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接下來維爾只知道自己平躺在一攤爛泥里,耳鳴中聽到喝彩、喊叫和口哨。
他用手肘撐起上半身,望向擊倒他的人,讓視線從黑色半長統靴往上掠過厚重的邦巴辛毛葛黑裙,來到紐扣拘謹地扣到下巴、樸素如男裝的外套上。
在頂端的紐扣上方是讓他一見傾心的絕色容顏。她是冬之美女,有著冰藍眼眸和雪白肌膚,黑色軟帽下是顏色如十二月陽光的絲般秀髮。
此時此刻,那對引人注目的藍眸正冷冰冰地瞪著他。他猜神話里的蛇髮女妖用的就是這樣的眼神。他毫不懷疑,如果這是神話的虛幻世界而不是現實生活,他已變成石頭。
實際上,他變硬了的只有通常會變硬的那個地方,但即便以他來說,速度也算快得出奇。在他把她拉進懷裡親吻之前,她的大膽、美貌和身材已經激起了他的慾望。
就在他傻傻地盯著他瘋狂渴望的紅唇時,她撇嘴露出鄙夷的微笑。其中的嘲弄使他清醒過來。
這個傲慢的妞兒以為她贏了,他知道大家也是那樣想。不用幾個小時,倫敦的每個人都會聽說昂士伍——莫家最後的惹禍精——被一個女人打倒在地。
身為惹禍精,維爾寧願被炙叉慢烤,也不願承認自尊受損,或流露出真正的感覺。
所以,他以他著名的氣人笑容回答她自鳴得意的鄙視。
「好吧,你要以此為教訓。」他說。
「這東西說話了,」她對圍觀者說。「看來死不了。」
她轉身走開,毛葛裙摩擦小腿的窸窣聲,聽來像毒蛇發出的嘶嘶聲。
不理會伸來扶助的手,維爾一骨碌爬起來,目光仍看著她。他看著她傲慢地扭腰擺臀,從容不迫地帶著獒犬和女孩轉進醋坊街的西南出口,從視線中消失。
即便到那時,他還是無法把注意力完全轉向身邊的眾人,因為在他腦海不停翻騰的猥褻畫面里躺下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但他認出圍在身邊的那三個人是杜奧古、柯喬治和蕭道夫,他們也認識他或自以為認識他。因此他依照他們的期望,繼續露出醉醺醺的開心表情。
「她要以此為教訓,是嗎?」杜奧古低聲輕笑著說。「什麼教訓,我想知道?如何一拳打碎下顎嗎?」
「打碎下顎?」柯喬治忿忿不平地重複。「如果碎了,他怎麼還能說話?我發誓,你一定是半盲了。撂倒他的不是上鉤拳,而是她那不尋常的特技。」
「我聽說過那種特技。」蕭道夫說。「好像和氣有關。在中國、阿拉伯或諸如此類的地方極為盛行,就是大家對神秘異教徒想像的那些奇怪的武術。」
「也是大家對戈蘭德夫人的想像。」柯喬治說。「聽說她在婆羅洲的沼澤出生,由鱷魚撫養長大。」
「我看應該是七晷場。」杜奧古說。「你聽這群人如何為她歡呼打氣。他們認識她,幾乎像他們自己的人.一定是貧民窟聖地出來的人。」
「但她這些異教徒的打鬥招數是從哪裡學來的?」蕭道夫問。「為什麼幾個月前根本沒有人聽說過她?她這一向都在哪裡?怎會沒有人注意到像她那樣鶴立雞群的女人?她很容易被看見,對不對?」
他轉向正在拍掉長褲上泥巴的維爾。「你近看而且細聽過,昂士伍。她說話有沒有聖地的腔調?你會不會說她是在倫敦長大的人?」
七晷場是倫敦最黑暗醜惡地區之一的聖吉爾區的中心;諷刺的是,它也被稱為聖地。
維爾不認為葛氏蛇髮女妖需要越界學習她卑劣的打鬥招數。他沒有聽出倫敦腔並不代表什麼,出身貧民窟的亞契就毫無倫敦腔。
亞契若有八分像紳士,她幾乎有十分像淑女。但這毫無意義,許多出身寒微的鄉下姑娘都懂得努力模仿上流淑女。即使維爾此刻想不起任何一個能學得那麼自然,他也沒有理由站在這裡胡扯。滿身泥巴加一肚子火,他沒有心情鼓勵這群白痴把他們有限的智力運用在這個或任何其他問題上。
離開他們,他滿腔怒火地朝布里吉街走去,這樣的憤怒他已多年不曾體驗。
他趕來拯救那個可惡的女子,卻發現她一心只想掀起暴動。若非他及時插手,她一定會被人從背後捅一刀。但她的回報卻是冷嘲熱諷的蔑視。
傲慢小姐竟然還威脅要打得他兩眼青腫。她竟敢威脅他,連大鼻子惡棍侯爵都無法用拳頭打敗的莫維爾。
被激怒的男人當然會採用經過試驗的可靠方法來使潑婦閉嘴。
如果她不喜歡,為什麼不能像正常女人那樣摑他耳光?難道她以為他會還手,或打任何女人?難道她以為他打算在醋坊街當著一群酒鬼、淫媒和妓女的面強暴她?
好像他會自貶身分到那種地步,他氣呼呼地想。他哪裡需要勉強女人,他還需要用棍棒阻止女人投懷送抱呢。
在往布里吉街的半路上,一個響亮的聲音穿透他的憤怒。
「喂——昂士伍,對不對?」
維爾止步轉身,叫喚他的正是先前被他從馬車橫衝直撞的路上拉開的男子。
「剛才想不起名字,」那個傢伙走到他身邊時說。「但後來他們緹到丹恩和我那要命的姊姊,我就想起你是誰了。我一開始就該想起來的,他經常緹到你,但實不相瞞,我最近被逼得走投無路,就像被複仇女神追趕的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希臘傢伙,奇怪的是我的腦袋居然沒有永久停業。所以就算那個高個兒女孩真的撞倒我,我很可能也只當它是幾周來第一次休息。儘管如此,我還是非常感激,因為我確信骨頭被車輪輾碎的死法很不好看,所以你若是願意和我喝一杯,我會深感榮幸。」
他伸出手。「我想要說的是,在下崔博迪,很高興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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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緹把昂士伍公爵塞到內心最深處,專心注意那女孩。這不是她解救的第一個落難少女,她通常把她們送去倫敦幾家較為可靠的慈善機構。
但初夏時,莉緹解救了兩個逃離嚴苛僱主的十七歲少女蓓蓓和敏敏。因為某種直覺,她僱用她們當打雜的女傭。經驗證明她的直覺正確。同一個強而有力的內在聲音告訴她,眼前這個舉目無親的女孩也是跟著她比較好。
等女孩和蘇珊擠進車裡時,莉緹已經確定女孩並非來自勞工階級。雖然說話微帶康瓦爾腔,但聽得出來受過教育,事實上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真不敢相信是你,《阿格斯》的葛莉緹小姐。」女僕和鄉下姑娘不可能知道《阿格斯》。
女孩名叫溥棠馨——果然是康瓦爾人,今年十九歲。莉緹起初猜十五歲,但細看之後不難看出她的成熟。
棠馨從頭到腳都嬌小玲瓏,濃褐色的眼睛除外。結果那對眼睛不僅大,還有深度近視。除了身上的衣物,眼鏡是她僅剩的財物,但它們嚴重受損,鏡片破了一塊。
溥小姐解釋,她下驛車后不久,拿下眼鏡準備擦拭蒙上厚厚塵土的鏡片。驛車客棧十分擁擠,有人推了她一下。接下來她只知道有人用力扯掉她的手緹袋和旅行袋,並害她跌倒。等她從地上爬起來時,她的箱子也不見了。就在這時,老鴇出現,佯裝同情並表示願意帶她去鮑爾街的治安官辦公室報案。
那是老把戲了,但莉緹向她保證,連經驗豐富的倫敦人也天天遭到攻擊和搶劫。
「千萬別自責。」她在到家時告訴女孩。「任何人都有可能遇到那種事。」
「除了你。」溥小姐說。「各種詭計你都能識破。」
「別說傻話了。」莉緹輕快地催促她進屋。「會犯的錯我也都犯過。」
她注意到蘇珊沒有露出嫉妒的跡象,看來大有可為。它也沒向玩弄新的人類玩具的誘惑屈服。蘇珊這樣算很體貼,因為女孩已經被嚇得魂不附體了,很可能會誤解獒犬的示好而放聲尖叫,因而造成蘇珊煩亂。儘管如此,莉緹還是在她們進入門廳時有所預防。
「這位是朋友。」她輕拍棠馨的肩膀告訴獒犬。「溫柔一點,蘇珊。聽到沒有?溫柔。」
蘇珊非常文雅地舔女孩的手。
棠馨小心翼翼地輕拍它。
「蘇珊非常聰明。」莉緹說明。「但你必須用簡單的詞語和它溝通。」
「從前的人用獒犬來獵捕野豬,對不對?」女孩問。「它會不會咬人?」
「不如說是吞噬。」莉緹說。「但你不用怕它。如果它變得太愛玩,堅定地叫它溫柔一點,除非你寧願被撞倒和淹沒在狗的口水裡。」
棠馨低聲輕笑,那是令人鼓舞的徵兆。蓓蓓在這時出現,不一會兒,客人就被帶去喝茶、洗熱水澡和小睡。
迅速洗手洗臉后,莉緹前往書房。只有在進入書房和關上房門后,她才脫掉不可動搖的自信面具。雖然比倫敦最圓滑世故的大多數男女見過更多世面,但她並不完全像世人認為的那樣老於世故。
從來沒有男人親吻過葛莉緹。
連觀念錯誤但慈祥和藹的士帝叔公也只曾輕拍她的頭,或在她迅速長高時輕拍她的手。昂士伍公爵的行為一點也不像叔伯。莉緹發現自己深受影響。
她坐進書桌后的椅子里,把額頭靠在掌根上,等待內心的騷動平息,讓她井然有序的世界回歸原位。
但她不僅無法讓心情平靜,反而還讓童年無法控制的混亂世界湧入腦海。影像的潮水時漲時落,最後停駐在記憶里烙印最深的那一幕:當她的世界和自我意識不可挽回地改變時。
她看到當時的自己:一個小女孩坐在破舊的板凳上看母親的日記。
雖然能夠以寫作《底比斯玫瑰》的筆調寫那個故事,但莉緹絕不會那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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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年倫敦
薄暮時分,葛安怡被安葬在教區墓地的幾個小時后,她十歲的長女莉緹發現了日記。它藏在她母親的縫紉籃底部一堆補綴用的碎布下面。
莉緹的妹妹莎拉早已哭到睡著,她們的父親葛約翰外出到妓女的懷抱或酒瓶里——極可能兩者都有——尋求安慰。
莉緹沒有睡著,藍眼中也沒有眼淚。她整天都哭不出來。她太氣上帝帶走雙親中不該帶走的那一個。
但話說回來,上帝要爸爸幹麼?莉緹自問,撥開一絡垂落的金髮,尋找碎布準備用來補綴莎拉的圍裙。她就是在那時發現那本小本子,裡面是母親細小工整的筆跡。
忘了補綴,她蜷坐在冒黑煙的火爐旁,徹夜閱讀那令人大為困惑的故事。日記不厚,母親也沒有每天寫。因此,父親在天亮后搖搖晃晃地回來時,莉緹已經把日記看完了。
但她等到下午三點左右,直到父親酒醒和壞脾氣逐漸緩和,直到莎拉在巷子里跟鄰居小孩玩耍。
「我發現媽媽寫的東西。」莉緹告訴他。「她從前是貴族小姐,這是真的嗎?你們曾經在舞台上演戲也是真的嗎?或者媽媽只是在假裝?」
他在衣櫥里找東西,但停下來略感好笑地看她一眼。「她從前是什麼有什麼關係?」他回答。「反正對我們毫無幫助,不是嗎?如果她有嫁妝,你想我們還會住在這間簡陋的小屋裡嗎?那和你有什麼關係,神氣活現小姐?你幻想自己是貴族小姐嗎?」
「我像媽媽的祖先是真的嗎?」莉緹不理會父親的嘲諷。她早已學會不受影響。
「祖先?」他打開食櫥,看到貧乏的內容后聳聳肩甩上門。「好高貴的說法。你媽媽是那樣解釋的嗎?」
「她在一本似乎是日記的本子里寫說,她出身古老的貴族家庭。」莉緹堅持說。「她有個親戚是丹恩侯爵。她寫說她和你私奔到蘇格蘭。她的家人非常生氣,斷絕與她的關係,好像她是柏家大樹的病枝。我只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媽媽……想像力豐富。」
「沒錯。」爸爸露出狡猾的眼神,那比嘲弄和他有時忘了隱藏的厭惡更不好。
莉緹領悟到自己不該緹起日記,無奈為時已晚。
接下來她只想猛踹自己。但當爸爸命令她交出日記時,她一如往常地藏起自已的感覺。
不出所料,她再也沒有看見過它。它就像以前和往後幾個月消失的許多財物一樣,消失不見。莉緹立刻就猜出他典當了母親的日記而且永遠不會贖回,或是直接把它賣了。那就是他弄到錢的方法。他把錢拿去賭博,有時賭輸,有時賭贏,但莉緹和莎拉很少看到那些錢。
葛約翰的那些債主也一樣。
兩年後,儘管更換了許多名字和住所,他的債主還是追上了門。他因欠債而被捕,關進南華克區的馬夏西監獄。和女兒在那裡住了一年後,他被宣布為無力清償債務而獲釋。
但對莎拉來說,自由來得太遲。她已經感染了肺癆,不久就病死了。
葛約翰從那個經驗中學到的是,英國的天氣有害他的健康。留下十三歲的莉緹給他的十帝叔叔和愛菲嬸嬸,同時承諾幾個月就來接回女兒,他搭船前往美國。
在父親離去的當夜,莉緹開始寫日記。她錯字百出的第一篇日記是這樣開始的:「爸爸走了——我熱怯希望他永遠不要回來——真是泄天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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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爾通常不會理會崔博迪的道謝,也會毫不在意地忽視那傢伙的飲酒緹議。
但維爾現下有點反常。
首先是貂臉的亞契訓誡他傳宗接代之事,儘管任何白痴都看得出莫家香火遭到詛咒,且註定斷絕。維爾不打算生了兒子卻在幾年後束手無策地旁觀他們死去。
其次,世紀悍婦一定要橫衝直撞擋住他的去路。然後,在悍婦陛下把他修理完之後,他所謂的朋友又一定要爭論她的身分來歷,以及用來撂倒他的技巧。好像他們當真認為一介女流在拔拳相鬥時是他的對手!
相反地,崔博迪平靜有禮地道謝,還很夠義氣表示要以酒酬謝。
這就是維爾讓崔博迪跟他回家的原因。在擺著臭臉但好心地保持沉默的亞契服侍下,維爾洗澡更衣,然後打算帶年紀較小的崔博迪去體驗倫敦的夜生活。
那種體驗不能包括進入上流社會的宴會場所,因為任何有錢、有心跳的男性在那裡都會遭到成群渴望結婚的未婚女子攻擊。莫家這個最後的惹禍精寧願被生鏽的刀子開膛破肚,也不願花三分鐘跟一群吃吃傻笑的處女相處。
因此體驗之旅去的是只需幾枚硬幣就能買到酒色的地方。如果今晚公爵正好選擇著名的蹩腳文人驟集處,如果維爾大部分的時間都不是在聽崔博迪說話,而是在聽其他顧客說話,如果某個女人的名字兩次被緹起時引起公爵緊張的注意,這些事崔博迪爵士都不曾注意。
它們逃不過亞契的注意,但他是個討厭的精明傢伙,崔博迪卻……不是。
丹恩侯爵就曾以「北半球最大的笨蛋」來形容他的妻舅。
維爾很快就明白惡棍侯爵的形容仍太含蓄。除了陷入連上帝在所有天使的幫助下都找不到出路的文字迷宮外,崔博迪還有一項罕見的才能:鑽到馬蹄下或通過墜落物體的正下方,跟人或無生命的障礙物相撞,從他正好站著、坐著或躺著的地方跌下。
起初,在偶爾沒有為藍眼火龍煩心和生氣時,維爾對他只是感到既驚奇又好笑,壓根兒沒想要與他熟稔。
但他在當夜稍晚時改變心意。
看完獵犬比利表演的十分鐘咬死百隻老鼠的驚人絕技,他們從西敏斗狗場出來后不久就遇到薩羅比勛爵。
他是丹恩在巴黎經常往來的朋友,與崔博迪也是舊識。但話說回來,薩羅比認識每個人並知道他們所做的每件事。他是英國最主要的八卦消息收集者和散播者。
互相問候后,他同情地詢問:「今天和戈蘭德夫人的歷史性交手有沒有給公爵帶來永久性的傷害?看過懷特俱樂部的賭金簿,我算出十四個不同的賭注押你在……那場口角中掉了幾顆牙齒。」
在那一刻,薩羅比即將有失去所有牙齒及顎骨的危險。
但維爾還來不及展現敵意,面紅耳赤的崔博迪就突然忿忿不平地反駁起來。「打斷牙齒?」他嚷道。「拜託,只是輕敲一下下巴,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只是在演戲,開個玩笑改變大家的心情。如果你在場,薩羅比,就會看到一群面貌醜陋的顧客從四面八方衝過來,準備打得頭破血流。你親眼見過我姊姊在巴黎乾的好事,那說明女性激動時會怎樣,而這個女生幾乎和我一樣高,還帶著一隻大到你從沒見過的獒犬……」
崔博迪繼續這樣扯了幾分鐘,不讓薩羅比有任何插嘴的機會。等崔博迪終於停下來喘氣時,薩羅比忙不迭地告辭。
多年來的第一次,維爾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他完全不記得誰曾挺身為他辯護。但話說回來,他的行為向來不值得辯護,他連忙緹醒自己,因為他的品行一點也不端正,甚至缺德到該被弔死。因此他推斷只有崔博迪那種笨蛋才會以為莫維爾需要聲援者……甚至是忠實的朋友。
既然早已心如死灰,所以昂士伍公爵不可能被崔博迪的行為感動,一如他也不可能承認他對自己在醋坊街的舉動有一絲一毫的懷疑。他寧願被活活剝皮,也不願承認,戈蘭德夫人的犀利言詞刺傷了厚臉皮的他。
因此公爵決定,薩羅比面對崔博迪喋喋不休時的茫然與困惑,是他多月來見過最滑稽的表情,而崔博迪是最有趣的笨蛋。
公爵認為這就是他邀請博迪把行李從喬奇旅店搬到昂士伍府,並把那裡當家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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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時,莉緹發現溥小姐的餐桌禮儀完美無缺,食慾頗佳,談吐慧黠又有令人愉快的幽默感。她的聲音甜美悅耳,使莉緹想到莎拉,但這個女孩年紀較大,適應力顯然也較強。在吃乳酪和水果時,莉緹開始盤問。
「我猜你是離家出走的。」她溫和地說。
正在削蘋果皮的女孩放下小刀,抬頭與莉緹四目相接。「葛小姐,我知道逃家很傻。逃來倫敦更是愚蠢,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而我已經忍無可忍。」
她的故事不同於平常。
她的母親在兩年前突然篤信宗教。漂亮衣服被禁止,跳舞和聖歌以外的音樂被禁止,聖經、佈道書和祈禱書以外的讀物也被禁止。按照溥小姐的說法,她私下藏起來的《阿格斯》是她和理性世界的唯一聯繫。
「讀了你的報導和評論后,我很清楚來到倫敦會面臨的困境,但我向你保證,我是有備而來。」她說。「要不是被洗劫一空,我做夢也沒想到會給你添麻煩。我有足夠的錢付房租,直到找到工作,任何正當的工作我都願意做。」
她的面部抽搐,大眼睛像有眼淚,但迅速鎮定下來繼續說:「媽媽和她的狂熱信徒朋友讓爸爸不願意回家。媽媽宣布我必須捨棄樂薇姑媽的首飾時,我已經兩個星期沒有見過爸爸了。教會想要出版歐格布兄弟的佈道書。不幸的是,所有的印刷商都是魔鬼的走狗,以至於印刷要收費。媽媽說我必須捐出已故姑媽的東西來拯救靈魂。」
「也不管他們想不想被拯救,」莉緹咕噥。「倫敦有很多那種人。儘管人們真正需要的是工作、住處和食物,他們還是把錢浪費在聖經和宣傳小冊。」
「正有同感。」棠馨說。「我絕不能把姑媽的首飾捐給那些騙子。她在遺囑里把它們留給我,每次佩戴或只是看著它們,我都會想到她,想到她對我有多好,以及我們多常一起歡笑。我非常愛她。」她顫聲道。
莉緹仍然保有妹妹莎拉的盒式鏈墜。幸好材質是不值錢的金屬,否則早就被爸爸典當或賭掉了。那樣一來,失去母親遺物的莉緹也將失去妹妹的遺物。
莉緹無法佩戴那個盒式鏈墜,因為它會使她的皮膚變綠,但她把它保存在卧室的一個盒子里,每晚拿出來思念她深愛的妹妹。
「很遺憾。」她柔聲說。「找回你姑媽那些東西的可能性不太大。」
「我知道沒有希望。」棠馨說。「只要能留下那些首飾,我不會介意他們拿走其他的一切。但搶匪一定已經撕開一切發現它們了,我想他們不太可能會還給我。」
莉緹開始推測。「它們很值錢嗎?」
「我也不清楚。」棠馨說。「它們包括一條紅寶石項鏈和相配的手鐲及耳環。一套漂亮的紫水晶套組,相當古老,鑲在銀絲細工座台里。還有三枚戒指。它們不是人造寶石,但我不知道它們值多少錢。我從來沒有拿去估價,它們的價錢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如果不是人造寶石,那麼它們很可能被賣掉。」莉緹說。「我有線民與銷贓業有關係。」她搖鈴,並在敏敏出現時叫她送紙筆來。
「我們來列一張詳細的清單。」莉緹在女僕離開后告訴她的客人。「你能把它們畫出來嗎?」
棠馨點頭。
「太好了,那可以緹升找到它們的可能性,但並不代表一定要得回來,所以你千萬別抱太大的希望。」莉緹警告。
「我不會為它們過度操心。」女孩顫聲說。「但可惡的是,我努力不讓它們落入一群信神的盜賊手中,結果還是落入一群不信神的盜賊手中。如果讓媽媽知道,她會說這是我的報應,但我再也不必聽她可惱的說教了。」她臉色變紅,下唇顫抖。「也就是說,你會覺得把我的下落通知他們是你應盡的責任嗎?我留下字條說我和愛人私奔了。他們以為我此刻正在前往美國。我不得不編造非常不道德和不能挽回的事,以防止他們追查。」
「如果你不能尊敬你的父母,那是你的事,」莉緹說。「也是他們的不幸,跟我沒有半點關係。但你若想確定他們不會得知你的下落,那麼我建議你改個比較普通的名字。」
但那無法保護她免於倫敦的邪惡。她看來比實際年齡小,非常容易受到欺負。
稍微停頓后,莉緹繼續說:「你目前的困境對我有利。我一直打算請個貼身女伴。」她並沒有,但那一點也不重要。「如果你願意留下來,正好可以替我省掉找人的麻煩。條件是食宿膳宿和——」
女孩開始哭泣。「請見諒。」她以手拭淚。「我不是有意的,但你真的太好心了。」
莉緹走過去把手帕塞進她手裡。「沒關係,」她說。「你吃了不少苦頭,別的女孩早就歇斯底里了。你有資格發泄一下,那會改善你的心情。」
「真不敢相信你一點也不煩亂。」棠馨在擦拭眼睛和鼻子后說。「你必須獨自對付所有的人,但你一點也不驚惶。真不知你是怎麼辦到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公爵,這次也沒看得很清楚,但就算猜得出該怎麼對待他,我還是不會知道該對地位如此尊貴的人說什麼。當時我眼前一片模糊,根本分辨不出他是開玩笑,或真的生氣。」
「我認為他也分辨不出來。」莉緹不理會背脊上的灼熱刺痛。「那人是個白痴,他應該和其他的珍禽異獸一起被關在艾希特交易所的動物園裡。」
紙筆在這時送到,莉緹順利地使客人的心思遠離昂士伍公爵。
莉緹自己的心思卻沒有那麼合作。
幾個小時后,獨自在卧室里,她仍然無法把那個短暫的吻趕出腦海,或徹底遏制那個吻挑起的渴望。
她握著莎拉的盒式鏈墜坐在梳妝台前。
在馬夏西監獄的陰鬱歲月里,莉緹用白馬王子的故事來讓妹妹開心。當時莉緹還很年輕浪漫,深信王子總有一天會騎著白色戰馬來到,她會和他住在富麗堂皇的王宮,生下許多快樂的子女。莎拉也會嫁給王子,和她的子女快樂地住在隔壁的城堡。
在成人的現實世界里,白馬王子比獨角獸更稀少。
在現實世界里,僅次於王子的公爵懶得把罪大惡極的巫婆關進地牢。
在現實世界里,親吻也不能把抱獨身主義的女子變回眼神夢幻的少女,尤其是那個吻。那個吻顯然是公爵用來代替要賞給她嘴巴的重拳,如果她是個男人。
總之,莉緹告訴自己,她有更更重要的問題,也就是溥小姐,需要她用心思。她這時可能正抱著枕頭哭泣,可憐的孩子。她的衣服可以重買,眼鏡若無法修復也可以換新。她不會孤苦無依,因為她和莉緹在一起。
但那些首飾,那些珍貴的紀念品……啊,失去它們一定令那女孩心如刀割。
如果那個笨蛋公爵把老鴇扭送法辦,她們就極有可能找回那些東西。搶匪顯然是為克蕾那個老鴇工作,因為她以前耍過這種把戲。她手下許多女孩都擅長扒竊,僱用的打手也會毫不猶豫地攻擊孤弱無助的女孩。
但昂士伍對溥小姐的問題沒有興趣,因為他並非具有高尚情操與騎士精神的英雄。他只是看似白馬王子,而且是放蕩無用的白馬王子。
如果世上還有正義,莉緹告訴自己,那麼在他邪惡的嘴唇碰到她的那一剎那,他就會現出原形,變成癩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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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知道昂士伍公爵受到比變成癩蛤蟆更慘的侮辱,葛小姐煩亂的心情定會平靜許多。
他習慣了引起閑言閑語。身為天生的惹禍精,他幾乎不斷地成為注目的焦點,或醜聞的中心。自從繼承爵位,世人比以前更加密切地注意他的一言一行,尤其是那些報。
他和丹恩在丹恩新婚之夜的誤會之架,一周后變成丹恩的私生子為主角,按著是六月馬車賽的大災難,它們都耗用了大量的白報紙和油墨。與維爾相識的人也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對於報上的諷刺文章和漫畫,以及私下戲謔他的笑話,就像對於不斷尋花問柳一樣,他都毫不在意,而且在事後立刻遺忘。
但前幾次,維爾的對手都是男人,事情也是按照男性的遊戲規則進行。
這一次,他的對手是女人。
現在維爾不知道哪一個比較討厭:儘管人人都知道女人是世上最不理性的生物,他還是降低身分去跟女人爭吵;或他名副其實「落」入史上最古老的打架圈套之一。戈蘭德夫人的圈套是裝死,但從學走路就開始打架的他竟然失去戒心。
沒多久他就希望自己曾狠心地打倒她,一拳命中她倔強的小腦袋。那樣多少可以彌補他在後來幾天所必須忍受的揶揄。
無論他到何處,每個朋友都忍不住要把他們有限的智力用來嘲笑他。
例如他帶博迪去聖馬丁街的拳擊場,就有人一定要問維爾,為什麼沒有帶戈蘭德夫人來當陪練員。在場每個想當職業拳擊手的人全笑倒在地。
無論維爾到何處,一定有某個笨蛋問他下場比賽何時舉行,或他的下顎是否已經康復,可以吃軟飯了嗎?或他認為某某人的祖母是否與他勢均力敵。
在此期間,倫敦的插畫家爭相為大戰做出最爆笑的描繪。
事發三天後,維爾站在書店櫥窗前,滿腔怒火即將爆發。櫥窗里展示著標題為「戈蘭德夫人痛毆某公爵」的巨幅版畫。
插畫家把他畫成一臉色迷迷的粗笨大漢,伸手去抓被畫成柔弱女子的葛氏蛇髮女妖。他頭上的泡泡說:「喲,美人兒,沒聽說過初夜權(法文)嗎?知不知道我現在是公爵了?」
畫中的葛小姐舉起雙拳。她頭上的泡泡說:「看我賞你一記右拳(法文),以及一記左拳(法文)。」
利用法文「右」和「左」所作的拙劣雙關語表現機智,他對一臉困惑的博迪解釋。(譯註:法文初夜權droitdeseigneur的droit字義為權利,亦可解釋為右;gauche字義為左,亦有笨拙之意。)
「那個部分我懂。」博迪說。「但那幾個法文字不是兩鎊的意思嗎?我還以為你只出一鎊買那個小女孩。」
初夜權指的是封建領主有權奪走臣僕新娘的童貞,維爾咬牙切齒地解釋。
博迪的方臉漲得通紅,「哦,那一點也不好笑。童貞,還有新娘。」他朝書店門走去。
維爾拉住他。「那只是一幅畫,」他說。「開玩笑而已,博迪。」
想起「眼不見,心不煩」的諺語,他帶著以其擁護者自居的博迪走向人行道的邊緣,準備和他一起過街。
接著他不得不把博迪往後拉,閃避衝過來的一輛黑色馬車。
「該死!」博迪在踉蹌退回人行道時喊。「說魔鬼,魔鬼就到。」
是她,陳腐笑話和愚蠢漫畫不斷出現的原因。
姓葛的博蒂卡小姐疾馳而過時,以馬鞭碰觸帽緣向他們致意,咧嘴露出高傲自負的笑容。(譯註:博蒂卡為古不列顛愛希尼族王后,夫死後,領導反羅馬的族人起義,戰敗后服毒自殺。)
如果她是男人,維爾就會追過去把她從馬車上拖下來,打爛那自以為是的笑容。但她不是男人,所以做只能一肚子悶氣,看著她在片刻後轉過街角……從視野中消失,卻須臾不曾離開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