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正當中,街上原該行人稀少,但不知怎地,青州城內反倒人聲鼎沸。
一名著青衣布裙的年輕女子,在買了幾樣時鮮水果后,看看四周的人潮,忍不住就好奇的開口詢問賣水果的老者:「老丈,請問今天是什麼日子啊,怎麼青州城內這般熱鬧?」
老人仔細打量眼前的女子——簡簡單單一襲布衣裙,憨憨厚厚一張圓臉蛋,看來便像個尋常庄稼人。
「你從城外來的吧?」
「唉,」女子點點頭,「我從李家村來的,今天是跟著爹娘來採買時貨。」
「難怪你不知。」老人見現在沒啥客人,八卦性子又發。他借著整理案上水果的動作,壓低聲音對女子道:「咱青州城是大城,難免有些江湖門派在這設據點,其中有個名氣透天響的,叫蒼燕門,姑娘,你可聽過?」
女子愣愣的搖頭。
一見女子的反應,老人精神全來了,口沫橫飛的將四處聽來的傳聞加油添醋說了一回,最後才總結道:「……所以,整件事就是這麼一回事。」
老人什麼話都說了,連蒼燕門青州分舵主在怡紅院有個老相好的閑事也給透露出口,偏卻忘了正題。
「就是……怎麼回事?」女子有些哭笑不得,「老丈,你還是沒告訴我為何青州城內如此熱鬧呢!」
「我沒說啊?」老人呆了呆后,道:「就是因為蒼燕門青州分舵的關係嘛!他們一個月會舍一次糧,讓那些孤苦無依的、沒錢吃飯的去領些稀粥什麼的。」
「那很好啊!」女子看來像是很為這樣的善舉感動。
「好?好個——」意識到面前站著的是個年輕姑娘,老人忙將那個「屁」字吞回肚裡,「若真是做好事,怎會是這番喧鬧景況?他們啊——」
「他們怎麼了?」女子好奇的問。
「這……」老人遲疑了會兒,轉頭看看左右後,微鵬身子告訴女子道:「這話我不好說,你要感興趣的話,便自個兒上前看看……啊,最好是等你父母一道,你一個小姑娘去太危險了。」
「謝謝老丈。」女子笑得很甜,「我不怕的。」說著便行向人群聚集處。
「唉,我的意思是……」老人還想再補個兩句,接著想起女子那張淡得不見特色的平凡臉蛋,嘴又合上。
「你大約是不需要怕的。」又喃喃自語了一句后,像終於記起面前待賣的一攤水果,他清清喉,又繼續拉開嗓門招攬道:「水果,新鮮的水果——」
蒼燕門青州分舵前——
一小片草棚擋住了熱辣烈日,草棚下幾個身著黑衣短褂的男子圍著一個大鐵鍋,像正在爭論著什麼。
「我說,就給了她吧!」廣男人的語氣帶著偽裝過的良善,「人家看來也夠可憐的了。」
「嘿,何時曾見你這般好心?」另個微胖的黑衣男子拔尖嗓子,眼波里轉著色兮兮的淫光,「你是不是看上了人家小婦人,想把人家給……」
「噗!」眾人忍不住噴笑。
原來前方站著的人白髮綰髻,雞皮為膚,瘦骨嶙峋又乾癟,分明是個棺材都跨進一半的老太婆,卻被胖男子說成了小婦人,莫怪眾人噴笑。
老婦人畏縮的站著,一雙眼徑盯著地上瞧。她又何嘗願意被人這麼糟蹋?只是……眼悄悄的瞟向木架上的鐵鍋,嘴裡彷彿可以嘗到白米熬制的稠粥甘甜的滋味,她甚至記不清上次嘗到那味道是幾年前的事了。
才這麼一想,肚裡就回應似的打起餓鼓,於是,除了填飽肚子外,她再也沒有餘力去在乎其他的事了。
「唉!」這頭的黑衣男子假意嘆道,「你把我想成什麼樣的人了?」一面說著上面拿起鐵鍋旁的大勺,男子將勺子伸進鍋里,隨手便舀起一勺粥。眼往老婦那瞟了瞟,見老婦眼一亮,他慢步走向老婦,「人家方才不是依咱們要求唱了曲子了嗎?」
看著老嫗本能的舉高手裡的破碗,他微微一笑,勺子一傾,稠粥順勢而下——
恰恰劃過碗前一寸。
「可是,」男子仍舊微微笑著,「那曲子也唱得太難聽了。」
時間似乎靜止了剎那。
下一瞬,一群男人爆出大笑。
「真服了你,」胖男人笑著抹淚,「還以為你哪時變得這麼好心,原來——」說著,又剋制不住的噴笑。
男人秀氣的臉上寫著自得,他拱拱手,作出一副謙虛樣,眼一轉,才發現老婦還呆愣愣的站在那,一雙眼望著地上的米粥,老臉上像仍不能相信事情的發展,因而顯得恍惚。
「去去去,別擋在這,」男人揮揮手,像驅趕一條狗,「還有別人等著領粥呢,你別擋在這妨礙爺們取樂。」
「我……」老婦人茫茫然的朝前走近一步,「我的粥……」
「想吃粥?」男人不屑的看著她,接著伸手朝她肩上—推,「你還沒那資格,吃屎倒是比較合適。」說著哈哈一笑。
在一片鬨笑聲中,圍觀的路人好心的將老婦拉走。
對這群背上扛著武林門派招牌的惡鬼,大伙兒是敢怒不敢言。他們能說什麼?又能做些什麼?不過是尋常老百姓,怎有能力跟這些身懷武學的惡鬼斗?
圓臉的少女將一切都看進眼裡,擠在人群中的她,墊著腳尖,小小的頭不斷左右擺著,見前方好像又喧鬧起來,她忙努力的朝前擠。
原來是排隊等著領粥的人們,見到老婦的下場,知道這幾個牛鬼蛇神今兒個心情像是不大好,於是便縮在一旁,不敢上前,深怕又受他們玩弄。
一群黑衣男子見這情況,心裡覺得老大沒趣,要他們就此收場,又覺得玩得不夠盡興,正在遲疑之際,也不知道是誰先發現有個乞丐窩在街角,像是發現新玩具,一伙人嘻笑推擠的朝街角行去。
「喂,」胖男人伸腳踢踢那灰鴉鴉的一團,「還活著吧?」
縮在角落中的落魄男子整個人一震,像嚇著了似的又更往角落裡縮。
「喂,」似乎是玩出興緻來了,有好幾隻腳同時往乞丐踢去,「你要躲到哪兒去啊?今兒個爺們心情好,賞你碗白粥喝喝如何?」
乞丐畏畏縮縮的探出頭,烏漆抹黑的一張臉,嵌著黯然無光的一雙眼。他抖著細瘦臟污的雙手,巍顫顫的捧高一隻破碗。
「喂,事情可沒這麼簡單,」胖男子又踢他,「搞點花樣來讓爺們開心吧,爺們心情一好,別說白粥,連銀子都能施捨你。」
乞丐臉一苦,收起了破碗,整個人又縮進角落,任憑一群男子出言嘲笑或譏諷,他只是不理。
胖男子心火一冒,抬起腳暗勁一催,當下便要給這乞兒苦頭吃。一直沒開口的秀氣男子伸手拉住了他,暗暗對他搖頭。
「玩玩就好,別真惹出了麻煩。」
「麻煩?」胖男人動作一頓。
「丐幫。」男子幾近無聲的回。
總算那胖大頭顱里裝的並不全是稻草,他收回腳,領著眾人便要回到分舵前,才跨出兩步,又心有不甘的回頭,暗使了三分力朝乞丐那唾了口痰。
原想傷不得他,至少也折辱他一番,哪知不知從哪跌出一個布衣少女,就這麼恰好的撲倒在乞丐跟前,於是那原該絲毫不差的落在乞兒臉上的濃痰,便啪的一聲落在少女肩上。
「呃……」事情發生得太快,少女圓圓的臉上是一片茫然,她看看左右,又看看肩上一團黃濃的痰,臉不覺揪成包子狀。
「可憐的小姑娘……」胖男子見事情成了這局面,本想順勢上前安慰一番,順道吃吃姑娘的豆腐,話一出口!腳便朝前跨了一步,見跌在地上的姑娘抬起頭來,一張圓臉生得毫無姿色,還帶了一副鄉下人的蠢土味,他頓時興緻全消,回過頭帶著眾人大步走了。
少女自個兒爬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拿出巾子揩去肩上的痰塊,借低頭揩拭之勢,悄悄的瞥了縮在街角的乞兒一眼。
嚇!只見那乞兒早已坐起,一雙原本渾渾沌沌的眼如今卻亮得出奇,而且其中似乎還隱著些許怒氣。
少女心一跳,匆匆遁入人群里,一面努力向外擠,她一面在心裡叫聲糟。
這下可好了,又惹主子生氣啦!
蒼燕門燕回庄
一輛暗如夜色的馬車以極快的速度馳入燕回庄,庄前早有數人引頸而盼,駕車之人如同以往一般,在離眾人數步前停下馬車,不發一語的躍下車后,先行向車門旁,輕巧的將車門打開。
低頭走出馬車的是個身著白袍的年輕男子,他頭一抬,微薄的唇上半帶笑意,對著庄前眾人微一頷首后,他輕聲道:「幾位叔叔,累你們久等了。」
封至堯、陸笙成以及牧衍忙上前詢問此行結果,反是跟在他們身旁的一名黃衣少女,悄悄的行向馬車邊,對著正忙著收拾雜物的人兒,輕聲招呼道:「阿秋,這趟出門還好吧?」
忙得團團轉的人兒抬起頭來,圓圓的臉上是憨憨的笑,「好,」然後偷偷瞥了燕楓一眼,「只是主子又生我氣了。」
黃衣女子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月光下,她那生得如天人一般的師哥依舊如往常般帶著淡笑。
「師哥生氣了?」她眉兒微皺道,「我怎麼看不出來?」
「你瞧,他嘴在笑,可眼卻在冒火哩。」阮秋小聲道。
陸芳努力看了半晌,「我還是看不出。」
「就是——」
阿秋還要開口,封至堯的聲音已穩穩的傳來。
「阿秋,你先下去吧,去把藥房里紅色袋子的藥草取一份煎作葯湯,一會兒送到楓兒房裡去。」
阿秋點點頭,拿著手上的細軟先行退下。
「陸芳,你也下去吧。」陸笙成對著女兒道。
「爹……」陸芳還待撒嬌個兩句,見在場眾人皆神色嚴肅,便也安靜的離開。
待兩個女子走遠了,燕楓才道:「二叔,爹已經決定了嗎?」
封至堯頭一點,「那天與他談起,他說等你回門后,便要對門內宣布,連人選似乎都已經決定了。」
燕楓眼瞼半垂,「姑姑與青陽有何反應?」
割至堯皺著眉道:「鳳英倒還好,反正門內的事她也不太理睬,青陽則冷冷淡淡的,叫人看不出他的意圖。」
燕鳳英是燕道悔的親妹妹,燕青陽則是鳳英的獨子,父不詳,從母姓。
燕楓低著頭,像陷入思緒中,良久,才開口道:「這次爹命我調查青州分舵一事,已有結果,明日在會上我將提出結論,至於爹的打算——」他微微一笑,「隨他吧,或許趁著這個機會,能解決八年前的疑案也說不定。」
「你是說——」封至堯眼一亮。
「這是個機會,」燕楓的語氣似謎,「若『他』真夠聰明,就不該放過。」
燕楓走在長廊上,廊外花木扶疏,廊內光影晦暗不明,映得他的臉也顯得深沉難辨,他像在思考著什麼,又像在憂慮著什麼,直到長廊前的那頭亮起一盞微火,才像驅走那盈著他身的暗。
燕楓不動了,他靠著廊柱,雙眼看著緩緩移近的火光。他知道這是誰,只有一個人會在這時候走上這通往他住處的長廊,也只有一個人被允許在這時候出現在這條廊上。
火光漸明,拿著燭火的人影兒也愈發清楚,燕楓看著那再熟悉不過的臉蛋,腦里又回想起八年來的總總。
他還記得八年前阮秋初到蒼燕門的模樣——
那時約略是初春時分,陽光很暖很亮,阿秋怯怯的走在他身側,圓圓的眼因驚嚇而張得更圓更大。她的眼一會兒看著紅漆大門,一會兒看著分列兩側恭迎的門眾,一會兒又落在佔地像比整個村子還廣的燕回庄,從不曾見過的浩大場面讓她目瞪口呆心生畏懼,於是小小的身子就靠得他更緊了,一雙粗糙的手掌也緊揪著他衣角,連話也說不出一句。
也許蒼燕門的一切對阿秋來說,實在是太陌生、太遙遠,自來到門裡后,阿秋便緊跟著他,像是想抓住陌生中唯一的一點熟悉。
每天清晨推開房門,便可見到阿秋漾著笑臉,像只狗兒似的守在房門前;每天入夜將眠時,又總是她亦步亦趨的將他送回房。
平常時候,她更是黏得緊!常常燕楓心裡才想著渴了,一回頭已經見到阿秋討好的將茶捧上,肚子才稍覺得餓了,阿秋已經送上點心、果品。
她的行徑哪兒像蒼燕門的恩人?根本就像個隨侍在側的小女婢!
然而這一切卻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
燕楓的母親原有意將阿秋收作螟蛉女,偏她抵死不從,日常所需也只挑最簡樸無華的使,叫眾人不得不嘆,這阮秋真是天降下來的福氣也不懂得享。
燕楓還記得阿秋是這麼答的。
「不懂得享?我現在不正在享嗎?」
他還記得她頭兒微側的樣,他還記得她微皺著眉,像有些疑惑;他還記得初夏的陽光透過窗欞輕灑在她身上,映得她整個人暈暈亮亮的;他還記得那日午後的她,笑得像擁有全世界的幸福。
唉,他總是記得有關她的一切。
「爺……」深夜裡,女子較常人低沉的嗓音,聽來像極了幽靜的苗笛。
燕楓靠著廊柱,美麗的鳳形眼微閉,像是沉溺於這如月湖的美聲,不願醒了。
「爺……」阿秋再喚,「在這兒睡容易著涼的。」
「我若真要在這兒睡,你可願陪我?」燕楓閉著眼低聲道。
「爺在哪,阿秋就在哪。」阮秋耿直道,「只是怕爺的身子骨禁不住,在這待一夜,明天怕又要發病。」
她想了想,「我去將冬天用的火爐給拿出來。」
燕楓拉住了她,「別了,有你在就好。」
他的手動了動,有股衝動想將阿秋拉進懷,但理智終究抬了頭,讓他只輕輕圈著她的手,沒再有任何動作。
阿秋一聽,傻傻的笑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後腦殼,像是為主子的盛讚而欣喜不已。
「傻阿秋……」燕楓的嘆息里滲著無奈,也滲著憐愛。
若是換個稍稍知情識趣的女子,聽他這麼說,早將自己暖馥馥的身子偎上,阿秋偏只會笑,卻又該死的笑得這麼可愛!
「罷了,回房吧。」燕楓直起身,不知怎地,身子卻有些搖晃,嚇得阿秋急忙上前扶住燕楓。
「爺,頭又暈了嗎?」她焦急道。
「唉。」燕楓閉著眼,輕擺了擺頭,將全身的重量都放在阿秋身上,一手搭著她肩,臉也靠著她頸側,偏就是不說話。
「我說一定是被青州分舵那幾個厭物給害的,」阿秋一面扶著燕楓往長廊的那一頭走,嘴裡一面喃喃罵著:「居然敢伸腳踢主子,害咱主子自那日後便常犯暈,定是給他們嚇的——」
燕楓在一旁聽得好氣又好笑。在阿秋心裡,他真有那麼不濟嗎?
「你怎不說是被你給氣壞的?」又想起那日的情景,燕楓薄唇微揚,唇上卻不見笑意。
「爺彆氣啊……」阮秋討饒道,「我實在是忍不住啦,事前爺就交代不可莽撞,所以爺挨那幾腳,我全忍著,可那人要對爺吐口水呢!這……這怎麼能忍?所以才那麼恰好一跌——」說著,還有些自得之意。
「你很得意?」燕楓冷道。
「嘿嘿嘿。」阮秋摸著頭傻笑。
「你不能見人折辱於我,我又怎能……」看了她許久,燕楓衝口說了兩句,又突然停口。
「爺?」阮秋疑惑道。
「阿秋,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真的懂我?」燕楓低聲自語。
「爺,我又做錯什麼了嗎?」阮秋惶惶不安,想要偏頭看主子臉色,偏燕楓又將臉埋在她頸里,叫她看不著。「爺,阿秋人笨,很多事都做不好,可對爺確是一片赤忱——」
「你就是對我太好了,」燕楓輕聲道,「你要真懂我,就該多疼自己一些。」
「爺?」阿秋的笨腦袋一向就不懂得轉彎,偏燕楓的話又是迂迂迴回,每每讓她想得頭昏腦脹,還是搞不懂主子到底在說些什麼。
「時機不對,」燕楓搖搖頭,「便再多容你傻些時候吧,等事情全解決了,我就再不容你傻了。」
阿秋懵懵懂懂的,只覺主子話里的意味不知怎地讓她臉發熱,心也不知怎地跳得飛快。
對阮秋而言,這長廊長得像怎麼也走不完;對燕楓而言,卻像才稍一醉便得清醒。好不容易進了房后,他戀戀不捨的讓自己的唇再貼著她頰片刻后,才挺直身軀。
如同以往一般服侍主子吃藥、更衣,阮秋早把方才總總全丟到腦後——對於搞不懂的事,她總是如此。
瑣事做畢,照往例也該告退,阮秋卻像還有什麼話說,幾番遲疑后,仍舊提不起勇氣開口,只好行過禮後退下。
這廂的燕楓正閉著眼想著阿秋頰畔的滋味,他哪知阿秋心裡正百思不得其解。
主子最近為何老對著她的臉淌口水?
這是某種病徵嗎?
決定明日一早再問師父的阮秋,自此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