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年的天候有些反常,入秋了,卻一連幾個密雲不雨的日子,一股不祥的郁沉,悶熱得教人發慌。
然而一大早,閔家小姐真真便忙不迭打發媽子丫頭,在後埕上腌漬菜蔬,有樹子、菜心、糜瓜幾色,先以鹽揉之,曬一天,再用石頭壓出苦汁。
她差人捧來小口大腹的紅陶土罐,腌菜置入罐里,-一封口。如此不數日,就能食用了。
天熱,真真穿秋香色綾綢的裙衫,鑲織錦帶的袖口卷了起來,露出著了玉鐲子的一雙皓腕。膩發如雲,梳一個盤蛇髻,額前一排絞剪眉,因為出了香汗,微有些濕了,稀落在眉上,反更有幾分的嬌致。
忙完一段落,她這才抽出腋下水紅的絹子來拭臉。她一張臉生得十分纖楚,就是下頷過於細巧,顯得有點單薄相,但是眉眸娟麗,一管清瘦的秀鼻,朱唇小如苞瓣,一如她的母親,都是罕有的美人。
一旁,六旬的老媽子一壁?著腰,瞟真真一眼,嘴裡裹嘀嘀咕咕道:「也沒見過哪家官府小姐,沒事來操勞這些粗活兒。」
這老媽子姓羅,原是當年閔夫人的陪嫁,天生亢直,仗著自己在閔府有點來歷年資,很敢提著嗓子對主子說話。
真真素來與羅嬤嬤相親,不以為意,只含笑道:「還是特為爹腌制的,昨天伺候他用午膳,他忽然提到這個……」
爹自病後,始終飲食無味,昨天忽忽提起腌菜來,辭色間似乎很是渴念,真真一片孝心,隔日便領了下人,親手來腌制。
真真或算不上特別能幹,一些家務親自操持,大半是因為家道清簡,府中婢僕不多,又乏得力的親眷之故。
「說起?那個爹爹呀……」羅嬤嬤換換一副口氣,唏噓搖頭。「人家做官大魚大肉,他吃腌菜!他挺得住一身傲骨頭,可害苦了我家小姐。」說著,抬了藍布衫的寬大袖子拭起老淚來,不免有責怪之意。
羅嬤嬤常年為她家小姐抱屈──閔夫人是出身大家的中原才媛,色藝雙絕,為了愛才,下嫁當年的新科進士閔正。閔正有滿腹才情,為人又是溫存風雅,夫妻鶼鰈情深的,花間月下,詩詞唱和,委實是羨煞天下俗人的神仙眷侶。
單單可惜一點,閔正一向自負情操,不屑逢迎,雖然為官,依舊是兩袖清風,生活上自然委屈了嬌貴的閔夫人。
閔夫人嫁為才子婦,也就有這份心理準備,不惜摘下珠翠,褪去綾羅綢緞,甚至於親主中饋,操作家事,哪復有豪門閨閣的身段氣派?這也就是羅嬤嬤老為小姐叫屈的緣故了。
閔正仕途不利,倒沒有影響夫妻感情,就在他初任彰化知縣那一年,閔夫人竟又有了喜信,越年,在女兒真真之後,終給閔家添了一嗣。
喜慶的氣氛猶在,閔正為了一件公幹,渡海跑了一趟廈門,四個月後,歸心似箭興匆匆的回來,哪知到了落花滿庭的家門,只見明鏡蒙塵,香閨寂寂──愛妻已在月前一場急病里,撒手人寰了。
自那時起,閔正臉上便難再出現笑意。
真真想起慈母,又見羅嬤嬤哭泣,不禁心裡一陣酸楚,口裡道:「羅嬤嬤,?別哭呀。」
自已卻落下淚來,拭汗的手絹子反來拭淚了。
「什麼事傷心哭泣,真妹妹?」
忽然聽得一聲沉厚的問話,真真抬起頭──一名青年男子跨過花園那道月門而來,一身天青色勁裝,看得出來風塵僕僕,卻依然不失一股俊逸出眾的丰神。
真真那含淚的臉兒乍然而開,驚喜道:「俊秀哥哥,你回來了!」
宋俊秀他是從後園子的角門進來的,把馬鞭、坐騎交給小廝,也不換裝了,穿過花園取捷徑,一心急著要先面見恩師──當然,也為了見真真。
或許,見真真之情,要來得更急切吧。他為近來自己的心態感覺到奇怪,他彷拂是越來越熬不得埋在胸臆間的那股相思,那股情意離開「霞外居」不過五、六日的光景。奉恩師命,先返回彰化營駐地,見過徐參將,再趕赴鹿港拜謁理番同知劉大人,報告水沙連番亂一事,主要是向他們徵詢處置之道,做一個決定。如此日夜奔波,公務繁榮,然而心中念念不忘的,還是真真。
凌秀的年紀長真真三歲有餘,他總懷念少時從閔正讀書,與真真那一段青梅竹馬的時光。
從戎之後,不是征伐,就是轉駐在外,兩人相見的時機自然就難得了,況且,縱然他得空回閔府向恩師請安,真真已是待字的閨女,他也不便屢屢見她,如往常那般。
這一回,還是為著閔正因病移居到水沙連來療養,凌秀帶兵隨行做護衛,這才又有了與真真相處的機會。
相處近一個月,伊人天天入眼來,一顰一笑,都把他多年來對真真種下的層層情愫,挑撥得是波濤洶湧,難以自持。
偏偏凌秀是個行規步矩,嚴守分際的人,平日行止不肯有半點冒失,何況是對真真,又怎願有一丁點兒的唐突?因此只能在自己胸中鎖住一段柔,沒法子向佳人傾吐,苦苦壓抑,總像是折磨。
真真對於凌秀,似乎就沒有這種複雜深沉的心思,見著他,只是欣喜,淺淺帶上了笑,臉上卻還有淚痕,眼眉楚楚,使得凌秀看了又憐又愛,內心的那份情意不自禁顯露出來。
快步定到真真跟前,下人退去了,他柔聲低問:「怎麼了?什麼事委屈了妹妹?還是什麼人欺負了妹妹?」
「沒有什麼。」真真抿去余淚,這時候感到有些赧然。不過一時勾動思母的情緒,見嬤嬤哭了,自己也跟著哭,想想,還真孩子氣。
凌秀卻不信,見她眼圈兒泛著紅暈,一片對她呵護之心,要問到底。「一定有事,告訴我。」
他越這麼追究,真真越覺得羞赧,別過身去,一味否認,「真的沒有什麼。」
她堅持不說,在凌秀,卻感到失望了,他總願意自己是真真能夠託付心事的人。
踅到真真跟前,他起先沒說話,只是注視她。真真垂頭立著也沒動,一陣風來,拂動她的裙端,裙上綉有金線的蘭芝和蝴蝶,飄到了凌秀布著泥塵的靴面上,她身上一縷如蘭如麝的香味。也飄到了凌秀鼻端──凌秀心頭一盪,再也按抑不住,雖壓著嗓音,話卻說得極其迫功,「真妹妹,?知道?是可以信得過我的,我倆也算從小一塊兄長大,這幾年雖少相見,但我的心總是……總是記掛著妹妹,妹妹但凡有事,凌秀沒有不效犬馬的道理,甚至於,甚至於凌秀可以為妹妹出生入死──」
見凌秀說話突然嚴重起來,真真不能不動容,也不能不臉紅,急抬頭攔阻他,「凌秀哥哥。好端端怎麼說到死上頭去了──」
凌秀卻突然失了神,緊盯著她,口中喃喃,「真妹妹,我──」他心中有話,吐露不出,俊臉上雙顴燒得紅紅,神情卻是一片的迷鳛u鰲
如此之狀,卻把真真嚇著了,看著他,退後一步,憂急地問:「凌秀哥哥,你是怎麼了?莫不是這趟路風塵勞累,還是事有不順?」
凌秀一下如大夢初醒,也發現自己失了態,十分不安,連忙說:「沒有,我沒有事,路上一切順利,平番之議有結果,我還得去向恩師秉告。」
真真輕輕一吁,望了望天色。「爹歇中覺也該起來了,你先過去,我馬上給他送午點去。」
凌秀點點頭,臉色恢復平靜,卻還似有一絲迷惘,幽幽望真真一眼,掉過身,走迴廊去了。
看著那道修俊的身影,消失在廊彎的幾竽綠竹之後,真真這才迴轉過來,上階進了廚房。
爐上一鍋冰糖百合銀耳早燉得爛熟了,真真取下白底籃彩的深碗,盛了兩份,加蓋配上湯匙,待要喚大丫頭阿□,背後忽然有人咕卿道:「那個人,姑娘可要留點神……」
真真吃了一驚,回頭見是羅嬤嬤。人佝在角落暗處,嘎著聲說了這麼一句話,沒來沒由的,只教人聽了心頭一陣發涼。
真真顫聲問:「羅嬤嬤,?說什麼?」
羅嬤嬤卻不吭氣了,一雙老花的眼睛只管眇眇眺著迴廊。
凌秀去的方向。
不久,真真領著大丫頭阿采,送點心到了「汲文齋」。
汲文齋原是座書軒,寧靜清幽,也設了寢卧的地方,閔正在此起居,可養病,可讀書,必要時見客也方便。
真真打起帘子,恰好見到父親擁衾而起,她喊了聲「爹」,忙趕過去,扶持爹起床、披衣,問他可好。
閔正露出微弱的一笑,拍拍女兒手背,並沒有答話。
他今年四十初度,相貌清雋,身體一向偏於文弱,半年前無由的病倒下來,也延請過好幾位大夫診視,看不出所以然,吃了些方子,都沒有些效應。
這當中有位老醫師曾經表示,閔正有積鬱的脈象。真真不免想到,母親故后這四年,父親始終是落落寡歡,眉頭少有開展的時候──如今這病,只怕一半還是心病呢。
因此,當彰化仕紳提到水沙連有一口泉,治百病有其效,真真便力勸父親到這裡來療養,暫離開失去女主人的故宅,或能稍稍轉移傷逝緬懷的心情。
水沙連一地,果然是個山回水抱,土厚泉甘的好地方,景緻尤其清麗幽絕,唯一要顧慮的是,距番界近了。這一陣子,內川番不時出來為亂,閔正攜家帶眷到這裡養病,勢不能不提防。
正因為彰化營的劉參將是閔正的舊交,而把總宋凌秀又曾經是閔正的學生,有這二層關係,劉參將特命宋凌秀調了一干兵丁,浩浩蕩蕩護送閔知縣一家來到水沙連,駐守在此。
不料未久,便爆發了番亂。
此時,真真把父親扶上前廳一張檀雕太師椅,左右瞧了一下,空蕩蕩別無他人,她詫異道:「怎麼凌秀哥哥沒有過來?」
閔正那蒼黑的眉抬了抬,沙聲問:「凌秀回來了?」
「是,」真真答道。「已經進園子了,方才還在後埕和我說了幾句話兒,他說要過來見爹的。」
「那怎麼沒有來?我在等他回稟消息呢。」閔正疑問著。
真真同樣感到不解,不知凌秀為何耽誤,他行事是絕不怠慢的,尤其對老師,更是出入必告,何況是遠行歸來。
她想到方才在後埕上,凌秀的言行舉措與平日人不相同,說的那一番話,以前從來沒有過,那眼神,那語氣……他,是在向她示愛嗎?真真又覺得腮邊兒熱烘烘的了,心裡頭卻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她是喜歡他的,把他當哥哥,當自家人,如果說到別的上頭去,那她不知道怎麼想,她沒想過……真真自在心頭思來想去的,一樁心事,不便向爹提起。於是改口道:「給爹燉了銀耳湯一句話未完,廳外傳來朗然一聲:「恩師。」岸岸踏進門檻來的,不正是凌秀本人?他已換了裝束,滌去滿面風霜。想必是臨時起的意,決定先回房卸下行裝,略事梳洗,回頭再來拜見老師。
此時,他穿一襲長袍,加了件寶藍滾緞邊馬褂,玉樹臨風,人如其名,一脈的秀逸,哪裡有半點武夫的模樣?分明是清清朗朗的一介書生!事實上,凌秀原是文生,從小天資總額,曾考入縣學念書,詩書時文,很下過功夫。十八歲因為家變,轉入武行,參加征戰上,在他是不得已的一件事,他卻很投入;現任彰化營把總的位置,已經斐然立了好些功績。
雖然如此,凌秀畢竟胸次不凡,一邊供職,平日還是不忘抽空讀書,博覽群經,總懷有大志。他的長官就曾經當人稱他,「上馬能射,下馬能文,既可勇進,又擅深謀;將來能夠步青雲之路,有一番作為的,除了他沒有別人!」
閔正有這樣一位允文允武的門生,自然得意,總只有在見到他,才露出生活里少見的一絲笑容。
現下,凌秀長步來到恩師面前,深深一拜。
閔正忙將他揖起,開口便慰勉,「凌秀,這趟路辛勞你了。」
「恩師,這本就是凌秀的職責所在,何辛勞之有?」
閔正要他入座,他倒先轉向真真,喚了聲「真妹妹」,深深看她一眼。
真真臉又熱了,覺得他那眼神別有-種蘊涵,一種意味,待把頭重抬起,凌秀已經掉過身去,落了座,神平氣定,毫L畏樣。
這麼一來,真真不免認為是自己多心,趕忙定定神,正要關照阿釆為兩位爺兒奉上銀耳湯,好讓他們邊吃邊談,回頭卻見阿釆立在一旁,手捧著漆金邊的托盤,一雙媚長的眼睛一半兒垂一半兒睇──盡盯著凌秀不放。
這阿采並不是閔家帶來的仆婢,而是「霞外居」這座邸園的舊人,二十了,還未配人,生得頗有些風情,平時未見她有什麼賣弄,這會發現她勾著眼稍兒瞄凌秀,真真只覺得奇怪。
凌秀卻不覺得奇怪。阿釆注意他,他早知道,一向只裝做不知。阿采將一盂銀耳湯擺到他的几上,胳臂彎撞了他一下,他依然端末不變。
真真領著丫頭退去了,她身上那縷蘭麝般的芬芳,彷佛仍在凌秀的鼻端上飄忽未去,然而他不許自己再分心,他與恩師還有正事要談。
果然閔正很快問話了,問的是此行的結果。
凌秀開門見山道:「徐參將和劉大人都表示,對付凶番,不宜姑息。」
這個答覆,顯然是在閔正的意料之中,故而他點了個頭,卻陷入沉思里。
原來,對於此次水沙連番亂,閔正一直抱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態度,不願大張旗鼓的入山討剿,因為事情的開端,也不過就是漢番交易的一個衝突罷了。
起因是,在地有個富賈詹福九,專與番人互市,以鹽、布交換番人的皮貨;又曾入山開墾,佔有大片番地,地方上還有點勢力。
半個月前,內山的哮天社番攜了一批熊皮,下山找福九交易,卻因為條件談不攏,番人悻幸離去,忙亂中,錯把屬於福九的幾捆鹿皮也一起帶走了。
「我派人去追,不過想索回我的鹿皮,」詹福九在向閔正投訴時,這麼說道:「哪知哮天番凶蠻不通道理,不得已只好動武。」
動武之下,不但拿回鹿皮,連帶把番人的熊皮也一併奪了來,佔為己有,而這一部分,福九隱而不說,只道:「那哮天番受傷回到部落,心有不甘,竟糾結族人,下山夜襲我宅,傷了人丁,還搶了錢貨,揚長而去。」
詹福九原不是個好惹的人物,立刻聚集壯勇數十人,各配有刀槍利器,入山追擊,將一干番人全數格殺。
余番驚怖,逃竄至深川,不敢再出。
事情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福九卻來面求閔正討番,理由是──趁勝追擊,肅清餘孽,對於水沙連一帶的民心,也有安定的作用。
閔正卻認為,這場事件里,哮天番並沒有太過分的舉動,福九也已經將一干鬧事的禍首格殺,算是示了懲戒,沒有必要再興事舋。
但是福九畢竟是地方上得力的人士,遊說鄉里,把一件桿格渲染成了番亂,而使得民心沸騰,討番的呼聲四起,都要求閔正做主。」
閔正為官一向愛民,在這種情形下,只好將此事重新加以考慮。討番不能不有兵助,因而派凌秀去徵詢營參將和同知大人的意思,如今,得到的答覆都是願意襄助。
沉思了半晌,閔正心中依舊掙扎──大興兵戎,實在不是好事,何況,哮天社番說來亦不算大過……閔正感到如此為難,少不得要與得意門生做最後的商榷,他問:「凌秀,討番之議,你是否也贊成?」
凌秀的一張俊臉,突然一變而為冷肅。「內山番性,一向兇悍,得剿之便剿之,斬草除根,以絕後患。」他連說話的口吻都變得斬絕而冷硬。
這也難怪,凌秀自己就是凶番手下的犧牲品。
宋父本是彰化地主,家道殷實,地與番界,對番人十分地友好。不料,一年番亂,鄉民盡被屠害,連凌秀的父母都不能倖免,雙雙受擊而慘死。
那一年,凌秀才十五歲,抱著父母的屍身,慟哭到昏死過去,躺了三天三夜,眾人都以為他小命不保了──誰知他又吐了一口氣,悠悠轉醒過來,發誓要為父母報仇。
這便是當初凌秀棄文從武的關鍵。
閔正將凌秀接回家中,著實照料了他好一陣子,後來凌秀跪辭老師的挽留,堅決投入行伍。
他自小習騎射,懷有武藝,由於復仇心切,在平番的戰役里,表現得格外驍勇,第一戰就立了功,北路營里人人稱他是「小壯士」──從此,他成了討番的第一猛將。
聽了凌秀斬釘截鐵的回答,閔正嘆一口氣,討伐哮天番既已成了大家的共識,他也不能不做出決定了。
當下他吩咐,「凌秀,明日你且邀集地方代表,前來共商討番大計。」
凌秀雙眼立刻出現灼灼的鋒芒。「是!」他從命,且言:「如果決定用兵,則事不宜遲,否則恐番社相互聯結,勢力坐大。」
「不錯。」閔正也同意。
「討番需要調集官兵,也得召募鄉勇,力量夠,可一舉破敵。」
師生兩人略談了一下軍事。在閔正敦促下,凌秀把一盂銀耳湯吃了。他唯恐勞累閔正,不敢久留,不久便告退,出了汲文齋。
這時候,近黃昏了,總算從山那頭拂來一絲習習的涼風,稍解些燠氣。
他過廡廊,來到前進花木扶疏的庭埕,這裡是「霞外居」最寬敞怡人的部位。
說起來,「霞外居」這座三進的園邸,規模並不大,建道也沒有別緻之處,不過坐落的環境,依山傍水,的確可稱得上幽麗。這本是水沙連一名鄉紳的舊園子,聽說閔正要來養病,特為出借給他,並且留了幾名仆工婢子,供閔家使喚,如此周到,閔家十分感激,即使屋舍有些什麼不全之處,也不挑揀。
埕上,設有石板疊起的花架,石榴、海棠開得正盛,不免落花紛紛,凌秀一行過,落花便成了他的靴下泥。
「秀哥哥!」花間響起一聲呼喊,隨即一道小影子撲到了他腳下。
凌秀笑著,把一個約莫三、四歲,穿著青衫紅褲的娃兒抱了起來。「小棗子,最近乖不乖?有沒有動不動哭得青青慘慘,變成一顆棗子呀?」
這便是真真的幼弟,小棗子,有這綽號的由來。小棗子出生不久喪了母親,生性十分驚怯,常常啼哭,身子也嬌弱,看來比實齡要瘦小,小臉沒有巴掌大,卻生得眉清目秀,十分討人惜愛。
聽得凌秀對他調侃,小棗子嘟起嘴來否認。「我、我都沒、沒有哭,我、我很、很乖,」
他一急,說話便口吃,逗人得很。「我和玉姑姑在看金魚。」
他回身朝半月池那頭一指,凌秀眺望過去──半月池前,一名身形瘦纖的婦人,慢慢立了起來。
她穿著紗綾上衫,系百褶裙,一身暗藍,髮髻上只一支白玉簪,人顯得相當素美,卻有一張幽怨酸白的臉──因為三十歲不到,已做了十年寡婦,空閨里只有過不完的霜冷日子。
閔正的妹子,閔玉,早年配的是粵族名流,出嫁時也是風風光光的。誰知道大喜之日,還未送入洞房,新姑爺卻在酒席上飲過一杯黃梁,竟就無故暴斃了。
姑翁哭天搶地,怨來怪去,所有罪咎還是歸結到剛過門的新娘子身上,一口咬定是閔玉命里犯了白虎,活活剋死了姑爺。
可憐閔玉的遭遇,實在是古今少有的慘事。在夫家苦苦熬了二年,不知受盡公婆多少的謾罵和苛待,甚至屢屢被迫跪在亡夫的牌位之前,自懺是不祥之身,幾度想要尋死,都不得解。
消息傳到閔正耳朵里,他大為氣憤,道:「可以居孀,可以守身,不能非人矣。」
意思是,要人守寡,要人不貳嫁,那還能說,但是不能要人過著沒有人道的日子。於是,起了一乘轎子,親自去把妹子領了回門。
閔玉回來后,上門說親的也還有,可是那二年在亡夫家中的毒太深,始終自認不祥,早把姻緣之念給斷絕了,從此只是心如死灰的度日而已。
後來閔正喪了妻,真真到底年紀尚輕,替代不了母職,做姑姑的強打起精神,把娃兒抱過來照顧──她諸事不管,就專只拉拔這個沒娘的孩子。
一個命蹇的女人,一個沒娘的娃兒,兩人雖是姑甥,卻是情同母子……此時,凌秀抱著小棗子,走向半月池。
池中,搖著螢紅尾巴的大金魚,穿過睡蓮枝葉相追逐,好不親熱;而靜立在水畔的女人,只有髮釵上一條細細的銀墜子,在風裡伶伶仃仃的飄搖著。
凌秀恭謹地呼了聲「玉姑姑」,跟的是真真和小棗子的叫法。
「凌秀,」閔玉微弱一笑。「還不曉得你回來了呢。」
「也才剛到。」他簡單道。
閔玉見著小棗子腳上一雙綉老虎紋的鞋子,直蹭在凌秀的袍子上,凌秀不在乎,她卻過意不去,伸臂說道:「小棗子,你要把你秀哥哥的袍掛蹭髒了,姑姑來抱。」
小棗子此時卻要膩凌秀,嚷了聲「不要」,把凌秀的頸子一勾,用力扭過身去──忽然聽到嗤拉一聲,裂帛的音響,不及細看,卻見梨花樹叢後方,裊裊走出個人兒,眉目如繪,笑道:「小棗子,看你,把凌秀哥哥的衣服都扯裂了。」
是真真。凌秀不知道他的衣服哪裡裂了,他眼裡就只有真真。
閔玉叫聲「哎呀,」趁勢把小棗子從凌秀手裡抱過去,故意唬他,「闖禍了,秀哥哥要打。」
凌秀忙道;「沒有關係,」說著,從懷裡掏出一隻竹編的小人偶,上頭系著紅綠絲線,是在鹿港街頭買的。「給小棗子玩耍。」
小棗子接過玩具,喜得眉開眼笑的,姑姑催他道謝,他張口便說:「謝、謝、謝、謝……」
一高興,也口吃,一路謝下去,逗得大家都笑了。
閔玉喚了媽子,要給小棗子洗澡,姑甥倆進屋去了。庭埕上只留下真真和凌秀。
真真悄悄移近些,提起凌秀的袖口,看了一下。凌秀自己這才瞧見,掛子邊裂了一道兩寸長的縫兒。
「到屋裡來,給你縫兩針吧,凌秀哥哥。」
她的口氣,她的意態,如許地溫婉,唇際微微,有一抹淺笑,又彷佛含著那麼一點羞意。
凌秀只覺得胸口一陣暖流,一陣蜜意,一時說不出話,訥訥點頭,隨她上了走廊,掀帘子進屋。
真真徑入內間,捧出一隻螺鈿紅木盒子,裡頭有針線。屋裡暗了,她先將一座雕著花葉的銀燈台點亮,移到桌上,拉過一條方凳,便就著燈光,密密縫起凌秀那件藍馬褂來。
凌秀負手立在門邊看著她,她人沐在柔紅的光下,垂首斂眸,一針一線悉心的穿梭縫補,宛然似個新嫁的娘子,溫柔,嫻靜,美麗……如果她是他的妻子……她十七,他二一,都是嫁娶的年紀了。
這一想,心波涌動,頓時盪起滿懷的綺思,沒有辦法壓抑自己。真真將裂口縫妥了,細細銀牙,噬斷了線,起身把馬褂遞還給凌秀。
「行了,凌秀哥哥。」
凌秀伸出手──不是去接馬褂,是扣住真真的纖腕,將她一拉。
真真跌入凌秀懷中,她輕輕的驚喘,而他重重的呼吸。廳上銀燈紅光,他想像那是洞房的紅燭,燭色把真真的嬌靨映紅了,她羞不自勝,她是他新娶的嬌娘,他要把一腔翻江倒海的情意。全數向她吐訴……凌秀感覺到眼前迷離,朦朧中所見,真真那秀致的眉眸近在咫尺,她的雙唇微啟,像綠枝梢上顫顫的瓔苞,色潤而紅……他向那唇苞吻去──「凌秀哥哥!」
真真的一聲驚呼,使得凌秀為之一震,驀地轉醒過來,忙將她放開。
兩人僵對,真真臉紅,他的臉更紅,像灌了烈酒那樣的燒著。
他猛咽著,不管要做什麼,都覺得困難,簡直無法排解眼前的窘境,好容易擠出一句,「真妹妹,我──」卻又沒了下文。千言萬語,不知道怎麼說出。
他突然把馬褂使勁一抄,旋身跨出門檻,一霎走得無影無蹤。
他走時帶起的一陣風,把銀燈上那簇小小的焰兒拂滅了,使得真真陷入幽黑里,和那片黑一般的不知所措。
這天晚上,凌秀在廂房獨對孤燈,從初更悶坐到三更天,依舊忽忽如狂,心情沒辦法平復。
他懊惱自己造次,失去平日的自製,但是情烙如火,燒得他痛苦輾轉,不得安寧。他能夠把持多久,實在沒法子預測,他怕自己終會爆發開來,卻又渴望索性爆發開來。
挑明了,表明了,他愛真真,讓她知道,讓她表態,他也好明白她的心意。
她的心意……真真對他,對他究竟可有那麼一點心思在?平日相待,她的確是溫巧可人,每每一聲「凌秀哥哥,便教他心酥骨軟,不能自己。她為他縫衣,為他奉茶,一舉一動,一個好意,都足見有情,但是──那種情,是他要的那一種嗎?她的心,可是在他的身上?他沒有辦法揣摩,沒有半點把握,患得患失,心亂如麻。
萬一,真真一片冰心,對他竟是不為所動?又萬一,萬一恩師心目中另有人選,竟將她許了別人──想到這裡,不禁霍然大驚,猛地站起來,鏗鏘一響,桌上一盞銅雕油燈,整個教他給撞翻在地上。他立在那兒,正喘息著,門上卻起了一陣剝啄聲──有人叩著門。
凌秀感到驚疑──他帶來的營兵睡在後園子東側的倉庫,他這間廂房,獨立在三進之外,地點幽僻,也不是兵丁巡夜會經過的路線,這夜深人靜的時節,有誰會來敲他的門?「什麼人?」他沙著聲問。
門外呢噥答了一聲,聽不清楚。
也不點燈,摸黑踉踉蹌蹌過去開門,只見幽微的月下,立了條曼麗的黑影兒,一道胭脂香味竄入鼻腔──凌秀的心狂震起來,那股子驚喜,像作夢一樣。
是真真!話都不及說,也不必說,凌秀一伸臂便把她拉進門,熱灼灼的嘴唇壓上那張粉臉,他吻得她如饑似渴,非但她沒法子透氣,他自己也透不了氣。
她嚶嚀著發出嬌聲,身子在他懷裡蠕動,一副嬌軀,惹得人發狂。
凌秀原是個最壓抑的人,刻意地守分寸,絕少有失去理智的時候。偏偏世上最難壓抑,壓抑起來也最苦的,就數是情濤苦海了,一得宣洩,那宣洩的力量,只怕什麼理智都攔不住。
凌秀此際,正是如此。而他所受的,已不單單是一個晚上的折騰,而是千百個日夜所堆壘起來的刻骨煎熬!他重重吮她的嘴兒,呻吟道:「妹妹,你讓凌秀給想煞了。」
她沒作聲,卻把他的胳膀一挽,將人引到床榻,恍惚里,凌秀只覺得她的舉動有一種異常的嬌嬈。
他的手摸著她的衣襟,隱隱有感那是粗糙的布衣,不是細料子,而卷螺布扣子,一半早已解開了。
凌秀的腦中沒有辦法再做任何的思考,朝思暮想的女子,此刻就投身在他懷裡,他不能,也無能再克制自己──或許他的問題,一向就在於過度的剋制。
於是他變得張狂了,手一扯,便把那半解的衣衫扯開來-內頭無一物,只有一件小得撩人的銹花肚兜,遮不住豐盈的胸脯。
凌秀把他一張火燙的臉龐往那片酥胸埋去,隔著纖薄的肚兜一口咬下……那女子睨叫:「大爺……」
這是她頭一回發聲,低啞成熟的嗓子,是凌秀聽過,卻不是他熟悉的語音。
他一驚,陡然揚起頭。
月色斜入鏤空的窗格,他看到橫陳在眼前的女子的臉,鬢髮已經散亂,一雙媚眼兒,半合半睇對著他,人正輕喘著……這哪裡是他魂牽夢縈的可人兒真真?這是白日里總對他明來暗去送著秋波的大丫頭,阿采!腦門上著實像挨了一棍,他猛把阿采推開,掙扎而起。
「怎麼是你」他先是啞著問,然後忍不住嘶吼,「我要的女人不是你」
阿采見凌秀忽然大變,揪住他的手,不讓他去。「大爺為什麼不要阿采?阿采總算也有幾分姿色──大爺那些班兵,個個都垂涎阿采!」她帶上哭聲訴道。
阿采是有幾分姿色,顯然阿采也不隨便與人相好,她對凌秀是另眼相看,才會在深夜自來投懷。但是對凌秀另眼相看的,數起來就多了。
彰化大富侯員外,素有名望的洪秀才,都有意把愛女嫁能他,甚至於和他僅有一面之緣,鹿港錦瑟樓的名妓謝果紅,對他一見傾心,也悄悄透出口風,如果凌秀願納,果紅甘心委身做側室,攜來千金和僕從,萬種風情專只伺候他一人。
從大家閨秀到青樓艷妓,乃至於眼前這個俏丫頭阿采,凌秀從來不乏機會。然而萬紅叢中。他卻始終獨鍾一枝花──他的心版始終只刻畫著一個人,他的一片痴情始終只傾注在這個人兒身上。
凌秀甩開阿採的手,離了床,如醉如狂的,喊著:「真真!」便撞出門去。
夜色幽黑,露氣重,迴廊欄杆全是點點水珠,凌秀跌著、撞著,扶著欄杆走,長衫濕了一片,口中依舊是「真真、真真」的呼喚不已。
他曉得今生若不得真真,不與她共成好夢,他絕不能善終。
凌秀左轉右折,過了一廊又一廊,顛顛倒倒來到後進的軒館,一頭便要闖進屋裡,但是一踩上台階,卻陡地煞住了。
他愣愣望著緊閉的門葉,暗沉沉的窗扉,裡頭有人也早睡了。他好像到此一刻才意識到,這三更半夜的時分里,無論要提什麼、說什麼,都不適宜,都不對勁。
他蹌然退下石階,在那兒失神立有半晌,忽就雙膝一曲,石砌庭上跪倒下來,他的神情也在這時候一掃迷茫渾噩之色,轉為堅凝,彷佛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鬱結的氣候卻瞬時變了,天際轟然打起一道響雷,把黑夜的石庭照得一片煞白,頃刻之間,大雨如注而下。
凌秀淋漓跪在雨中,卻沒有再移動。
閔正直到隔天上午,才知道凌秀在他的門庭上,足足跪了一夜。
正因為閔正有夜讀的習慣,病中不改,所以這陣子家人都避免過早擾他,待他睡足了精神起來,往往已接近晌午了。
今日他卻較平日起得早些,開出房門,赫然見到凌秀跪在庭前。
庭上全是昨夜一場大雨留下的水跡,凌秀雙膝都浸了水,上身曝幹了,下擺靴褲仍舊是透濕的,一副憔悴凌亂的面貌,足見是從夜裡跪到現在,閔正不由得大吃一驚,拖著病身,忙上前去扶他。
「凌秀,什麼事?何以至此?」
凌秀卻跪拜不肯起來,口中哽咽道:「凌秀蒙恩師不棄,曾教之,曾養之……」養之是指他在遭逢家變之後,受閔家一年有餘的照顧。「這番浩恩,凌秀銘記心頭,總希望有報答的一天。」
閔正卻道:「凌秀,我把你當自家人,談什麼報答呢?」
這一說,凌秀反而涕泣如雨。「恩師既把凌秀當自家人,那麼更要給凌秀一個報恩的機會。求恩師成全──把真真託付給我!陵秀孑然一身,願為閔家至親,奉恩師為父,把小棗子當弟弟,而真真──真真是至愛!凌秀今生今世,對真真眷惜顧愛之心,永不更改!」
閔正慢慢打起身子來,他明白了,原來,凌秀這是在求他許婚。
他望著凌秀跪地的身影,那張年輕的臉龐都爬滿青青的鬍髭了,然而掩不住一片痛楚急切的神情。他驀然間想,凌秀為情所困,怕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吧?偏偏他幫不了他,只得嚴肅著臉色,說:「凌秀,真真的婚事,為師的不能答應你。」
凌秀聞言,頓時面色如土。
閔正對這少年郎十分的同情,可是他娓娓道:「雖然自古兒女親事,都是父母做主,但是真真是我唯一的女兒,我總盼著她後半生能夠幸福。婚姻大事,須得她自己心甘情願才行呀。」閔正是個長身男子,再度移一步過去,和顏悅色將凌秀扶起。「這樣,你能明白吧,凌秀?」
凌秀只是吶吶地,青蒼的面孔,猶漫著一層茫然。
發一聲喟嘆之後,閔正又言道:「你是我得意的門生,少見的文武全才,一向是端恭有為;據我所知,就有許多世家姑娘都屬意於你,我,又怎會不懂得惜才?」他深深看著凌秀。
「姑不論真真的意思如何,在我心目中,是早把你當成理想的子婿了。」
就這一句話,使得凌秀轉悲為喜,喜之若狂。
意思太明顯了,閔正這就是許婚的表示。
凌秀頃刻又跪落下來,俯地喊:「凌秀叩謝恩師!」
他卻不知道,閔正許了他,命運卻沒有許了他。
凌秀走後,閔正自然急於詢問女兒對於婚事的意思,他料想她是願意的,但總要親口問過,才能放心。他就只這麼一個閨女,張羅好她的終身,對於她九泉之下的母親,也才有個交代。
思及亡妻,閔正的眼眶又濕潤了……偏偏這天遲遲不見真真來到書齋。真真有孝心,閔正病中的飯食起居,她總儘可能的親自侍奉。問起來,老僕阿全才稟道:「小姐一大早就帶著丫頭小銀,乘轎出門去了。」
閔正很驚異,追問下去。
原來,真真聽人家傳說,山郊有個叫水仙岩的地方,祀觀音,非常之靈驗,她一心要為父病求禱,早早便備了餚果鮮花,打發轎班出門,專程要去拜觀音。
水仙岩一地已進了山,開有山道,平時也有香客往來,然而位置畢竟是落在荒郊野地,真真只由一個丫頭陪著,雖有四名轎班,卻不是荷槍帶劍的衛士,這實在教人不能不擔心。
消息報到凌秀那裡。
他正和水沙連的通事周滾眉在廳中密談。滾眉原是漢人,但從小被社番養大,因而通番語,識番情,很有點交涉的本事,一直做為漢番之間的橋樑。
凌秀找他來問話,無非想了解哮天社的情勢。
沒想到滾眉一聽聽差的來報,竟從椅上跌了下來,大喊:「小姐不好了!」
凌秀厲問:「何出此言?」
滾眉滿頭大汗,惶悚道:「今早我才接到消息,哮天番的大巫師巴奇靈得了個夢占,示意族人出草,已經籌備了一二日,今天要行動──選的正是水仙岩的路線!」
話一說完,滾眉卻往後顛退了去,一屁股又跌回椅上,瞠眼徑望著凌秀,嚇得哆嗦。
凌秀的整張臉都變了──雙眼綻出凶光,青湛堪的好不駭人,面色奇慘,頰上卻不斷的抽搐;他那神情,竟比內山那所謂「鯨面紋身,獵人如獸」的凶番,還要猙獰幾分!他倏然翻身往門外掠,一壁對跟班的暴喝:「召集兵丁,立刻備馬──遲延者斬!」
轎子到山岩下,上去還有二、三十步的山階,兩惻荒煙蔓草,看來陡峭得很。真真掀了轎簾道:「就在這裡停轎吧!我和小銀用走的上去。」
老轎班望了望蒼鬱的四野,不放心,說:「小的陪姑娘上去。」一路上,他直犯嘀咕。真真來拜佛,沒有事先稟家人,怕的就是家人嘀咕,不許她來。
但是她打聽清楚了,水仙岩還不至於是人跡罕至之處,何況,據說這裡的觀音娘娘有求必應,但人得親自來求。
「不必了,觀音祠就在上頭。」真真仰著臉看,鬱郁蒼蒼的林樹間,露出土硃色的一角廟檐。
體恤轎班一路辛苦,她要他們找個濃蔭休息,自己帶了小銀,挽謝籃,一步一喘徑上了山階。
這觀音祠鑿建在巨大空闊的石岩當中,其實十分簡陋,一座形似觀音佛像的巨石突聳於崖壁上,底下,不過是灰泥紅磚隨便砌成的香案。
擺好四色餚果,插上一把紅菊,卻發現一落紙錢給放在轎裡頭,忘了攜上來,只好讓小銀再上下一趟了。
小銀去后,真真獨在石岩,先上了香,對著觀音像很是虔心的禱念起來。
為父親的病況絮絮訴求了許久,接著又為小棗子求平安,為玉姑姑求安樂,輪到自己,她頓了一頓。
為自己求什麼呢?剛過二八年華,待嫁女兒的心思,所求所願的,便只有……得一位如意郎君了……這一想,雖在私下,真真粉臉上還是冒起了紅暈,感到羞不自勝。然而還是要求,不求,觀音娘娘怎麼會知道?又怎麼會庇佑呢?她素手持香,垂著微紅的臉兒,悄悄道:「真真願得好郎君,相愛相惜,一生追隨──」
突然間,一陣嚇破人膽的戰嘯響過林野,真真一震,手中的一炷香掉落地。
那是什麼?她茫然四顧,只覺得四圍風聲鶴唳,野風一陣狂過一陣,斷枝落葉滿地飛,她彷佛聽到人在嘶叫,風中無法明辨,身上起了一道又一道的寒氣,止不住的心驚膽寒。
又一陣厲嘯,真真戰慄地退了一步。
猛回頭,她看見荒蠻的山階上竄起一個人──跋扈高聳,一身黝黑,赤足披獸皮衣,額上系著黑頭巾,插一根鷹羽在風中搖動,一雙眼睛像兩潭黑水,深豁豁,凜冽冽的──隔著山嵐野風,逼視著她。
他一手持了把刀,另一手拎著──是一具血淋淋的頭顱,顱上的兩隻眼睛,還駭然瞠得大大的!那是老轎班的人腦袋!真真作夢絕想不到,她會碰上馘首的凶番!這一駭,魂飛魄散,張嘴便要尖叫──但是尖叫聲還未衝出喉嚨,她已經身子一軟,昏厥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