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自從鄂親王府中傳來即將在四月春暖花開之際,為結髮已逾四十載的王爺福晉賀壽祝福的傳聞后,無歡便感到平日不苟言笑的師父顯得怒氣騰騰。她修長纖細的手指不自禁地撫摸著胸前那塊陪伴她十多年的玉佩,一陣暖意便透過那塊玉傳遞到她心上,隨之而來的,是那種寧靜與安詳的感受。
多年來,她已經養成了這種不經意的習慣動作,每當她感到焦慮惶恐的時候,特別需要觸摸那塊玉。不為別的,就只為提醒自己,這個世間還存在一個肯照顧她。安慰她、驕寵她的大哥哥。無歡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明驥竟遵守著那個賭氣的誓言,已有大半個月不曾來吟風閣了。
「師父,您這麼晚了還要出門?」無歡訝異地望著師父攜劍出門的背影,開口詢問。
「嗯!我去探探鄂親王府的動靜,評估這次下手有幾分把握。」那蒙面人淡淡地望了她一眼,頗有怪她大驚小怪的意味。
「鄂親王府?!師父,您打算刺殺的是鄂比泰親王?」無歡的明眸張得好大,一臉不可置信與震驚的表情。
那蒙面人露出的一雙冷冰冰的眼中,忽然精光四射,含怨凄厲的眼神頓時使得無歡心中一凜。她拔高了聲音:「怎麼?鄂比泰不能殺嗎?滿清八旗鐵騎南下,逐鹿中原,屠殺了成千上萬的黎民百姓,哪一個旗主手上不是沾滿了漢人的血?鄂比泰當然也不例外。無歡,你難道懾於鄂親王府的銅牆鐵壁,怕了他們而不敢動手嗎?」
「不,徒兒不是怕,」無歡定了定神,「只是鄂比泰權傾當朝,手握重兵,那明驥又統領皇城的禁衛軍,我們有下手的機會嗎?」
「平常或許沒有,但這一次卻讓我們逮到了機會。再過半個月,王府要為鄂比泰和敏慈那不知廉恥的女人辦個祝壽的宴會。我們混在下人之中,自然就可以到內堂去,手到擒來,毫不費力!」
無歡咬著下唇,心亂如麻,要她向明驥的爹娘下手,怎麼行呢?
「師父,那日既是為王爺祝壽,想必賀客自是不少。為了護衛他們的安全,王府中必然加強了各種安全措施,我們未必能混得進去。」
那蒙面人怒往桌上一拍,喝了一聲:「無歡,你推三阻四地就是不想去鄂親王府,是不是?你怕殺了鄂比泰,明驥會恨你一輩子,你和他就更不可能了!哼,我老實告訴你吧,明驥和順治皇帝是親堂兄弟,在滿清的族譜里,他是有權坐擁龍位的,而且以順治對他的寵幸和依賴的程度來看,他的權勢和地位只有再往上升的趨勢。將來他要選妻子,不是公主也得要是位格格;就算是名侍妾,也要身份相當的名門閨秀,你還是把你的痴心收起來吧!」
無歡愣了許久,眼中儘是無語問蒼天的凄涼與無奈。她默默地低垂了頭,暗自咀嚼著這番聽來使她肝腸寸斷的話語。
那蒙面人好整以暇地注視著她的悲戚哀痛,倏地想到了自己當年在奸臣陷害及未婚夫背叛的雙重傷害下,家破人亡,親友含冤的凄涼景象,她的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這種痛遠比年輕純潔的無歡體驗到的更深刻。她的內心深處不禁升起一種安撫無歡的情緒,於是她溫柔地把雙手放在無歡的肩上:「你還年輕,有的是跳出愛情漩渦的機會。明驥的確是很出色,人品。才識、武功,樣樣都很令人心醉,但是他絕不適合你,忘了他吧!」
無歡哀威地望了師父一眼,凄然地搖了搖頭:「來不及了,我早在七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把自己的心交給他了,我想這輩子再也不可能愛上別人啦!」她忘情地擁住師父,眼淚不住地往下掉,緊緊摟住相依為命親如爹娘的師父,痛哭了起來。
那蒙面人也為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嚇了好大一跳。許多年以來,她想到的只是如何報仇,如何練至最高深的武功,她早已忘了這種相互擁抱的滋味是如何的美好。
她僵直了許久,才輕輕撫摸天歡柔細飄揚的髮絲,喃喃地勸著:「傻孩子,你會受傷的。」
無歡含淚低語:「我的命是他救的,他怎麼待我,我也不怨。師父,我們別會殺他父親了好不好?我們可以去找穆親王下手,或者找鑲黃旗旗主鰲拜。他揮軍南下,塗炭生靈,他的罪過罄竹難書,我們殺了他,為成千上萬的漢人報仇,好不?」
那蒙面人像被火燙傷了手似的,急忙推開了她,滿腹柔情頓時收起,淡漠而疏離地說:「不可能!要我放了他辦不到!而且那鑲黃旗旗主鰲拜也正好是那天的座上客,你要殺他報仇,那鄂親王府是非去不可的,你好好準備吧,我可不希望天壇的事再重演一遍。」
話語甫落,她便轉身飄然遠去了。無歡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怎麼辦?無歡茫然跌坐在床沿,無助地抱著頭,不知該如何是好。失去親人的那種沉痛,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想讓明驥也嘗到那種痛不欲生的滋味。
怎麼辦?她的心中掠過一絲光亮,也許可以透露一些訊息給明驥,只要師父無法靠近鄂比泰親王的身邊,也許就不會想要再行刺鄂比泰了。
無歡低頭沉吟了許久,終於做了一個背叛恩師的決定。她攤開絹紙,磨了墨,提筆就寫。不久后她換上一身夜行衣,轉身躍出了吟鳳閣,快速地在街上飛奔著。她必須留意師父的身影,躲過侍衛的盤查,她暗自提醒著自己,千萬得小心。
不久后,她來到了鄂親王府前,見師父的身影掠過前院假山池塘。來到西廂房后,她悄悄地探身,徑直往東廂房而去。她雖藝高膽大,但站立在這氣氛森嚴、瓊樓玉宇的親王府里,還是感到無比怯懦。她不知明驥睡在哪裡,只好一間房一間房摸索過去。此時已近三更了,王府中的人多半都已睡下,四周寂靜無聲,無歡心中一陣忐忑,乍見到此處盡頭最大一間房裡竟透出微弱的燈光,她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無歡伏在窗邊,湊近窗口一看,胸中大震,那竟是明驥!他坐在桌前拿了本書,獨自翻閱著。無歡痴痴地凝望著他俊逸出色的面容,久久不能自已,懷中那張紙竟遞不出去了。
只見明驥心煩意亂,無心地翻著手上的書,有一頁沒一頁地看著,最後索性放下了手中那本書,望著燭火發起呆了。就這樣、這兩人一個站在窗邊痴痴凝望,一個坐在屋裡不知想些什麼,都沉浸在酸楚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明驥正是因為睡不著,起床順手拿起本書就看,誰知拿的就是那本唐朝詩人杜牧的詩選集。他被書中提到江南的詞句擾得心神大亂,最後終於忍受不住,乾脆放下書本,想著揚州遇見的小憐,一股感慨之意油然而生了。
驀然間,他聽到了一絲呼吸極為低微的聲音,忙喝了聲:「是誰?」他奔到門旁,把門打開。
無歡以為自己被他發現了,忙要退走,卻聽到距她藏身處不到十步遠的花叢中跳出了一個年紀比她略輕,有著圓圓的一張俏臉,模樣十分討喜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說:「二哥,是我。」
明驥倚在門上,雙手抱胸,不以為然地皺起雙眉,「這麼晚了,你還不睡,躲在我房間外面幹什麼呢?」
明珠扮了個鬼臉,像極了婉綺的淘氣模樣,她在明驥房裡探了探,雙眼滴溜溜地轉:「來看看二哥有沒有金屋藏嬌,在房裡藏個大美人啊!」
明驥摸不著頭緒,不解地說:「小鬼,別亂說話,我什麼時候藏個女人了?!不信,你自己進來看吧!」讓在一旁,給明珠進房。
無歡暗吁了一口氣,本想離開,卻被他們的談話挑起了莫大的好奇,她又踩到了窗邊的陰影處,借著明驥大開房門的時候,往房內看去。雖只在那極短暫的一瞬間,她也見識到了王府中富麗堂皇的一面。
她暗自讚歎著,那比吟風閣大上四五倍的房間里,陳設了一個巨大的穿衣鏡,鏡后擺了高至房頂的書架,書架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書籍。左邊就是無歡看到的那個書桌了,書桌上筆墨紙硯樣樣俱備,鼎爐中還飄出一絲馨香,香味淡雅而令人沉醉。而右邊擺個白虎屏風,屏風后就是一張大床了。這裡的擺飾件件都那麼精緻不凡,足見房間的主人亦是個風雅溫文的人。無歡直到此刻,才真正體會到他和自己的世界竟有如此大的差距,不禁黯然神傷。
只聽到那少女鈴聲般的笑聲不停傳來:「二哥,聽婉綺說你已經有心上人了。是誰要做我嫂子了,你告訴我嘛!婉綺說是『紅袖招』的無歡姑娘,我可不信,她一定又在騙我。你說嘛,到底是誰?」
無歡乍聽到明驥有心上人了,一時分不清心中是酸是苦,待又聽到自己的名字后,又是一愣,此時又覺百感交集,五味雜陳,渾然不知此身何處了。
「明珠,你又在淘氣啦!是婉綺叫你來逼問我的,是不是?」明綺故作不喜,板起臉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你別管婉綺嘛!你先告訴我,是不是真的有心上人了?」
明驥不理她,翻身躺在床上,打了一個好大的哈欠:「我累了,好想休息,有事明天再說。」
明珠柳眉倒豎、雙手叉腰,怒視著他:「好哇,你早不睡晚不睡就挑這個時間睡!你有心跟我過不去,看我怎麼整你。」見他不為所動,反而轉身往裡繼續裝睡,她只好改變策略,放柔聲音:「好二哥,人家是關心你嘛,你不會真的那麼狠心,只跟婉綺說,不跟我說吧?!她是你表妹,我才是你親妹妹耶!不管怎樣,你總要親疏有別嘛,何況人家相信你,才來問你的,要不然我就當她的話是真的,你的的確確愛上了無歡姑娘。嗯,額娘下次要是問我你最近有沒有看上哪家格格小姐的時候,我就跟她說,二哥喜歡的是京城第一大美女無歡姑娘。」
「好好好,我怕了你這個小鬼行了吧廠明驥忙從床上跳了起來,捂住她那張喋喋不休的小嘴,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反正婉綺那個麻煩精已經知道了,也不差你這個小鬼,我早就已經有了覺悟,遲早會鬧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們給我保守秘密,別再讓其它人聽到這事,否則阿瑪把我大卸八塊,我一定把你們拆了墊底。」
明珠忙不迭地點頭,眼珠子靈活地轉了轉:「快說快說,我最喜歡聽秘密了,我保證不說就是了。」
明驥寵愛地持著她粉嫩的臉頰,一口承認了:「婉綺說的沒錯,我真的愛上了無歡姑娘。」
明珠「啊」了一聲,在窗外的無歡也險些把口中的驚呼吐了出來,但被她硬生生制止了,只聽到明珠連番問:「真的,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你對她有什麼打算?阿瑪不會准她進門的,何況滿漢不通婚,你忘了嗎?」
「我知道,可是就在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我尋尋覓覓那麼多年,等的就是這個女子。」明驥的眼光幽遠而迷離,語音輕柔得宛如春風拂過,看得無歡的心一陣暖洋洋的,一時恍如夢中,不敢相信。
明珠吐了吐舌頭,皺著眉頭,大搖其頭:「不大可能的,阿瑪那人重禮法、君臣節義,他不會讓你娶一個漢人為妻的,何況她又是『紅袖招』的姑娘。」
「唉,我和她之間的問題還不只這些呢……」他正要說出懷疑無歡就是刺客之時,西廂房那兒競傳來一陣騷動,人聲鼎沸地大喊刺客。明驥「噫」了一聲,燭火竟被人用袖箭打滅,接著有人用同樣的手法擲進了一個東西。他忙護著明珠,向桌腳竄去。見窗邊的人影一閃,他忙追了出去,只見府中四處亮起明燈,家丁來來回回,看不到什麼刺客蹤影。他本想到西廂房去看看,但聽到明珠尖叫了一聲,他怕明珠有什麼麻煩,忙轉身進房。
只見明珠已把蠟燭重新點燃,引得她尖叫的正是釘在書架上那支亮晃晃的飛刀,飛刀上竟夾著一張紙,明驥上前拔下那把飛刀,紙上那行絹秀的字便躍入他眼中--
王爺有難,壽宴請免。
「這是什麼意思?」明珠也看到了這行字,這個疑問正是她發出來的。
明驥蹩眉沉思了許久,驀然明白了,這刺客定是上回在茅屋裡將他挾持而去的女子。他依稀記得那師徒兩人的對話,明顯的,那刺客對他大有情意,否則今晚也不必夜探親王府向自己報訊了。他收起那張字條,神情輕鬆自若:「沒什麼,我們出去看看那刺客被抓到了沒有。這張字條,你就當做沒見到,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會處理的。」
「可是……」明珠見他一臉不容反對的模樣,只好按捺自己過盛的好奇心,無可奈何地點點頭了。
當兄妹倆從房裡走出來的時候,刺客早已不見蹤影了。只聽到府里的人說,那刺客是打算行刺王爺和福晉的,沒想到就在王爺房外,被王爺百步穿楊的神射絕技射中了手臂,帶傷而逃。
其中只有明驥心裡明白,真正要殺阿瑪的只是師徒其中之一,而那以飛刀示警者才是皇上要找的人。他已經開始懷疑,那蒙面女子的真實身份究竟是誰?是無歡抑或是失蹤的小憐?但不管是誰,他都不希望交到皇上的手中。他感到這件事太棘手了,真希望當初沒有答應皇上要捉刺客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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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將無歡從揚州帶走,撫養了她十三年的蒙面人,神色倉皇地逃出了鄂親王府,強忍著左臂上陣陣的刺痛,快速地閃進狹窄的巷弄中,躲避官兵的追查。
傷口上陣陣的刺痛猶比不上她心中如萬針錐心般的痛。她出身滿清貴族,識見自然比無歡高上百倍,一進親王府,她不用看也知道鄂比泰的房間是位在西廂房的正中央,不像無歡誤打誤撞地才摸進東廂房去。她一找到鄂比泰和敏慈的房間,心中竟盪起了一份柔情,悄悄地佇立在他的窗前,想見一見這位四十多年前風流瀟洒的未婚夫。
她萬萬沒想到這一放眼望去,看到的竟是兩位中年人在燈下談心、喁喁私語的恩愛模樣。她氣得渾身發抖,本想跳進房裡,一劍一個解決了他們糾葛近半世紀的恩怨情仇,但她轉念一想,為何讓他們死得那麼痛快?而見不到自己一手導演的好戲呢?
就在她低頭不語,暗自想著自己的心事時,房內的敏慈也是蹙眉沉思,她那姣好的面容上滿是憂思,令向來鍾愛妻子的鄂比泰看了好不心疼:「敏慈,你最近是怎麼了?一副心事不寧的模樣,是不是明珠這丫頭又纏著你要什麼札物了?我去教訓教訓她。」
「你唷!別老是這麼嚴肅,對孩子不是教訓呢,就是訓話的,弄得孩子們個個都怕你,好像你是什麼凶神惡煞似的。其實你最愛的就是那三個孩子了。」敏慈好笑地輕推了他的額頭一下,無限的愛意在她胸中激蕩不已。
鄂比泰自己也笑了一下:「咱們的大兒子明遠派駐在山海關。他個性沉穩內斂、不苟言笑,皇上派給他的任務沒有一件失誤過,就算長年不在我們身旁我也放心。」
「言下之意,就是他已經獲得你的真傳羅,真不害臊,自稱自贊的。」敏慈斜睨了他一眼,思緒不禁又繞到了第二個兒子身上,她遲疑地說:「你看這回明驥能不能捉到那刺客呢?若他再失敗,皇上會不會怪他辦事不力呢?」
「不會吧,皇上挺看重我們的寶貝兒子的。就算真抓不到,頂多降職處分,在家閉門思過幾天罷了,不會真把他怎麼樣的。你放一百二十個心。」
「唉,都怪他自己的責任心太重,我早就想讓他把什麼禁衛軍統領的工作辭掉算了,定下心來為自己找個好妻子不也很好嗎?偏要那麼辛苦地守衛京城。」敏慈愛子心切,若有所思地嘆了一口氣。
「你這是婦人之見!好男兒志在四方,明驥不出去闖一闖,怎麼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鄂比泰雙眉揚動,不以為然地哼著。
敏慈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是唷,很快我們的兒子明驥也要步上他大哥的後塵,一起志在四方了。他這次要是再讓刺客跑掉,只怕就要被貶到江南,去做他的閑官了啦,到時候我看你是不是還堅持己見。」
「江南,」鄂比泰頓了一會,收起玩笑的心,鄭重地問:「他又跑到江南去了?」
「呃,最近沒有,」言下之意就是以前有,但她巧妙地掩飾過去,見丈夫心急,忍不住糗他:「還說什麼志在四方呢!一提到江南你就發急,要是他真給皇上貶去江南了,你給是不給呢?」
鄂比泰心情沉重,沒理會妻子的揶揄,只說:「沒去就好了,你可真要嚇死我了,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敏慈好奇地瞪大了眼,她和她女兒一樣有著極濃的好奇心,連揚眉的模樣也是極神似的。
鄂比泰嘆了一口氣,說出了一番連窗外仁立的人兒聽來也心驚膽跳的話:「你應該還記得正白旗旗主查良爾氏的綠柔格格吧!當年正白旗旗下八百子弟盡被殲沒之後,綠柔便失去了蹤影,有人說她早已死在那場大屠殺里,也有人說她遠赴海外永不回來了,可是我卻懷疑她躲在江南,且對咱們的一舉一動都瞭若指掌。」
「什麼?她竟然還活著,她到底想幹什麼?」
「別急,」鄂比泰輕摟著妻子,安撫著說,「這麼多年了她也沒有再出現,想必是已經對當年的事淡忘了。那也是好的,畢竟她當年也只是一個無辜的小女孩。我最後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十三年前,在揚州城我見到她慣用的那種金翎箭,而後就再也沒發現她的蹤影了。不過我還是希望明驥不要去江南,以防萬一。」
「嗯,你怕她懷恨在心對我們的兒子下手。」敏慈眼中驀然閃起了點點淚光,「你竟然瞞了我這麼多年,你受的苦也太多了。」
鄂比泰親吻著妻子柔細卻夾雜些許白髮的髮絲,柔柔地說:「我才不苦,有你那幾個淘氣活潑的寶貝兒女,我快樂得不得了,怎麼會苦?」
「可是,那綠柔格格要報復的是我們夫妻兩人,我怎忍心讓你一個人承擔呢?」
鄂比泰不以為然地搖著頭:「她要對付的是八旗的人,又不是我們而已。管他的,我們相依相偎大半生了,她又能拿我們怎樣呢?就算閻王老子也不能拆散我們……」
那窗外站著的人早已忍受不住,耳里老是聽到他們「綠柔」來「綠柔」去的,這種無情無義的人還不如早早解決了吧!她揚起手中長劍便要破窗而人,鄂比泰卻比她快了一步,他左手一攬,把敏慈推到床上,右手抓起牆上掛的長弓,「咻」的一箭便射中黑衣人的左手臂。
她心中極怒,本想不顧一切衝進房去斥責這無情無義的男人,但這一箭已把府中的人驚動起來,她急著脫危而出,只好快速離去。
她就是正白旗查良爾親王的獨生愛女綠柔格格,暌違了四十餘年,她終於又聽到有人用這個稱謂提到她了。諷刺的是,提起她的竟是那見風駛舵、背信無情的未婚夫,而她手上插著的箭,正是自己當年教授給他的箭法。她凄厲地笑了起來,鄂比泰,敏慈,此仇不報,誓不為人!當年的你怯懦怕事,不敢出面為自己的未婚妻上訴辯解,而現在,我看你如何對順治交代?你的寶貝兒子愛上了行刺皇上的刺客,就算皇上對你們鑲藍旗特別恩寵,只怕也要逐出旗譜,永世不得回歸本籍了吧!想到此,笑得更是歡暢了。她穿過這條大街,迅速地奔回「紅袖招」,身影逐漸隱沒在黑夜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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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親王府里張燈結綵,賀客盈門,但壓在明驥心頭的卻是一層層濃厚的烏雲,他竟然在期盼著,那刺客不要出現,不管她是無歡或是小憐都不要來,他寧可棄官請罪,也不希望她被送上斷頭台。
有好幾次,他徘徊在「紅袖招」門外,望著吟風閣的綉窗遲遲不敢見她。相見不如不見,他只要知道她在那兒就好了,他沉重地嘆息著。
婉綺難得穿上了女裝,文文靜靜地站在明驥身旁迎接著客人。見到表哥臉上深刻的痛苦表情,她撇了撇唇笑說:「表哥,你就別再猶豫了,線已經放了,餌也下了,現在才打退堂鼓,你不覺得太晚了嗎?大不了,你待會捉她的時候下手輕一些,別打壞了我未來的小嫂子不就成了。」
明驥被她俏皮的話語逗得笑了起來:「你又知道了,人小鬼大,大人感情的事你不懂就少說。」
「誰說我不懂,其實我……」婉綺猛地閉上了嘴,暗罵自己大嘴巴一個,只見到表哥一臉興趣盎然的笑才醒悟了過來,忙掩飾著:「我已經十九歲了耶,不是小女孩了,都可以嫁人了吶。」
「的確,你已經不是那個老跟在我身後,吵著要騎馬的小女孩了。」明驥溫柔地為她順了順被風吹亂的髮絲,語重心長地說,「婉綺,聽表哥一句勸,別和漢陽走得太近,他不適合你,他遲早要回揚州去的。」
太遲了,婉綺明白她的一縷情絲已全系在後院那個男人身上了。她眨了眨眼,掩飾眼中的脆弱,笑說:「表哥,你先管管自己吧!你瞧,姨丈在找你呢!」
明驥忙回頭去看,豈知又被這頑皮的小妮子擺了一道,鄂比泰哪有在找他,他和許久未見的親友聊得正開心呢!他連忙轉身看向身旁的婉綺,見她已溜之大吉了,讓他氣得牙痒痒的。
宴會順利地進行著。這是一個超出水準的熱鬧宴席,除了親王身旁少數幾個貼身侍衛外,沒人知道這是一個設計好的擒的計劃。但此刻已漸近宴會尾聲,連卓爾莽都忍不住摸著他光溜溜的大頭,挨近明驥身旁困惑不已地問:「貝勒爺,是不是咱們的計劃出了什麼問題?怎麼到這個時候了刺客還沒有現身呢?」
明驥卻捏著他的大手,低聲地說:「稍安勿躁!我相信她就快現身了。待會送客的時候,先把廳中的侍衛撤出房裡,故意露出個縫隙來,好讓刺客有機會進到廳內。小心些,一切按照計劃進行,不要亂了陣腳,知道嗎?」
「喳。」卓爾莽忙著進行布置,在這寬廣的大廳里來回不停地進出。
就在此時,侍衛們不著痕迹地退出廳去了,明驥心情複雜地看著計劃一步步地被實現著。雖然他現在還在後悔布下這個計劃,但實在太遲了。
突然間從屋頂上躍下了兩個身影窈窕、打扮相同的蒙面人,兩柄長劍分別從左右攻向鄂比泰親王。明驥心中一凜,她終於來了!他輕吹了聲口哨,挺劍便把左邊那名刺客的劍術盡數擋了回去,而右邊那位劍客和卓爾莽熱烈地鬥了起來。
無歡乍見到明驥出手,心中的狂喜無以名狀。她不戰而走,不經意竟看到了廳外站滿了好幾排持刀侍衛,心中大吃一驚,難道她那一小張紙,竟使她師徒兩人葬身於此?她忙往師父那兒望去,只見師父力斗三人還猶有餘力,而心煩意亂的自己又被明驥一劍劍逼往牆角去,和那天天壇上的情景竟一模一樣。
明驥見她出手混亂不成章法,知她害怕,心中一軟,手中的劍也留有迴轉的餘地,不再苦苦相逼了。無歡此刻卻劍法一變,犀利地直劈向他的左腰,把他逼向右方去后,不顧一切地擠到師父身邊。
「師父,我們中計了!你快走吧!我先替你擋一會兒。」
綠柔何嘗不知情況危急,只是她還沒在鄂比泰身上刺上一兩劍的,怎捨得離去?!手中劍法突然一變,專走偏鋒,凌厲的劍法頓時逼走了兩名侍衛,只剩卓爾莽一人在苦撐。
明驥見她凶辣的劍法,心中也是大吃一驚,忙衝到父親身旁,幫忙抵擋。
「大家一起動手,把這兩個刺客活捉生擒。」
無歡心亂如麻,猶在後悔自己的通風報訊,師父手上的箭傷還未痊癒,這裡又危機重重,看來只有犧牲自己了。她一下了決定,劍法也使得如行雲流水,大有流星飛雨的迅疾之感。她揮劍逼退了幾位靠攏而來的侍衛,湊近綠柔的身邊,趁她分心招架的時候,揮掌將她送出方外。
本來以綠柔的功夫,不會讓她偷襲成功的,只是在她劇斗中無歡這一掌擊在招與招間,分秒不差地借著她的劍氣輕飄飄地把她送出了大廳。這一手今明驥也是大感意外,他忙令人攔截,自己猛出招意欲留下這名反應極快的女子。
綠柔本想再進廳去衝殺一陣,但見計劃已經成功,也不再強求,隨手砍倒幾個侍衛,便躍向高牆,準備飄然遠去。臨去之前,她又回眸一眼,只見無歡已被明驥一劍刺中右胸,受傷倒地了,綠柔心中不忍,往日-一浮現在她眼前,那軟軟的童音……
「師父,你好厲害哦,可以飛得那麼高,你教教我好不好……」
「師父。我在那山坡上采了好多草莓哦,我去把它們洗一洗,待會兒就可以吃了……」
她心中大震,搶過身旁一位侍衛手中的弓箭,架上了弓,一支破空而至的飛箭射中了廳中鄂比泰身後的牆上。鄂比泰只感到身旁一股勁風,吹得他的臉龐刺痛,那隻距他不到兩寸的距離的箭穿過他耳旁,射向身後的木牆,長箭尾端猶在不住的顫動,顯然包含了極大的勁力。
綠柔高聲叫道:「鄂比泰,你還記得這支箭吧!好好照顧我徒兒,否則我發誓要血洗你滿門。」她掠過高牆,姿勢曼妙至極,廳內廳外竟無一人留得住她;這倏來倏去的本領讓人好生佩服。
鄂比泰更是震驚地望著牆上那支箭,心中暗道:「果然是她。」
而明驥也俯低了身,一把撕下受傷倒地的刺客面罩,他心中大驚,用一種沉痛而近乎憐惜的口吻說道:「果然是你。」
面罩一撕開,眾人頓覺眼前一亮,這個女子面容清麗,艷美無雙,好一個絕美的無歡姑娘。而明珠和婉綺更是瞪大了眼,好奇地看著明驥將如何收拾這個局面。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是那逃走的女人逼你做的是不是?」明驥目光炯炯地望著她,把眼中的愛意小心地藏起。
無歡低垂著頭,微蹙著眉頭,右肩的傷口使她痛得彎下腰去,左手撫胸,鮮血不停從手指縫中流出,讓人更覺得她柔弱可憐,一點也不像手執長劍的女殺手。
明驥靜靜地凝視著這張令他沉醉的容顏,一股揉和著痛憐與不安的情緒頓時充塞在他胸中,他把聲音放得好柔:「無歡,你絕對可以相信我,把你一切的苦衷全都告訴我,我會幫你解決的。」
無歡低頭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凄楚的聲音全廳里的人都為之動容:「你幫不了我的。」
明驥還想再多做努力,又擔心她的傷口,此時竟有人忍不住嚷了起來:「哈哈哈,恭喜貝勒爺了!這回立下了大功,把行刺皇上的刺客抓到了,確是不簡單,對皇上也有交代了,這就把她送到宮裡請皇上聖裁吧?!」
明驥循聲望去,原來是濃眉髯鬍、身強體壯的鰲拜。此人仗著功高位尊,與明驥素來沒有什麼交情,此刻插手此事,必然沒安什麼好心眼。明驥沉著地應付:「鰲大人,抓到刺客自然是蒙天之幸,聖上鴻恩,屬下不敢居功。只是這刺客行刺動機不明,不應驟然進宮驚擾皇上,還是留在王府,讓屬下仔細盤問后,再恭請聖上裁決?」
鰲拜哼了一聲:「明驥貝勒爺莫非是想包庇這兇手,讓她躲避國法制裁?」
明驥雙眉一揚,目光炯炯地望向鰲拜,那種不怒而威自然煥發的凜然氣勢使人不寒而慄:「鱉大人說的是什麼話?我只不過是想把此事弄得清楚些,沒想到竟使鰲大人起了不必要的疑心,倒讓你把我給看小了。這樣吧,若是這人在我手上給跑了的話,就拿我的命來換,你看如何?」
鰲拜一接觸到明驥那森冷危險的目光立即打了個寒顫,但為顧及顏面還是硬著頭皮,留下一句聽來不至於顯得軟弱的話:「我們當然信得過貝勒爺的承諾,不過這女人心狠手辣,手段殘忍,貝勒爺可得看緊些,免得又有一位八旗旗主冤死在她的手上。」
明驥胸中大怒,還來不及反唇相譏之時,鄂比泰卻在此刻開口了:「鰲大人請放心,這刺客在我們府中,我們自然會為她的行為負責。也請諸位大人們寬心,我們絕不包庇縱容,但也不會冤枉好人。」
鄂親王開口,鰲拜自是順著這個台階下了,忙堆滿了笑:「那是自然,哈哈。」
府中頓時起了一陣送客之聲,忙來忙去好一陣子了,只有明驥一直留心著無歡的傷勢,見她昏厥了,忙將她抱起,也不避嫌地就衝進他的房間去了。
鄂比泰和敏慈見了這種情景,除了搖頭嘆息外,心頭還蒙上了一層憂慮的陰影。明驥對那容貌極美的刺客顯然大有好感,他的一切失常舉動,親如爹娘的他們豈有看不出來的道理?可是那女孩是欽命要犯啊!何況牆上那支箭,還在提醒著他們,那女孩和綠柔格格大有關係啊!這可怎麼辦才好?
夫妻兩人對望了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的神情,搖頭又低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