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雨如注,風蕭蕭。安然遠遠看著他,駐足不前。我還沒有準備好迎接真實。我還不願意相信他是我的敵人……
原犁雪在書房裡呆了半天,費了很大的毅力才剋制住自己想破壞點什麼的慾望。他也覺得自己今天的表現實在很沒道理,但是想到那個叫古芊離的女生的輕浮舉動就會很不舒服。他一向看不慣這樣的女生,但是最可恨的是,那個簡安然居然連閃避的表示也沒有,就任那個女生粘在身邊,還處處袒護她。
「果然啊!那個混賬還是喜歡女生!難怪上次講了一大通不可以歧視交際花的話,他根本就是喜歡那種人!」原犁雪忽然大聲說。他煩躁地坐回椅子,胡亂划著文件,「刷刷」幾聲全拋到天上。
算了,還是出去散散心比較好。他打開門,萬沒料到吉吉正坐在客廳的地上呆愣愣看著這邊。原犁雪立刻關上門,打電話到阿宗的寢室,可是沒有人接。「那傢伙去哪裡了?」他摔掉話筒,抱頭大叫,「這到底是什麼世道!」
門口響起了很輕很慢的敲門聲,原犁雪強忍怒氣默不作聲,期望吉吉自己走掉。她敲了一會門,就沒了聲音,原犁雪以為她已經走了,剛鬆口氣,又聽到她銀鈴般的笑聲,還有噼里啪啦的不明響聲。
砰--
砰砰--
那小孩在做什麼,該不會把客廳給砸了吧?
原犁雪霍地拉開門,「你要幹什麼--」
老天,眼前是如何奇妙的景象。冰雪剔透的小女孩站在房間中央,雙手舞動間神光隱現,冰棱飛舞在空中,扎入牆壁很深,牆面已經變成冰的顏色,冰棱是最完美的裝飾。
吉吉聽到聲音而轉過頭來,手上正在凝結的冰晶向原犁雪的方向激射。那是好尖銳的冰核。她的臉變了顏色。冰棱就像可怕的利刃,直指原犁雪的心臟!
原犁雪的臉色鐵青,彷彿沒看到飛至的危險,沖吉吉大吼:「你鬧夠沒有。」
他沒可能躲過!連跑都遠落於人后的男生會被殺--然而吉吉的驚呼聲卻被扼殺在喉中。
吉吉來不及閉上眼睛就睜大了,因為原犁雪的動作超過了極速,反而不像是真實的。她看到--
體育神經超差的那個男生--不知從哪裡抽出了一根小棍子,神速劈下。「跺--」那棍子突然暴漲成為一條靈蛇,一條游龍,挾雷霆之勢直擊冰棱,落鞭之處冰棱瞬間成灰,粉末像碎雨點點下落。
原犁雪臉色煞白,眉宇間凝結著黑氣,他冷然逼視吉吉。「不許把看到的事情告訴別人。」
吉吉覺得原犁雪的樣子好陌生,也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害怕。她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哇地大哭起來。
原犁雪沒有理她,正要收起鞭子,卻直覺到屋子裡還有旁人。他掃視周圍,看到安然臉色蒼白地站在門口。
「安然……」
安然的聲音很乾澀,「你借給謝老師那套房子,原本是自己在住?」
「是的。」
「大約一個半月前,你曾經救過從樓上摔下來的中年男人?」
「是的。」
「你是刻意掩藏自己有這樣的身手。」
「安然……」
「你早就出了賞金尋找莫垣,早就知道會有獵人來到南華。」
安然的聲音無可抑制地顫抖起來,「所以會特意帶我出去,讓我『巧合』地遇到莫垣,讓我相信尋人這個任務真的存在,讓我逐漸信任你。」
原犁雪抓住安然的肩膀,「你不要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我只是想要知道高段獵人的資料!」
安然冷笑,「果然如此。」她舉手飛快拂過原犁雪的手。原犁雪只覺手背一陣劇痛,血珠一粒粒滲出。安然冷然道:「帶我去巧遇莫垣的那天傍晚,你把吉吉一個人丟在房間里,去了哪裡?」
原犁雪怔怔看著安然,臉色像死人一樣煞白。「你懷疑是我在林子里襲擊你的。」
「不是嗎!你是兇手!痛恨自己的叔叔的偏執少年,刻意隱藏自己的身手,叔叔的無故死亡,對叔叔死因的語焉不詳,串聯起來等於什麼!」安然大聲說。她退後兩步,低聲道:「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是現今排名第二的賞金獵人,代號冰葉。武器是彈指刀。我的資料都可以告訴你,但是其他人的資料,死也不會說。你有身份有財富,為什麼還要選擇那樣的工作?你這是和莫垣聯手打制陷阱給獵人鑽嗎,和金牌獵人M·Y聯手做這樣的工作嗎?」
「我只是希望以自己的能力和意志選擇想做的事情。我並不認為我和他做的是陷阱!」
安然勉強笑了笑,「我曾經對你說過,每個人都沒資格評判別人選定的人生道路,但是我依然得說,你真的很卑鄙。因為你做這個工作完全與生存無關,你只是為了個人興趣欺騙別人!」
安然轉身離開房間的時候,心如同掉入冰窟般寒冷,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頭,學院里有好多樹,好多牆,可是那天風沙一定好大,不然,安然的眼睛為什麼會覺得乾澀,又為什麼會被風沙迷了眼睛。
街道擁擠而陽光燦爛,安然站在流浪藝人的前面聽他彈吉他。她的臉色平靜如常,無數人走過她的身邊。
※※※
陳九洵提著一份快餐上樓,發現門居然沒有上鎖。嘖,現在記性是越來越不好了,還好安然回學校了,否則鐵定被罵。他推開門,立刻吃了一嚇,安然正站在窗前眺望遠方。
「安然?你又回來啦?」
「明天幫我到南華辦理退學手續,好嗎?」
陳九洵高興地說:「嘿!找到莫垣了?」
安然倦怠地一笑,「這個任務無法完成。」_
「怎麼會?你不是經常說沒有完不成的任務,只有無法完成的人嗎?這個案子真的這麼難?」
「如果根本不存在失蹤的人,你怎麼完成尋人任務?」
陳九洵這才注意到安然的臉色很不對,他小心地說:「……好吧,明天我去幫你辦。哦,那個原犁雪給你打了好多個電話。
安然醞釀了一下情緒,低聲說:「另外要拜託你去告訴古芊離,夜梟找到了,你和她以後工作的時候都要注意,因為今天你們都被他看到了。
「什麼?!是誰?」
「原犁雪。
「哈哈,今天不是四月一號喲。」但安然的臉色絕對不像開玩笑。
「……你怎麼知道的。
「今天他告訴我說,他想要高段獵人的資料,他承認他在做『特殊』的工作,他說他只是想憑自己的能力選擇想做的事情。我們也都目睹過他高超的鞭術。一個半月前,對面樓上掉下去的中年人,是他拉住的。」
「天啊……那傢伙連賞金獵人都敢耍,我明天要去揍他一頓!」
「沒必要。」俯瞰城市夜景,安然的臉龐映在玻璃上,化入都市無邊的燈火中,她的神情雲淡風輕。「早就知道人的壓力大了必須尋找發泄的方式。我選擇了做獵人,他的排遣方式正好是做獵人的對立面而已。『要把周圍的人都當作強者看待』,」她把頭抵在冰冷的玻璃上低聲說:「我自己忘記了獵人準則,怎麼能怪他。」
※※※
次日清晨。
「早--」陳九洵打著哈欠從卧室出來,抱怨著,「你能不能把鬧鐘定得遲一點?」台詞和表情如出一轍,就好像一直沒和安然分開過。
「沒有麵包,今天吃粥。」
九洵嘟嚷著端過碗,「我從來就沒說過喜歡麵包,你每天早晨拿那些死人麵包來,已經要把我吃死了。」
古芊離從另一間房子里出來。「你們都好早。」她凝眸笑問:「好香!小米粥能烘焙出全部底味,安然你真是六藝皆通。可以教我廚藝嗎?」
陳九洵嗤笑,「你不是不下廚房的嗎?」
「哦呵呵呵呵,開什麼玩笑,要想釣到鑽石王老五,沒有拿得出手的菜,怎麼留得住他?」
「現在的女生……真是……」
陳九洵覺得自己真是失策透了,昨天根本就不該通知古芊離關於夜梟的事情,她大驚小怪盤問了半天,就一定要搬家,說是會害怕,還要挾自己和安然一起住到她的另一所房子里去,說是「你們對我的生命負有責任」。我咧!明明早就被夜梟發現真實身份了的!
古芊離舀了一勺粥喝,「嗯!美味!」
陳九洵看著她陶醉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不過她人真的不壞。說實在的,如果今天還留在家裡,肯定會被那個原犁雪打電話打得煩死。古芊離該不會是體諒安然才特意讓他們來這裡的吧,看她大腦缺氧小腦缺什麼的樣子,應該沒這麼聰明。
古芊離把木勺拿過來,「你別用那種色狼的眼光看我,我告訴你你沒希望啦,我要嫁的是成功人士,你根本不入圍!」
「我咧……誰要娶你啊!」
安然打開窗帘,昨晚被古芊離折騰著聊了一夜,早晨已經起得很晚了。雨浙瀝瀝下到現在,地面全部濕了,而且雨勢還有加驟的可能。安然拿了把雨傘去開門:「我有東西忘記拿了,先回去一下。」
「是,一路小心!」古芊離笑著說。
人說春雨貴如油,秋冬的雨就越發下得濫了。不僅雨點密,而且很冷,打在臉上會很痛。安然低著頭往家裡趕,雖然有雨傘,還是被雨打濕了。走到花園區她才鬆了口氣,抬頭看十二棟,一個熟悉的人影卻先於樓房映入眼帘。
他坐在花壇前,很明顯是呆了很長時間,衣服全部濕透了。面色那樣憔悴,脆弱又堅強。
雨如注,風蕭蕭。安然遠遠看著他,駐足不前。我還沒有準備好迎接真實,我還不願意相信他是我的敵人……
他垂著頭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疲憊的臉色和發青的眼圈預示著他的整夜勞頓。他伸手撩開遮住眼眸的短髮,那雙眼睛里裝的神情無可名狀。
安然的雨傘無力地從手中落下,她站在風雨里,淚水和著雨終於落下。
我還沒有能力跨越被愛人欺騙的痛苦,我早已經沒辦法說離開也無所謂,因為不知不覺中愛著……
雨傘落地的聲音很小,然而那一刻犁雪的身子卻猛地顫抖了,他緩緩轉頭,沒有任何游移地望定安然。
安然拾起雨傘,走過去把雨傘遞給犁雪。「你要做什麼?」
犁雪笑了,笑得純真無邪,「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就丟了重要的東西,而我又一定捨不得丟掉,所以我一定要來找。」
安然撐開雨傘遮住原犁雪,「你和我不是一路人。」
「但是你就站在我的面前。你為我撐傘,你站在雨中看著我的痛苦。」原犁雪站起身凝視安然,「伸手可觸,你就在這裡。我真的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那樣生氣,但是,」他把安然的手放到心的位置,「這個地方不會騙人,它是真的。」
安然淺笑,「我一直害怕欺騙你,可是你卻早就在刻意地欺騙我。」
「即使所有的跡象都指證我是個騙子,即使我自己也難以對自己的行為自圓其說!」原犁雪大聲說著,把安然緊緊攬住,讓她的頭靠在胸前,「你聽,心不會騙你,它是因為你在跳動,跳得那麼快!只因為你靠近了這裡!」
很快的心跳。安然生平第一次這樣傾聽別人心跳的聲音,那樣急遽而生機勃勃。犁雪在她的耳邊低聲說:「聽到沒有,它在說,我、愛、你。」
安然有些茫然地抬頭,「心跳的聲音,就是心聲嗎?」
「是的。」犁雪緊緊抱住安然,「不知道是怎麼了。我真的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那麼生氣,真的不知道。一定是有誤會的啊!但是看到你走心就慌了,你不接我的電話,我很想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很想照常做事,但是我的心像火燎燒似的,跳得要蹦出胸腔,我坐也坐不下來,只好半夜駕車來找你。但是你們家那樣厚重的鐵門,無論我怎樣捶打都沒有人理……」
「你在哭嗎?」
「是的,是的!我很沒用,你早就知道我很沒用!軟弱到這種程度!」
安然緩緩抬起臉,吻了吻犁雪的眼睛,她這前所未有的親昵舉動讓犁雪呆住了。他看到安然的臉色滑過一絲赧色,「我這樣做會讓你困擾嗎?」
犁雪抓住安然的雙手,「對我說你相信我了,對我說你原諒我了。」他這樣說著,淚水卻因為安然難得的溫柔而越發流淌,聲音哽咽得連雨聲也無法掩蓋。
安然沒有說話,她的神情里卻首次完整地出現了女性的柔情,她再吻了吻犁雪的眼睛,然後是眼窩。淚水是鹹的,雨水是苦的,她慢慢地吻著這個秋季的雨和所愛男孩的淚。她低聲嘆道:「我的好男孩,我真的沒辦法把你當孩子看待了。我的理智依然不能相信你,然而我的情感卻是在愛你。」
「這是安然的告白嗎?」
安然微笑,她的神情如此美麗而凄涼。「現在要了我吧。」
「安然?」
「一旦證實了你是個殺手,我會把你送進監獄。因為你採用卑鄙的手段贏得獵人的資料,並且完全騙過了我,我的自尊會迫使我永遠排斥你。現在要了我吧,因為至少現在我可以裝作相信你的每一句話,我可以忽視你和我走的是完全相反的道路。」
原犁雪猛地推開安然,「為什麼你就不相信我!我和你走的根本就是一條路!我沒有殺過人!因為你太聰明,因為你心思太靈動,你總是把什麼事情都想得太複雜,你傷了我了!你知道嗎?!」
他踉蹌著轉身試圖離開,安然默默地看著他跌倒再爬起,柔聲說:「現在的你可以對我說沒有殺人,但是你可以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嗎?你曾經在夢遊時拿過刀,你的精神承壓太大,你自己也不能肯定做過什麼。喪失理智的情況下如果痛恨著誰的話,要怎樣做呢?」她知道自己在哭,溫熱的淚水在臉頰上很快變得冰涼,她強迫自己說下去,「你無法提供兇手的名字,也不能確認自己的行為,不是嗎?」
犁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似乎是默認了安然的話。安然走過去把他扶起,這才發現他雙目緊閉,已經昏倒了。
安然慌亂地把他攙起來,「犁雪,犁雪?」
※※※
安然在醫院裡守著原犁雪到晚上,聽醫生說,他這是由於淋了雨,又急火攻心造成的。他力勸安然先回去換掉濕衣服,因為原犁雪大概會昏睡好幾天,像她這樣陪下去,自己會先垮掉。
安然被醫生半強迫地推出病房,望著犁雪寧靜的睡臉無聲地嘆了口氣:至少原犁雪體質非常差,這個是真的,並不是刻意偽裝。而他竟在雨里淋了如此之久……
安然倦然回到古芊離的別居時,已經到了七點,房間里卻沒有人。
「九洵?芊離?」安然打開燈,試著叫他們的名字。沒有迴音,看來是真的不在。桌上留了張紙條:我們去南華幫你辦退學手續。
他們辦退學辦到現在?大概是去玩了。
南華、南華……它給自己留下了怎樣的回憶啊?安然不知道是為什麼,突然很想再去看一眼那裡。
「總得幫南華的理事長請個假。明天可是星期一。」安然疲倦地笑笑,根本就沒有察覺,所有的理由下面,驅使她再去南華的主要原因,是懷念--
因為那裡有原犁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