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道西風。
遠處不見小橋流水,近處亦無炊煙人家,倒是有不少來住馬匹揚起的塵土飛騰於空中。
一陣清脆的兵刃交接之聲從道路附近的密林深處傳出。一個白衣勝雪,十七、八歲,手持長劍的少年正被四個拿著大刀的彪形大漢團團圍住。少年雖然身處下風、神情狼狽,卻仍掩不住一身的絕世風貌。
「我說,秦家小子,」其中一個首領模樣的大漢乜目瞅著少年,涎著臉調笑道,「以前有你老爹在替你撐腰,咱們『長江四俠』才不敢動你。現在嘛……你還是乖乖聽話,讓咱爺們爽上一回,到時候少不了你的好處。哈哈哈哈……」隨即響起一陣猥褻的笑聲。
「呸!」秦心逸怒罵,「憑你們『長江四鬼』也敢自稱『四俠』?!難道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本少爺今天便是死,也絕不會讓你們得逞!」
「喲,」「長江四鬼」中的老二「陰死鬼」冷招風陰陽怪氣地道,「這小子還挺倔!不過,越會反抗的做起來才越有味兒。上次那個號稱『玉面神飛』的姓耿的小子一開始不也說什麼『寧死不屈』,後來還不是在咱哥們的胯下扭腰擺臀地直發浪?就不知道秦大少爺你又如何?」
秦心逸面色寒白,渾身發怵,雞皮疙瘩一顆一顆地往外冒。他用力咬牙才能抵擋住那八道似欲將他剝皮去骨、生吞活吃、充滿淫慾的目光。
「休想!!」隨著一聲清叱,一道劍光匹練飛起。這一劍早已置生死於度外,用的是拚命的打法——「長江四鬼」性喜男色,落在這四人手上會有什麼後果,他心中十分清楚,與其如此,還不如拚死一搏。
當!四鬼中的老三「急色鬼」駱賺揮刀攔下了這一劍,嘻嘻笑道:「秦大少爺,你又何必急著拚命?瞧你一身的細皮嫩肉,若不小心傷著了,咱們可是會心疼的!」
「三哥,」老四「醉鬼」吳中一刀封住了秦心逸的左路,淫笑道,「我看姓秦的小子就快沒力了,這回咱們可要好好嘗嘗武林第一美男子的滋味,不知是否跟以前那些人有所不同?」
「那是當然。」老大「絕鬼」趙勝的兩隻大暴眼死死地盯著少年不放,嘴裡的口水都快淌到下巴上了,「這麼漂亮的貨色,絕對是百分之一百的極品……」
刀光劍影中,勝負漸定。秦心逸的氣力在長久的交戰纏鬥間一點一滴地消耗,看樣子恐怕最多只能再支撐個一柱香的時間,目前的情況已十分危急。
不遠處的枝叢無風自動,忽然閃現出兩道人影。細細看去,一人是個眉目如畫、柔弱無依、纖細苗條的大美女;另一人則是個面帶刀疤、滿臉虯髯、眼神兇惡、虎背熊腰的大漢。見此情形,大漢起身欲往前行,卻被身邊的美女輕輕一扯,勾住了衣帶。
「你打算上哪兒去?」清冽的語聲自美女口中吐出,非常地悅耳動聽,只不過稍稍顯得低沉了些。
「俺、俺去救他。」走在路上都能嚇哭孩童的兇惡大漢在纖細秀麗的女子面前宛如羔羊。
「救他?」美女冷笑,「不是你自己說不想惹這個麻煩,吵著鬧著要我另派人手的嗎?」
「可、可是……這種事……既然碰上了,俺就不能見死不救!」
「好一個『不能見死不救』!」美女笑得愈發陰森,「我看你是『見色起意』吧?」
「大……你……不要冤枉俺!」大漢漲紅了臉,「俺、俺是……」
「哼,」美女冷冷道,「你真的準備去救他?」
「是的。」大漢的眼光頻頻溜向激斗中的五個人身上。
「你放心,他還能再支持個片刻。」美女的神色一下子由陰轉晴,「既然你已經接下了保護他的任務,那就快去吧。」
「什、什麼任務?」大漢瞠目,「俺不過只是救他一次……」
「一次?」美女瞪圓了眼,「你說什麼?!象他這種既無江湖閱歷,武功又爛的大少爺,根本就沒有半點自保的能力。如果你救了他以後又把他拋下不管,任其自生自滅,那倒還不如讓他死在這裡算了。」
「這、這怎麼行?」
「那你就從現在開始好好地看著他!」美女一把揪住大漢的衣襟,仰起頭,眼對眼、鼻對鼻地道,「你給我聽著,他若少了一根汗毛,我就唯你是問!」
「為、為什麼是俺?」大漢兀自做著垂死掙扎,「別、別人不行嗎?」——他實在不想當保姆啊。
「好膽量,還敢問『為什麼』。」美女鬆開手,指了指自己,笑眯眯地道,「你好好看看,究竟是誰害我淪落到這步田地的?」
「是、是俺。」大漢囁嚅著不敢去瞧對方恐怖的眼神,「但、但是俺又不知道……」
「是啊,」美女咬牙切齒地道,「說好了是七天,你竟然一聲不吭地提早一天回來,害我輸了賭注。你說你該當何罪?」
「俺沒有一聲不吭啊,」大漢委屈地道,「俺事先就飛鴿傳書通知了二師兄。」
「什麼?!」美女臉上青筋凸現,「你們兩個很好啊,居然敢聯起手來騙我。怪不得姓林的那小子跟我打賭的時候那麼鎮定,原來是早就收到了你的密報——嘿嘿,讓我變成這副德行,我一定會加倍『報答』你們的。」
「不、不知者不為罪嘛。反正只有短短的十天,」大漢不知死活地道,「而且,大師兄,你這樣穿起來很合適、很好看啊……」
!!!!
火山爆發。只見美人先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然後唇角慢慢向上揚起,劃開了一個大大的彎弧——糟糕!!大漢趕緊捂住自己惹禍的嘴巴,頭頂直冒冷汗,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去。
噹啷!
一聲脆響,兩人轉頭望去,卻原來是秦心逸的長劍已被脫手擊飛,在四周漸漸逼近的獰笑聲中,少年飛快地掏出懷中暗藏的匕首,引頸自刎。這一下電光火石,就連近在咫尺的「長江四鬼」也不禁失聲驚呼——
「啪」的一聲,秦心逸手腕驀地一震,匕首霎時墜落在地,一道身影迅疾掠過。待「長江四鬼」定下心神,面前早已空空如也,地上除了匕首,另有一粒小小的石子在不停地滾動。
「各位好啊。」一個奇怪的女子撥開草叢緩緩地走了出來。之所以說她奇怪,既不是因為她貌美如花的長相,也不是因為那一頭未綰髻插簪、僅在身後系了根紅繩的青絲,而是在於她走路的姿勢。其實,她的走姿相當地漂亮,只不過步伐稍稍大了一些,沒有半分女子裊裊婷婷的感覺,反而帶著一股十足的男子氣——好一個中性的美人!若她換上男裝,必定是一個溫雅雋秀的翩翩美男子。
趙勝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走到近前的人,滿嘴的口水險些又要往下掉,但他畢竟在江湖上打混了多年,心知肚明此時此刻出現的人,定有其詭異之處。
「你……究竟是誰?」
望著眉目含笑、看似柔弱無依的女子,「長江四鬼」心中各自驚疑不定。
美人攤開了左手掌心:「我是來給各位送禮的。」纖瘦骨感的手掌中赫然躺著四顆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暗褐色小石頭。
「原來是你!!」四鬼大驚失色,剛才那粒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小石子,無論角度、速度、力度均拿捏得分毫不差——單憑這一手暗器功夫,足可躋身於武林排行的前十位高手之中,如「長江四鬼」此等二流角色當然萬萬難及其項背。
美人淡淡一笑:「放心吧,我是個很公平的人,一人奉送一粒,絕對合理。」笑語嫣然間,四顆石頭分成四個方向激射而出,直奔四人的太陽穴,出手又狠又准。短短一剎,「長江四鬼」只覺眼前一花,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便已真正下黃泉去做了小鬼。
現場唯一佇立著的人左右望了望,慢條斯理地拍了拍雙手,隨即足尖微微一點,身形翩然而動,在半空中一轉一折,如流星般逸向林外,眨眼不見蹤跡。幽深的林中偶然響起幾聲宛轉的鳥鳴,一陣沁涼的山風飄然掠過,捲起了幾許秋葉,覆蓋在屍體的身上——一切,重歸寂靜。
秦心逸一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漫天的星斗。他迷迷糊糊地撐起身,愣了半晌,忽然面色大變。他慘白著臉往自己身上一瞧——幸好,衣裳仍舊穿得整整齊齊,身體也沒有什麼異狀。放下心后,他長長地舒了口氣,緩緩抬頭,驀然撞入一對炯炯發光、氣勢逼人的眼瞳中。
「誰?!」秦心逸驚跳而起,惶然間還以為自己碰上了常在森林中出沒的——「熊?!」
「噗!咳咳咳……」一個靠著樹榦而坐、正仰起脖子的人登時將滿嘴的烈酒全都噴了出來,當下咳個不停。「咳咳……真沒禮貌。秦大少爺,你看仔細了再說話行不行?」——只要不是對著自己那兩位恐怖的師兄,大漢說起話來倒也十分順暢。
「你……你是什麼人?」秦心逸終於看清楚了眼前的東西是「人」,而不是「熊」,不過,他仍戒慎戒懼地望著對面的凶神惡煞。
「俺是你的救命恩人。」大漢不客氣地道,「若不是俺帶走了你,你早就玩完了。」
「救命恩人?」少年眨了眨清澈似水的眼眸,顯然想起了什麼,一下子紅了臉,急忙抱拳道,「多謝兄台仗義出手,在下感激不盡。」——他一舉手、一抬足均禮數周到,不難看出平素良好的教養。
「唉,」大漢仰首吞下了一大口酒,感嘆道,「你也忒容易相信別人了吧?」
「咦?」
「如果俺是騙你的呢?」
「啊?」
「你難道沒想過俺也有可能是抱著跟『長江四鬼』同樣的目的才別有用心地接近你——到時候你又該怎麼辦?」
「……」秦心逸後退了幾步,再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從頭到腳地觀察了一遍,搖著頭困惑地道,「可是,我看你很好啊,一點兒也不象壞人。」
「……」這回輪到大漢說不出話來,他行走江湖五、六年,每每聽人提及,也總是用「面目可憎、眼神兇狠、性情狂躁、冷酷殘暴」此等詞句,如今這小子居然說什麼「很好」、「不象壞人」——是不是在侮辱他啊?
「在下雖然沒什麼江湖經驗,」秦心逸直言不諱,「但是看人一向很准,絕不會出錯的。」他說得甚有把握。
「真有自信啊,小鬼。」大漢斜目瞅著他,一肚子的不爽。
「別叫我小鬼!」十七歲的敏感年齡,正值長大成人之際,自然最不願意被旁人看小。秦心逸鼓起了腮幫子,嚴正聲明,「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瞧他歪著頭,滿臉不服的樣子,大漢第一次覺得眼前的少年還蠻可愛的。
「好吧,」他聳了聳肩,「你說你看人很准,那你能不能告訴俺,你是怎麼看待你的好朋友羅正的?」
「羅正?」秦心逸蹙眉,「我跟他的交情並不算太好。」
「是嗎?」大漢豎起了一道濃眉,如鷹般的厲眸正正對上少年的眼——這世上除了師父師母以及兩個專愛耍著人玩的師兄之外,還不曾有人敢面對他的這種目光。「武林中傳得沸沸揚揚,說你跟他乃是生死至交。」
「誰跟他是生死至交?」出乎大漢意料,秦心逸並沒有迴避他的眼光,兩隻黑黝黝、清亮亮的大眼睛一霎不霎地迎視著他,僅是在語氣中放上了幾分嘲諷,「白道掌舵『浩然門』門主羅老爺子的公子,區區在下我又豈敢高攀?」
大漢的目中忽地多了層賞識,少了點威嚇,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原來這小子還挺有骨氣,倒不是個趨炎附勢之輩。
「聽你的口氣,並不想與羅正有過多的牽扯。既然如此,七月十三那天你為什麼會受他所邀去了浩然門?」
「那是我爹讓我去的,」秦心逸垂下眼,低聲嘟囔,「又不是我自願的。我爹那幾天心事重重,我壓根就不想去參加什麼無聊的賞花宴——」他倏然停口。奇怪,怎麼說著說著反而愈來愈象是在抱怨?因為家教一向極其嚴格,身為家中唯一的獨子,從小到大,莫說是撒嬌了,連抱怨的機會都被自己的老爹明令禁止,是以秦心逸雖出生於名門,卻無半點普通世家子弟的浮誇與惡習。不過,他到底是錦衣玉食的大少爺,又從未在江湖上歷練過,自然免不了會有些不通世務。只是,今天居然會沖著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大吐怨言,就連他自己也大吃了一驚。
「怎麼了?」大漢望著他,眼含調侃,「小孩子偶爾撒撒嬌也沒什麼,你用不著太在意。」
「你說誰是小孩子?!」秦心逸立刻怒目相向,「你又比我大了幾歲?!」
「俺?」大漢有趣地摸了摸自己滿臉的鬍子,「你倒說說俺有幾歲?」
「瞧你的模樣,」秦心逸以眼角瞥著他,十拿九穩地道,「應該在二十一到二十二之間,最多不會超過二十三歲。」
「!!」大漢當真被唬了一跳,怪不得這小子對自己的眼力如此有自信,原來的確不是在吹牛。他不由大加讚賞,「有趣。看來俺不用再後悔救錯人了!哈哈哈……江湖上那些以為俺已經年屆不惑的人都應該跟來你學兩手。」
「喂,」秦心逸偏過頭瞅著他,「說了半天,你究竟是誰?」
「武笑天。」
「『長空三擊』武笑天?!」
「是。俺正是絕心谷的副谷主之一。」
「原來……」秦心逸睜圓了眼,飛快地從靴子里摸出一柄匕首,直直指向依然一派鎮靜的大漢,「沒想到絕心谷果真找上了我,你……」
「小鬼,別那麼衝動。」武笑天穩穩道,「你不是對自己的眼光很有信心嗎?難道你寧願相信江湖的流言,也不信自己的眼睛?」
「說過了別叫我小鬼!!」秦心逸大吼,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金口玉言』劉老爺子的話怎可與江湖流言相提並論?」
「他若真是『金口玉言』,又怎會信口雌黃?」
「你胡說!」
「你若不信,俺也沒有辦法。」
「你是來殺我的吧?」秦心逸咬著牙,握著匕首的手略微發顫。
「俺才沒那閑功夫。」武笑天懶洋洋地道,「俺是奉了俺大師兄——也就是俺們絕心穀穀主的命令前來保護你的。」
「保護我?」秦心逸嗤之以鼻,「雷玉有那麼好心?」
「小鬼,動動你的腦子行不行?」武笑天眯著眼道,「俺如果要殺你的話又何必費力救你?俺才不會幹那種『脫了褲子放屁』的事。」
「……」秦心逸思考良久,終於慢慢將匕首收回靴內,在距離武笑天十步之遙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喂。」
「幹嘛?」
「我家真的不是……」
「當然。絕心谷跟引月派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沒事兒到人家家裡去殺人放火——你以為俺們都吃飽了撐著?」
「……你說的全是真的?」
「信不信由你。」
「……如果不是絕心谷……那真正的兇手又是誰?」
「你放心,俺師兄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的。到時候俺要第一個上前去砍那個栽贓陷害的王八羔子十七、八刀,把他變成王八肉餅,讓他再也翻不了身!」
「那個……」
「還有什麼事?」
「你說話太粗魯了。」
「……」
寂靜。
久久,久久。
「臭小子!你太囂張了!!」
山谷間猛然響起了一聲巨熊的怒吼,驚起了兩三隻黑鴉,聒噪之聲不絕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