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你們兩個瘋了不成?居然連炸藥都搬出來了!」鐵舟衝進岩洞大喝。

阿木和六次郎忙著他們的爆破工程,理也不理鐵舟。位置就在岩洞中央,埋的是粗糙簡陋的自製炸彈。看來他們在上山之前便準備好了。

鐵舟氣急敗壞。「這幾口洞全是脆弱的頁岩、板岩,整座山的結構本就不穩定,隨便敲打它都有可能出問題,哪能夠讓你們用炸藥!」

「你太操心了,鐵教授,」六次郎站起來嗤道,「咱們埋下的小玩意兒,頂多炸掉一座雞棚,炸不了一座山。」

「你有把握不會發生什麼連鎖反應?」鐵舟詰問,「這座山是中空的,一個洞垮了,其它的也會跟著垮,你一炸它,你祖爺爺的山頭可能會整個保不住!」

「少廢話——」六次郎的態度變得兇惡,貪心的人本就沒什麼腦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在危言聳聽?我六次郎不甘心做白工,就算炸掉一座山,我也要把寶藏給翻出來!」

「蠢人,山崩了,人還有得活嗎?」鐵舟氣結,索性一把推開六次郎,閃身過去打算拆了炸藥裝置,卻被阿木從後面猛力抱住。鐵舟回頭給阿木一拳,下手輕了點,沒撂倒他,兩人扭打在一起。

這邊打鬥著,通道那頭陡然一聲驚叫,「不要——」

是雪關奔出來,發現六次郎正掏槍瞄準鐵舟。給她一叫,六次郎一慌張,槍口倒過去便對準她。

「雪關,退回去!」鐵舟疾呼。可是慢了,六次郎觸動了扳機,砰一聲——

子彈擊中通道口,火花、岩屆四濺,距雪關就差那麼一點點。情急之下,鐵舟奮力把阿木推向六次郎,隨即撲向雪關,抱著她撞進黑漆漆的通道內。

又一聲槍響!這回是因為阿木跌到六次郎身上,六次郎手上的槍枝走了火,一記轟在通道口的頂端。第一槍不過打碎了點岩壁,這第二槍卻不得了——也許它偏巧打在岩洞最鬆脆的部位,也許這岩洞經過一夜的開鑿,已經不勝負荷,被這兩槍一震撼,它竟然開始崩塌了!

就在通道口,大片的裂岩轟然而下,鐵舟拖著雪關往裡面爬,躲在一面硬壁底下,用身子護住她,外邊,阿木和六次郎雞飛狗跳的。不知多久,岩洞漸漸停止崩塌,但鐵舟抬頭一看,頓時心裡大叫不妙——小小的通道口塞滿落石,把他和雪關堵死在洞的這一頭!

外邊則已聽不見阿木和六次郎的動靜,十之八九是沖往出口,逕自逃命走了。整個岩洞里只剩下迴音,而迴音中卻有個細細的、規律的聲音——

滴答、滴答、滴答……

雪關從鐵舟懷中探出頭來,噤聲聆聽,然後輕聲問:「那是什麼?」

定時炸彈!

鐵舟猛咬牙,「要命、要命!」起身衝到落石堆前。只消一眼,他就知道沒希望了,要搬開這些大大小小的石塊,不是短時間可完成的事,更何況有幾塊巨石也不是他徒手移得動的。

而埋在洞中央的炸彈,只消二十分鐘,也很可能不到,就會爆炸。

「我們被陷在這裡了……」雪關顫抖地道,完全理解他們的處境。

鐵舟一秒鐘都不浪費,抓起雪板的手說:「走!」轉身便朝通道深處里跑去。

雪關跟著他跑得顛顛倒倒的,一邊問:「到哪裡?」

「到另一面的出口——」

那是他們唯一的活路……如果,還有活路的話。

原來,這段通道的尾端會接上另一段通道,七彎八拐的洞穴路徑,鐵舟憑記憶闖,沒有出錯可真是奇迹,不過,這也由於另一面的出口已經不遠,又有外頭的光源透入,緊跟著光源走就是了。

「洞口!」很快的,雪關驚喜的大喊。果然是,遠遠的前方有白蒙蒙的一團光,涼風習習而來,那是外面的世界!

然而,鐵舟依舊氣息緊促,只顧拉著她急奔。他們終於衝出洞口,雪關在光天下眨眼睛,覺得滿面風涼,可是等到眼睛適應了光線,一看仔細,她登時呆了——

眼前、腳下蒼蒼茫茫的一片空,他們居然是站在一面可怕的懸崖峭壁之上!

還能再往哪裡逃?

不過,鐵舟將她朝懸崖一側轉了過去,那裡有一塊峻峭的小平台,竟然有兩座斑駁銹爛的老流籠,一大一小,歪歪斜斜地釘在岩壁上,風一來,磨蹭著岩壁,發出吱嘎聲,好像隨時準備要解體,往底下的深淵裡掉。

「歡迎搭乘新穎舒適的交通工具到對岸去。」鐵舟說。

雪關覺得她快要哭出來了。

其實,除了「新穎舒適」幾個字外,鐵舟並不是在說笑,這對流籠的確可通對岸。

瞧!長長的鐵索凌空越過溪谷,直伸入獨岸的森林,那片森林就是三澤大宅後方偌大的古松林。兩座老流籠正是早年三澤家所搭建的,以人力操動,用來運送人、貨的工具,只不過久年荒廢,粗大的纜繩、杉木、鐵皮,霉的霉、銹的銹……

可這會兒鐵舟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一穿過崖上的荒煙蔓草,衝過去先試那座大流籠,去年他曾經在對岸操作過它,還動得了。哪知道,現下一拉動,籠頭上一條鐵索「喀啦」一聲便斷了,鐵舟大聲咒罵,臉色也變得無比凝重。

這麼一來,就只剩小流籠可用。鐵舟試了幾手,幸虧還能操作,其它的都管不了,他把那手動的纜繩轉盤拉開來,急如星火地對雪關道:「聽仔細,雪關——這溪谷不寬,只要六、七分鐘流籠就能過去,我在這裡會全力幫你拉纜繩,萬一,」他咽了咽,「萬一我沒辦法再幫你,你就要拚命轉動籠頭上的輪軸,自己過去。記住,一到對岸,就馬上離開流籠——」

他話未說完,雪關便驚聲道:「你不和我一起過去?」

「你先過去,我走第二趟——」

「不——」雪關叫起來,她又不是傻瓜。「那樣來不及,你和我一起走!」

崖上颳起一陣風,草葉蕭簫而下,鐵舟回頭望,頰上一條筋抽搐著。可惡,時間不多了,剛剛出洞穴,已耗去好幾分鐘!

「聽我說,」他繃住兩顎,一條胳膀把雪關圈過來,「這流籠太小太舊,支持不了兩個人的重量,與其兩人冒險,不如一人脫困。時間有限,你快走——」

說著,抱起雪關丟入籠內,但是雪關一反身便箍住他的胳膀,怎麼也不放手,秀臉整個煞白了。

「要走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我還有機會,」他急叫。

「你騙人!我一過去,你就沒機會了,這座山幾分鐘就要爆炸,到那時,山崩地裂,你要不是被炸碎,就是被埋在這裡,根本活不了!」

「總比兩個人一起死好!」

「一起死就一起死,我絕不丟下你自己走——絕不、絕不、絕不!」

「為什麼這麼死心眼?為什麼?!」鐵舟又驚又急又氣,狠狠擰住了她的下巴,不知自己出手重。他要她活下來,她還年輕,不該在這裡送命!看她受驚,看她簌簌作抖的模樣,那淚顏、那慘狀,老天!他心痛得受不住,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她青春大好的生命如此被連累……

然而雪關這邊,正因為曉得鐵舟是為保全她而舍自己,她就更捨不得他,死死地抱住他,像剖開了心房般的喊,「因為我愛你,我不要離開你,如果非要死,那就死在一起!」

他瞪著她看。這一瞬間,鐵舟明白了,打從雪關出現,他一直害怕的是什麼——

這少女會拿走他人生里僅剩的東西……他的心!

而且,她已經拿走了。

隔著冷冷的鐵皮流籠,鐵舟驀然將雪關摟住。定了兩秒鐘,然後他一咬牙,縱身躍入流籠里。「如果非要死就死吧!」這麼慨然一喊,開始全力扯動輪軸。「抓緊了,雪關,咱們要飛了——」

輪軸發出刺耳的吱嘎聲,鐵皮籠子在懸崖邊上磨磨蹭蹭,起初不肯動,忽然一個晃蕩,便整個滑了出去。

從懸崖到對岸的地勢是傾斜的,一邊高一邊低,因此流籠滑行的速度極快,雪關的長發在空中咻咻亂飛,兩耳灌滿了風聲,她根本不敢睜眼,雙手攀著流籠的兩邊,絲毫不敢鬆開,心裡不斷禱告——快到對岸、快到對岸。

驟然間流籠一震,然後速度慢了下來,漸漸、漸漸的,竟完全停住了。雪關張開眼,只見鐵舟兩手仍抓著輪軸,但那輪軸已從籠頭上裂開來,再也絞不住纜繩,她心頭一凜,與鐵舟對了一眼,啞聲問:「我們……不能動了嗎?」

鐵舟扔下輪軸,發出一個半嗚咽、半咒罵的聲音說:「可惡,它非要選在這節骨眼壽終正寢!」

眼看對岸就要到了,距離碧蒼蒼的森林不過數十公尺,他們即刻就能脫離險境,沒想到輪軸卻在這時毀壞,再也前進不了,要不了多久,對面山頭一日厚炸,老朽的流籠基架勢必被震垮,他們所坐的這隻籠子就會像空中斷了線的鞦韆,墜落溪谷里去……

鐵舟的內心充滿絕望、憤懣——難道他們真的註定命絕於此,得不到一條生路?

他把雪關攬過來,她纖秀的身子不住抖瑟,可憐的女孩,老天爺真的忍心讓她這麼送了命?

她緊緊靠著他,忽然幽幽地道:「至少……至少我們在一起。」

聞言,鐵舟的心頭一陣酸痛,然而酸痛中,又微微泛出一絲幸福感。是的,他們在一起,赴死時帶著彼此的情意,緊牽著手,縱然恐懼也絕不寂寞,如此一死,在他們便是永遠的相依相伴了……

他把下巴靠在她頭上,閉上雙眸,與她無言地相擁。兩個人孤孤蕩蕩地懸在半空中,四下了無聲息,一切宛如凝止了一般,於死亡的寂靜的一刻。突然——

一道奇異的唳叫聲在對岸響起來,一聲一聲的接近岸邊,看過去,古松林中影綽綽地有個龐大的影子。是千重子,三澤家那頭老鶴,這片林地一向是它的遊憩地。

它踱到森林邊緣,發現了吊在天空中的流籠,很快活地對他們輕嗚起來。

鐵舟高喊,「千重子,唱歌,拉開嗓子唱歌,快!」

他想藉助千重子高亢的鶴唳引起往意,偏偏這頭老鶴,平時叫聲凄厲驚人,在這要命的關頭上,卻只在那兒哼哼唧唧的,硬是大氣不吭一聲。不但不吭一聲,它索性掉了頭,逕自去啄地上的青苔,不理會他們。

「你就一點忙也不幫?」鐵舟氣極大叫,「我警告你,我把你烤了吃!」

千重子猛地揚起頭,回頭瞧他一眼,不愉快地打了個嗝,走了。

雪關小聲說:「你對她不大好。」

鐵舟如泄氣的皮球。「看來我就是不懂討女人歡心……」

話未說完,已到林邊的千重子忽然站定,長頸一昂,對著天空開始發出驚天動地的唳叫聲來,這一叫就再也沒有完了。這一刻,就算昧著良心,鐵舟也要說,這是他聽過最棒的歌喉!

「女人總是能原諒虧待她的男人。」雪關有感而發。

鐵舟對雪關的話來不及反應,忽地瞥見林蔭中出現一條人影,穿著一色蒼灰和服,緩緩移到岸邊,是三澤春梅!

兩人心中大喜,鐵舟立刻喊道:「三澤!快拉我們過去,對面山頭要爆炸了——」

此時此刻能救他們活命的,唯有此人。可奇怪的是,三澤分明看見他們,也聽見了他們,他人卻一動也不動,毫無反應。有片刻,他只一逕的釘在那兒,木然地望著他們,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鐵舟急得要發狂,狠狠地叫道:「三澤,你動是不動?」

崖上的男人像在一剎那間回了魂,這才跳起來。佝樓著他那畸形的肩膀,跌跌撞撞地奔到流籠的基座底下,顯然他對操作流籠十分在行,懸在空中的籠子動了,索道再度吱吱嘎嘎的響了起來,那聲音對於鐵舟和雪關來說,宛如天籟。

幾乎是同時間,鐵皮籠子一落地,鐵舟馬上拖著雪關爬出籠子,一併也拉了拉三澤,喊道:「快跑——」

就在三人連爬帶滾的離開流籠基座的那一刻,他們背後遠遠地起了轟然大響——

隔著一道深谷的對岸山頭天搖地動,飛沙走石。空中鐵索劇烈抖盪,霍地從對岸的岩壁剝裂開來,像一條被狠狠甩出去的長鞭,往深淵裡竄落下去。

跑進森林的三人,氣喘吁吁的打住,一回頭,都目睹了那斷裂的鐵索巨大的拉力拔動了這一面的流籠基座,土方坍了,剛剛落地的小籠子翻著、滾著,也一起被拉下了深谷……

天和地、和森林,都還轟隆隆的,雪關突然覺得眼前開始旋轉,力氣一下子消失了,在飽受了一天一夜的驚險和疲憊之後,她撐不住了,人一軟,倒在鐵舟的臂彎里。

雪關醒來,整棟屋子寂寂然,但她感覺自己似乎是給某種聲音吵醒的。她睡了該有好些時候了,被鐵舟從森林中帶回來后,這屋子有一陣的混亂,找警察、叫醫生,嚇壞了的麗姨將她送上床,接下來的事情,雪關便不知道了。

慢慢坐起身,雪關仍有些怔仲,忽然聽見了那聲音,鈴……鈴……鈴……

是電話在響,始終沒有人去接。

她披衣出房間,記得身上的睡衣是麗姨幫她換上的。麗姨呢?鐵舟呢?也不見三澤。長廊深深暗暗的,很晚了似的,不過也不一定,外面也許有天光,只是這座老宅子不管什麼時候都是暗沉沉的,永遠像晚上。

那鈴聲不在玄關,也不在客廳,是后廊的一支電話。那地方局促一隅,牆上卻還有模有樣地掛了幅三澤的古家徽,一張桌上疊了些收據、支出表之類的東西,還有幾封三澤春梅的信件,看來是平日三澤辦事的地方。

雪關一拎起話筒,另一頭便嘰嘰哇哇的說了,「三澤先生嗎?我這裡是鹿谷花坊,您前些日子訂的花,帳目弄錯了,恐怕要同您重新結一結……」

雪開本來要說三澤先生不在,但「鹿谷花坊」幾個字敲了她的腦子一記,她對這店號有印象。她曉得自已很魯莽,還是忍不住問:「三澤先生訂了什麼花?什麼時候的事?」

對方頓了一下,以為這邊是在質疑,便照著貨單子念,「他是月初來店裡訂的花,進口火紅康乃馨,送到佐伯醫院給荒川小姐,唔!後來改成白色康乃馨……」

接著,店家說了什麼,或者她跟店家說了什麼,雪關不大清楚了,擱下電話后,她便愣在那兒。

那些送到醫院的康乃馨,對麗姨造成莫大刺激的,不是出自鐵悠,而是三澤。怎麼會是他?

這事若是鐵悠做的,還有點道理,鐵悠畢竟怨恨母親遺棄他,但是,三澤私底下那麼做,又是為什麼?他不過是個局外人啊!

雪關想不明白,隱隱覺得心懍,過去一些模糊的感受凸浮上來——麗姨對於三澤這個人,老像帶著某種懼意,忌憚什麼似的;而三澤對鐵舟又有一種仇視的態度,把鐵舟當敵人,雪關第一次見到他們兩人相獨時,就感覺到了……

她想到今早在森林的一幕,三澤立於崖上望著他們,他那種漠然的表情。正因為是在那麼危急的時刻里,他的漠然更顯得離奇,簡直比危急本身還要讓人感到心寒驚悚。

雪關突然間有點發急,振起身子想要去找麗姨——不,她要找鐵舟,從森林回來后,她一直在沉睡,不知鐵舟的情形如何,她不能不惦記他。

她在屋裡繞著,瞧不見人,聽不到人聲,卻在穿過後迥廊時,聽見哭泣聲。

屋後方的園子有一座木造露台,垂下長長的竹帘子,廉后兩條人影,壓低了聲音說話,卻做著極激烈的爭辯。

「你不該那麼做!」

「我是在幫你,你心裡想什麼我知道。」

「你造那種謠,煽動那兩個傢伙胡來,實在太過分了!」

男的冷笑。「我造謠?不,那個謠是你造的,十年前你就造了那樣的謠言,你想生事,想引來一些非分的傢伙把礙事的人嚇走,我現在不過是照著你的老路子走。」

「阿木和六次郎做得太過火了,差點害死他們!」女的哭。

「害死也好!他們根本不該存在,尤其是他,他把你害成什麼樣子,他不懂得愛你,他不配擁有你——」

「別說了!」

「我要說,他應該消失!你是我的,你屬於我——」

竹帘子後頭起了拉扯掙扎,兩人跌到木欄杆上,那男的高大力強,抱住女的,扳下她的頭便去強吻她。

雪關一頭奔過去。曉得這一男一女是什麼人,她縱然吃驚,卻無暇多想,撞過竹帘子大叫,「三澤,放開我麗姨!」

她使了吃奶之力朝三澤衝撞過去,三澤不備,整個人被頂開來,倒退了好幾步。

雪關緊扶住麗子,她雖是嬌弱少女,但此刻為維護她的麗姨,完全忘了害怕,指著三澤道:「你從一開始就不安好心,麗姨住院時,你送那些康乃馨去刺激她,現在又對她無禮——」

要不是被雪關扶持著,麗子那顫抖的身子就要倒下去,她臉上淚痕斑斑,含驚帶怒地望著三澤。「那些花……是你……為什麼?」

傾靠在木欄杆上,三澤仰天大笑,笑得喘吁吁的。他唇破血流,是方才麗子咬他一口,血淌落蒼灰和服,他也不管,只看住了她道:「為什麼?你問我為什麼?你心裡還不清楚嗎?送那些花是要點醒你,你是孩子的母親,你應該回到這個家,我要一家團圓——」

「這不是你有資格說的話,三澤!」竹簾之後,驀然一個低沉的聲音叱道。

鐵舟掀開竹帘子跨進來,頭髮微亂,臉孔布著鬍髭和陰影,可是神態凜然他先是看了雪關一眼,眼底掠過一抹柔色,然後瞄瞄麗子,確定她沒事,一轉向三澤,目光立刻變得冷峻。

「警方已經找到阿木和六次郎,兩個都供稱是你指使的。」

鐵舟一下午都在警局做筆錄,警方動作很快,組隊趕上爆炸的山頭,同時派員在三澤大宅周邊搜索。那兩個傢伙是在半山狼狽不堪地被逮到,都受了傷,把什麼都供出來了。

見到鐵舟,三澤更加激狂,扭曲了一張臉,捏住兩隻拳頭叫嚷,「我沒做錯什麼,我只是要讓不該待在這裡的人離開,這屋子不幸在有了這些非分的人,你就是一個!

今天早上我不該救下你的,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沒了膽子,我該讓你死、讓你死——」

被接連揭開了秘密,這男人也沒什麼好再隱瞞的,他爆發積壓了多年,已成怨毒的情緒,人失控了,拿他那粗大傾斜的肩膀向鐵舟撞過來,由於動作不夠靈活,鐵舟一閃,讓他撲了空,重重地摔到木地板上。

三澤匍匐在地板上喘氣,他是個無法抬頭挺胸的人,委地時就更無從抬頭挺胸了,但他揚起一雙充滿妒恨的眼睛看著鐵舟。

「你才是沒資格的人,三澤大宅不是你的,三澤大宅是我的,那孩子也是我的——」

鐵舟猛掉頭朝竹帘子外面喊,「后藤警官,你可以過來把他帶走了。」

一名便衣、兩名警員出現在迴廊。三澤被架走時,依舊連聲嘶喊,「你聽見沒有?

小悠是我的親骨肉,小悠是我的親骨肉——」

他駭人的話在整座宅院里迴響,然後逐漸遠去了、消失了,周遭再度安靜下來。

露台留著三個人,靜,太靜了,雪關甚至能聽見自己淺促的呼吸聲。

麗子驟然掙脫雪關的扶持,向前走了兩步。接下來的場面是雪關完全沒有辦法理解的——陰涼的露台上,麗子站一方,鐵舟站一方,兩人對望,兩人臉上都像掛了能劇的面具,不是沒有表情,而是一種死死的、沒有靈魂的表情,令人見了有說不出來的駭異。

雪關張口想呼喚,但不知要喚哪一個,下唇抖索著,眼淚就快迸出來了。她受不了他們這樣子,她情願看見他們憤怒、痛楚、大發雷霆,或是麗姨像剛才那樣的流淚哭泣。

然而,麗姨沒有流眼淚,她平靜柔和得……使人發冷。她輕聲道:「他說的是真的。」

鐵舟似乎震了一震,只是太輕微了,看不出來。「我早就懷疑了。」

「但是,你不在乎——」麗子的嗓子有點顫跳,轉成質疑問:「你真的不在乎?」

「打從我發現我已經沒有任何事值得在乎的時候,我就不在乎了。」

「這就是你殘酷的地方。」

「殘酷讓我活下來。」

雪關傻站在那兒,聽著他們交換著她不懂,或者不願懂的話語。露台上像在扮演一齣戲,披露了令人寒驚的真相。

這時,一名警員忽地又轉回來,在迥廊那一頭喊,「鐵先生,后藤警官請你跟我們再跑一趟警局!」

這邊鐵舟點點頭,起步要走,雪關跑上去叫聲「鐵先生」,咽噎、無措,眼中湧出憂傷的淚光。

望著她,鐵舟臉上那面具似的僵硬線條稍稍放鬆下來,他多年來堅冷緊閉的心,現在似乎只有這女孩能送入一絲暖風。伸手撫一下她的面頰,「等我回來。」他道,轉過身去。

「鐵舟——」麗子突然在後方叫住他,問:「你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愛我?」

他回頭看她,眸光生疏而悲涼。

「從我開始不在乎那時候。」說罷,他掉頭而去。

麗子全身起了一陣輕微的抽搐,然後慢慢順著枯瘦的木欄杆伏倒下來,雪關趕快移到她身邊,她的臉埋在徘紅花紋和服的袖子間,久久俯伏不動,在冷冷的露台上像一朵晚春凋零了的櫻花,那身姿看起來里異常地凄艷。

雪關終於潸然滴下淚來,為兩個她愛的人而心碎。「麗姨,這一切,究竟怎麼一回事……」她搖著她悄聲問。

麗子蠕蠕抬起頭。「你想知道怎麼一回事?」盯著雪關,眼中閃出一種奇異的冷光,忽然捉住了她的手道:「是的,也該讓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雪關心頭一陣發寒,麗姨那臉,白若清臘,空空洞洞的,不但沒有靈魂、表情,也沒有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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