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雁歸 孔崢 葉筠(上)

第十五章 雁歸 孔崢 葉筠(上)

諾大的房間里死一般沉寂,靜得甚至能聽到孔崢的手錶在滴答走動。雁歸突然哆嗦了一下,好像被人狠狠用棍子敲了一下腦袋,頭腦一陣發暈但似乎又有一點模糊的光亮在面前一閃而過,那光亮帶著奇異的誘惑力讓她迅速地想去捕捉。她覺得自己像一條缺氧的魚,如果不能捕捉到那絲迎面而來的希望瞬間就會死去。

孔崢見她面色突變,頓時緊張:「你不舒服了么?是我剛剛用力太大么?你肚子疼不疼?」

雁歸一掌把他推開:「走開,讓我靜一靜。」

她陡地從床上站起來,使勁地咬住自己的大拇指以圖保持鎮定,她盯著那個被扔到地毯上的白金指環,它在那裡發出微弱的光芒。可笑可笑,一切都是那麼可笑,誰說鑽石能夠代表愛情,誰說情比金堅?這個戒指只是她一廂情願的買來送給自己。剎那間所有的前塵往事都如同放電影似的在面前一幕幕放映,那麼遙遠又那麼清晰,曾經最眩麗奪目的片段原來都是些如煙的往事,那幅艷麗的圖畫根本都是她一個人塗抹上去的,並沒有人與她一同參與。

時間回到十二歲的那年,一個悶熱的夏日,大偉對她說:「我要保護你。」她在那一瞬間跌入了一個漩渦,一個用愛編製的漩渦,接下來的十幾年時間一直在那裡沉浮。可她忘記了,那時候他是班長,他對很多女孩,包括雁歸包括劉曉玲包括李艷,他都曾說:「不攏一岜;つ恪!?br>她的思緒又飄到自己從小居住的那間房間,房間狹小昏暗潮濕,為了防潮,必須在上面貼上一層過期的舊報紙。她小的時候,有一個特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在上面塗鴉。她並不是個好的畫家,畫的東西也沒有什麼創意,總是一棟小小的房子,有門、窗、燈、床,房子里有一男一女帶著一個小孩,那是一個小小的家庭,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幅簡單而拙陋的鉛筆畫其實就是她這一輩子的夢想,一個擁有很多很多愛的家——那也是她這輩子唯一的夢想,唯一活著、呼吸著、在現實面前沒有消失過的夢想。為了這個夢想,她為那個男人付出了一切。

再接下來,就是剛剛那瞬間,她那位溫和善良的王子,丟下絕望崩潰的妻子灰溜溜地、夾著尾巴逃跑了,跑得比兔子還快。當然,她知道他怯懦膽小,她一直都知道,也沒指望過他能成為這世界上的梟雄,可是他就那樣地跑掉了,把不能解決的事情像拋棄廢物一樣拋棄掉。而這個人,是她為自己選定的丈夫!

雁歸突然覺得很疲倦,好像有生以來從沒過這樣疲倦。孔崢的話讓她一直處於奮鬥狀態的神經突然鬆懈下來,這個男人真是看透了她,甚至比她更了解自己。她突然覺得精疲力盡,心在機械遲鈍的跳動著,像一盞需要上油的鐘。

她頹然地又在床邊坐了下來。

她突然認清了一個可怕的事實,那幅從小描繪的眩麗藍圖並不是錯的,錯的是圖畫里的人。她把自己的夢想做成了一件美麗的衣服,然後套在自己認定的王子身上,可是天哪,她竟然弄錯了,大錯特錯,這是多麼荒誕可笑的事情啊。柳大偉這麼多年與她的相依為命,竟然只是無可奈何的相依為命,她一直認定自己愛他,可他有什麼值得她去愛?

「可是,」她用微弱的幻想妄圖說服自己:「我怎麼可能不愛他,我愛了他那麼多年,他是我的一切!因為對他的愛,我才有了期盼,它支持著我闖過了那麼多艱難險阻。而且,如果不愛他,我又怎麼會想報復他?會為他嫉妒、發怒、乞求,甚至要和他同歸於盡?」

但是無論她怎樣勸說自己都沒有用,就是那麼一瞬間,一剎那,雁歸發現自己的愛情沒有了,突然消失了。

從今天下決心做這件事情開始,她就知道她與大偉已經回不了頭。婚姻中如果一方有外遇,若還想維持,智者大凡會採用兩個方法:一是裝傻二還是裝傻,如果不打算魚死網破,大吵大鬧之前最好考慮清楚。今天她既然已經開了這個頭,自然也就沒打算給自己和這段婚姻迴轉的餘地。她原先設定的結局是:他身敗名裂,她則帶著他的孩子和自己一同死去,轟轟烈烈不留餘地,可是現在整件事情完全脫離了她的控制。

雁歸覺得很恐怖,失去這段婚姻並不可怕,他不愛自己也不可怕,死亡更不可怕,比這些加起來都可怕的是自己竟然愛錯了人,而且這個錯誤一犯就是十幾年。

孔崢顯得有些不安,搓著手在她面前踱來踱去,幾次想開口終於又忍了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直低垂著木然坐著的雁歸忽然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她仰起面孔,神色有些慘淡:「我想明白了——看來我真的很蠢。」

房間里的燈光在投射在她臉上,打出一個陰影,孔崢有些琢磨不透她的情緒,他帶著試探的神色看她。

她柔順而安靜地說:「你不是總擔心我想不明白么?現在我想明白了。」

孔崢並沒有顯出欣喜若狂的樣子,他不露聲色地說:「那你說來聽聽。」

雁歸側頭想了想:「這些年裡他總是控制著我情緒——我放任自己給他去控制,因為我覺得自己愛他,所以他的反反覆復,讓我失望又失落,這種情緒積壓久了,愈積愈深,就總有爆發的一刻,如同海嘯,會毀滅一切。我不是聖人,受到傷害的時候,我也會想要還擊,哪怕慘烈哪怕毀滅哪怕不值得都在所不惜。今天如果不是你,我也不知道會怎樣玉石俱焚。其實我若真做了,日後也不見得就會後悔,但是現在沒做成,那憤怒勁頭過了竟然也沒有想象中的痛苦難當。」

孔崢在她面前蹲下來,眼神深邃,他把她的雙手握在掌心,是那種她熟悉卻又久違的溫暖:「真想明白了?竟然比握預計得要快些。」

雁歸看著他,語氣平淡:「握從7歲開始為我奶奶煮了第一頓飯以後,照顧她的責任就落在我一個人身上。我對她用盡了所有的心力,她死的時候我本應該很傷心,可是奇怪竟然一點也不。那天晚上,我一下子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突然什麼都通透了——就像今晚,也是這樣!佛說的頓悟,不過如此,我的夢想,原來寄託到了有個錯誤的人身上。」

孔崢沉思著站起來,走去角落把一扇窗戶打開一些,冰冷而迅猛的晚風頓時吹了進來,刮到他們的臉上。

「你真的懂了?」

「是!」

「你能接收這個事實?」

「當然不會像得到一件禮品那樣開心,不過我還能夠接受。」

「那好,照理說這個時候我不該逼你太急,可你並不是個普通女人,你的抗壓能力遠比一般人要強——所以,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他的步步緊逼讓雁歸有些吃力,沉默一會,她老實回答:「我還沒想好。」

該怎麼辦?這麼多年裡她心目中最堅固的堡壘在一瞬間轟然崩塌,她真的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突然沒有了目標的茫然讓最堅強的神經都充滿了恐懼,無論前進還是後退,地面似乎都是已經裂開的冰面。

孔崢思索著來回踱了幾步:「我可以給你建議么?」

雁歸有些無助地抬起頭看著他。

「第一:我當然建議你離開他;第二:我不覺得不要孩子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如果我不愛那個孩子,又怎麼可以保證給到他幸福?」

「雁歸,你要知道,孩子身體里有一半的血肉是你的。不管你當時因為什麼原因選擇要他——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必須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任。我們只要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沒辦法逃脫自己的責任。」

雁歸看著他:「我很驚訝。」

「驚訝什麼?」

「你既然愛我,又怎麼可以容忍我肚子裡面有別人的孩子?我該理解成偉大還是虛偽?」

孔崢滿臉苦笑,他自嘲地攤了攤手:「不,我既不偉大也不虛偽,你如果要我說實話,我可以告訴你,我很討厭你肚子里的孩子,甚至也不能保證以後會喜歡他。但是……你知道我的身世,我媽當年如果把握偷偷打掉,她就不用受那麼多苦,或許會嫁給一個普通的男人也或許會有別的孩子,可是她沒這麼做,所以這世界上有了我。我小時候很討厭世界上的一切,可現在一點都不。我喜歡生意場上的爾欺我詐,並樂在其中,每個月會計部交來的數字報表都讓我心情激動,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快樂無比,現在的我覺得生活很美好。可是這些我差點就享受不到——如果當初我媽夠狠心的話……所以不管我多討厭那個孩子,我是世界上最沒資格讓你不要他的人。」

他在雁歸面前的地毯上坐下嚴肅地看著她:「你信任我?」

孔崢平日里在她面前總愛用玩笑的面目出現,像這樣徹頭徹尾的鄭重其事並不多見,雁歸咬了咬下唇,點頭,這個時候如果連他都不信世界上也不知道還能信誰了。

「我知道你一向強勢,什麼都是你自己安排獨立好一切,你現在可願意依靠我一次?讓我幫助你解決問題?」

「如果是好建議,自然可以參考,我不是所有時候都像你想象中那樣固執。」雁歸心裡有些凄涼,哪個女人從生下來就會強勢,誰都想做白雪公主不想做惡后,她的強勢也是被逼出來的。

「去向學校提前請個長假吧,我會用最快的速度幫你辦理好出國手續送你去國外待產。」

「然後?」

「孩子生下來以後再說,如果你覺得自己能愛那個孩子就留下——上帝保佑他能像你多一點,這樣我接受起來不會那麼困難;如果你覺得自己部能愛他,那就更好了,把孩子送去柳家,我們可以負擔他的以後生活。」

「為什麼要我去國外?」

「因為這樣對你和你以後的生活傷害會減少到最小。」

雁歸心知這是最好的安排,卻難免還是彷徨,她從來都是勇敢而堅定的,但是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讓她對未來的生活突然覺得沒底。

「我像個踩在流沙上的人。」她低聲說。

孔崢凝視她,握住她的手:「有我在,沒人再能欺負你。」

雁歸心中始終忐忑,遲疑著說:「可是……你會不會……」你會不會終有一天後悔?會不會辜負我的信任?這話她沒說出來,但是她相信他明白。

孔崢笑了笑:「我這個人最大的長處就是我時刻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尤其是對女人的承諾,不能說的我一定不會說,說了的就一定要做到!我知道你從來都是靠自己,這次,你把手中的牌交給我,我不會讓你失望。」

雁歸輕聲說:「怎麼小時候不見得你有這麼好?」

孔崢把她的手翻轉過來,用嘴唇貼上去:「有些東西短時間是看不到也看不清楚的……不過我也不能要求你馬上懂……」

雁歸嘆了口氣:「我怎麼會不懂,你說對女人下了承諾就要做到,這其實也是你對你母親的承諾和誓言對不對?我知道你小時候受了不少苦,你看不起不負責任的男人。」

她感覺到低著頭的孔崢一震,於是繼續說道:「我並不是那麼笨的,也不是只有你了解我,我同樣知道你在想什麼。」

孔崢把臉扭動一邊,悶悶說道:「既然你知道該放心了?我沒其他要求,只是你要記得你剛剛說過的話,已經放手的事情就不要再想,做事不能再這麼偏激,你的未來將會有我一起參與。至於對不起你的人,你如果不願意放過他,我有大把法子。」

雁歸悠悠說道:「物品答應你!你說的那個人是個不相干的人了……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我還管他做什麼。」

孔崢眼神中明顯有些懷疑,他向她伸出尾指:「一言為定?」

雁歸也伸出尾指拉了拉他:「一言為定,為一個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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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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