢,大上海的夜色這樣美,不像人間,像在天上。怪不得有支歌里會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

錦繡迎著風嘆了口氣,上海太大了。站在這個路口,好像四面八方都是馬路,一條一條縱橫交錯,車水馬龍那麼熱鬧,可是,最叫人氣餒的是,隨便哪一條路她都不認得。

不遠處一個閃著霓虹燈的招牌吸引了錦繡的視線,招牌雖然不大,上面的字也歪歪扭扭,但是兩個大字「旅館」倒是很醒目。錦繡一把從地上拎起箱子,三步並作兩步直奔了過去,一口氣推開門進去。

櫃檯上一個半舊的收音機正在唱著嘶啞的崑曲,咿咿呀呀的,聽見門響,那收音機后探出一個男人的腦袋,「你找誰?」

錦繡後悔了,臉又紅上來。一塊半!明明是這麼簡陋的店面,一個晚上居然也要一塊半的大洋,這家到底是不是開黑店的!在鎮江,一塊半的大洋幾乎夠一個月的生活費了。

「算了。」她摸了摸自己口袋裡那叮噹作響的幾個零錢,尷尬地咽一口口水,還是留著它買點吃的東西吧,隨便找個地方也能過一夜,可是飯總是要吃的。

錦繡在門口僵了一下。是啊她沒有錢。

明珠扔在地上那些錢,她是死都不能要,可沒錢是不成的,她不能眼睜睜地等著餓死。

「喂!要走也給關上門啊。」身後的老闆不滿地喊了一聲。

那老闆不耐煩地打量她,「又怎麼?」

錦繡向他鞠了一躬,抬起頭,努力微笑,臉卻漲紅了,「請問你們店裡,需不需要人手幫忙?」

「你想在店裡做工啊?」那老闆的聲音一下子抬高了幾度。

「我可以幫忙打掃,還有洗被子洗床單……廚房的事情也可以。」

那老闆的頭搖得好像潑浪鼓,「我們這間小店,總共三四個房間,哪還雇得起幫手。你一個姑娘家能幹什麼,晚上叫你住哪裡?看樣子你也是外地人,我們這小本買賣,請不起夥計,我看你還是換個地方問問吧,這種世道,吃不上飯的人太多了,一個女人找事做很難的。」

他幾乎是連推帶拽地把錦繡拉出了門外。

「你還是快走吧,這兩天,巡捕房的人天天來盤查,說是盤查,其實還不就是找個茬子撈點錢,你這單身一個人,來路不清不楚的,到時候出了什麼事,我還得賠上一筆保證金。」

錦繡氣結,看他躲瘟神一樣,她不過是想找點事做而已,就算沒有工錢也無所謂,只要暫時有個地方可以住就好,現在找事做很難?有多難?只不過要三餐一宿,她就不信這麼大的上海灘,真的能叫人餓死不成!

錦繡像只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每間工廠外面都圍著大批的人等著做零工,擠都擠不進去;去店裡打聽,人家又嫌她沒有保人;就這麼一連遊盪了三天,到最後,錦繡已經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晚上沒有地方睡,這才發現,上海灘是如此的繁華似錦,彷彿遍地都是黃金,處處都是衣香鬢影,可是陰暗的角落裡,到處都是無家可歸的人,火車站、橋洞下、教堂門口、天橋上……到處都有乞丐卷著破爛的席子和被褥,席地而睡。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她根本不知道,其實是什麼地方也都無所謂。不遠處有一間西餐廳,奶油和牛排的濃香,使得周圍的空氣都彷彿變得溫熱,香噴噴的。餐廳左邊的台階上,跪著兩個乞丐,正舉著破碗向來往的行人討錢,偶爾有一兩個銅板丟進去,更多的是白眼和辱罵。但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了,對這些侮辱和謾罵都無動於衷,一徑涎著臉,扯著路人的衣襟,不停地重複:「先生太太,行個好吧……」

錦繡靠牆坐著,獃獃地看著他們行乞,風撲面吹過來,忍不住打個寒噤。飢餓燒著她的胃,整個胃部好像都絞成一團,頭一陣一陣地眩暈。好幾天沒合過眼,大腦好像麻木了,什麼都想不起來,一片空白。明天……還要去哪裡找工作?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已經跟乞丐沒什麼兩樣了吧,破爛,骯髒,誰還敢請她去做事?

從鎮江出來的時候,錦繡不知道害怕。甚至被明珠趕出來的時候,她也沒有怕過,只覺得難過。可是現在,那種害怕的感覺,幾乎叫她打冷顫。明天,後天,迫在眉睫的每一分鐘,她要靠什麼活下去?現在她身上連一毛錢也沒有,可是已經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鹹肉粽子……臘汁飯……鹹肉粽子……」一陣陣的叫賣聲,由遠到近傳過來,是一輛手推車,一對小販,好像是夫妻的樣子,推著車一路叫賣過來。

錦繡茫然抬起頭,那手推車上的木捅和銅盆,冒著熱騰騰的白氣,粽子和米飯、臘肉的香氣,濃烈地飄過來,鑽入她的五臟六腑。

「兩個銅板一大碗,外加澆肉汁的白米飯來!」那吆喝聲彷彿也特別起勁了,一聲一聲刺激著錦繡脆弱的神經。兩條腿好像不聽使喚,錦繡幾乎是不知不覺,被自己這雙腿帶著,走到那手推車旁邊去的。

錦繡盯著鍋里的肉和飯,香氣撲鼻,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甚至,連她自己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居然在點頭。從來沒有發現米飯的味道是這麼香啊——

滿滿一碗臘汁飯遞到她手裡,錦繡本能地接過,來不及說聲謝謝,就已經開始埋頭下去,狼吞虎咽起來。那小販立刻覺得不對,看她吃飯的架勢,該不是餓了好幾天吧?!「哎,等等,先給錢!」他伸手過來奪錦繡手裡的碗。

這個時候錦繡怎麼肯放手!才剛剛吃了兩口而已!「才兩個銅板,我一定想辦法還給你……」

「兩個銅板也是錢呀!沒錢吃什麼飯!我們買米買肉都不用花錢嗎?」小販哪肯吃虧,劈手來奪錦繡手裡的飯,可是錦繡抱得緊,他氣急敗壞,一巴掌扇在錦繡臉上,錦繡一個踉蹌,跌在地上,連飯帶湯灑了一身。

父親去世,大娘卷著錢跑了,債主上門逼債,千里迢迢來上海投奔明珠,到現在流落街頭……看著自己身上淋漓的飯汁,彷彿所有的怨憤都在這一瞬間被激了出來,錦繡像一隻小獸一樣從地上彈了起來,眼睛都紅了,「你憑什麼推我?!」

「就憑你是要飯的!」那小販的老婆伸手戳著錦繡的鼻尖。

錦繡一把揪住她的領口,用盡所有的力氣吼了回去:「我不是要飯的——告訴你,我姐姐,就是前面大宅子里的殷明珠!殷明珠!你聽見沒有,我不是要飯的!」

「嗤,你怎麼不說你爹是市長?赤佬!還敢還手,當我們好欺負呀?!」那女人劈手兩個火辣辣的耳光落在錦繡臉上,錦繡一痛,閉了眼本能地反擊,旁邊那小販也上來揪住她的頭髮往後拖,又在她腰上踹了一腳,緊接著,就是一陣劈頭蓋臉的拳打腳踢。

錦繡胡亂地抵抗,可是她本來就虛弱的身體哪裡禁得住這麼重的拳腳,漸漸就連還手的力氣都沒了,整個人滾在地上,血腥味湧進鼻子里嘴巴里,不知哪一腳踢中了她的後腦,「嗡」的一聲,劇痛傳來,所有的意識都突然崩潰,一剎那間,整個世界都突然旋轉起來。

旁邊聚攏起圍觀的人群,卻沒有人伸手阻攔。

一雙穩定有力的手扶起她來,看見她滿臉都是血,那人低聲問:「喂?你怎麼樣?沒事吧!」

錦繡努力想睜開眼睛看一看,但是不能,她的意識四散飄飛,這個世界彷彿是不可觸及的遙遠。

「怎麼回事?」

看見身後的一角白衣,石浩趕緊放下手裡的錦繡,回身道:「二爺出來了……這個要飯的姑娘被打了,看樣子是暈了過去。二爺,您看……」

石浩知道左震一向不喜歡管閑事,想想也是,一個滿身是血、又暈了過去的女人,還能怎樣,難道帶回去不成?他有點尷尬,低聲解釋了一句:「不是我愛鍈渾水,剛才在門口等二爺出來,聽見她在叫明珠姑娘的名字……所以過來看看,沒想到遇見這種場面。」

左震已經轉回去的身子,停了一下。

他想起在殷宅門口,撞到英東的姑娘。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那天,她那身樸素到簡直寒傖的籃竹布短襖、黑裙子,孤單地站在明珠那華麗的大廳里……想起她擦肩而過,撞上英東的時候,一抬頭,倏然間滑落的一滴眼淚。

她是明珠的妹妹。

「等一等。」左震走近前,細細端詳了一下錦繡,雖然她狼狽不堪、滿臉血污,但是沒錯,是她。

「唐海。」他轉身,吩咐身後亦步亦趨跟著他的人,「開我的車,把她送到獅子林,給她找個房間,再找大夫看看。要是英少問起,就說是我的意思。」

唐海是個一臉機靈的年輕人,年紀雖然不大,跟了左震卻有四五年,此刻聽見這話,也不禁一怔。二爺一貫是從不插手管別人閑事的,今兒個是怎麼了,突然在路邊撿個半死不活的女人,還要送她去獅子林?獅子林是什麼地方,那裡一個房間只怕得十五塊大洋一個晚上哪。

望向石浩,他也是一臉的愕然,兩個人眼對眼呆了片刻,石浩才回過神來,「還不趕緊去,二爺坐我的車走。」

這裡是什麼地方?天花板上垂著華麗的水晶燈,四壁貼著蔦蘿花壁紙,一扇正對著滿天夕陽的大窗,雪白的窗紗在微風裡輕輕飄動。身上的被子是絲絨的,柔軟舒適,床頭花瓶里插了朵梔子花,花朵潔白,香氣撲鼻。

這又……做夢了嗎?錦繡疑惑地轉動著眼珠,周圍沒有人,很安靜,自己手上包著雪白的紗布——不是夢!有人救她回來,而且替她處理過傷口。

正想努力坐起身,門喀嗒一聲輕響,進來的是個中年婦人,見錦繡醒了,也一陣驚喜,「哎呀姑娘,你總算醒過來了,都昏睡了一天一夜,我正擔心著呢。怎樣,好些了沒有?」

錦繡掙扎著起身,但手臂一陣劇痛,又跌回枕上。

「快別動!」那婦人急忙按住了她,「你好好地躺著,我只是進來看看你醒了沒有,萬一英少問起來,我也好跟他交待。」

那婦人一怔,「不是,英少吩咐下來的,給你安排房間、請大夫,我還以為你們認識的。」

「英——少?」

錦繡覺得這個名字耳熟,那天,在殷宅外頭,撞個正著的那個男人,阿娣她們也口口聲聲叫他「英少」,敢情這上海灘里,叫「英少」的人還真不少,才這麼三五天工夫,就遇見兩個。

「能不能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獅子林。」那婦人笑著回答,「獅子林大酒店。姑娘,你還算走運,遇著英少,這裡可不是誰都住得起的地方,貴得很呢。」

「什麼!」錦繡吃了一驚,「我現在連一個銅子兒也沒有啊。」

「不用慌,」那婦人連忙安撫她,「這裡是英少的地方,他要是收你的錢,也不會帶你到這兒來了。」

錦繡一半是鬆口氣,一半是難堪,低聲囁嚅了一句:「這……怎麼好意思?真成了要飯的了。」

「既然醒了就好,先吃點東西吧。」那婦人笑了,「牛奶還是粥?」

錦繡原來還飢火中燒的胃彷彿麻木了似的,嘴裡有點發苦,「那……隨便什麼都好,謝謝您。」

「不用客氣,姑娘,反正英少吩咐下來要好好照顧你。我不過是這邊幹活的下人,你叫我蘭嬸就好。」

聽見蘭嬸關門的聲音,錦繡心裡的感激彷彿就快滿得溢出來。英少到底是誰?這麼大的恩惠,照顧得這麼周到,這應該怎麼報答人家才好啊。

此刻,向英東正和左震一起從華隆銀行的大門口往外走。

向英東邊走邊問:「昨天唐海把個要飯的女人送到獅子林,還要我給她安排住處、請大夫,說是你的意思。你是不是這陣子太閑了,怎麼管起這麼一檔子不相干的閑事來?」

左震道:「看樣子你是忘了,前兩天,在明珠家門口,一個小丫頭跑出來一頭撞在你身上,你還對人家又是摸又是抱的,嚇得她半死,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是她?」向英東臉上掠過一絲錯愕,「是明珠的妹妹?看樣子是跟明珠鬧翻了,可也不至於三兩天的工夫,就落到沿街討飯的地步吧?」

左震已經走到車邊,唐海趕緊把手裡拿著的外套披在他肩上,又一手拉開車門,「二爺請。」

「既然跟明珠有關,最好還是問一問她的意見。」左震臨上車前,唇邊浮現一抹調侃的笑,「凡是和明珠有關的事,也都不能算是『閑事』吧,英東。」

向英東這邊的隨從也拉開了車門等在那兒,聽見他恨恨嘀咕了一聲:「八百年前的孫猴子投胎轉世,八成改了姓左。」他對明珠再有興趣,那也是大哥的女人,一下也碰不得,他敢招惹殷明珠?除非再借他十個膽子。哪知道,就連這點心思也瞞不過左震的眼睛……

「去哪裡,英少?」司機問。

向英東打起精神,「回獅子林看看。」昨天唐海來找他的時候,他正忙,一聽是左震交代的,也沒多想就照做了,現在倒要好好問清楚,那個幾次三番碰到他手裡的丫頭,到底跟明珠有什麼過節?

這邊獅子林,錦繡埋頭喝完了滿滿一碗的皮蛋瘦肉粥,滾熱鮮香地下肚,額上立刻沁出一層薄汗,「蘭嬸,你到底是不是獅子林的大廚啊,一碗粥也煮得這麼香!」

拜師學藝,一定要拜師學藝,等傷一好就回老家開粥鋪去,生意一定萬分興隆。

蘭嬸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你愛吃就好了,獅子林可是全上海第一流的飯店,我一個干粗活的,會煮碗粥就能當上大廚,那真叫人笑話了。」

錦繡好奇:「獅子林……是上海第一流的飯店?蘭嬸,這裡什麼東西最有名?」

「這個問題,還是我來告訴你吧。」

門口傳來向英東的聲音。

蘭嬸嚇得當即從床邊彈了起來,腰彎成九十度地鞠著躬:「英少,您來了。」

錦繡也呆住了。英少!他就是蘭嬸說的那個英少!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情,他明明就是……明明就是那天在明珠家門口……

「你下去。」向英東揮手打發蘭嬸出去,走到床邊,弔兒郎當地靠在床頭欄杆上,伸出一隻手,摸了摸錦繡的臉,「嘖,好好的一張小臉,給打成這樣滿臉開花的模樣。你瞪著我做什麼,這麼快就不認識了嗎?」

他的眼神充滿戲謔。錦繡的臉驀然漲紅,他這種語氣,這種眼神,當天在殷宅門口就見識過,到現在還記憶猶新。從小到大,沒來沒見過這種男人,如此英俊如此邪氣,一點也不懂得禮貌規矩,似乎用他那雙眼睛,就可以對面前的女人上下其手,叫人渾身冒汗又羞又惱,可是又找不到理由發脾氣。

「你前幾天跑到明珠那裡,到底怎麼得罪她了,我還從來沒看見她惱成那個樣子。」向英東也不打算繞圈子,「你倒好,才幾天不見就變成這樣,該不是惹惱了明珠,所以才被她教訓了吧?」

錦繡「喔」了一聲,突然被他問起這個,一時之間,真不知道怎麼回答,「不、不關明珠的事……我跟她,其實一點關係也沒有……」奇怪了!為什麼好好一句話,她說得這麼磕磕絆絆。

「是——嗎?」向英東拖長了聲音,他俯下身,曖昧地對上錦繡的眼睛,「你可不像個說謊的高手。」那天在明珠門口,他跟左震都聽得清清楚楚,她口口聲聲叫明珠姐姐。只是明珠不承認而已。

錦繡的腦袋開始覺得暈。他離她太近了,面對他似笑非笑的眼睛,錦繡覺得自己就好像是鷹隼利爪下一隻無處遁形的麻雀,連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忍不住朝後縮了縮,可是後面緊靠著床頭的欄杆,無處可退。

他這一起身,錦繡頓時覺得壓力一輕,呼吸也為之一暢,呼!忍不住偷偷鬆了口氣。下意識地抬手擦了擦汗,再這麼跟他面對面眼對眼地看下去,她可憐的心臟一定因為不堪負荷而停擺。他為什麼要追問她跟明珠的關係?這又關他什麼事?

其實本來不是什麼羞於啟齒的事情,但明珠壓根兒不承認她們的關係,她說再多又有什麼用,「我是——」她猶豫著,還是選擇坦白,「我是明珠的妹妹,只是不同母。」

向英東挑起眉,愕然。自從認識明珠的那天起,她就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絕口不提,只怕連大哥和左震都不知道其中的端倪,他一直以為,她就跟左震一樣,是從小沒爹沒娘的孤兒,所以才會這麼避諱這個話題。原來她不是。

「明珠沒有提過我吧……」錦繡低聲道,「想來她是不會說的。我爹一共娶了三房太太,明珠的母親是我二娘,本來很得寵,誰知道後來染了肺癆,沒人敢親近她。我娘出身低,去世也早,爹只怕都忘了還有我這麼一個女兒,就只有明珠從小和我親近,我們兩個總被人欺負,她每次都護著我,要是她挨打罰跪,我也偷偷給她找東西吃。」

「明珠十五歲那年,二娘的肺癆越來越厲害,怕是不行了,大娘怕她過不了年,留在家裡晦氣,所以逼著她們出去投親。那一年,我九歲,還在後院看人家扎燈籠,田叔跑來拉著我出去,說明珠被趕走了,叫我去送她。可是等我一邊哭一邊追出去的時候,她們已經走了,我追到河邊,她們已經過了河,被一輛破木板車拉走了。我叫得嗓子都啞了,可是風大,她們聽不見,明珠連頭也沒回一下……」

錦繡臉上看不出太多的悲傷,可是聲音里,說不出的心酸,「從那天起,在家裡,連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今年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家裡接二連三地出事,大哥在湖南做生意遇著土匪,錢被搶了,人也沒了。爹受不了打擊,連著病倒,不到半年就過了世,債主上門逼債,大娘帶著小弟書惠,捲走了家裡最後一點錢……連那座宅子都被收走了。」

向英東專註地聽著,臉上戲謔的神色漸漸沒了。難怪她流落至此。

「是田叔叫我到上海來投奔明珠的。」說到這裡,錦繡忽然笑了,「結果就是你們看到的那樣。明珠恨榮家,我偏偏姓榮,所以那天,她發那麼大的脾氣。」

向英東看著她,「落到這種地步,你心裡難免也記恨明珠吧。」

「沒什麼。」錦繡淡淡道,「我從小到大一直就是被拒絕,習慣了。我只是後悔不應該來上海,以前那些事……其實放在心裡就好了。」

對,她後悔的只是不該來上海。如果那樣,心裡至少還有小時候,那些溫暖的記憶。

向英東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外面金黃的夕陽,「你不知道明珠經歷些什麼……在上海,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要混出頭,不是件容易的事。今天你吃的苦頭,當年她一定也吃過。」

錦繡看著他的背影,心裡忽然一動,這人好好說話的時候,聲音真是好聽。

「你先住在這裡,其他的不用擔心,明珠大概就是一時之氣,過幾天就好了。」向英東回過頭來,「到時候,我再幫你說說情。」

他說——要幫她說情?為什麼?錦繡一怔,從鎮江,到上海,這一路上風風雨雨,他是唯一一個肯幫她的人。

「謝謝你,英少。」她終於把心裡那個謝字說出口,「可是……明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一向最倔強,絕不肯因為別人說情就改了主意。而且,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承認不承認我是她的妹妹,都已經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了。現在的明珠,已經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給不了她想要的溫暖。她再也不要那麼寒傖、那麼卑微地站在明珠那間華麗的大廳里。

隔天晚上,正逢百樂門夜總會裡一場豪華夜宴。

桂花坊包廂里,正是觥籌交錯、衣香鬢影的熱鬧時分。左震剛剛敬了一圈酒,走到沙發邊往裡一靠,向英東就好死不死地擠了過來。

「沙??小,你那邊坐。」左震明明看見周圍空著一圈沙發,他怎麼偏偏就喜歡擠這個?

向英東不肯,「我一個人坐著,立刻就有女人靠上來。我是有正經事跟你說。」

左震一哂,正經事,他會有什麼正經事。

「你倒好,在街上撿個人回來往我那邊一塞,就沒你的事了。」向英東抱怨,「現在事情麻煩了,那個丫頭,還真是明珠的妹妹。」

「我知道。」左震看著他,眼底掠過一絲笑,就因為是明珠的妹妹所以才往他那邊送。

向英東煩惱地抓抓頭髮,「她們的情形你也不清楚吧?其實是這樣這樣……」他把從錦繡那裡聽來的,大概跟左震重述了一遍,「難怪明珠打死也不肯認她。唉,身世凄涼啊。」

「你去外面天橋上看一看,隨便找出一個,身世都比你凄涼。」

「但現在怎麼辦?明珠擺明了跟她沒關係,可是也不能就這麼把她推到街上去。」向英東把燙手的山芋扔回左震那邊,「反正人是你帶回來的,你自己看著辦。」

透明的高腳酒杯,在左震手上緩緩地轉動。

「你放心。那個叫錦繡的丫頭,當初落到那步田地,都不肯回頭去求明珠,她是怕人嫌。你不過是個不相干的外人,她還會賴上你不成?」

「可明珠嘴上是那麼說,誰知道她心裡怎麼想?終歸是親姐妹,到時候人沒了,她再想起來管我要,我拿什麼給她?」

左震好整以暇,一派悠閑,「所以叫你等幾天看看,這到底是明珠的家務事,總不能一直擱在你這裡。到最後,她總會出面的。」

「震。」英東突然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你這……算是在幫誰?」

他怎麼忽然覺得,自己跟明珠,好像都被某人算計了?他是為了明珠所以才接下這樁麻煩事,可最後明珠又礙著他的面子,不得不出來安置錦繡……到底誰欠了誰?這本糊塗賬,他怎麼越算越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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