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八:只恐夜深花睡去

幕八:只恐夜深花睡去

一出了王府的大門,緇衣就被宗禮拉上了馬車,面對面坐著。

「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這麼三更半夜地跑來德郡王府,究竟有什麼意圖?」

緇衣冷著面孔,感覺到身上的單衣耐不住夜晚的寒露,稍微向上拉了一下衣襟,看得對面的宗禮一陣冷笑,將身上的黑貂大衣脫了下來,丟在他身上。

「還能有什麼意圖?自然是來捉姦的!」

神色一凜,目光如刀襲來。

「你說話放乾淨一點。」

「怎麼?你還衝我擺起架子來啦?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宗禮冷冷一笑,完全不把緇衣放在眼裡,

「雖說是意外憧到,你我運氣都不好,但是事實就是事實。於名於分,她都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和他攪和在一起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沒有對她動心么?」冷冷駁斥而回,緇衣撫摸著有些浮腫的臉頰,滿是嘲諷的笑意。

「哼,瑞瓊雖然刁蠻任性,但是姿色確實不錯,能夠得妻如此也不錯不是么?」看到對面緇衣垂下眼瞼,宗禮「嘿嘿」笑著,知道自己明顯佔了上風,神色一肅,這才說起正事來,「不是我找你,是阿瑪找你。」

神色一變,緇衣猛地抬起頭來,從帘子中透過來的微弱月光讓尖尖的臉頰稍微添加了一點冷漠的淡青。

「阿瑪找我?」

「嗯,要不然我也不會這麼十萬火急地跑過來了……」宗禮抬起頭來,臉上滿是對這種不公平待遇的不滿,「真不知道阿瑪為什麼這麼重用你,我不好么?為什麼……」

「阿瑪希望你繼承王爺的位置,所以才不讓你鋌而走險。」淡淡地說著再清楚不過的事實,緇衣再度垂下眼瞼,捏住貂皮大衣的手微微用力,蜷縮起來。

從這個角度來看,緇衣確實長得很美,籠罩著月亮天青色的柔光,有一種淡然而憂傷的高貴與優雅。

一雙蘊藏著無限哀傷以及堅強的眸子看向夜色吞噬的暗夜,唇邊流淌的鮮血已經乾涸,在雪白的肌膚映襯下冰冷地燃燒著。

他比自己所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美麗,那種穿越心靈的透明也比任何感情都要來得動人,卻也會讓任何人流淚。

這樣的人居然會是自己的兄弟,為自己賣命,而且他最愛的女人還是屬於自己的,如此一想,宗禮心中就止不住滿腹的優越感上涌,而這種優越感也正是讓他如此興奮的原因。想要再看到那張總是笑著的陰柔面孔露出截然不同的痛苦表情,也許這也是嫉妒他的一種劣根性作祟吧,宗禮笑著,在緇衣的傷口上又狠狠地灑下一大把鹽,「那個瑞瓊,馬上就是我的新娘了。」

「……」緇衣神色未變,睫毛卻顫動了一下。

「真是等不到皇上的六十大壽啊……」就算德郡王那老傢伙因為我們的計劃落的家破人亡,家人發配為奴,這樣我還肯娶瑞瓊為妻豈不是便宜了她?一個落魄的女人,連個山野村姑都不如,我幹嗎要娶她當正妻?別說笑了,等到成功的那個時候,多的是漂亮的親王之女等著我呢,說不定皇上還會將皇格格許配給我,到時候就真正是飛黃騰達了。」

「……」依然沒有說話,但是口齒咬住了嘴唇,讓剛剛癒合的傷口再次綻開,流出鮮血來,卻感覺不到疼痛。

「那時候啊,什麼多羅格格見鬼去吧,讓她當小妾還是給足了她面子!」

「哐當」一聲巨響打斷了宗禮洋洋得意的話,也引來外面侍衛驚訝的呼聲。

「貝勒爺?發生什麼……」

「沒你們的事情,給我滾開!」

年輕的聲音咆哮著,彷彿負傷的野獸,讓侍衛們忍不住後退了三步。

車廂內,宗禮目瞪口呆地看著剛剛披在身上的黑貂大衣緩緩滑落,因為撐住身體而探出胳膊拉扯開了原本就很鬆散的領子,自已同父異母的弟弟美麗的容顏近在咫尺,笑得前所未見的甜美,也前所未見的兇殘。

唇邊猶自帶著剛剛咬破所流出來的鮮血,溫潤的眸子靜靜地看著自己,隨後低低的聲音淡淡地陳述著心中沉積到最深處卻也不能遺忘的情感,「哥哥,你最好明白一點。」

「……什麼?」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不去發抖,宗禮咽了口口水,感覺到面前的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少年,而是被侵犯了尊嚴的野獸,隨時都能衝上來,將自己咬死。

「你無論幹什麼事情我都不會阻止,惟獨瑞瓊,請你尊重一點。」

彷彿花落水面的溫柔,也是風過無痕的冷然,緇衣慢慢說完自己想說的話,緩緩退回自己逾越的身子。宗禮眼看著對面的少年帶著那種捉摸不透的溫柔笑意,蒼白的手指撿起地卜滑落的大衣,拉上了單薄的身子,然後又回到那個無波無痕的世界里。

很靜,沒有嘈雜聲,也沒有哭泣聲,甚至連心跳聲都消失了。

緩緩地合卜眼睛,就聽到對面男人用於澀的聲音惡狠狠地詛咒著,「緇衣,你就死了心吧!就算她不被指婚給我,也輪不到你。你一個庶出的小雜種,怎麼可能配得上金枝玉葉的嬌貴格格,別做夢了!」

是呀,這就是一場夢。

就算囚禁在西苑中可憐少年的身份是假的,端王爺庶出的兒子是假的,還有至今發生過的一切都是假的,屬於隱藏在秘密以及謎團之中的真實身份也是假的,無論是哪一個都不能和瑞瓊在一起。

命中注定,他和她就是落花流水兩無情,兩兩相忘……

馬車左轉,就停了下來。

帘子被人輕輕拉開,宗和冷著面孔一躍而下,彷彿和他呆在同一個地方再多一刻都無法忍耐。緇衣唇邊放起曖昧的笑容,在侍衛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感覺到夜風實在冷得連骨髓都發疼,緇衣冷著面孔將身子往大衣裡面縮了縮,抬起頭來就看到許久未見的朱漆大門傲然地佇立眼前,門匾上書寫著「端王府」的三個金漆大字在慘淡的月光下若隱若現,反射出讓人心悸的冷色。

輕輕扣門,隨著「咿呀」一聲輕響,已經見過不止一次的僕人拉開了大門,看清楚門口站著的究竟是何方神聖之後垂下手來,恭迎入內。

宗禮在前面走著,昂首挺胸。

緇衣拉拉身上厚重的大衣,輕輕咳著,說不出的孱弱之感,但是一雙眸子精光閃動,不容人小視。

隨著引路的男人轉了幾圈,在後院的大堂中立住了腳步,輕輕推廾虛掩的大門,在微弱的燭火搖曳下,臉上堆滿皺紋的王爺垂著眼瞼,手中的鼻煙壺雕刻精美,但卻更讓那雙格外枯槁的手顯得蒼老和可怕。

進入大堂之後,走在最後的緇衣反手關上了大門,於是稍微有些昏暗的室內剩下的就只有宗禮,自己還有端王爺了。

恭敬地垂下頭來,雙手垂落,眼睛盯著地板,不知道這麼晚了他叫自己過來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說緇衣啊……」

蒼老的聲音傳了過來,卻依然有力,震撼人心。

緇衣神色不動,小小聲地應了聲」阿瑪」,隨後依然站在角落裡不肯過來。

「事情辦得如何?」

稍微猶豫了一下,緇衣咬咬嘴唇,小聲問出心中的疑惑,「所有的事情不是按照阿瑪的意思……已經定下來了么?」

當德郡王在大殿上指證端王爺和亂黨勾結,意圖謀反的時候,自己作為親眼目擊的證人,反咬一口,將德郡王推下無底深淵不是么?難道說除了這些還有什麼機關?

端王爺眼角垂下,沒有看他,手中把玩的精緻鼻煙壺,在燭火的跳躍下散發幽幽的光芒,但是他手指一松,只聽到「咔啦」一聲,那精緻美麗的東西墜地,摔了個粉碎。緇衣心中一驚,似乎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但是自己卻無力逃避。

「……我一直在想,你真的是我那個庶出的兒子么?」

此言一出,語驚四座。

宗禮驚訝地吼了一聲「不會吧」,隨後將又驚又訝又詫異的目光投向一邊站著的緇衣,忍不住後退兩步。緇衣沒有說話,但是心中著實吃了一驚,沒有抬頭,如果抬頭的話,眼睛搞不好會出賣一切。

「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的臉……」

波瀾不驚的聲音下著不容違抗的命令,緇衣咬住嘴唇,調節自己已經完全僵硬的面容,最後慢慢地抬起頭來,綻放出來的,是嬌媚陰毒的笑容,也是宗禮所熟悉的笑容。

「阿瑪,您在說笑么?我確實是您的小妾晾華生下來的孩子啊,我身上,流得可是您的血……」

滿是褶皺的眼皮下面,鋒利如刀的目光一閃而過,隨後繼續盯著地面那一堆破碎的琉璃,端王爺慢慢說出自己的疑惑,「事實上為了這個計劃,我將年僅六歲的孩子送到德郡王府,再見面的時候已經是七歲的時候了。況且還不是我親眼所見……那隻老狐狸怕別人搶走那孩子,也怕中了圈套,居然囚禁了那麼多年。我好不容易派探子進去察看,一點一點地照顧教武功,就是為了讓你在他身邊長大,以博取他的信任……但是,我最近一直覺得不安……」

緇衣面上微笑,手指卻蜷縮起來。

「那個我們以為是我端王爺的兒子,實際上真的是么?」手指緩緩抬起,彷彿暗號一般,一群神色冷然的男人們從身後湧出,一雙雙精光閃爍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著緇衣,蓄勢待發,「如果那個人將當初的孩子殺了,再找一個容貌八九分相似的孩子代替……

不知道內情的人也確實會被騙過去啊……」

宗禮的目光已經變成了全然的懷疑,快步退到眾侍衛之後,同那些男人一起虎視眈眈地望著居中的少年。緇衣想著應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是微笑還是驚慌,還是

「阿瑪!您怎麼可以懷疑我?我為您出生人死,拋棄了榮華富貴,您居然……」

倉皇失措的表情,是最正確的吧?帶著點憤怒以及悲傷,緇衣憤然轉身,想借著這種憤怒走出屋外,但是那些陰魂不散的侍衛們卻搶先堵住了門口。

緩緩轉過頭來,知道這種把戲對那個老妖怪不起作用,緇衣冷下面孔,恢復了先前的冷然。

「……你要我如何做才會相信我?」

彈動指甲,立刻有人恭敬地送上另外一個鼻煙壺,端王爺緩緩地吸了一口,隨後閉上眼睛沉吟了半晌,良久才說出自己的想法。

「……這樣吧,你服下這帖劇毒,七日內是不會要了你的性命的。等到皇上六十大壽之後所有的事情都完結了,我就給你解藥……」

咬住嘴唇,知道這次是不答應也不行了。緇衣冷冷一笑,從一邊侍衛手中拿過那枚藥丸,隨即吞了下去。看到他喉節上下滾動,知道他咽了下去,端王爺垂下眼瞼,示意人們離開。

「如此最好……緇衣,你最好記住,不要做出什麼越軌的舉動,要不然你會沒命的,知道么?」

臨出門的瞬間,緇衣回過頭來,目光跳躍,想了想,隨後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這次是被宗禮抓到這裡來的,所以不能很快回去。如果您不放心的話,我就在端王府一直住到皇上壽宴為止。」

點點頭,端王爺算是默許了他的請求。

侍衛們跟在緇衣身後離開,一時間偌大的屋子中只剩下端王爺和宗和二人。

「阿瑪,緇衣他真的可能是德郡王的人么?」

端王爺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宗禮忍不住揚高聲音,無法相信搞了這麼半天居然是這麼一個答案,「那為什麼……」

「宗禮啊,你還年輕,還不知道人心有多險惡。

任何事情都不會是絕對的,只是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而已……當初之所以只是說他是文字獄殘留下來的活口,而不說什麼亂黨之類的,也是處於這個考慮……

按照德郡王那老狐狸的性格,編得太過分了只會讓他起疑心。如果有這麼大個把柄被他抓住,恐怕後果堪憂。可是如果是十幾年前的往事,卻很可能會依照這個把柄編造故事,文字獄變成了勾結亂黨,這頂帽子一扣下來,我就徹底完了。」

「嘿嘿」冷笑著,官場上多年的老交情怎麼可能揣測不到對方的心思。

「所以他才心甘情願地養育了緇衣那麼多年,然後找一個最恰當的機會,用緇衣的手推我們下地獄。

嘿嘿,但是恐怕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養育了十幾年的人,居然會反咬他一口,原本以為只是不痛不癢的傷口,很可能斷送他的性命……」

「原來如此。」宗禮恍然大悟,不過又突然想起一件事,「阿瑪,事情如果真的成功了,你真的會給緇衣解藥么?」

沒有抬頭;端王爺只是緩緩地轉動著手中的鼻煙壺、看著上面反射出來的七彩光芒。

「你說,如果你的狗咬死了人,你還會留著那條狗么?」

淡淡地一語,已經昭示了緇衣的命運。

宗禮「嘿嘿」地笑了起來,知道所有的障礙已經肅清,但是卻想不到這一連串的事情居然有著這麼錯綜複雜的關係,實在是可怕。而自己和瑞瓊的婚事也……

「那我和瑞瓊的婚事……難道也是為了緩和對方的警戒心?」

端王爺沒有回話,只是抬起頭來,看著窗外掛的半天高的殘月,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良久良久,拉上身上的衣服,顯得格外蒼老的聲音低低地下著驅逐令:「夜已經深了,你下去吧—一」

不敢忤逆父親的意思,宗禮小聲地「喳』了一聲,就此退下,只留下未到年紀卻顯得格外蒼老的男人,獨自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孤獨的月色。

事情,已經到了毫無轉圜的餘地。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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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緇衣,如果可以從這裡逃出去,你有什麼心愿?」

搖晃著雙腳,瑞瓊躺在鋪著席子的長廊上,撐起好奇的小腦袋瓜子,看著身邊一身白衣翻看著佛經的男子,問著屬於他的將來。

「你別自日做夢了,如果王爺不放我出去,我這一輩子都出不去!」

冷冷地一笑,美麗的臉孔上卻籠罩著一層哀傷的陰影。纖長的手指撫摸著膝蓋上兔子的白毛,男子的視線停留在外面淅淅瀝瀝的雨幕上,看著濕透在朦朧水氣中格外鮮嫩的綠葉,聽著水珠滾落琉璃瓦的聲音,隨後一串串滴落屋檐,彙集成小小的水窪,裡面青蛙一跳一跳的,活潑可愛。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報仇的話,也許就可以出去了。」帶著點江南水鄉特有的軟軟的腔調,只有在回憶的時候才能凸顯出來,緇衣說出兩個人都知道的事實,雖然不知道要花上多長時間,也不知道那之後我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是我還是如此希望著,趕快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囚禁了我那麼多年的西苑。」

「可是,如果沒有你我會寂寞啊!」噘起嘴巴,瑞瓊對他的話十分不滿,「你就想著你自己,那我呢?「

「瑞瓊啊……」無奈的聲音微微波動著,看向她的眸子朦朧著一層水氣,隱隱的透出一股熟悉的譏笑來,你是笨蛋么,遲早有一天,你會喜歡上別人,然後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所以,我愛怎樣都可以了吧?」

「笨蛋!」

瑞瓊氣憤地一躍而起,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笨得不解風情的傢伙。將墊子扔到他頭上,惹得緇衣一陣尖叫,而兔子也乾脆地轉移陣地,向屋內跑去。叉著腰,凶神惡煞地看著對面的緇衣,瑞瓊吊高了嗓子,簡直無法相信居然有這麼笨這麼討厭的傢伙!

「未來的事情誰知道?!我告訴你,就算你出去你也一定要帶著我!你要去的地方一定稀奇古怪的,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京城呢,我不管!你一定要帶我去!」

有些震驚地看著面前發怒的格格,過了好一會兒,緇衣才回過神來。吐吐舌頭,笑著說自己才不會去什麼稀奇古怪的地方,而真正想去的也只有一個地方而已。閉上眼睛,慢慢說出自己心中深藏許久的願望,只是在夢中才能實現的願望。

——如果可以,我想去江南。

——去娘親曾經住過、浸透了自己小時候所有記憶的江南,看看那邊被雨水浸透的江水,聽聽江南姑娘名聞天下的小調兒,然後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蓋棟茅屋,就此了卻殘生。

那時候緇衣的側面很美。

至今還清楚地記得,被雨水沖刷得格外模糊的琉璃瓦前,娉娉婷婷的柳樹舒展著枝葉,有幾縷垂入了與天色相比稍微明麗一點的藍綠交融的池塘中,春日的慵懶夾雜著特有的潮濕,讓人都變得懶洋洋的。面前的男子蒼白的手指垂下衣襟,雪白的單衣下露出纖細的足踝,天青色的腰帶打著旋兒糾纏在身後披散的烏髮上。比一般女子還要柔和的側面上大大的黑眸望著外面遲來的春雨,別有一種夾雜著悲傷以及痛苦的美麗。

他一向是倔強驕傲的,卻也比任何人都要單薄和脆弱.不該發生在他身上的災難,也是造成他人生悲劇的原因。

被報仇那種瘋狂的執念糾纏著,深入骨髓,直到忘記了自己的感情。

就像自己同樣瘋狂的愛情。

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瑞瓊看著白色的紗簾垂落,然後緩緩閉上,淚水順著眼角湧出,劃破白凈的臉頰,滲入散亂一片的烏髮中。

居然夢見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夢見了十六歲的春天剛遇到的那個脾氣很壞的緇衣,也夢見了都快要忘記的屬於兩個人的夢想。

那時候的緇衣是真實的也是虛假的.是虛假的自己卻盼望它是真實的,但是卻偏偏不能如願。

好悲哀的夢。

不想讓自己這麼難過下去,瑞瓊擦擦眼淚,但是淚還是不停地湧出。

突然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跳上了自己的被子,重重的,很不舒服,隨後一雙紅彤彤的眼睛注視著自己,純潔無辜。

原本那麼脾氣惡劣暴踐的兔子,居然現在跑來安慰自己,瑞瓊笑著,卻忍不住掩面而泣。

想起了當時和他的嬉鬧,想起了煙花夜的驚慌,也想起了那熾熱的愛語。交織著無限愛與恨的盡頭又是什麼?毀滅、痛苦還有無法掩飾的落寞。

「格格……格格……你不要哭了……」

身邊的夜香一邊哭一邊勸著。雖然知道這樣很懦弱,但是瑞瓊就是忍不住淚水流下。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就看到小小的婢女跪在地上,不停地哆嗦著,隨後看到門口佇立著的正是阿瑪高大的身影。

「阿瑪……」

輕輕地叫了一聲,撐起身子.兔子感覺到害怕似的縮進她的懷中,紅彤彤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逐漸走過來的男人,厭惡至及。

「瑞瓊。」重華緩緩地走過來,看著披頭散髮。

形容憔悴的女兒,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說些什麼,「瑞瓊,你和緇衣……」

咬住嘴唇,知道阿瑪想說些什麼,瑞瓊扭過頭去,看著自己蜷縮起來的手指,說不出話來。看到她這副樣子,重華沉默了一會兒,隨後伸手想要撫摸賴在瑞瓊懷中的兔子,卻不料兔子向後拚命縮著,就是不肯讓他碰。

手指在空中猶豫了一下,隨後縮了回去,重華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隔了良久才淡淡地說:「緇衣他一直沒有回來……再過兩天就是皇上的六十大壽了,你也該準備準備出嫁了。」

沒有說話,瑞瓊心中也已經打定了主意。自己所愛的男人背叛了自己,父母又要自己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這樣被別人左右的人生留下來還有什麼意思?自己甚至還為了擺脫這種命運,想要殺人,殺害自己?

值得么?

「阿瑪,你和端王爺是政敵吧?」

沒想到她突然這麼問.重華微微一怔,卻也知道推託不了她,便「嗯」了一聲,宛如一根尖刺,深深地刺入瑞瓊的心中。

「那為什麼……要讓我和宗禮成親?」

瀰漫在屋子中的空氣格外凝重,重華沉默良久,最後淡淡地說著出生為貴族的悲哀。

「瑞瓊。」

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刺耳極了,但是卻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那是皇上的命令,我也不想。」

「……不是為了將我送過去,好放鬆對方的警惕?」

毫不猶豫地接了下面的話.瑞瓊的手指忍不住將兔子抱得更緊。

重華靜靜地看著她,蘊藏著智慧的眼睜看著那個一向任性的女兒,不知道什麼時候成長為如此堅強的女性。也許真的是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多得讓人無法承受,也不得不為之改變。

「……瑞瓊,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不遂人意。」

腳步摩擦地板的聲音響起,原本陽光灑進的房間隨著門的輕輕關上而變得陰暗起來。瑞瓊抱著兔子,將臉孔埋在柔軟的皮毛中。心已經千瘡百孔。

就連阿瑪都把自己當作棋子,一顆不顧死活用完就毀的棋子,好過分……實在是好過分好過份。不能原諒,不管是阿瑪。宗禮,還是讓自己心痛欲裂的緇衣,所有的人都無法原諒,絕不原諒!

「夜香……夜香!」

高聲叫著小丫鬟的名字,不一會兒就看到她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奴婢來遲,請格格恕罪……」

「我有些餓了,有什麼東西可以吃么?」

聽到她這麼一說,小丫鬟破涕為笑,「格格你好幾日沒有吃東西了,我這就給您端去。」

丫鬟轉身而去,過了一會兒,夜香手中盤子上托著的是幾碟小食,依稀是些餑餑蜜餞之類,其中有樣點心,瑞瓊一見之下,眼也澀了起來。青瓷碎花的碟子上幾片炸得青翠的葉子擺得格外好看,捏出來的幾隻兔子模樣的點心栩栩如生,通紅的眼睛彷彿有靈性一樣看著自己,千言萬語盡在其中。

眼眶紅了起來,雖然是滿漢全席中可有可無的小點,只是因為像極了綠陰中的免子,所以才得了個這麼無傷大雅卻又隨便的名字,卻是緇衣最喜歡的東西。

那個人驕傲得很,但是卻老是喜歡下廚做這種點心,一邊吃一邊笑著看自己和兔子打鬧,說不出的愜意。他喜歡吃嫩嫩的青菜,也喜歡吃切成細絲的胡蘿蔔,偏好素食又衣白如雪.確實好像兔子一樣。

想起種種,驚覺自己還是想著他、念著他,一點點的事情都會聯想到他,瑞瓊又氣又惱,但是卻無可奈何。輕輕銜了一個放入口中,本來香甜的點心此刻卻好似又苦又澀。

吃了兩個胃口全無,將托盤推到一邊,看看自己銅鏡中格外憔悴的容顏,忍不住拉過垂落下來的長發,輕輕吩咐著身邊的小丫鬟:「夜香,幫我梳頭。」

溫柔地抬起頭來,給了一向服侍自己無微不至的小丫鬟一個笑容,這才想起以前自己刁鑽任性,沒讓這個小丫鬟少吃苦頭,如此想想覺得歉然。之前自己喜歡的人,個個都陷害自己、背叛自己,而對自己好的人卻視而不見。

夜香不知道她的想法,只是含著眼淚應了一聲,將她扶到梳妝台那邊,拉過綹綹青絲,細細梳理。

「夜香,如果我不是格格,你還願意呆在我身邊嗎?」

「格格,哪怕您不是格格,我也願意留在您身邊,服侍您一輩子。

聽到身後小丫鬟如此信誓旦旦的忠心,瑞瓊淡淡地一笑,心中卻酸楚至及。伸手抱住扭來扭去的兔子,感覺到那種難以忘懷的溫柔,也暗暗打定了主意。如果自己就這麼跑了,那麼在夜必然會受到牽連,既然如此的話……

「夜香,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聽出她話中有異,夜香驚了一驚,顫抖的聲音說不出的害怕,「格格?」

轉過身來.和重華一樣的丹鳳眼中滿是威嚴、瑞瓊將兔子放在膝蓋上,伸手握住了對方的手,只嚇得夜香渾身顫抖,一下子跪倒。

「格格,格格你……」

「不用怕,只是……我以後都不大可能是『格格』了。」微微笑著,心中是無比的解脫,但是也是無比的悲哀。

「格格?」

不解地抬起頭來,看著一瞬間變得如此成熟的女子,夜香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格格想說什麼。

瑞瓊溫柔地笑著,眼睛望向窗外,外面一色碧空如洗,綠樹搖曳,鳥語花香。想要看看一直聽說但是沒有親眼見過的江南,想看看隨風蕩漾的金色麥浪,也想和一個自己愛著、也愛著自己的人相執手,就此白首共老。

入夜,月斜星斗稀。

瑞瓊匆匆拿了一些細軟,避開侍衛耳目,跑到以前經常溜出王府的南邊小門,卻不料跑到那裡的一瞬間——靜立不動。

無數火把瞬間燃起,照亮了半邊的天空,眾多侍衛之前仁立的正是自己的阿瑪。一模一樣的丹鳳眼中既是不忍也是不容抗拒的殘忍,瑞瓊笑了出來,清楚地知道不管自己怎麼逃怎麼走,都逃不開自己的宿命。

「將格格關在自己的屋子裡,一直到皇上的六十大壽為止。」

所有的命運在那一天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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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陰玉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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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八:只恐夜深花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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