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永別
海上偶然交會的燈光,
原本就走著相反的方向,
停頓是為了海面洶湧的波浪,
錯覺來自於船客激情的對望。
呵!今朝各自揚帆返航,
遙遙無期選擇遺忘。
「好羅!翔黑,我幫你畫好了,你現在可以動了。」夜絮春雙手染滿水彩與廣告顏料,很有成就感的看著自己畫的成品。
「謝……謝謝。」除了道謝以外,斷翔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他根本不敢照鏡子,更別說會知道夜絮春在他額頭上畫了什麼。
他伸展僵硬已久的筋骨,光看著夜絮春得意開心的表情,他就心滿意足了。
突然,夜絮春拿起苦候良久的數位相機出現在他的面前,對他巧笑倩兮的說:「來,翔黑,看這裡笑一個,我來幫你照一張照片。」
「不要。」斷翔黑一聽到是相機,害怕得趕緊用雙手擋在自己的臉前面,慌張的說:「我不喜歡照相!」
「為什麼?用數位相機照相的話,不喜歡照鏡子的你就可以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了呀!」夜絮春為了袪除他的恐懼,暫時放下手中的相機和斷翔黑聊天。
「嗯?」聽到夜絮春的話,斷翔黑感到非常奇怪,先確定夜絮春不再將鏡頭對準他,他才看著她問:「用相機怎麼能夠看到自己?不是要先等底片洗出來才能看到嗎?」
相對於斷翔黑的滿臉狐疑,夜絮春先是不解的盯著他,然後想起斷翔黑已經有二十年不曾接觸外面的世界,這才使她覺得好玩的笑出聲音。
「這就是科技的進步,這叫作數位相機,現在很流行的喔!」夜絮春將相機開關關掉,拿到斷翔黑面前讓他看個仔細,有耐心的跟他解說。
「哦……」斷翔黑完全了解的點點頭,說:「那它還真是一個很方便的工具呢!」
「對呀!所以……來照一張吧!」
夜絮春用溫柔的語調說服著他,斷翔黑則因為受不了她的再三要求,便順從她而點頭答應。
「看完照片以後你會把它刪掉嗎?」他坐在夜絮春指定的位子上,神情嚴肅,緊張兮兮的再三確認。
「不會。」夜絮春老實告訴他,並打開閃光燈偷偷瞄準好鏡頭,說:「就當作是給我的留念,不好嗎?」
「嗯。」
「那就笑一個呀!」
「呵……」看著鏡頭,想到現在並沒有戴面具,斷翔黑還是笑得很尷尬。
當然,夜絮春不滿意他這樣的笑。
「翔黑,我喜歡你。」說這句話時,心裡甜絲絲的感覺讓她臉上不自覺的浮出一抹羞澀的紅暈。
聽到她第一次回應他的感情,斷翔黑喜不自勝,壓抑不住內心喜悅而勾起唇角,粲然一笑。
喀喳!喀喳!
電光石火中,夜絮春便把斷翔黑這等的絕妙表情連續照了好幾張。
「啊?春,你好奸詐!」沒想到中了她這麼一計,斷翔黑指著她控訴。
不過,他還是笑個不停。
夜絮春沒有說什麼,只是不好意思的微笑著,靠到斷翔黑身邊把剛才照的影像給他看。「你看,這就是你喔!很好看吧?」
斷翔黑不發一語,目光慎重的凝聚在相機螢幕上面。
這個人……真的是他嗎?
刻在左額上的噁心丑疤,居然被她化腐朽為神奇地變成一個很好看的圖騰,像是美麗的藝術刺青一般。
「春,你真的很會畫畫。」他將這一切歸功於夜絮春的才能。
夜絮春搖搖頭,神不知鬼不覺地關掉相機,轉移斷翔黑的注意力說:「那是你本來就長得帥,根本不是我的功勞。」
任務終於成功了!她心裡想著。
「春……」他用顫抖的手輕輕碰了一下左額,臉上出現了難得的羞澀,吞吞吐吐的開口問:「你剛才……說喜歡我,是……是真的嗎?」
他這麼突兀一問,變成了夜絮春一時語塞。
「對了,我要把相機拿給管叔看,他一定會嚇到,沒想到自己伺候多年的少爺竟然長得那麼好看!」機伶的夜絮春話鋒一轉,不再多作正面回應。
她和翔黑……今生今世是不可能的了!
過了今夜,她就要返回台灣,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
一切都是為了報答撫養她多年的夜玄。
「不行!」斷翔黑反應激烈,伸手欲阻止夜絮春付諸行動。
「為什麼?你連管叔都不敢面對嗎?」夜絮春動也不動,感覺像是有種東西正擰住她的心臟,讓她每吸一口空氣,心就抽痛一次。
「不敢,我沒那種自信。」斷翔黑據實以告。
這個回答讓夜絮春的心被擰得更緊了。
她的眼睛泛起蒙蒙水霧,仰起頭專註的凝視斷翔黑,嘴角微顫的開口問:「翔黑,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邊了,你……會不顧一切地走遍天涯海角尋找我嗎?」
也許正因為明白了自己的情感,她的情緒比往常都來得激動,期盼斷翔黑可以給她正面回應。
「我想我這輩子都沒有勇氣走出黑暗城。」他覺得好笑的答道,以為夜絮春只是隨便提提。「你想也知道,我連管叔都不敢面對了,怎麼可能會走到外面的世界去呢?而且,我相信你不會離開我。」最後一句話,他是十分篤定的。
「這樣呀……」夜絮春失意的把照相機放在一旁,背對著斷翔黑偷偷擦掉眼眶噙著的淚珠。
果然,她和他真的只能走到這裡了……
面對這令人心碎的認知,想起今晚過後她就要從他身邊無聲地消失,夜絮春決定放縱自己一遍,用心與身體將他記憶在腦海里。
「翔黑,愛我……」她緊緊擁抱住斷翔黑,將無法啟齒的千言萬語封鎖於心,希望他可以從她的肢體中感覺到她沒說出口的真情真意。
斷翔黑無法理解夜絮春這急遽的轉變所為何來,任憑她主動的吻著他的臉龐。
他總覺得今晚的她不太一樣,雖然她什麼也沒有表示,不過似水的翦瞳好像在跟他訴說著離別。
想到這點,他也熱情的擁抱她,深深聞著她身上溫暖的陽光氣息,輕聲道:「春,你絕對不能離開我喔……」
帷幕悄然拉下,卻怎麼也遮不住房裡的無限春光……
台灣
一名濃妝艷抹的女子手提著一個行李箱,身穿黑色小可愛以及同色系的迷你短裙,腳底踩著厚達十公分的馬靴,大搖大擺地欲闖入夜家,卻被夜忍冬給阻擋在門外。
「喂,你是誰呀?怎麼可以闖進我們家?」夜忍冬張開雙手擋住女子的強行入侵,口氣很沖的問。
向來要委託他們「四季」的顧客是不會直接找來這裡的,更何況今天夜玄外出,怎麼可能會有委託人找上門?
女子口中嚼著口香糖,不屑地白了夜忍冬一眼,氣焰高張的雙手交叉抱胸,對著夜忍冬說:「哼,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走開!」
血氣方剛的夜忍冬這下可被這瞧不起人的目光給氣得火冒三丈。
他不甘示弱的回瞪一眼,不懷好意的笑說:「我看你也好不到哪裡去吧?年紀明明就跟我差不多,憑什麼罵我?」
眼前這名故作老成的女子充其量也不過二十歲左右,想他夜忍冬雖然是「四季」里年紀最輕的,今年也都已經二十一歲了!
「哼,你這種看起來半吊子的年輕男人就是配不上我。」女子嚼口香糖的聲音越來越大,表情已經顯露出不耐煩。她往門裡顧盼著,問道:「你們這裡不是還有一個叫作夏的男人嗎?還不派他來接我,我可是你們重要的委託人耶!」
看她那副模樣,簡直就是個花痴!面對女子對他的存在刻意忽略,夜忍冬氣得牙痒痒的在心裡嘀咕著。
「你憑什麼證明你是委託者?我可不記得我爸有交代過這件事。」他擺出痞子樣,硬是擋在門口,死都不讓女子進門。
「你!」女子為之氣結,手指著夜忍冬,卻說不出可以證明自己身分的話來。
「冬,你在外面吵什麼?是誰呀?」夜曼秋聽見門外吵鬧聲,隨即出門一探究竟。
女子看到夜曼秋的出現,邊嚼口香糖邊說:「我叫尹艷,是夜先生通知我來的,要在這兒住幾天。你們這樣子算是待客之道嗎?」
是個大陸人呀!聽見尹艷濃厚的國語腔調,夜曼秋直覺認定。
「秋,這女人很霸道,根本沒有任何可以證明她自己身分的東西。」
「嗯……」聽夜忍冬的敘述,夜曼秋只好對尹艷表示:「尹小姐,實在很對不起,我們的住所向來不會讓人隨意進入的。」
「你們欺負人呀?」越是進不去,尹艷就越是生氣的想要進去。
想她這輩子何時受過這種窩囊氣,一氣之下,她把自己的情緒藉由長聲尖叫發泄出來。
此時,夜封夏也聽見了外頭的叫囂聲,連忙走出門。
「夏,這女人自稱是爸通知前來的委託人,說要在我們這裡住上幾天。」看見又多了一個救兵,夜忍冬立刻向夜封夏報告。
哼!你這個刁蠻的丫頭,我非把你趕走不可!他心想。
沒想到夜封夏非但沒有和夜忍冬站同一陣線,還很有氣度的開口詢問:「請問你是上海來的尹小姐嗎?」
尹艷見到成熟帥氣的夜封夏,頓時心花怒放的停下嚼口香糖的難看行為,點頭如搗蒜的說:「是,我就是。」
「哥,你認識她嗎?」個性沒夜忍冬浮躁的夜曼秋也頗明事理,張著圓滾滾的雙眼看著夜封夏問。
夜封夏點點頭,很客氣的說:「是爸出門前交代我的,這位尹小姐就是這次的委託人,專程從上海來等待春的好消息。」
「那就請進門吧!」聽見夜封夏說的話,夜忍冬知道自己理虧,於是沒好氣的讓出一條路,請尹艷進入。
「這還差不多。」走進門前,尹艷偷偷用目光朝夜忍冬示威,神氣的走進去,用大小姐的口氣對夜曼秋說:「喂,我的行李箱很重,你幫我拿進來。」
「委託人最大」是「四季」服務客人的不變法則,夜曼秋當然是無所謂的替尹艷提起行李箱跟著進門,不過夜忍冬簡直是氣炸了,恨不得從尹艷身後踹她一腳。
「我會挪個空房間給你,你就姑且住上一晚,家父明天就回來了。」夜封夏帶領尹艷走著,一邊解釋夜玄外出的原因。
說真的,尹艷不斷向他拋著噁心的媚眼,他心裡其實是厭惡的。
「好。」尹艷嗲聲嗲氣的回答,趁夜封夏不注意時又抓住夜忍冬,恢複本性問道:「喂,你們那個叫春的女人什麼時候會把我要的東西拿到手?」
「我不知道。」看她那矯揉造作的模樣,夜忍冬根本不屑與她多作交談,礙於她是委託人的身分,他只好儘可能的冷淡回應。
什麼嘛!她居然敢一臉看不起春的模樣,真是個不可理喻的番婆子。
走在最後頭的夜曼秋看清楚一切情形與對話,她提著行李沒多加發言,只是隱約感到不安。眼前這個名叫尹艷的女孩,將來似乎會對春不利……
清晨的窗外,細細的春雨下個不停,灰暗的天空就像是現在夜絮春的心情。
細雨一陣陣地扑打在夜絮春房間的窗戶上,那一滴滴的剔透雨珠順著風的施壓,輕輕的沿著窗面滑落。
夜絮春提起自己的行李,痴望著滿是雨痕的窗面,無意識地,她憂傷的淚水似雨滴般順腮而下,灼燙了她凄涼哀愁的面容……
「唉……該是告別的時候了。」她對著窗子嘆氣,用手將臉上的淚水擦乾,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愛情與親情永遠搖擺不定的衡量天秤下,她最後還是決定選擇親情,犧牲掉愛情。
她承認,這段與斷翔黑相處的日子的確是他倆生命中一個美麗的交會,但是,如果早知道愛上斷翔黑是一個錯誤,她寧願當初就乖乖地聽從夜玄的話,什麼都不去多加思考,永遠不要正視自己的真實情感。
「走吧!」她開口催促著自己遲遲不肯移動的雙腳。
走出原本就不屬於她的房間,為避免被管叔發現,夜絮春小心的踏出如貓步般輕巧的步伐,往斷翔黑的房間走去。
該來的終究躲不過,告別是他們之間唯一不變的句點。
走進斷翔黑的房間,夜絮春真的很慶幸現在的他還是熟睡的。
昨晚歡愛之後,她在他左額上重新替他畫上了一條以黑色為主色的傲龍,她依稀記得他笑著說她不管畫什麼都好看,然後就累得倒頭大睡,沒想到他這一睡就是那麼的沉……
「這是我答應要買給你的白色衣服……」夜絮春拿了幾件新買的白色襯衫不動聲色地放在斷翔黑的枕邊,用輕柔的口氣看著沉睡中的他說著。
睡著了也好,至少她不必找藉口離開他。
夜絮春輕伸柔荑摸了一下斷翔黑額頭上的龍紋,煞是心疼的酸楚一笑,說道:「你真的應該對自己多點自信,有辦法的話,就往外面的世界去吧!」
斷翔黑毫無動靜,胸口微微地上下起伏著。
「翔黑……」她不舍的在他唇上烙下一吻,激動的倒抽了好幾口氣,紅著眼說:「雖然你沒聽見,我還是要跟你懺悔,其實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也許我現在的行為,將來會成為出賣你的尖銳利器……」
說到這裡,斷翔黑微微翻動身體,嚇得夜絮春一動也不敢動,屏住呼吸定定的看著他,就怕他在此刻清醒。
直到看到他繼續平穩的呼吸著,夜絮春才無法自抑地哭出聲音。
然而,她並未放縱自己的情緒過久。
為了怕不慎吵醒他,夜絮春努力壓低哭聲,任由眼淚滑落,斷斷續續的說:「翔黑,你可以盡量恨我、詛咒我都沒關係,但……嗚……」她泣不成聲,停了好久才又說出真正的心愿:「但是請你……要過得比誰都好……為了要報復欺騙你那麼久的我,你……一定要過得很好喔!」
夜絮春站起身,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退離他的床邊好幾步,蹲下身提起門邊的行李。
她吸吸鼻子,佇立在門邊像座美麗雕像,以自己的眼睛為快門,認真的將斷翔黑的樣子拍攝進心裏面。
「再見。」狠心拋下這一句,她便頭也不回地步出房門。
空氣沉重的凝結著,在伊人離去的黑暗房間里,斷翔黑的身體再也壓抑不住地抖動起來,雙手緊掐住自己的大腿。
其實在夜絮春進房之際他就醒了,只是他發現她的怪異,於是選擇靜靜的閉眼觀察,孰料他會親耳聽見這一段殘酷的自白。
「為什麼連你都要欺騙我?」斷翔黑依舊閉著眼不願面對現實,哀莫大於心死,珍貴罕見的男人眼淚因而滑落。他又哭又笑的喃喃自語:「原來你不是天使,你是假扮天使的冷情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