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月十五。
傍晚。
杭州。
樓外樓。
梁枕秋正匍匐在地聲淚俱下地哀求著自己的小叔子能放她一條生路。
原本一切都該在她的計算之中——酒樓中的掌柜夥計和廚房裡的大廚早已換上了她的心腹,只要齊諾吃了桌上的任意一樣菜,然後再喝上那麼一點點酒,必會身中奇毒,到時候大伙兒一擁而上,還怕他不乖乖就範?她知道齊諾每次在用餐之前均會拿銀針試毒,那是他在某次險些中毒之後所養成的習慣,可是這一次……「葯仙」徐玉娟的藥用普通的法子是絕對試不出來的,所以她很放心地讓人將菜端了上去。經過半個多月的策劃,對於每一個細節、甚至每一句齊諾會問的話以及自己的對答她都想得仔仔細細、再無遺漏,只可惜她唯一算漏的是一個人(本來她是想連這個人一起殺的),這個人在飯桌上說的一句話,導致了她計劃的全盤失敗——這個人就是馭雲山莊的莊主雲馭水。就在齊諾吃了幾筷菜,舉起酒杯的時候,雲馭水說了一句:「小諾,你該先敬嫂夫人一杯才對。」
「雲大哥,」齊諾舉杯笑道,「我嫂子不會喝酒,向來是滴酒不沾的。」
「此言差矣,」雲馭水搖頭晃腦地道,「難得今日嫂夫人作東,咱們做客人的豈可失了禮數?理當先敬主人一杯才是。」
「是啊,」齊諾贊同地點了點頭,「嫂子你就看在雲大哥的面上,破個例如何?」
「這……」一口魚肉差點兒哽在梁枕秋的喉頭,她趕緊吞咽下去后勉強笑道,「妾身實在是……」
「嫂夫人如此推託,該不會是看不起小弟吧?」雲馭水倒了兩杯酒,逕自將其中一杯遞至梁枕秋面前,似笑非笑地道。
「怎麼會……」司徒不二隻給了毒藥,沒給解藥——她又豈敢去接這杯酒?
「我看這樣吧,」看見自己的大嫂一副為難的表情,齊諾提出了一個折衷的辦法。「嫂子量淺,就只輕輕地抿上一口便罷——雲大哥你看如何?」
「這樣也可以,」雲馭水懶洋洋地道,「只要嫂夫人給個面子就行。」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梁枕秋再無推托之詞,只是她也明白,如若這兩人沒有中毒,光憑她暗中安置的那些手下無論如何也不是對手,無可奈何之下,她只得忍痛放棄這次行動,打算裝著暈倒先糊弄過去再說,準備它日再覓良機。就在此時,齊諾一直握著的酒杯忽然失手掉落在地摔了個粉碎,摔杯之聲一起,靜候在四周等待號令的殺手們立刻一擁而上,隨後……自然是一敗塗地。自己的人很快地在突如其來的一群藍衣大漢的圍攻之下束手就擒,無一漏網,梁枕秋認得那個領頭的藍衣漢子正是齊家裕豐錢莊杭州分庄的掌柜,當他們沖著齊諾恭敬地施禮回稟之時,她就知道一切全完了。
……………………
「小諾……」梁枕秋披頭散髮、涕淚縱橫地苦苦哀求,「你就給嫂……我……一條生路,我……」她咬了咬牙,「現在就離開齊家,再也不回去……」——沒能親眼看到容飛揚死,自己又怎能甘心就死?
「此話當真?」望著哭得哀切的女子,齊諾面沉似水。
「當然……我保證……」梁枕秋急切地發誓。
「……你走吧。」微微嘆了口氣,齊諾默默地揮了揮手。
「謝謝……」梁枕秋喜出望外、連滾帶爬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衝出了酒樓的大門。
「你猜……她現在會去什麼地方?」雲馭水凝視著梁枕秋遠去的背影,眸中露出一絲憐憫。
「她一定會去找司徒不二的。」齊諾肯定地道。
「不知道司徒不二對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會怎麼處置……」雲馭水喃喃自語。
「其實她也真可憐,為了一個執念,糾纏至今。」齊諾嘆息著搖了搖頭,驀然想起一事,忙道,「謝謝雲大哥。」
「幹嘛那麼客氣?徐玉娟研製的毒我多半知道解法,今天正好用上罷了。」——有「妙手聖醫」之稱的雲馭水對於江湖上用毒用藥的名家自然作過諸多了解。
「如果不是雲大哥提醒,我就危險了。」齊諾摸了摸頭,「奇怪,我明明用銀針試過,菜里和酒里都沒有毒啊……」
「有些東西本身是無毒的,」雲馭水道,「可是如果把它和另外一種同樣無害的東西混合在一起,就有可能調製齣劇毒。」
「我明白了。」齊諾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幸虧我沒喝那杯酒,否則就一命嗚呼了。」
「就算真的喝了也沒關係,」雲馭水輕描淡寫地道,「這種毒的解藥我在兩個月前就已調配出來。」他不懷好意地沖著齊諾擠了擠眼,「你想不想試一下它的效果?」
「多謝雲大哥,」齊諾一本正經地提議,「我看你還是找容大哥幫你試藥比較好。」
「唔……」雲馭水摸著下巴想了想,「這個主意不錯……對了,還不知道小容他們那邊怎麼樣了?司徒不二可不是個容易對付的角色。」
「有西門宮主在容大哥身邊,即使真動上手也沒關係。」齊諾樂天地說。
「沒錯,」雲馭水大表贊同,「就算小容那傢伙沒用,至少還有一個人是很有用的。」說著,與齊諾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哈哈大笑起來。
十幾天的時間悄悄地溜過,在此期間,司徒不二那邊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他果然已經離開黃山,但確切的落腳地點尚不可知。所有的一切……盡透著暴風雨前的寧靜。
四月廿七。
黃山腳下。
容府。
竹院。
晨。
兩條人影在空中交錯,白影飄逸,黃影瀟洒,雙劍在半空不停地交接,擊出一連串「丁丁當當」的清脆聲響——自那日之後,容飛揚開始更努力認真地練劍,時間也從原來的一個時辰延長到兩個時辰,每天都從寅時練至辰時才肯罷休。西門毓秀是個很好的老師,對於一心向上的學生,當然是不遺餘力地指導,加之容飛揚天資聰慧、一點就通,短短十數日,容大少的劍術又有了很大的進步。目前除了「孤天十七式」的劍意之外,在劍法上已很難再挑出暇疵之處。
「飛揚,」西門毓秀止住劍勢,微微笑道,「這段日子你的劍法大有長進,如今只差劍意,一旦意成,天下便少有人敵。」
「我現在的武功與司徒不二相較如何?」容飛揚問。
「這個……」西門毓秀沉吟片刻,「還稍稍差了一些,如果你能完全掌握『孤天十七式』的劍意,我想……應該可以與之一較長短。」
「真的?」
「是。」西門毓秀頷首,「飛揚,這幾年你練功很是勤奮,現在的武功與六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語。至於『孤天十七式』你切莫心急,只要慢慢去想,總有一天會明白其中真意。」
「……是我操之過急了。」靜默半晌,容飛揚長長吐出一口氣,「我這些天只想著如何才能勝過司徒不二,卻忘了有些東西是不能太急的。」
「你明白就好。」西門毓秀狹長的眸子漾著淺淺的波紋一點兒一點兒地彎了起來,「其實你不用那麼拚命,有時候放鬆一下,也許更有助益。」
「毓秀。」看著戀人恬淡輕悠的笑顏,容飛揚難忍心頭悸動,伸手將之擁攬入懷,眼底儘是溫柔的笑意。總有一天,我一定要讓自己也有能力保護你——他在心裡暗暗發誓。
「少、少爺!」從院外飛奔而來的小石打斷了院內旖旎的氣氛,「老爺發來了急函,說是讓你速回總堂!!」
四月廿九。
辰時。
杭州。
風劍門總堂。
偌大的客廳中端坐著五個人。
除了容氏兄妹和西門毓秀之外,另有一對中年夫婦,男子大約四十上下,劍眉虎目,不怒自威,那眉眼之處與容飛揚非常神似;女子實則也已年屆不惑,只是看上去似乎才三十齣頭,柳眉微蹙,杏眼含顰,那模樣倒與容飛雯有七八分的相象——這二人正是容氏兄妹的父母,江湖上人稱「金劍奪魂」的容北錚以及其妻「飛燕神針」沈三娘。
「飛揚,」容北錚盯著這個從小到大頑劣異常的寶貝兒子,頭疼欲裂。「今天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你跟玉……他……究竟是什麼關係?!」——自己也知道這個兒子生性放蕩,風流之名傳遍江湖,不過自從三年前自大漠歸來后居然一下子收斂了很多,再也不曾聽聞他與某個女人糾纏不清的消息,當時自己還萬分慶幸不必再幫他收拾爛攤子,誰料到這小子竟然會跟個男人牽扯不清。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這種事,不過那時飛揚只是玩玩而已,從不當真,所以自己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這一次……
「毓秀是我最重要的人,」容飛揚緊緊握著西門毓秀的手,直言道,「我這一輩子都要跟他在一起。」說著,狠狠地白了容飛雯一眼。今天回家本來是要談飛雯的婚事,一聽說那個不要臉的司徒不二居然還敢厚著臉皮上門提親,自己便立馬拉著毓秀急急忙忙快馬加鞭地趕了回來,沒想到才開口說了一句反對的話,飛雯那丫頭就把自己和毓秀的事給捅了出來,這下子老爹老娘的臉色全沉到了海底,陰沉得發青。
「你說什麼??!!」容北錚瞪得眼珠子都快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了,「你再說一遍!!」他氣得渾身打顫,「你這個……混帳東西!!」
「飛揚……」沈三娘則採用了女人最常用也最有效的眼淚攻勢,一邊用絲帕抹著淚水一邊抽抽噎噎地道,「你怎麼可以……讓你爹娘這麼傷心?你一定是被他勾……」說著,偷偷瞥了一眼西門毓秀的臉,那「勾引」二字又吞了回去,只是掩著臉發出哭泣之聲。「嗚嗚嗚……」
容飛揚用力咬了咬牙,抬首望向怒髮衝冠的父親和哀哀泣訴的母親,再次緩慢而堅定地重申:「我絕不會跟毓秀分開的,再說幾遍都一樣。」
「你!!!」容北錚勃然大怒,「臭小子!!你、你你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斷袖之癖!!!!你想讓咱們全家被整個武林恥笑不成??!!」
「是啊……」沈三娘哭哭啼啼地道,「而且要找也不找個漂亮一點的……這麼難看……怎麼帶得出去啊……」
「……娘,這不是重點吧……」容飛揚無力地道,「毓秀是個很好的人,你們不是也經常這麼說嗎?」
「我沒說他不好!!」到底已經認識三年了,容北錚對於這個在沙漠上對自己兒子施以援手、待人有禮、性格溫和的年輕人一向深有好感,只是……他放緩了語氣,「你們都是男人!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同意這件事的!」
「爹……」
「飛揚,」西門毓秀悄悄扯了扯容飛揚的衣袖,沖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們今天來此不是想惹容伯父和容伯母生氣的。還是容姑娘的事比較重要,先解決那個再說吧。」
「對了,」容飛揚驀然一省,「爹,您這次讓我回來不是想談飛雯的婚事么?司徒不二是個什麼樣的人您不會不知道吧?」
「這個我當然知道。」容北錚沒好氣地道,「司徒不二是個很有野心的年輕人,他想與風劍門聯姻,其中定有所圖。」
「爹,」容飛雯立刻替心上人辯解道,「司徒大哥才不是那樣的人呢!他是個很體貼很溫柔的人,你們都誤會他了!」
「飛雯,」容飛揚道,「他那都是裝出來的……」
「你胡說!」容飛雯指控。
「你……」容飛揚忍耐地道,「那他以前的情人呢?你認為他能只對你一個人一心一意么?」
「你都能做到一心一意了,憑什麼他不能?!」容飛雯反問。
「你……」容飛揚再忍,「我是真心,他是假意,怎麼能比?」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真心的?!」容飛雯怒道,「他對我說過從今往後只喜歡我一個人的,他說他永遠也不會變心!!」
容飛揚忍無可忍:「他如果確實真心對你,又怎麼會打毓秀的主意?!」
「飛、飛揚,」沈三娘驀然將臉從絲帕中抬了起來,懷疑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你說他打……誰的主意??」
「他的確想對毓秀圖謀不軌,」容飛揚一字字道,「而且他還想算計我,只是那次計劃他並沒有成功罷了。」
「當真?」望著容飛揚明澈堅定的雙眸,沈三娘神情凝重,「你把事情經過說給娘聽一下。」
「娘——」見狀,容飛雯用力地跺著腳,一臉的不滿。
「飛雯,」對於司徒不二這個人容北錚一直有所防範——別看自己這個兒子平日一副心不在焉、弔兒郎當的樣子,但在辦正事的時候還是相當可靠的。「先聽你哥講了再說。」
「不要!」容飛雯滿面委屈,眸中含淚,「你們全都向著哥哥!!他喜歡男人你們也不管,為什麼偏偏要反對我的事??!!」說完,迅速地掩面飛奔而去。
「我、我們哪有不管……」容北錚無奈地張大了嘴——只是事有輕重緩急,比起兒子喜歡上了一個男人,自然是整個風劍門的存亡更為重要。
「飛雯!」容飛揚起身欲追,一隻手輕輕地按在他的肩上——
「我去。」西門毓秀悄無聲息地一個起落,已飄然滑出十七八丈遠。
「小心啊——」容飛揚只來得及吐出三個字,但見西門毓秀遠遠地沖著自己揮了揮手,跟著足尖一點,立刻蹤影全無。
「好輕功!!」容北錚大聲讚歎。
「真是……好漂亮的姿勢啊……」沈三娘看得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麼人?」容北錚盯著自己的兒子,眸中精光閃動。
「原來……」沈三娘作出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這幾年你一直在糊弄你的爹娘啊……嗚嗚嗚……居然連我們都瞞著……」
「爹、娘,」容飛揚苦笑道,「我們這次回來就是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你們……」
容飛雯一路飛奔出府,很快地穿過大街小巷,漸漸地來到郊外一個獨立的庭院跟前,從外面可見紅瓦白牆,幾根綠枝從牆頭悄悄地探出頭來,四周春風微拂,一切顯得分外幽靜。此地正是司徒不二在杭州的落腳之處,前兩天到風劍門提親時他已詳詳細細地將此處的位置告知了容飛雯,並且不忘附上一句「歡迎隨時來玩」。
容飛雯止住了腳步,紅漆的大門近在眼前,她卻不由自主地猶豫起來——這樣貿然來找他,妥當么?他……會不會把我看成是那種輕浮的女子?正踟躕間,忽見大門往兩邊打開,本能地躲向了拐角處,偷偷地抬眼向外觀望。只見一男一女邁步而出,那男子正是自己無時無刻不念茲在茲的意中人,那女子……容飛雯心頭一驚,險些呼出聲來——這不是小諾的嫂子梁枕秋么?想起哥哥方才指責司徒不二用情不專的話,難道……
「司徒門主,」只聽梁枕秋憤然道,「你真的不肯幫我?」
「哼,」司徒不二冷哼一聲,面上的神色是容飛雯從未見過的冰冷。「自己失敗就該自己負責,我不是已經幫了你一次么?是你自己無能才殺不了齊諾。既然你拿不到答應給我的東西,我自然也不會再替你出力,這樁交易就當從來沒有提過。」
「哼……呵呵呵……哈哈哈哈……」梁枕秋狠狠地瞪視著他,倏然瘋狂地大笑起來,直笑得喘不過氣。「我無能?!你不也一樣……是誰說容飛揚的那個情人很容易對付的?!陰溝裡翻船的可不止我一個!!司徒不二,難道你就沒有失敗?!」
容飛雯聽得冷汗涔涔而下,原來大哥說的全是真的……
「梁、枕、秋。」司徒不二眼瞳收縮——生平第一次的失敗乃是他人生中的奇恥大辱,根本容不得他人提上隻字片言,如今竟被這個女人當面揭了出來,怎不教他殺機大盛?也不見他如何作勢,鐵箍般的手指已緊緊握住了梁枕秋的咽喉,窒息的感覺令梁枕秋說不出話,她只能用雙手抓住掐著自己脖子的手,竭力掙扎。
「哼,」司徒不二眸中染上一絲嗜血的笑意,他貼著梁枕秋的耳朵極其輕柔地說,「看在你我是同一種人的分上,我就幫你完成你的遺願好了。放心吧,容家那位大少爺和他的情人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我一定會讓他們用鮮血來償還。」→→→→→→→→→→→→→自→→由→→錄←←入←←←←←←←←←←←←←
聞聽此言,梁枕秋驟然停止了掙扎,嘴角漸漸漾起一縷詭異得讓人心頭髮毛的笑意,隨著喉頭一陣輕微的「喀喀」聲響,司徒不二緩緩放手,任她的身子軟軟地垂倒在地——自齊駿死後,這個女人就沒有活過,今天她的生命雖然結束,不過復仇的行動卻才剛剛開始。
「來人,拖下去埋了。」
「是。」門邊立刻走出兩名彪形大漢,輕悄地將屍體抬了下去。
容飛雯直瞧得心驚肉跳,她捂著嘴,使盡全力不發出一絲聲音一步一步慢慢向後退去,等走出十步之遙后,立刻轉身疾掠——
砰。
中途撞上了一個人。
「飛雯,既然來了,又何必急著走呢?」
耳邊響起帶著譏誚的熟悉嗓音,她趕緊後撤幾步,穩住腳跟望去——
「司……司徒……」
一個長身玉立、俊逸挺拔的青年正站在面前笑眯眯地看著她,那目光中透出的陰鷙寒酷令容飛雯猛然打了一個冷戰,一瞬間,從頭冰到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