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順治十六年北京
喧鬧的天橋底下,各種雜耍正在上演。一位少女冷若冰霜,孤獨而蕭瑟地走在這條大街上。手中的長劍映射著月光的凄寒。
再過幾天就要過農曆年了,天氣冷得讓人直發抖,但這少女一襲淡綠色的薄紗,纖細的身軀連件厚衣也沒穿,不懼寒風地走在街上,引起了不少路人的注目。但那少女沒注意到身旁的一切,她只在內心深處暗暗地回憶,多年前的一個晚上,當她還只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有位大哥哥緊握著她的手,他的手好有力也好溫暖。他是這麼說的:「改天我們回京的時候,我帶你去城裡最熱鬧的天橋底下看雜耍,吃糖葫蘆。」
言猶在耳,可是那竟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昏黃的燈光照射在她臉上,柔和心形的臉龐、嬌小嫵媚的唇形和挺直秀氣的鼻樑,配上那光滑細緻、吹彈可破的肌膚,那是張任何女人看了都會妒忌的臉。只有那雙大眼睛,流露出的竟是空洞的寂寞,任誰看了也不忍再回首一顧。
她不火不急地走完這條街,接著往城裡的福升客棧走去。站在這門板半舊的客棧前,她一點也不意外這裡將是她留在京城的惟一住所。這些年來她睡過比這環境更差的地方,若真要比起來,這裡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她一推開門,店小二便睡眼惺忪地迎了上來:「姑娘,小店都已經客滿了,你要住店請往別處去吧!」
那少女清脆的聲音響起:「先給我來個饅頭,再來兩碟小菜,我要在這裡等人。」她的聲音如同她的人一樣,聽來也是清清冷冷的。
店小二咕咕噥噥地走進了廚房:「就快要下雪了還會有什麼人要來呢?真是的,這種天氣不好好待在家裡還要跑出來煩人……」
那少女不理他,只愣愣地坐在那兒,痴痴地望著燃燒中的蠟燭,慢慢地吃著桌上簡單的菜肴。她在等,等一個十多年來相依為命、教她武功、助她報仇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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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了,門外終於飄起了雪花,今年的第一場雪早已下過了,這會兒再下雪就更冷了,客棧中燒起了一盆火,但還是抵擋不住入侵的寒氣。
店小二終於忍不住了。他走向前來:「姑娘,三更天了,我們店裡就要打烊了,你的朋友不會來啦,還是儘快找個地方睡覺吧!」
那少女沒理會他,連姿勢也沒變過。
店小二見她不吭聲,心裡有些發火,聲音也大了起來:「姑娘,你耳聾了聽不到我說的話是不是?我說我們要打烊了,你還是走吧!」
話—說完,門就被推了開來,風雪也竄了進來,吹滅了那盆火,也吹熄了桌上的蠟燭。店小二被風吹得連眼睛都張不開,只聽到身旁的少女低呼了一聲:「師父。」一眨眼就什麼也看不見了。若不是桌上還有那少女吃剩的半個饅頭,他真要以為連那個女孩都是他做夢夢到的。
他揉了揉眼,關上了大門,略微收拾了一下,就儘快鑽進溫暖的被窩裡去了。在這種嚴寒的天氣里,發生了什麼事都是有可能的,他決定忘了這件事。
門外的街道上,一個黑衣蒙面人拉著這綠衫少女快速地飛奔在風雪裡,冷風一直在這少女的衣袖裡奔竄著。她覺得好冷,可是她不敢開口,因為握住她手的人比雪更冷。
她什停在城裡最大的妓院「紅袖招」門前,那少女吃了一驚:「師父。」
「別出聲。」她們身子一躍,便翻過了那高牆,來到了吟鳳閣。
「師父,我們要住在這裡?」那少女望著終年蒙著臉的師父,不解地問。
「是的!無歡,我已經打聽出來了,滿清的貴族子弟、親王貝勒們最喜歡來這『紅袖招』。我們住在這裡比住在小客棧方便多了。」那蒙面人冷冷地說。
這少女就是她千里迢迢從揚州帶到北京的報復籌碼,望著這少女日益美艷玲瓏的身軀,她無法不嫉妒。不憎恨,就連為這少女取的名字也要異於常理,無歡,無歡,一輩子也別想獲得歡樂。
無歡望著這從來就冷冰冰的女人,心中湧起了一股溫情。她捧了一碗茶,恭敬地端到師父面前:「師父,你這一路上辛苦了。」
「哼!沒什麼,只不過是跟著明驥那小子跑了一趟揚州嘛!那小子心腸倒好,三天兩頭地在揚州建屋蓋廟的,把揚州的百姓騙得團團轉。真有辦法。」她聲音悻悻然,頗不以為然地接過那杯茶來,揭開面罩下擺,露出了形狀優美的下巴,小口小口地喝著。
無歡乍聽到那久埋內心深處的名字,禁不住心湖盪起陣陣漣漪,她咬咬唇:「師父,你不是說要去查查韃子皇帝的行蹤嗎?」
「你懂什麼?當今皇帝最寵幸的除了董小宛之外,就屬鑲藍旗旗主的次子明驥了。他是皇帝的左右手,剷除了他不是給滿清一個迎頭痛擊嗎?」蒙面人冷笑著望向她雪白的臉孔,瞭然於胸地笑了起來,「怎麼,他救過你,你不忍心對他下手?」
無歡咬咬牙,臉色一沉:「不!只要能報得了血海深仇,就算是救過我性命的人,我也必須除掉他。」
「對!你可千萬記得了,滿清的八旗首領、滿清的皇帝,個個都是你要報仇的對象,你一個也不能放過。」
這個夜裡,無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無法睡著,心中不斷上涌的全是小時候和大哥哥在一起天真無邪的片段回憶,她怎麼能對他下手呢?但她不斷地告訴自己,師父說的不會有錯,不會有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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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麗典雅的鄂比泰親王府,今天一早顯得格外的忙碌,下了一整夜的大風雪已經把馬路整個覆蓋住了,忙進忙出的僕人還得用鏟子把雪鏟開來,等著迎接剛從南方返家的貝勒爺呢!
「二貝勒回府了,二貝勒回府了!」
一陣喧騰的嘈雜聲,由門內向外湧出,大家都清楚地聽見自遠而近傳來的一陣馬蹄聲。那匹馬來得好快,轉眼間便到了王府前,從馬上躍下了一位身材挺拔、面目英俊,笑得非常和善的年輕男子。他一下了馬。便衝到敏慈福晉前,親呢地摟住了她:「額娘,外頭風大,您還是快進屋去吧。小心吹壞了身子,阿瑪又要怪我了。」
敏慈雍容華貴的臉龐漾滿了笑容,像極了他,她挽著兒子的手走進王府:「哦!懂得教訓人啦,知道外頭風大,你卻連件棉襖也不穿,逞英雄哪!」
明驥搖頭笑嘆著:「額娘,您別老是把我當成小孩子,我會照顧自己的。」
敏慈似笑非笑地椰榆著:「唷,你也知道自己老大不小啦,過了年就二十九歲了,什麼時候給我討房媳婦回來啊?前些年裡皇太后還興沖沖地幫你物色些王公貴族的格格、小姐,哪知道你一個也看不上眼!這些年裡大概已經放棄了,連提都沒提過呢!你唷!究竟有什麼打算,可不可以透露一點消息,好讓我這個做額娘的少擔一點心呢?」
明驥聳聳肩,笑得既帥氣又坦然:「額娘,這種事勉強不來的!你總不希望我為了應付你們,隨便找個女人來當我老婆,一輩子不開心的,是吧!」
敏慈無奈地笑了笑:「你們兄妹三人,我總是特別擔心你,一會兒怕你老待在揚州不回來了,一會兒又擔心你在京城護衛的工作有什麼閃失。現在嘛,還得擔心你眼界太高,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唉!你什麼時候才能讓我不再擔心呢?」
「額娘,說到揚州,我這次給您帶回了幾匹江南特產的雲絲羅和芙蓉紗。待會我派人給您送過去,保證讓您看了既滿意又開心。」明驥換過話題,企圖轉移她的心思。
可是敏慈偏偏不肯放過,她悄皮地眨了眨眼:「這回找到你的小妹妹了嗎?」
明驥原本神采奕奕的雙眸頓時黯淡了下來,他蹙著眉峰:「沒有!十三年了,她就像一陣風一樣消失在揚州城。那一晚我還和她睡在一張床上,隔天早上也只不過出去了一會兒,哪知道回來后,房間只剩下地上那堆碎紙鎮,她消失了。奇怪的是,門外上百名侍衛竟無一人看到她的蹤影!她終究是如何消失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敏慈沉吟了一會兒,又說:「會不會是她貪玩,跌進了什麼池塘水井呢?」
明驥肯定地搖了搖頭:「不會的,我曾把那房子仔仔細細地搜查過,什麼較厚的牆啦水井啦,全都打了開來,卻什麼也沒找到,所以我推測是有人把她帶走了。」
「你這些年來就是一直用這個理由來安慰自己,才用盡心力不停去找!依我看,她又不是你的親人朋友,你對她已經算得上仁至義盡了,只能怪她自己命薄,無福消受你對她的好。」敏慈實在不忍見到自己的兒子為了一個小女孩內疚一輩子,何況,她覺得真的夠了,不會有人像明驥一樣為這小女孩盡這麼大努力,他又不欠那女孩,就算是欠,這些年也該還夠了。
明驥輕嘆了一口氣:「額娘,您放心吧,我會有分寸的。何況我這些年去揚州也不單是為了找她,是皇上派我去巡視江南,探訪風土民情的。」
「唉!隨你吧,別誤了你的正事就好了。」敏慈體貼地不再問下去,只希望他自己想通才好。
「額娘,您沒有把小憐的事告訴阿瑪吧!」明驥心虛地望著敏慈,不打自招地說,「您可千萬別告訴阿瑪!您知道他最不喜歡我去江南的,若是他知道我每回到江南去都是為了找小憐的話,他非罵死我了。」
「不會吧!你每次不都打著皇上的名義到江南去的嗎?」敏慈心裡有數,俏皮地眨了眨眼,見兒子著急了才笑著拍拍他的肩,「放心啦,你阿瑪不會知道的。不過呢……」
「行啦,額娘,我先回房去換掉這身衣服再來陪您好嗎?我現在可真感到有點冷呢!」明驥吁了一口長氣,打算溜到房間去讓耳根清靜下來。
敏慈簡直是哭笑不得地望著這寶貝兒子:「好啦,我不嘮叨你了。你從江南回來也夠累的,去休息吧,別來陪我。」
「遵命,額娘。」
明驥好不容易回到了書房,卓爾莽就跟了過來:「貝勒爺,您果然沒看錯,咱們這一路上被跟蹤了!只可惜那人身手太快,好幾次都在我手上溜掉了!不過,我可以確定一點,那跟蹤我們的是一個女人。」
「女人?那會是誰?」明驥的右手輕敲著紅木書桌,皺眉思索著,他的心中依稀浮起一個模糊的記憶,但卻不具體,想不出個所以然,他搖了搖頭。
「貝勒爺,您想會不會是前明餘孽呢?」卓爾莽在一旁幫忙推測著。
明驥搖了搖頭:「不大可能。若是前明餘孽,為什麼要一路跟著我們,既不現身又不攻擊,只是靜靜地注視我們的一舉一動呢?」
卓爾莽摸了摸他光溜溜的前額,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她會不會是皇上特地派來保護我們的呢?」
明驥失笑了:「那更不可能!你忘了我們這次是假傳聖旨,私自下江南的嗎?皇上連我們去哪兒都不知道,怎麼還會派人來保護我們?反正她對我們也沒有惡意,不要管她了、你幫我去叫漢陽來。」
「喳。」卓爾莽知道這主子素來寬宏大量,不記恨的個性又再次顯現出來,就表示他不把那蒙面人放在心上,他除了感到佩服外還是佩服。
沒多久,他就帶進來一個斯文白凈的漢人。那年明驥在江南追尋不到小憐,但他始終未曾忘記對小憐的承諾——找到她失散的小哥哥。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只花了半年的時間,便在難民營中找到了當時正在偷竊的韋漢陽,頗花了一番工夫才動服他一起回京。如今他在王府中過的仍是他漢人的生活,穿著漢人的服飾,明驥也不去勉強他,一切順其自然,只要他過得高興。
明驥一見到他的身影,心裡便感到一陣高興:「我在揚州城遇到了你們家的一位老僕人韋福,我也把他帶回來啦。再過幾天他應該就到了,我急著趕回家故先走一步,也順便帶個消息給你,讓你高興高興。」
漢陽客氣卻疏遠地說:「麻煩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只怕你又帶個漢人回來會給你添麻煩。」
「一點也不麻煩,只是還沒有小憐的消息,對你實在很過意不去。畢竟她是在我身邊失蹤的。」明驥歉疚地望著眼前的年輕人。他知道這些年裡漢陽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小憐,當年若不是他發誓無論如何也要找回小憐,漢陽說什麼也不會隨他回家,住進滿人的王府。
漢陽輕嘆了一口氣,酷似小憐的漆黑雙眸中溢滿了痛苦:「這麼多年你也儘力了,她或許已不在這世上了。」
「千萬別這麼說!我還沒有放棄尋找,你怎麼就喪失了信心呢?」明驥不以為然地大皺其眉。
「死了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她和爹娘快樂地住在一起,總好過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漢陽輕扯著嘴,空寂的眼光注視著窗外的天空,嘴邊漾著一抹淡淡的笑。
明驥深思地望著他:「我做錯了。我不該把你帶進王府里,你住在這兒一點也不快樂。」
漢陽搖了搖頭,收回了漫遊的目光,真誠地回望著眼前這位他應該恨卻恨不起來的男人。
「你沒有錯,錯在我太不知足了,住在北京城裡的親王府邸我還能有什麼好埋怨的呢?但我老想回家,回揚州去,我想再看看揚州冠絕天下的芍藥花,我還想到瘦西湖畔去賞柳采荷。可是我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我的心裏面的確還存著奢望,期盼有天你真的找到了小憐,我們兄妹得以團聚。更何況,我欠你的太多了,我真的不能就這樣不告而別。」
明驥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明白,是大清朝對不起你們,拆散了你們的家,我會安排讓你回揚州去的。」
漢陽終於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那微笑使他看來不再憂鬱,容光煥發。
「多謝你了,你的恩德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何必說這個呢?現在天氣轉寒了,路上也不好走。等明年春天吧,但我要把話說在前頭哦,揚州城經過那次浩劫后,現在是百廢待興的時候,你要是缺什麼、少什麼,或是住了不習慣,親王府永遠等著你回來。」明驥再三叮嚀著。說實在的,他還真把漢陽當成了自己的親兄弟,要讓他離開,內心還真有些捨不得呢!
「一定會住得慣的,我是揚州人嘛。」漢陽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他的心早已飛回了江南,儘管他對這救他、教養他的男人心懷眷戀,但民族大義始終縈繞在他心頭,成了他倆之間無法消去的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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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驥隨著宮裡太監前往御書房面見皇上,他一看到端坐在龍椅上約莫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便上前的身行禮:「微臣叩見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順治甚是高興:「起來吧!你來得正好,過來看看朕這幅畫畫得好不好?你到過江南,那兒的景緻比起這幅畫怎麼樣?」
明驥接過那畫一看,上面畫的是江南的採蓮人家。湖面上荷葉田田,幾位少女坐在船上嬉戲採蓮,畫得栩栩如生,確屬佳作。他由衷地說:「萬歲爺這畫畫得好極了,連採蓮少女的神韻都點了出來,彷彿您到過江南一般,令人佩服啊!」
「你不會是哄朕的吧!其實朕也一直想到江南去走走,看看董鄂妃的家鄉到底是什麼樣子。她住在宮裡老是不開心,而朕又不能整天陪著她,只好多畫幾幅畫讓她解解鄉愁了。」順治雙手支著下顎,無奈地望著桌上繁多的公文。
明驥微感奇怪:「董鄂妃也是江南人?」
「蘇州。你離開的這段時間是在江南吧!這回又要朕替你圓謊了吧。」順治笑了笑,對於小憐的事他也知道一些,只盼望明驥能如願找回小憐,也可稍贖些罪過。
「皇上聖明,若能瞞住我阿瑪那是最好不過了。」明驥尷尬地笑了笑,「幸好京城裡沒發生什麼大事,要不然微臣可是萬死莫贖。」
「京城裡發生了一件轟動的事,你不知道吧?」順治童心未泯,竟把道聽途說的事提了出來,他半真半假地眨了眨眼,「聽宮裡的人說,最近京城裡最著名的酒樓『紅袖招』,來了一位很漂亮的姑娘,只賣藝不賣身,引得恭親王府的察富蘭貝勒和康親主府的褚王爺大打出手,你去瞧瞧那姑娘是什麼花容月貌,竟能惹來那麼多人為她神魂顛倒。」
明驥又好氣又好笑地望著順治:「皇上是否有意微服出巡呢?您派人把她叫進宮不是更方便嗎?」
順治攤了攤手:「朕也想啊,可是朕已經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又有董鄂妃陪伴,做人不可以太貪心,所以朕就想到了你。你既是朕的好兄弟又是孤家寡人的,朕把她讓給你了,好好把握機會啊。」
天,這真是匪夷所思,連皇上也替他做起大媒了,明驥好整以暇地說:「謝啦!我的終身大事怎麼可以那麼隨便?!我還是敬謝不敏吧。皇上,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新年的祭天儀式要在哪兒舉行呢?」
「往年都在天壇,今年也在天壇好了。唉,這種瑣碎的事交給其它人去辦就好了,朕比較有興趣的是你到過江南的什麼地方?有沒有京城那麼好玩?江南人吃些什麼?賣些什麼?」
明驥拗不過順治的一再追問,只好揀些路上遇到新鮮有趣的事說了幾件,內心不住輕嘆,做了皇帝也未必稱心如意,自己喜歡的女人不能冊封為後,想去的地方也不能去,就連想出這皇城也是千難萬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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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從屏風內走了出來,攬鏡一照,穿上了男人服飾竟也顯得風流瀟洒、玉樹臨風。她笑著把婉綺拉近身來,鏡中就出現了兩個翩翩佳公子,她開心地說:「哇!真沒想到我們換上這一身衣服竟也這麼好看。這回看哥還敢不敢拒絕我,不帶我去江南。」
「你二哥最寵你了,你就算要他上天去摘星星,只怕他也會肯的。」婉綺慢條斯理地嗑著瓜子,頑皮地笑了笑,「這回我幫你張羅來這身行頭,你打算如何謝我啊?」
「擺一桌酒席請你,好不好?」明珠柳眉一揚,大拍胸脯地說。
婉綺斜睨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就這樣啊,虧你還是堂堂鄂親王府里的明珠格格,這麼小氣!」
明珠蹙著眉,臉頰微微泛紅了:「要不然你想怎樣嘛?你是知道我阿瑪的,他最不喜歡女兒家拋頭露面的。額娘又不如姨媽開通,你愛做男孩子打扮她也不管,我可沒辦法。」
婉綺眼珠轉了轉,嫵媚生姿地笑說:「所以羅,我才特地幫你找來這身行頭,要不然我是吃飽了撐著啊!」
明珠一雙熠熠閃動的雙眼欣喜地瞅著她:「你是說我們就這樣偷溜出去?」
「有何不可?我都計劃好了,聽說最近京里來了個大美人,惹得不少達官貴人為她爭風吃醋,我們正好可以……」
明驥剛從宮裡回來,正要回內堂時經過明珠房外,正巧聽到這一句,對這兩個小女孩的膽大妄為,他實在有些頭痛,頗有招架不住的無力感。他忙清清喉嚨,推開了房門:「表妹,就快要奉旨完婚的人了!還在這兒煽風點火,帶壞明珠,我看你怎麼向我這個做表哥的解釋!」
婉綺頑皮地笑了笑,仗著他有眾人皆知的好脾氣,不以為意地開口:「表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快要被婚禮煩死了,一會兒做衣裳一會兒練儀態的,又不明白褚向霖是什麼樣的人,我不趁著還是自由身的時候多出來玩玩走走,以後不是更沒機會了。」
「說得也是,所以你就穿了這一身男裝走到我們府里來避難羅。」明驥興味十足地望了望她們這身裝扮,心中閃過了一個奇怪念頭,「等等,你說皇上把你許給了誰?褚向霖?」
「是啊,康親王的大貝勒褚向霖,唉!看都沒看過,誰知道他是高是矮,是圓是扁。」婉綺裝模作樣,嘆了個十足十的長氣。
明驥一聽暗道不妙,那不是前些日子才為了一個歌女和人大打出手的褚王爺嗎?看來婉綺所託非人了。他握緊雙手沉默了下來。
明珠在一旁天真地問:「二哥,婉綺說最近京城來了個大美人,本來要我去看的。現在你既然知道了我們的秘密,那你陪我們去好不好呢?」
「這怎麼行?阿瑪知道了非打斷我的腿不可。開什麼玩笑,那種場合你們怎麼可以去?」明驥想也不想,一口就拒絕了。
明珠嘟著小嘴不依地說:「好,你不帶我去,我就把你在後院偷偷藏個漢人的秘密告訴阿瑪去。」
「什麼漢人哪?快告訴我。」婉綺感到有趣極了,這對兄妹可真是寶貝一對,誰拿誰都沒辦法。
明驥苦笑了,這妹妹可真明白打蛇打七寸的道理。
「好好。我怕了你了,今晚我就帶你們去。不過一切都得聽我的命令行事,不許給我惹麻煩,知道嗎?」
明珠笑靨如花,甜甜地應允了,她早知道二哥最寵她了。而婉綺卻對後院中那個漢人感到莫大的興趣,他究竟是何來歷?為何躲在鄂親王府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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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歡穿著一身鮮艷亮麗的錦服,峨眉淡掃地坐在這吟鳳閣的走廊上,手抱琵琶邊彈邊唱。琵琶聲輕脆悅耳,吸引得台下高朋滿座。但她一徑冷冷地坐在軟榻上,無心去看台下醜陋的面孔,自顧自地彈著手中的琵琶。
師父告訴她時機快成熟了,再等一個人上鉤,她就不用再在這賣唱了。她不明白師父要她等誰,但她想師父的話總不會錯的。前些日子不就有兩個滿人親貴為了她鬧得不可開交嗎?只是她一點也不喜歡這種生活。
無歡嘆了嘆氣,撥緊了琵琶的弦,聲音突然拔高急促了起來,她輕脆地唱著: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進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明驥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他暗暗蹙眉,太高了,只怕琵琶上的弦支持不住,果然「咚」的一聲,弦斷了。他覺得有些遺憾,這麼好的音色想來人是極雅的,而今卻淪落在這種地方。
他帶著明珠和婉綺兩人,選個最偏僻的角落坐下了,仔細地張望四周,暗自祈禱著不會有人發現,哪知這兩個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地東張西望著。
「哇!這裡好大好漂亮哦!」明珠張大了嘴巴,看著這裡琳琅滿目的裝飾品。
婉綺則是一直望著高台上坐著的麗人,品頭論足著:「她的確很漂亮,只可惜太冷了,一臉薄命相。」
明驥搖頭失笑了:「你怎知道?一個姑娘家到處亂說話。」他往高台望去,頓時覺得眼前一亮,那女孩艷美無雙,有著清靈秀致的臉龐。頓時如千百斤的重槌敲在他心房一般,使心中激起了層層巨浪。更令他驚訝的是,那女孩他依稀見過,但,怎麼一點也想不起來,是在哪見過呢?
鄰桌的一位莽漢酒足飯飽之後,竟發起狂來:「無歡姑娘,你也別唱了,下來陪老子喝一杯吧!」
無歡淡淡地望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地說:「對不起,這位大爺,無歡只賣唱不賣笑,恕難從命。」
「老子我在這裡花錢尋歡作樂的,你不陪老子開心,來這裡做什麼的?故作清高啊!現在京城裡誰不知道你是在『紅袖招』里賣唱的?」他喝了酒,氣一上沖,便不顧一切地往高樓走去,旁觀的人見了他惡狠狠的神情,都不禁為無歡感到擔心。
無歡還保持那冷冷的表情,打不定主意是要摔他下樓自曝身份呢?還是忍辱陪他喝杯酒算了。
哪知此時台下飛身而出一位白色長衫的年輕人,一縱便躍在她和那位大漢之間。那時她和那位大漢也只不過相距四五步之遠,他卻硬生生地擠了進來,倒讓無歡吃了一驚。
「朋友,逢場作戲何必認真呢?這位姑娘既不喜歡喝酒,就不用強人所難了吧!在下替她喝了這杯酒,大家做個朋友如何?」明驥在台下看得分明,見這少女就要受辱,楚楚可憐纖細柔弱的身子怎堪受這莽人侮辱?於是動了俠義心腸,硬是插手此事,顧不得暴露身份了。
那人猛然見到當今皇上最寵的大臣——御前侍衛帶刀統領明驥貝勒爺出現,酒也醒了一大半,忙躬身行禮:「參見明驥貝勒爺。小的不知您大駕在此,多有冒犯,請您原諒。」
明驥皺了皺眉,上下打量著那人:「我好像沒見過你吧!」
「是是,小的只是康親王府里的金總管罷了,官卑職小,貝勒爺怎會認得奴才。」他嚇得直打哆嗦,話都說得結結巴巴的,早已失去了剛才的威風。
明驥揮了揮手,頗感厭惡地想到康親王府怎麼儘是些貪花好色之徒,前些日子一個褚親王才鬧過事,現在連個小總管也是這樣。
「沒事了,你下去吧!」
「喳。」金總管滿面惶恐地退了出去。
明驥轉過身來,溫和的笑容頓時擷取了無歡的心。
「姑娘受驚了。」他躬身抱拳行禮。
她連忙回禮:「多謝公子相救。」一早在聽到「明驥」兩字時,她已經目眩神搖,淚盈於眶了,如今看到他俊逸瀟洒地站在面前,她真有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嘆!只可惜他是她意欲除去的貝勒爺啊!她有些心痛地注視著他。
他倆無言的凝視彷彿有了一世紀那麼久的時間,才被心急的明珠打破了:「哥,哥,該回去了。」
明驥回過神來,眼神悠遠而綿長,語氣中帶有承諾:「姑娘,在下告辭了。改天我會再來拜訪姑娘的。」
無歡潤了潤唇,強抑內心波濤洶湧起伏不定的情感:「公子往後還是別再踏進這是非之地吧!」
「可是,我已經踏進來了。」明驥意味深長地瞅著她,內心竟為她逐漸變冷的眼眸感到神傷。
「那就快抽身離開吧!」無歡咬咬唇,對他作出最後的警告,這是她惟一能做的了。
明驥點了點頭,他誤會她的意思了:「總有一天,我要把你也帶出去。」他轉身帶著明珠她們離開了。
而無歡只是站在那高台上一動也不動,凄楚地望著他們離去,內心在哀泣著,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以為自己可以救回天下人,可是,不可能的,只要你是滿人,就永遠也救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