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袁小晚袁姑娘!」

天剛亮,風煙已經出現在袁小晚帳外。

雪還在下,風已經小多了,她幾乎是一下馬,就直接衝過來的。回營這一路上,她心裡糾纏的都是一句話:楊昭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昨日出營之前,在井邊,袁小晚欲言又止,可能她才是惟一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吧!

帳簾一掀,袁小晚幾乎是立刻就出來了,身上的衣服整整齊齊,沒有半絲凌亂。這風雪之夜,剛近凌晨,她是起得早,還是根本就沒睡?

「是你!」袁小晚的驚喜,出乎風煙意料,「你回來了!」

看見她,有那麼高興嗎,風煙愕然,看上去,袁小晚比她還要心急,臉色憔悴,氣色也差,那以往的嬌俏全都沒了。她這是一夜沒睡吧?

果然,接下來袁小晚連珠炮般地追問:「指揮使不是和你們在一起嗎?怎麼一個晚上都沒回來!你們遇上瓦刺的人馬了,是不是——他人呢?」

風煙沉默了一下,「他……大概也快回來了吧。我們在鐵壁崖遇到瓦刺的伏擊,楊昭說讓精銳營的騎兵先撤回大營,他和虎騎營斷後掩護。」

「什麼?」袁小晚呆住了,「你們,就這麼回來了?」

「這是楊昭的命令。」風煙有點慚愧。

袁小晚一反常態地激動起來,「他的命令?陸姑娘,原來你們也有聽他命令的時候啊,自從隨軍出了關,快兩個月了,上到蕭鐵笠蕭元帥,下到趙舒、韓滄、葉知秋,甚至一個算不出幾級幾品的小小把總,都從來沒有聽從過這個督軍的命令!昨天你們出兵黃沙鎮的時候,他追到營門外都攔不住,當時若有一個人肯聽他的話,又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風煙想要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

「算了,說這些都已經沒用了。」袁小晚的眼圈都紅了,「你們自然是巴不得他沒人去援救,更巴不得他乾脆就把命丟在鐵壁崖,反正他是你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不是這樣嗎,陸姑娘?那天到虎騎營行刺的不是你嗎?」

「是楊昭說的?」風煙沒有否認。

袁小晚冷笑道:「他沒提過。但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這句話,我也想送給你。」風煙看著她,「火燒糧草庫的事,也和你有關吧。」

「不錯。」袁小晚居然面不改色,「是和我有關,而且是指揮使要我做的。」

她承認了?!風煙心裡重重地一沉!

潛意識裡,她希望聽到的,並不是這樣的答案啊。她多麼希望,這件事,跟楊昭、袁小晚沒有一點關係,只不過是她誤會,是她的懷疑錯了。

「可是,火不是我放的。」袁小晚接著又補了一句。「如果是我放的火,被燒掉的糧草,就絕對不會再出現了。雖然我們一直看彼此不順眼,但是陸風煙,你覺得我是一個連放把火都放不好的人嗎?」

風煙眉梢一揚,「這話怎麼說?」

「我知道,你和寧如海一向自詡為正道中人,忠君愛國,疾惡如仇,但並非所有的事情,都像你看到的一樣黑白分明。你來找我,是想知道,指揮使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吧?」

風煙沒說話,是啊,她這一路疾馳趕回大營,扔下馬鞭就直奔袁小晚這裡,說穿了,就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楊昭是個什麼樣的人。

而袁小晚的話,她本不應該相信,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聽一聽,除了眾人對楊昭的各種指責之外,還有沒有別的說法?

「本來我不想說這些,因為我並不喜歡你,而且,指揮使也一向不准我們插手他的事。所謂日久見人心,我以前總是以為,只要時間長了,各種謠言都會不攻自破,何必去越描越黑。」袁小晚輕輕一嘆,「但是現在看起來,我實在太天真了。」

「謠言?」風煙有點懷疑,這滿城風雨,怎會都是謠言!

「人盡皆知,楊昭本是禁軍都御指揮使,憑王公公的一句話,就搖身變成了西北大軍的督軍。」袁小晚緩緩地道,「但你有沒有想過,以王振的心機,他若要用楊昭,又怎麼會張揚到人盡皆知的地步?而以都御指揮使的地位,楊昭的軍功,加上王公公的推薦,這主帥的位子,又怎麼可能落到了蕭鐵笠的頭上!」

「你的意思……」風煙一怔,說得是,難道這裡別有隱情?

「陸姑娘,這話要從頭說起,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袁小晚接著道,「當初,劍門關失守,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於大人主戰,王公公主和,兩黨相爭的焦點就集中在一句話上:再打下去,結果如何?」

「這一仗勝敗攸關,當時於大人就曾經來找過我們指揮使,希望他能夠帶兵出征,力挽狂瀾。但於大人想不到的是,這件事被王振那邊的探子得知,他豈肯讓指揮使來打這場仗?所以出人意料,他竟然在聖前舉薦楊昭挂帥——當時舉座皆驚,又何止於大人一個大失所望。」

「政局混亂,人人自危,都當楊昭是王振的人,多少人一擁而上地巴結他,又有多少人背地裡罵他為虎作倀?當時,指揮使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和王振當廷翻臉,以表清白。但這麼做,硬碰硬的結果是兩敗俱傷,於事無補。二是跟於大人、薛大人等幾位解釋清楚,共商對策。但指揮使拜訪兩位大人的時候,都吃了閉門羹。

「於大人改用蕭鐵笠出征,人人都以為,王振的陰謀已經破敗,西北戰事從此跟楊昭沒有關係了。但是,有誰會知道,這才是王振真正的目的,他得逞了。」

風煙聽得呆住了。想不到,這其中竟有這麼一番曲折——王振舉薦楊昭,並非是想利用楊昭影響西北之戰,而不過是離間他和主戰派之間的關係而已!

袁小晚說到這裡,停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著自己的思緒,半晌才道:「王振自以為他的離間計是萬無一失,可是他沒想到,楊昭偏偏將計就計,甘願背上這個罵名,甘願以都御指揮使之尊,屈居蕭鐵笠之下,自己請旨做了督軍!他當初舉薦楊昭在前,阻攔已是來不及了,只好又打糧草的主意,讓王驥設法拖延軍餉……下面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

風煙震驚地看著袁小晚。她說的,都是真的?!

大人和蕭帥都在提防著楊昭,惟恐一個不小心敗在他手上,可是,楊昭卻在和王振斗著心機!

「蕭鐵笠不是平庸之輩,可是他慣征東南,對西北戰場不了解;加上他為人剛烈耿直,論心計、論手段,他哪是王振之流的對手?他們可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袁小晚悵然道,「指揮使原是禁軍的統帥,無論身份地位,都在蕭鐵笠之上,他本可以在京里高枕而卧,日日逍遙,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背著種種誤解、敵視、流言蜚語,千里迢迢地跑到這一片荒涼的邊關來,打這沒有退路的一場仗……」

袁小晚的聲音還在風煙耳邊響著,可是她接下去又說了些什麼,風煙已經聽不進去了,一顆心越來越沉,越來越遠。

風煙想起,初見楊昭,是蕭帥設宴款待她和寧師哥的酒席上,觥籌交錯的熱鬧氣氛里,惟獨楊昭被冷落在一邊,他一個晚上自斟自飲的樣子;想起帥營里大小將領彙集一堂商議軍情,楊昭卻被忘到腦後,他在虎騎營里親自給摔跤比賽擊鼓,那震耳的鼓聲;想起打下了十里坡之後,他在營門外的寒風裡等候勝利的消息,卻等來了她的譏諷和嘲弄,他臉上那種沉默的神情;想起糧草庫被燒,她怒闖虎騎營,指著楊昭的鼻子說他是王振身邊的一條狗,他那一刻的震驚和難堪;想起昨天出兵黃沙鎮之前,楊昭被他們甩在路邊的漫天風沙里,眼裡的苦澀和忍耐……何止是這些啊,她都想不起,這樣的事情到底發生過多少回!

一時間,種種情形,一幕幕掠過,風煙心裡似乎被狠狠抽了一鞭,突然灼痛起來。

「喂,陸姑娘?」袁小晚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麼了?」

風煙猛地回過神來,「沒什麼,你說的——都是真的?」

袁小晚不悅地道:「你若是不相信,又何必來問我。」

「我只是不敢信而已。如果事情是你說的那樣,楊昭為什麼要阻止我們攻打十里坡,為什麼又和燒糧草的事扯上了關係?」風煙不明白,楊昭做這些,又是什麼用意。本來蕭帥和趙舒、韓滄他們就處處疑心他,以楊昭的聰明,為什麼要讓自己捲入這樣的事情里去?避嫌都只怕來不及。

「這些,我也不清楚。」袁小晚蹙起眉,「指揮使的決定,沒有必要跟我們交代。我能告訴你的,只是我所知道的一部分。記得糧草庫被燒之前,指揮使吩咐我每次帶人去取軍糧,都把庫里的一部分糧袋運到下面的地窖里去,然後用裝了石塊和乾草的假糧袋放在上面充數。而那個地窖,應該也是他提前叫人挖好的。所以我敢斷定,糧草被燒,又失而復得,是他算計好的。」

「他怎知糧草庫會起火?就算他知道,又何必這樣大費周折,就直接加派人手保護糧草,不是更省力嗎?」風煙百思不得其解。

袁小晚也搖了搖頭,「我也想不透。但就在你刺殺指揮使的那一夜,難道你沒發現,虎騎營已經是一座空營,其實不止是那一夜,連接三個晚上,他們都被指揮使派到營外各條要道,守株待兔去了。瓦刺派兵來偷襲,正好趕在糧草被燒的當口,路又摸得那麼熟,想必是有內應的。」

「其中的內情,你也不知道嗎?」風煙有點失望。

「我不需要知道。」袁小晚道,「我跟你不同,我不在乎誰是誰非,誰對誰錯,什麼勝和敗,什麼紫荊關。無論指揮使做什麼,我都會跟隨他,聽從他的命令。」

風煙第一次正視袁小晚的臉,一直都覺得,她舉止輕佻任性,說話又連諷帶刺,所以很不喜歡她。但是,直到此刻,風煙開始發現,不是每一個人,都像表面上那麼絕對,比如袁小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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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著。

風煙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昨天一場激戰,又來回趕了將近八十里路,體力早就耗盡了,應該好好地睡上一覺。可是腳踝的傷處隱隱作痛,心裡像開了一鍋沸水,哪裡合得上眼。

都什麼時候了,楊昭他們怎麼還沒有回來?是被鐵壁崖的瓦刺騎兵給纏住了,還是路上出了什麼事,或者他們遇見了瓦剌的援兵?幾百個問題,七上八下地在心裡纏繞,風煙嘆了口氣,終於從床上爬了起來,披上衣服,在床前來回地繞著圈子。

千萬不要出事啊,她連一句抱歉都來不及說。

袁小晚是楊昭的屬下,她所說的話,風煙應該是一個字也不相信的,但是偏偏奇怪,她就是相信這一切。

眼前又浮現出被困鐵璧崖時,楊昭那一絲淡淡的苦笑,帶著點自嘲,那應該是一種百口莫辯的無奈吧?

還有他的細心,連寧師哥都沒看出來她的腳踝受傷了,他卻一眼就發現了。想起他給她裹傷的時候,那種粗暴的語氣,其實手上的力道卻放得很輕,生怕弄疼了她似的。

不要胡思亂想了!風煙打斷了自己的思緒。

他不過是幫她裹了裹傷而已,戰場上這也是很平常的事吧!有什麼好害羞的?再說,現在楊昭和虎騎營都還生死未卜,吉凶難料,她怎麼可以在這裡想入非非!

「陸姑娘!快出來,快點!」帳外傳來趙舒的叫聲,還帶著幾分喘,「楊督軍他們回來了!」

什麼?!楊昭回來了?

風煙的心臟猛地提到了喉嚨口,太過驚喜,幾乎是兩步就衝出了帳外——連一刻也不願意再等,恨不得立刻、馬上就看見楊昭好端端地站在她的眼前。

「他在哪裡?」風煙一眼看見趙舒,劈頭就問。

趙舒是跑著來的,正在喘息,看見風煙,不禁失笑,「你就這樣去找他?就穿成這樣?」

風煙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素色小棉襖,連厚一點的外衣都忘了穿;因為一隻腳踝受了傷,裹了紗布,所以只有一隻靴子在腳上。

「啊喲!」忍不住臉上一紅,風煙連忙又奔回帳內,「等我一下,咱們一起去接他們!」

總算手忙腳亂地穿戴停當,風煙和趙舒一起直奔營外。

風雪已經停了,路上鋪著一層冰凌,馬蹄踏上去,爆起一連串碎冰的脆響,老遠就能聽見。

「那不是虎騎營的大旗嗎?」趙舒的馬鞭往前一指,風煙順勢瞧過去,果然,黑底綉金,紅色鑲邊,分明就是虎騎營的戰旗啊。

「楊督軍……」趙舒已經打馬迎了上去。

風煙反而躊躇起來,見了他,說什麼?她真不習慣跟別人說些道歉的話。再說,她和楊昭的關係那麼惡劣,人家也未必想要看見她。

隊伍越來越近,風煙竟有些緊張起來。她的馬停在路邊,可以清楚地看見前面的楊昭和佟大川他們,大家的樣子都凌亂狼狽——血污斑斑,滿面風塵,就連楊昭也好不到哪裡去,右邊肩膀好像還帶著傷,草草地包紮了一下,軍衣也都破得不成樣子。

看起來,他們這一天一夜,又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戰。

「鐵壁崖這一戰,兇險歸兇險,可也好好地收拾了瓦剌一頓!」佟大川的聲音最響,「教他們下回再也不敢使這些陰謀詭計。」

「風煙,你在那裡發什麼呆?」趙舒回頭大聲招呼,「飛也似的跑出來,我都差一點追不上你,這會兒都到了跟前,怎麼又停住了?」

風煙只好緩緩縱馬上前,正和楊昭打了個照面。

「你……」兩個人一同開口,又一同沉默下來。

「你……回來了。」風煙有點尷尬地開口,自打認識楊昭,大概這是她聲音最小的一次。楊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楚,只是帶著點意外和調侃地道:「我說這一路上眼皮跳,原來是陸姑娘在這裡等著了。」

風煙臉紅了。

她還會臉紅?楊昭不禁詫異,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況且,他根本沒說什麼啊——她連那兩隻小耳朵都紅透了。

「你……」兩個人再度同時開口,又同時打住。

氣氛更加微妙而困窘,旁邊的趙舒沉不住氣了,道:「這是怎麼啦,楊督軍他們回來,你不也挺高興的嗎?這會兒工夫,怎麼突然變成悶葫蘆了,只會說你呀你的。」

風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已經夠要命的了,這傢伙還不識趣地來攪局!匆忙之間只好隨便抓了一句話來說。「都回來了就好,大伙兒都很擔心。」

楊昭一怔,她怎麼了?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和氣了?

「對了,你們是不是又和瓦剌打了一仗?」風煙看著他肩上的傷,「好像還掛了彩,怎麼回事……」

「沒什麼,皮外傷而已。」楊昭微微一笑,「總算有驚無險,難為你還大老遠地出營來迎接弟兄們。」

風煙不自在地道:「其實,我是想說……」

楊昭困惑地看著她,這丫頭一向心高氣傲,任性倔強,連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嘲諷他,都從來沒怕過,還有什麼話,讓她這麼難出口?看這樣子,不像是來挑釁的。

「那個……」風煙的手心都快要冒汗了,「謝謝你帶著虎騎營去鐵壁崖,如果來遲一步,我們就遭殃了。」

「這是我分內的事。」楊昭釋然,「不必那麼客氣。」

「風煙——」後面傳來寧如海的呼聲,「冰天雪地的,你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

「寧兄弟也來了。」楊昭在馬上一抱拳,今天是什麼日子,連寧如海、陸風煙這樣視他如眼中釘的人,都改了性子。

「我不是來接你的,我來找風煙。」寧如海硬邦邦地道,「怎麼敢跟指揮使稱兄道弟。」

「寧師哥!」風煙忍不住臉色一沉,他怎麼可以這樣說話?昨天在鐵壁崖,楊昭才救了他們大伙兒的命,總該說個謝字;就算他有成見,不覺得感激,至少也不該這樣惡言相向吧?

楊昭卻早已經習慣了,淡淡一笑,縱馬向前馳去,「那麼不打擾了。」

「等一等——」風煙失聲叫了起來,他怎麼走了,她費了半天勁,想要說的那句話,還沒有說出口呢。

楊昭聞聲勒住了馬,也沒回頭,「還有什麼事?」早知道他們不會輕易改變對他的敵意,是他有點可笑,怎麼能指望和他們化干戈為玉帛。

「我……」風煙鼓足了勇氣,磕磕絆絆地終於說了出來,「對不住。以前誤會你了。」

楊昭的背影輕輕一震。

此時,此地,這樣一句話,出自風煙的口,他實在有點不相信。

「你瘋了嗎,」寧如海也是一愕,「風煙,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楊昭是什麼身份,你應該明白。」

「我知道,可是寧師哥,以前很多事情,咱們的確是誤會他了。袁小晚剛剛跟我解釋過,楊昭並不是幫王公公來督軍的,回頭我再慢慢跟你說。」

寧如海不怒反笑,「袁小晚?那個妖女的話你也相信?你忘了當初是誰用毒蜘蛛暗算咱們的。」

「寧師哥!」風煙的聲音提高了幾分,「你不要那麼武斷,很多事情跟咱們知道的有出入,總要給別人一個解釋的機會——」

「我武斷?」寧如海瞪著她,「你是不是中了楊昭的邪,袁小晚是他的手下,當然幫著他說話,這也算解釋,我看是狡辯吧。」

「可是,我就是相信他!」風煙衝口而出。

「你!」寧如海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你相信誰,袁小晚,還是楊昭?為了他們這種人,你要跟我翻臉嗎?風煙,你太讓我失望了。」

風煙倔強地揚起頭,「寧師哥,楊昭決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

寧如海氣極,指著風煙道:「好好,風煙,你說得好,才幾天工夫,你就被楊昭迷昏了頭了!除了一張臉生得俊,他還使了什麼下三濫的招數,教你連黑白都分不清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風煙的臉色發白了。

寧如海脫口道:「我還有什麼意思?我看你八成是迷上了楊昭了!」

「啪!」清脆的一記耳光,落在寧如海臉上,頓時浮起殷紅的指印。

風煙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輕顫,聽起來有點乾澀,「你也該說夠了吧?我幫楊昭說話,不是想要討他的好,而是因為我覺得他委屈。」

寧如海呆住了,「你……你為了他,跟我動手?還說什麼,他委屈?!風煙,你以為我是瞎子嗎?你對楊昭動了心,我早就看出來了!自打我從京里回來的那天起,就覺得你不對勁,整天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

「不要說了!」風煙手裡的馬鞭重重揮下,「啪」的一聲,座下白駒昂首一聲長嘶,疾風般卷了出去!

眾目睽睽之下,寧如海這幾句話,幾乎讓她無地自容。

楊昭一直沒回頭,也沒說話,可是方才那番爭執,他一定已經聽得清清楚楚,以後還怎麼見他的面,寧師哥說她迷上了楊昭,為什麼她會那麼生氣,氣到失去了理智,甚至還動手打了寧師哥一記耳光I

迷上了楊昭?她有嗎,不會吧?

「風煙!」寧如海一驚,這才回過神來,剛才自己都說了些什麼混賬話,他這是怎麼了,昏了頭嗎?來不

及多想,已經打馬追了上去,「風煙,你別走啊!」

周圍只剩下一片寂靜。大家臉上都是一片尷尬之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佟大川和趙舒面面相覷,小心翼翼地看著楊昭的背影。

「楊督軍……惱了吧?」趙舒小聲問。

「你說呢?」佟大川白了他一眼。打了勝仗,高高興興地回來,偏偏冒出一個寧如海大觸霉頭,別說是指揮使,連他這個局外人都恨得牙根兒癢了。

「你們幾個,在後面嘀咕夠了沒有?」楊昭回過頭,「還不趕緊帶著手下弟兄們回營去。」

「可是指揮使,剛才字如海說的——」

佟大川還想多說,楊昭的臉色卻一沉,「我叫你帶他們回營。剛才的事情,我不想再聽見有人提起一個字。」

「是。」佟大川沒敢再說,答應了一聲,揮手向後面的隊伍道,「回營!」

虎騎營的人馬開始向大營滾滾馳去,楊昭卻還是停在原處,一動也沒動。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周圍冷冽的空氣里,似乎都還蕩漾著剛才風煙清澈堅持的聲音,笨拙地為他爭辯。她漲得通紅的臉,和好不容易才說出口的那句「對不住」,她欲言又止困窘的模樣……忽然之間,想起在蕭帥的接風宴上初次見她,她不屑和挑釁的眼神;想起她三闖虎騎營,那種毫不掩飾的憎恨,毫不畏懼的驕傲;想起在靶場里她拉不開弓弦,那一瞬間無助的倔強,還有出兵黃沙鎮之前,她在馬上一回頭,眼裡的—抹不忍心。

片刻之間,百般滋味上心頭。

陸風煙,她的名字叫風煙。風霜萬里,烽煙滾滾的邊關大漠,彷彿是天意,註定在這裡,在這時,遇見這個叫風煙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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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

算算日子,是十五了吧,月色難得這樣清圓。風煙托著下巴,坐在桌邊,對著燭台發獃。

從鐵壁崖回來好幾天了,風煙幾乎沒出過自己的營帳。說是養傷,其實傷早就沒事了,她是不願意和楊昭、寧如海、趙舒他們碰面。那天眾目睽睽之下,寧師哥把她和楊昭說得那麼不堪,人人聽得明明白白,真不知道以後還怎麼見面。這幾天,練武場、靶場、馬房,風煙都沒去過,悶都快悶出病來了。

帳簾半卷,月光越簾而入,如銀如霜。

不知哪一營有人吹笛子,聲音時斷時續,遠遠地飄了過來。聽調子,像是江南的採蓮曲。這本是一支輕快俏皮的旖旎小調,是水鄉的少女們輕衫扁舟,採蓮戲水時哼在嘴邊的,但此刻,在荒涼的邊關,月圓的夜晚,用清冷的笛聲吹出來,卻有種格外的凄涼之意。

風煙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此刻也不免起了思鄉的情緒。在京城,現在這個時候,正是華燈初上,車如流水馬

如龍的光景吧,賣彩泥人、雲片糕的小販們已經開始叫賣了。

不知不覺披衣而起,順著笛聲一路尋過去,卻是從糧草庫的方向傳來的。大概是守庫的士兵換了崗下來,吹吹笛子,以解鄉愁吧。

慢慢走到糧草庫前面,笛聲卻突然停了。

風煙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道:「笛子吹得不錯,但可惜吹得不是時候,不是地方。你是南方人吧?」

是楊昭?!怎麼會碰見他,他來這裡做什麼?

那個吹笛子的惶惶然拜倒,說:「回督軍話,小的叫周南,是紹興人。從小學著吹幾下笛子,剛才無聊,就吹了兩首,想不到打擾了督軍休息,真是該死……」

楊昭單手把他扶了起來,「不用這麼緊張,我也不過是隨便走走。軍營里都是些扛槍打仗的粗人,聽見有人吹笛子,有點好奇而已……但你剛才吹這兩首,都該是打完了仗,保住了邊疆,你回老家過逍遙日子的時候才吹。蕭帥的部下,大多都是南方人,在東南一帶打仗慣了,西北關外是苦寒之地,處處不習慣;再聽你這笛子,難免想家。」

周南雞啄米一般地點著頭,「是,是。」

楊昭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後打發時間,別再吹這些江南小調了。虎騎營里常常有些摔跤比賽、騎馬比賽,還算熱鬧;你若是有空,就過來看看。」

風煙在他們身後,聽得清清楚楚,不禁暗嘆楊昭的心細如塵。行軍打仗,最忌軍心渙散,當初楚漢之爭,四面楚歌的典故,就是一個例子。她聽著笛子,只想到京城的安逸繁華,而他想到的,是這一營將士思鄉的凄酸。

難怪他在虎騎營里大辦摔跤比賽,甚至還親自給他們擊鼓——那也是為了緩和局勢的緊張,振作大家的士氣吧?虎騎營里上下一心,戰無不勝,靠的是刀槍,更是一種同進退、共生死的必勝信念。

「陸姑娘,你也來了。」周南不經意看見站在楊昭身後的風煙,招呼了一聲。

楊昭驀然回頭,不禁一呆。

風煙靜靜地佇立在明月之下,月光如水,她整個人都似乎籠罩著淡淡的清輝,秀色氤氳而來。

幾天不見,乍然相遇,兩個人都有片刻沉默。這些日子裡,也曾經暗自想過,見了對方應該說什麼;但此刻真的見了面,反而覺得說什麼都不妥。

周南懵然不覺這中間的欲言又止,向風煙不好意思地道:「連陸姑娘也被我吵醒了。」

風煙搖了搖頭,「我是根本沒睡,剛出來轉一轉。」

楊昭心下一寬,看她行動如常,腳踝的刀傷,應該已經不礙事了吧。只是,不見了那種冷淡戒備的神色,她看起來彷彿有什麼心事,這個樣子的陸風煙,教人有點不習慣。

「那天……」風煙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寧師哥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他這個人,總是有口無心的。」

楊昭淡淡一笑,「我知道。其實本該是我道歉才對,若不是因為我,你跟他也不會發生爭執。」

「以前……」風煙低下了頭,「我和寧師哥都千方百計地跟你作對,你若想難為我們,應該是有很多機會的。」

「以前的事,也怨不得別人,是我自己疏忽,才著了王振的道。」楊昭負手而立,英挺沉穩,「我常年領兵打仗,在京里這幾年也很少參與朝政紛爭,跟於大人、薛大人幾位都沒有深交,自然難免讓人猜疑。」

「那你為什麼不解釋一下呢?」風煙脫口問道。

楊昭看了她一眼,「在京城,我試過。可惜朝中重臣,多半不敢得罪王振;剩下幾位支撐殘局,又躲我遠遠的,連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出了關,更不用提了,你也知道。」說到這裡,楊昭停頓了一下,「那天,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我不是王振的人——為什麼?」

「袁小晚說的。」風煙心裡一跳,其實這個問題,她也問過自己無數遍,為什麼?

楊昭微笑道:「難道你沒想過,袁小晚也是我的手下。」

「我不是相信她,只是相信我自己的直覺。」風煙看著他,輕聲道,「那天晚上,我摸進虎騎營,躲在你帳外的時候,你在寫字吧?要是我沒記錯,你寫的應該是一句: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你在閑暇練字的時候,寫的都是這樣的句子,怎麼會是個甘心給王振當走狗的人?」

楊昭不禁一震。她就憑這幾個字,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可是一直沒有機會。」風煙沉默了一會兒,「你不是為了王振來西北邊關的,那是想幫蕭帥吧?袁小晚說,糧草的事情和瓦刺偷襲失敗,都跟你有關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句話,你聽說過沒有?」楊昭卻顧左右而言他,「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

風煙一頭霧水,這句話她懂,可是跟糧草被燒有什麼關係?

「本來,這是件很隱秘的事,沒有外人知道。」楊昭沿著糧草庫的護欄,向外走去,「若是事情不密,也就辦不成了。但事到如今,該辦的都辦妥了,說出來也不打緊。」

「王振當權這幾年,黨羽爪牙遍布天下,這次西北之戰關係重大,除了對付我之外,他的毒計層出不窮,剋扣大軍的糧草就是其中一項。可這些還不夠,在蕭鐵笠軍中,他也布下了棋子,跟瓦刺互通消息。」

風煙一驚,「這怎麼可能?!」當日袁小晚也說,大營里可能有瓦刺的姦細,若當真如此,蕭帥的每一個部署、每一個命令,都會傳到敵人的耳朵里,那這一仗還怎麼打?沒等開戰就已經輸了。

「倘若是我疑心錯了,那麼又有誰燒了糧草庫?起火之後不出三天,瓦剌就派人來偷襲大營,他們又是如何知道大營里的混亂情形?」楊昭嘆了口氣,「自從出了關,我就一直提防著王振這一招,可十幾萬大軍,一時也查不出是誰在給王振賣命。況且,就算我查得出來,蕭鐵笠也不會相信,到時候難免又要起衝突。」

「那一次,你說要打十里坡,倘若我也贊成,你們必定全營選兵,人盡皆知,只怕消息很快就到了瓦剌那邊。我算準了以你和趙舒的脾氣,我越是反對,你們就越是非打不可;可是又不能張揚,就只好偷偷帶人出營,輕兵急進,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風煙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當日楊昭反對攻打十里坡,還有這許多的用心!可是她卻誤會他是有意跟蕭帥作對,還把他當成了眼中釘。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懷疑他們在打糧草的主意?」風煙蹙起了眉頭。

楊昭停下了腳步,「他們的用心比你想象的還要歹毒。燒了糧草,一來可以斷了大軍的後路;二來可以嫁禍給我,挑起大營和虎騎營的矛盾,看我們兩邊火併;這是個一箭雙鵰的好計策。」

「那怎麼辦?!」風煙脫口而出。

「打仗和下棋是一個道理,怕的是不知道對方下一步要怎麼走。既然都已經看穿了他們的意圖,還有什麼好怕的?」楊昭一笑,「本來他們在暗我在明,正愁查不出他們的底細來,這倒給了我一個反擊的機會。他們要燒糧草庫,就讓他們燒好了。」

要燒就讓他們燒好了,風煙一怔,這是什麼話,他瘋了嗎?

只聽楊昭接著道:「糧草被一把火燒光了,你還大鬧了虎騎營,咱們上上下下亂成了一鍋粥,這消息自然很快傳到瓦刺那邊;這樣百年難遇的好機會,加上大營里還有內應,他們怎麼會輕易放過,立刻就會派人趁機來偷襲。」

風煙想起袁小晚說過的那些話,心裡靈光一現,「所以你提前安排袁小晚去偷換糧草,還在營外設好了圈套,等著他們來自投羅網,」

「不錯。」楊昭微微點頭,「本來應該被燒掉的糧草好端端地回來了,瓦剌派來偷襲的人馬也全數被殲滅,他們惱羞成怒之下,必定責怪那幾個內應辦事不力,甚至情報有誤,出賣了他們。以瓦刺和王振的心狠手辣,怎麼還容得下這樣的人?」

「你的意思是——大營里前些日子失蹤的那幾個人,跟此事有關,他們就是姦細?」風煙睜大了眼睛。

「這幾個人不是死在我手裡,而是被他們的主子解決掉的。」楊昭調侃地道,「所以說,當走狗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至少要學會跟對了主子。」

他說得這樣輕鬆,風煙卻聽得呆了。楊昭這說笑之間,其實是一條以守為攻的反間計啊,環環相扣,一步都不能差。

「可是我當初還真的以為是你燒了糧草庫,差一點就闖禍了……」

「若不是你那一鬧,事情還不見得這麼順利。」說到這裡,楊昭突然停了一下,

側過臉來看著她,「你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忙。」

「幫……忙?」風煙有點汗顏,不自覺地低下了頭。他盯著她看什麼?突然之間有點心慌意亂。

「你會不會喝酒?」楊昭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會啊。」風煙本能地回答。不僅會,她的酒量還不錯呢。

「那麼改天來虎騎營喝杯酒吧。」楊昭轉過身,往虎騎營的方向走去,「你是第一個讓我說了這麼多心裡話的人。」

他什麼意思,風煙怔怔看著他的背影,他這算是邀請她?

剛才那番談話,讓她到現在還覺得震撼。

從陌生,到敵視,從敵視,到懷疑,又從懷疑,到信任。她一步一步走近了楊昭,穿過了層層的迷霧,穿過了漫天的謠言和假象,到這一刻,真正看懂了楊昭的心思,她卻無端地覺得心酸!

差一點,她就親手要了他的命。曾經有那麼多的人當面背後給他難堪,只怕她是其中最肆無忌憚的一個吧。

這麼多的敵意,這麼沉重的壓力,前面是如狼似虎兇殘暴戾的瓦刺大軍,後面是風雨飄搖的紫荊關,上有殺人不見血、背後放冷箭的王振,下有處處冷嘲熱諷為難著他的大小將領,千斤的重擔,如山的委屈,他都一肩扛著。

當她闖到他帳前,痛斥他如何陰險無恥的時候,他還在為了對付瓦刺而殫精竭慮吧?當他被趙舒和葉知秋甩在一邊,揮兵黃沙鎮的時候,他還在擔心著他們的安危吧?她偷偷摸進虎騎營去行刺,而他卻要若無其事地放了她,那個時候,他心裡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什麼樣的滋味啊?

月光平靜如水,寒氣襲人而來,風煙卻覺得心頭有如火在燒。

想起在靶場,他握著她的手,穩穩地拉開弓弦;在鐵壁崖,他把她抱到岩石上包紮傷口……他或許只是無心,但她卻再也忘不掉。也許寧師哥責怪得沒有錯,她是動了心,她是迷上了楊昭。這種迷戀,就像絲一般,從心裡長出來,密密麻麻,時時刻刻把她纏繞。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也許是從第一眼看見他,也許是直到剛才這一刻;風煙也想不起來,這都是怎麼發生的。她只知道,從來沒有一個人,讓她這樣的震動、悸動、感動,從來沒有一個人,讓她這樣的生氣、憎恨、惱怒,卻又這樣的牽挂和擔心。從來沒有一個人,讓她在這麼寒冷的夜裡,心如火燙!

如果想起一個人的時候,心酸得想要抱緊他,這種滋味,算不算是愛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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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滿弓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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