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葉無影》
《沙粒》番外《葉無影》作者:裴禮
葉無影打六歲起就生活在沙漠中的玄霄宮裡。他的師父——玄霄宮的宮主龍吟舟有一個喜歡收養孤兒的癖好。他、以及他的大師兄(包括以後的小師弟)統統是被他們的師父偶然發現又出於一時興趣揀回宮去,幾個月後才正式拜師入門。龍吟舟雖然喜歡收留一些無家可歸的孩子,教導他們一些足夠防身的功夫,令他們衣食無憂地居住在玄霄宮內,但是對於收徒一事卻極為嚴格,非根骨奇佳、天賦異稟者他根本看不上眼,所以終其一生也只收了三個徒弟。
葉無影從小就是一個很得人疼的孩子,不但人稱當世第一高手的師父對他呵護有加、關愛備至,就連整個玄霄宮公認的眼高於頂、自負狷狂、難以親近更難以相處的大師兄沙問天跟他說話時也是和顏悅色、溫言柔語,全不見面對其他人時的傲慢與不耐。
一直在師父和師兄的溺愛下長大,葉無影的童年生活自然是過得無憂無慮,整天開心得不得了。一帆風順的成長,養成了他愛玩愛鬧愛笑也愛哭的個性,無論有什麼事都會直接宣洩出來,絲毫不懂得隱藏自己的情緒。因為他知道,每當自己心情不好流淚傷心想找人訴苦的時候,對他來說最溫柔(也許這個世上只有他一個人會認為驕傲自負、輕狂無忌的某人很溫柔吧)的大師兄總是會陪在身邊一面默默地傾聽,一面輕輕地拍撫著他小小的肩膀柔聲安慰,所以每次碰上不愉快的事,葉無影就會反射性地開始尋找沙問天的身影,然後窩在自己最喜歡也最依賴的大師兄的懷裡哭個痛快。
這樣幸福快樂天真無憂的日子過了四年之後,葉無影又多了一個小師弟。這個比他小了足足五歲的師弟名喚西門毓秀,雖長得眉清目秀、溫潤可愛,個性卻甚是沉穩內斂,與開朗活潑的葉無影截然不同。從此,十歲的葉無影又多了一項樂趣——沒事總愛戲弄小毓秀,千方百計地想著法子逗小師弟變臉,只不過,隨著毓秀年紀漸長,他成功的次數也就愈來愈少。那個時候,是葉無影一生中最最快樂的日子,上有疼愛自己的師父師兄,下有性子沉靜、善良體貼的師弟,如果能夠一直這樣持續下去,永遠都不要改變……那該有多好……
夢境破碎的那一天很快地來臨。
那一年葉無影剛滿十四,小毓秀才只有九歲,就連師兄弟中最年長的大師兄沙問天都未及弱冠。那一年,身體一向硬朗的龍吟舟居然病倒了,這一病,直拖了快十個月,終究還是返魂無術。起病的原因只是一個小小的風寒,也許是因為太不當一回事,之後才會導致了肺部的感染——肺癆,在那個年代是無葯可治的絕症,無論多麼高強的武功,終究還是難以抵擋病魔的侵襲。龍吟舟在自知大限將至之時,特地將三個徒弟一同傳喚到病榻之外的捲簾前說了一番讓葉無影心驚肉跳、令沙問天怒髮衝冠的遺言。
「吾令門下弟子葉無影自今日起接掌本門掌門之職,繼任玄霄宮第二十三代宮主之位,傳本門心法玉肌功於葉無影,其他人等不得有異議。」
「咦??!!!」做夢也沒有想到師父居然會把掌門之位傳給自己的葉無影霎時目瞪口呆。
「師父!!」沙問天驀然抬頭。
「問天,我意已決,不必多言。」龍吟舟掃了面色丕變、目露憤色的大弟子一眼,淡然道。
沙問天猛地咬了咬牙,頓首一叩之後,一言不發地絕裾而去。
「師兄!!」從來沒有見過大師兄如此恐怖的表情,葉無影惶急地脫口而呼,起身待追。
「無影。」師父的一聲長嘆留住了他的腳步,「毓秀,你先退下,師父有話想對你二師兄說。」
「是。」西門毓秀乖巧地回答,靜靜退了出去,小心地關上了房門。
「無影,」龍吟舟語重心長地道,「今後你就是玄霄宮的主人,你一定要好好地掌管宮內的一切。」
「師父,」葉無影焦急地問,「為什麼不讓師兄……」
「師父也曾考慮過讓問天接替宮主之位,只是他為人孤高絕傲,性子又過於偏激……唉,」龍吟舟嘆息,「他這個習性不改,便很難與人融洽相處,更難以服眾。玄霄宮若交給了他……」他搖頭不語。
「可是,師兄他……」想想沙問天的脾氣,那麼心高氣傲的人,方才一定是受了相當大的打擊吧?「徒兒懇請師父傳位於師兄。」葉無影垂首低聲堅持。
「無影,」龍吟舟倏然臉色一沉,厲聲道,「難道你想讓為師死不瞑目嗎?!咳咳咳……」語聲未畢,又捂著胸咳嗽起來。
「師父!徒兒……不敢。」見一向對自己寵愛有加的師父一下子變得那麼嚴厲,葉無影知道再說無望,只得跪下身給師父叩了個頭,接受了原本怎麼想也想不到會落在自己肩上的重任。那個時候天真的他萬萬沒有料到,幸福快樂的生活即將離自己遠去,自此之後,他再也沒有過過一天開心快活的日子。
沙漠。
傍晚的天空,灰暗無光,仿如葉無影此刻的心情。
自從師父把宮主之位傳給自己之後,師兄就再也沒有跟自己說過一句話。
他很想放聲痛哭,可是,那個每次看見自己哭泣總會把肩膀借出來讓自己依靠的人已經連看都不願再看上自己一眼。偶爾碰面,對方那滿含著敵意和嘲諷的目光也總是讓自己卻步不前、不知所措——在寵愛中長大的葉無影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驚惶不安的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要作出如此痛苦的抉擇,而且這種痛苦還是自己最尊敬的師父和最喜歡的師兄同時加諸於自己身上,令他一夕之間受盡煎熬。為什麼原本那麼疼愛自己的師兄會了一個在自己眼裡根本微不足道的掌門之位而態度驟變?這個道理,當時的葉無影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幸好……還有小師弟願意陪在自己身邊,雖然小毓秀總是不出聲地靜靜地倚著自己,但那份隱藏在沉默之下的體貼與溫柔總算稍稍地撫慰和溫暖了自己快要凍結成冰的心。在之後那段漫長而寂寞的日子裡,如果不是有毓秀伴在身側,他也許早就無法支撐下去。
葬禮。
龍吟舟在傳位之後的第三天便即過世,依玄霄宮的規距火化之後將骨灰葬入「禁地」中的密林深處。
葉無影記得很清楚,那一天烈焰當空,空氣中沒有一絲風的波動,燥熱得讓人渾身難受。也是在那一天,自己終於明白了失落是什麼感覺——
當他們幾個同門師兄弟在一起祭拜師父的亡靈、自己忍無可忍情不自禁地抱著師兄痛哭流涕的時候,第一次被師兄無情地推開,並予以冷冷的諷刺:「真討厭!你怎麼總象個長不大的小孩,只知道哭,一點兒用都沒有!真不明白師父為什麼會選你這種人當掌門!」
葉無影完完全全地怔住,渾然忘了支撐起被沙問天用力推搡在地的身子,只是愣愣地望著這個曾經那麼關心愛護過自己此刻卻顯得格外陌生可怕的師兄半天說不出話,眼睛張大得彷彿要從眼眶中掉落出來。真討厭……你這種人……少年清澈靈動的眸子蒙上了一層深深的哀慟,大滴的淚水沿著腮邊滾滾而下,但是他知道,自己最最喜歡的師兄再也不會把他擁在懷裡柔聲安慰了。
之後,葬禮一結束,沙問天便不告而別,走得無影無蹤,這一分別,就是整整八個月。
清風閣。
自從師父過世之後,按玄霄宮的規距,葉無影搬到了師父生前居住的清風閣。
亥時。
窗外既無明月亦無清風,只有一大片黯淡而無垠的黑色。
葉無影輕輕地倚靠在屋外的柵欄旁,抬首獃獃地仰望著不見星月的天空。
今天是三月初三,是他走了八個月零三天的日子,也是……自己的生日。
雖然葉無影是個孤兒,但是對於自己的生日卻記得很清楚,因為每年的這一天師父、師兄還有小師弟都會聚在一起大肆慶祝一番,但是今年……師父已然過世,小師弟倒是雕了個精緻的玉佩送給自己,可是……自己心裡真正想要的東西……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擁有?
自從師兄遠去之後,自己沒有一天不盼著他回來,這才豁然明了那個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原來……他對於自己來說,並不止是一個可以依賴可以撒嬌的兄長那麼簡單,自己對他的感情早已遠遠超出了兄弟之情,那是一種更深的牽挂、更濃的依戀……從來不識愁為何物的葉無影在沙問天離去之後養成了每夜輾轉難眠的習慣,從來不知相思滋味的少年恍然了悟了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種下的深情愛意,而後……飽嘗了思念之情……也許,有時候分離更能讓人看清楚自己的心,可是……在一夜之間不得不強迫自己長大的感覺,葉無影這輩子也不想再經歷第二次。眼看自己的生日即將過去,他……終究還是不會來了吧……
「無影,」一個帶著些許狷狂與傲慢的熟悉語聲將少年從冥思中扯回了現實,「你在發什麼呆?」來人的語氣中摻雜著幾分不懷好意的嘲弄之意。
「師兄?!」少年驚喜交集,眸中含上了淚,卻再也不敢縱情投入自己想了千遍也念了千遍的人的懷抱,只是捏緊了雙拳紅著眼眶望著鐫刻在自己心版上的人,不敢大聲呼喊,唯恐只是好夢一場。
「好久不見。」沙問天動了動入鬃的雙眉,雙手抱胸,銳利的雙眸冷冷地打量著佇立在黑夜中的少年。
「你看起來瘦了不少,是不是——」他刻意拉長了聲音,上前輕輕勾起少年的下頜,輕佻一笑。「想我了?」
「……嗯。」尚不懂得掩飾自己情緒的少年垂下頭老實地承認,一抹淡淡的紅霞漸漸暈染了白皙清秀的面頰。
「我也很想你。」沙問天從鼻子里哼出聲來。
「師兄!!」葉無影狂喜抬首,一看見師兄眸中淡淡的諷意,立刻將到嘴的歡呼咽了回去,只敢偏著頭忍著淚小心地問,「真的?」
「當然。」惡魔般的笑容布滿了沙問天俊逸狂肆的面龐,「我每天都在想著是你從我手中奪走掌門之位的,所以……我一定會要你付出代價,因為這是你欠我的。」面對著瞬間僵直了身體的師弟和那一點兒一點兒慘白下去的臉,沙問天象是覺得有趣似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我知道,」他忽然將嘴巴緩緩地貼上了少年的耳朵,「你喜歡我。」
「我、我……」葉無影剛剛才血色全無的臉又飛速地燙了起來,不明白師兄為什麼要這麼戲弄自己,引得自己的心臟一會兒疼痛如絞,一會兒又怦怦亂跳。
「你現在又何必害羞?」沙問天邪笑,「搶了掌門的時候也沒見你臉紅過。」說著,伸臂一撈,將人整個兒就這麼撈入懷中,扛上肩頭,跨步邁入閣內,直衝床鋪而去,完全沒有留意到背上少年心碎欲絕的眼神。
黑暗中,少年纖細而柔韌的光裸身軀輕微地發著顫,初經人事的葉無影心裡十分害怕,儘管如此,他仍是承接了沙問天略帶粗暴的啃吻舔舐,期間沒有絲毫的抵抗。當師兄用那已發育成青年的健壯而結實的身軀將自己猛然壓倒在床上的時候,他在心底深深地嘆了口氣,默默地伸出手去,將顫抖不已的手臂慢慢圈上對方的脖頸,徹底交出了自己的身體和……心。
「師兄……」在身體被巨大的疼痛所撕裂的時候,少年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
——不管了,不管以後會怎麼樣,反正今天的事,我絕不後悔!
就這樣,葉無影在自己十五歲生日的那一天初次品嘗了雲雨的滋味,安然地窩在自己最喜歡的師兄懷裡沉沉酣眠,睡了八個月來的第一次好覺。
次日。
清晨。
玄霄宮有寅時起床練功的習慣,所以身體仍在隱隱作痛的葉無影還是準時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之間冷不防撞進一個寬闊厚實的胸膛,抬頭一看,正對上一對含著幾分得意與張狂的眼眸。
「師、師兄……」昨晚的記憶一下子回到腦中,葉無影登時面紅耳赤,緊張得一手抓著被子,一手撓著頭,結結巴巴地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醒了?」另一個人顯然比他鎮定得多,一面慢條斯理地翻出衣物,一件件地穿上,一面好整以暇地以一種似諷非諷、似笑非笑的目光凝視著依然呆愣在床上不知所措的少年。
「是、是啊……」聽得沙問天的提點,葉無影才手忙腳亂地開始滿床滿地地尋找自己的衣服,只是在那個人一霎不霎的注視之下手腳直顫,怎麼也穿不好自己的衣物。
「你在幹什麼?」見此情形,沙問天皺了皺眉,上前一把搶過葉無影手中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替他套在身上,穿戴妥當。「這麼大個人,怎麼還象小孩子一樣?」雖然他的語氣很惡劣,動作也很粗魯,但是……這樣就象回到了從前,葉無影情不自禁地沖著沙問天露出了一個天真燦爛的笑容。
「師兄……」
才說了兩個字,沙問天已驟然放開手,逕自沉下臉走到一邊的圓桌旁背對著葉無影一聲不吭地落座。
「師兄?」葉無影不解地望著驀然之間又陌生起來的師兄,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心地強忍著身體的不適慢慢走到另一邊面對著沙問天而坐。「你為什麼又不高興了?」
「哼,」沙問天冷冷地轉開頭,「只不過哭了一夜而已,別以為那麼容易就能還清欠我的債,我不會原諒你的。」
「我、我我我才、才沒有哭……哭……」葉無影覺得自己的臉現在一定可以煮熟雞蛋,想起昨夜自己在師兄身下呻吟啜泣的樣子,他就全身熱得不可自控。
「眼睛都腫得象桃子了,」沙問天譏笑道,「還說沒有哭?」
「嘿嘿嘿……」葉無影只得傻笑幾聲,試圖矇混過關——誰教自己每回一哭眼睛就會腫起來?真是想賴都賴不掉。「師兄,」他忽然注意到沙問天衣襟上的一個紅色的印記,不由好奇地問,「這是什麼?」
「這個么……」沙問天不在意地瞄了一眼,「是女子的唇印啊。」他看著葉無影一路慘白下去的臉色,眯著眼睛道,「我倒忘了師弟年紀尚小,還沒有過女人吧?」
葉無影茫然地望著對面,耳邊一片嗡嗡作響,這麼說來……昨晚的一切……「你……師兄你不是喜歡我的嗎?所以才……」他扶著桌面吃力地站立起來,整個身軀都在止不住地發顫。
「這有什麼?」沙問天挑了挑兩道斜飛的俊眉,不在乎地道,「玩玩而已,跟她是玩,跟你也是玩。再說,我昨夜有說過喜歡你么?」
——沒有,一次也沒有。但是在少年純真的腦海里,一直認定只有喜歡一個人才能跟對方行那種夫妻間的雲雨之事,可是……原來他昨天找的不止我一個啊……我還以為……他驀然咬緊了牙根,用盡全力方能剋制住已滿盈於睫的淚珠,死命地不讓它們掉落下來。
「哼。」沙問天突地冷哼一聲,橫身一躍掠出窗外,片刻便不見蹤跡,只聽得狂傲的語聲遠遠傳來,用的是千里傳音的上乘內功。「你別想躲,我還會來找你的!下次再陪你好好玩玩……」
屋內的少年獃獃地佇立,待到狷狂的笑聲完完全全消失之後,才驟然虛脫一般地趴在桌前放聲大哭起來,把內心的悲傷、憤懣與痛苦一古腦兒地盡情發泄。這一哭,足足哭了半個時辰方歇,因為他終於明白,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一個溫暖的懷抱能供自己稍作休憩了……
此後,葉無影彷彿一下子成熟了不少,行事也開始變得沉穩練達,再不復以前的跳脫飛揚、精靈古怪。這種情形,在不知情的人眼裡,自然是覺得他有了宮主的氣勢與威嚴;可是在小師弟西門毓秀的眼中,卻覺得自己的這個師兄一直在壓抑著自己的本性,一有空閑不是對著天空發獃就是埋頭死命地練功,他那咬著牙拚命一樣的練功方式讓在一旁陪練的人都看得心頭髮酸。就這樣,西門毓秀看著葉無影由一個心思外露、活潑開朗的少年逐漸變成了一個悒鬱寡歡、沉默寡言的人。那個原本任性異常、想鬧就鬧、想哭就哭的人現在再也提不起勁去捉弄別人,反而習慣了偷偷地躲在房裡哭泣。不知何時,玄霄宮內再也聽不到他嚎啕大哭的聲音,也不知何時,他已學會了默默的飲泣。
葉無影十七歲的時候,西門毓秀在離玄霄宮不遠的地方揀到了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大的不過五歲,小的才三歲左右,是一對姊弟,他們的衣袖上分別綉著一個名字,女孩叫丁寬,男孩叫丁恕,很明顯是被人丟棄在這兒的。西門毓秀雖生性淡泊,但他從小就是個心腸很軟的孩子,見此情景,當即將這兩個小娃娃帶回了宮裡並向葉無影提出願意自己來撫養這兩個孩子。葉無影並沒有什麼異議——毓秀一向是個很獨立也很負責的孩子,他若說要做的事很少會做不成。
在此期間,葉無影的玉肌功終於練上了第十層,他的臉也開始有了很大的變化,原本俊朗靈秀的模樣漸漸被醜陋的面容所取代,白皙的肌膚也慢慢地變成了褐黃。當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臉和肌膚有了變化的時候,還忐忑不安地生怕沙問天又來譏笑,不過說也奇怪,在這個問題上,倒從來沒有聽沙問天抱怨過一字半言。
時光荏苒,幾年之間,大家都有了不少的變化,不過有幾件事倒是一點兒也未曾改變。從少年到青年的葉無影在性格方面變化很大,唯一不變的也許就是那顆一直痴戀著的心,彌久愈深。那個時候,沙問天依然每隔幾個月來一次玄霄宮,來的時候也都住在葉無影房中。他依然是那麼狂妄自大、目中無人,每次出現不是在衣服上帶著些許女子的脂粉,便是故意當著師弟的面大談自己在聲色場中如何吟風弄月的事。時間一久,葉無影的心也漸漸地開始變得麻木,疼痛的時間太久,居然也就不知道痛了,只是每次師兄走的時候,他都會悄悄地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出聲地流淚。在這段日子裡,他明白了許多以前怎麼想也想不透的事,最重要的,是他了解了師兄如此對待自己的原因。師兄心裡……一定是喜歡著自己的吧?就是因為喜歡所以才不肯對自己稍假詞色,因為太過心高氣傲所以才不想被自己比下去吧?所以師父傳位給自己的時候他才會那麼地……傷心……憤怒……以致最終選擇了離開……浪跡天涯,混跡於秦樓楚館……而,自己之所以到現在還不願放棄,是因為始終貪戀著師兄偶爾露出的一點點溫柔,就是這一點點的溫柔讓葉無影無法也不忍心放開自己的手。你一定是喜歡我的吧……師兄……否則也不會經常回來看我……每每等待得將近心力交瘁快要絕望之時,葉無影總是在心底不停地安慰著自己才得以勉強支撐過去,然而……他終究還是沒有能夠等到那一句自己期盼已久的話……
「無影!」少年沙問天笑著拉住小小的無影的手,「師兄給你看個東西。」
「這是什麼?」還是個孩子的葉無影仰起頭用無限信賴的目光望著自己最喜歡的師兄。
「這是我自己刻的印章,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你喜歡嗎?」少年沙問天帶著點兒得意和期盼笑眯眯地凝視著才六歲大的葉無影。
「謝謝師兄!」葉無影眉開眼笑地伸出小手接過,生平第一次有人送他禮物,他立刻感動得流下了眼淚。
「你還真會哭啊,」沙問天小大人似地搖了搖頭,學著師父的樣子嘆著氣道,「男子漢大丈夫,應該流血不流淚才對。」雖然這麼說,不過他還是安撫似地摸了摸葉無影的頭頂。
「師兄……」既然有人安慰,葉無影自然樂得撒撒嬌,乾脆一頭撲進師兄的懷裡哭得愈發的大聲。
「你做什麼?!」少年的臉忽然變成了青年的模樣,那冰凍般的眼神令葉無影瞬間從頭冷到腳。「真討厭!怎麼總象個長不大的小孩,只知道哭,一點兒用處都沒有!真不明白師父為什麼會選你這種人當掌門!」
「不要,師兄——」被冷酷地推倒在地的少年只能無助地發出一聲凄厲的呼喊……
驀然從惡夢中驚醒,回過神來,已是滿枕滿面的淚痕。從懷裡掏出一個雕刻得並不十分細緻的小小印章,用手細細地摩搓——這枚印章,自己一直珍藏至今,因為這是那個人第一次送給自己的禮物……只可惜,物是……人非……
如此這般持續折磨、冷嘲熱諷的日子歷經了七年之久,這一年,葉無影業已二十二歲,玉肌功也早已練到了第十二層,離十三層還有一步之遙。
夜。
寂靜無聲。
天空中既無月色也無雲影,不帶一絲風動的沙漠令人窒息。
清風閣。
卧室。
剛剛經歷了一場翻天覆地的激情的兩個人赤裸地躺在床上,渾身汗濕,喘息未平。
「師兄,」葉無影輕輕抬眸望向自己痴戀了多年的愛人,「你這次……能不能多留幾日再走?」——這句話已經成為每次沙問天來時的必問之語,雖然自己也知道自己很煩,但他還是不能不問。
「不行。」回答他的是斬釘截鐵的冰冷口吻,又一次殘酷地打破了青年心中微弱的希望。
「為什麼?」他終於忍不住問出了這個在自己舌頭上滾了不知多少回又咽回去不知多少回的問題。
「為什麼?」沙問天勾起了帶煞的眼角,「這麼多年了,還用得著問嗎?」
「我明白師兄的心情,可是……」
「明白?!」沙問天冷笑,「你又能明白什麼?!你知道當年師父把掌門之位傳給你的時候我有多麼的痛苦和失落嗎?!你又不是我,你怎麼可能明白我的心情!!」說到最後,已成劍拔弩張的氣氛。
「我……」
「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現在就走!」沙問天站起身來,飛快地套上衣物。
「為什麼你就不能忘了以前的事?!」葉無影忍無可忍地從床上跳了起來——這是七年多來他第一次對沙問天這麼大聲說話,連沙問天也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難道我就是自願接掌掌門的位置的嗎?!你憑什麼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到我的身上?!我又有什麼錯?!要當掌門的話我隨時可以讓位!!」——這句話一出口,他立刻知道糟了。
「我想當掌門還用得著你讓?!」果然,沙問天立馬氣得全身發抖,面色鐵青,就連臉上的青筋也露了出來。「既然你這麼說……我就再也不來這個鬼地方了!!」說著,飛身躍起,就此拂袖而去。
「師兄——」葉無影急呼一聲,躍起待追,卻又發現自己身上一絲不掛,待他匆匆穿好衣服躍上閣頂極目遠眺,哪裡還有沙問天的影子?沮喪地回到屋內,他只能期待下一次會面時再找機會跟師兄解釋了,只不知……他忽地打了一個寒噤,還有沒有下一次呢?
自那日二人鬧翻之後,沙問天果然沒有再來過玄霄宮,一年的時間很快地過去,在漫長的等待中葉無影日漸消瘦下來,他也曾獨自出宮上中原各地四處尋找,但始終不見沙問天的蹤跡。於是,清風閣改成了尋沙閣,潔白的牆上也多了一幅清雋挺拔的字——「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於是,在一個寒夜,葉無影幾經思考,終於作出了一個決定。
次日清晨,他把小師弟喚到尋沙閣樓下的大廳,鄭重地對西門毓秀宣布了一件事。
「我想把玄霄宮宮主之位交託給你,不知道你可願意接受?」——一旦接掌了這個位子,就意味著將被無數的責任所捆縛,短期之內再難自由。因為曾經經歷過那一段萬分不適卻又不得不強迫自己適應的時期,所以他在傳位之前慎重地先行詢問小師弟的意見。
「好。」西門毓秀幾乎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你想清楚了?」葉無影微帶愕然地注視著面前的少年。
「想清楚了。」十七歲的西門毓秀眉目清朗,性格沉靜恬淡,雖言語不多,卻是個很能體貼人心的人。「二師兄,你想去找大師兄吧?」
「……是的。」被心思敏銳的師弟一語道破,葉無影苦笑道,「難道你是因為我……」
「不是的,」西門毓秀立刻道,「是我自己想試一下,看看我有沒有能力當好一宮之主。」
「……是嗎?」葉無影隔了半晌才點頭道,「好吧。」他從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書遞了過去,「玉肌功的秘笈就交給你了。從現在開始你便可以勤加練習,等你練上第十層之時,我就出宮。」
「是。」西門毓秀伸手接過,沉默了片刻,問道,「二師兄,你這麼做,值得嗎?」
「毓秀,」葉無影笑了笑,清亮的眼眸中映著說不出的深情與思念。「我曾聽人說過,浩瀚的沙漠中雖然有著許許多多數不勝數的沙粒,但那其中必然有一顆是屬於自己的,只要很幸運,那麼最終一定能夠找到那一粒沙……既然幸福不來找我,那我就只能去找它了,不論多少年,我一定會找到他的。」——這已經是葉無影最後的堅持。
「我真佩服你,」西門毓秀靜靜地道,「換作是我……很難做到象師兄這麼執著。」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愛過。只有等你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你才會明白,我只希望你比我幸運。」葉無影緩緩走到窗邊,仰望著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嘆息般地道,「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能練到第十三層,這樣……也許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吧……」
「第十三層?!」西門毓秀一驚,「我聽說以前只有一位宮主曾練到第十三層,聽說玉肌功的第十三層一旦練成,便會恢復以前的容貌,但同時也會忘卻所有的凡塵俗事……二師兄,你……」他望著葉無影的目光驚疑不定——對這個既象兄長又象父親一直照顧了自己好多年的師兄他有著深厚的感情,自然不願師兄去練那種忘記一切的功夫。
「放心吧,我逗你玩呢。」葉無影勉強地笑了笑,又轉過頭望向窗外幽幽地道,「我就算想忘也未必忘得了啊……」
那日之後,西門毓秀開始日以繼夜地學習玉肌功。他本就是練武的奇才,在二師兄的指點之下,更是一日千里,看樣子,要練上第十層也只需三四年便成。那個時候,被他收養的兩個孩子丁恕和丁寬也已正式拜在他門下習武從文。至於葉無影,當然一心盼著師弟早日功成,自己也好拋下身後的雜事,去尋找心愛的人——雖然這麼做有些自私,還有些對不起毓秀,可是,人的一生中總免不了會有那麼一兩次自私的時候。
沙問天離開后兩年零八個月的某一天。
下午。
葉無影正在卧室中發獃,怔怔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師兄——每次想起這個人,心臟都不由自主地發痛。你知不知道,我有很多的話想對你說……如果……我們有能重逢的一天,我一定要把一直藏在心底的話全部說給你聽,我們……再也不要分開……葉無影下定了決心,這次就算是死纏爛打也要讓師兄拋開長年的心結重新接受自己,反正任性的事情自己從小就做得多了,也不在乎再多這一回。
「二師兄!」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西門毓秀突然衝進屋來,大聲呼喚著葉無影。
「怎麼了?」很少見到這個小師弟如此衝動,葉無影奇怪地發問。
「這個!」西門毓秀舉著手中一封尚未拆封的信函,目光中帶著幾許喜悅之色。「是大師兄給你的信。」
「真的?!」葉無影眼睛大亮,興奮地搶過信來,三兩下拆開封印,顫抖著展開手中的素箋,迫不及待地讀起了內容——
多時未見弟面,予甚念之。
今有一事相告,予於年初與一女子相遇,傾慕不已,窈窕淑女,君子當求,是以予與其已擇日完婚,琴瑟和諧,相敬如賓。如今其已身懷六甲,待吾兒出生之後,予定當攜妻兒回宮探看。望弟勿念。
兄沙問天
「什……么……」一瞬間,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灰暗,葉無影的身子晃了幾晃,忍不住一口鮮血從嘴中噴出,整個人虛軟無力地倒向地面。
「二師兄!!」幸虧西門毓秀手疾眼快,一邊匆忙撐住二師兄的身體,一邊運氣將師兄體內亂竄的真氣緩緩導入正軌,以免一時失控導致走火入魔。
「我……沒事……沒……事……」葉無影漸漸清醒過來,輕輕掙脫小師弟的手,費盡全身的氣力挨到床邊坐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西門毓秀拿著染了血的書信草草地看了一遍,當即咬緊了牙關,氣憤填膺。「大師兄他竟然……」
「毓秀,」葉無影揮手止住了小師弟的不平之語,「你先出去,讓我靜一靜。」
「二師兄……」西門毓秀遲疑地望向自己的師兄,眸中飽含著擔憂與關心之色。
「你放心吧,」葉無影長嘆一聲,「我不會做傻事的。」
「……」西門毓秀靜立片刻,終於邁步走了出去,轉身默默地替師兄闔上了房門。
葉無影就這麼痴痴地坐在床上,腦子裡一片空白。原來如此……怪不得師兄這麼久都沒有來看我……待吾兒出生之後,予定當攜妻兒回宮探看。望弟勿念……心,彷彿被掏空了一般,自己終於……什麼都沒有了……美好的幻想就這麼被幾個殘酷的字摔得粉碎,這才知道,人真正傷心到了絕處,居然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之後,他在床邊坐了整整三天三夜,粒米未進,連師弟焦急的呼喚和丁恕姊弟擔心的哭喊一併充耳不聞。三日之後,他終於省過神來,面上卻再也不見任何錶情,只是吩咐宮中弟子準備飯菜每日送到尋沙閣后的密林之外,以閉關練功的借口走進了平日只有宮主才可入內的玄霄宮唯一的一塊「禁地」。
在禁地里的三個月,葉無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只是覺得自己發獃的時間愈來愈久,而清醒的時間卻愈來愈少,也許自己已經離發瘋不遠了吧?如果能就此瘋了……那倒也罷……毓秀每天都會到林外陪自己說話,真難為了一個寡言的人要一口氣說那麼多話,可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那個人……卻已永遠地失去……真想回到小時候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啊,真想忘記一切的痛苦——明知這只是逃避現實的怯懦想法,但是……如果能就此遺忘那該有多好……因為自己實在太累了……閉上眼睛,周身的真氣突然開始涌動起來,難道……葉無影驟然明白即將發生什麼事,他唇角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這樣也好。當真氣運行了一個周天之後,玉肌功的第十三層便大功告成。
葉無影走出「禁地」的時候正是第三個月零六天。這個時候他已經忘卻了很多事情,不過仍然記得自己的師弟還有其他人的相貌和名字。他只覺得自己腦子裡空蕩蕩的,走起路來象在雲里飄,感覺很舒服。他笑眯眯地沖著大家打著招呼,可是,為什麼毓秀望著自己的眼神會那麼奇怪?還有,丁恕姊弟究竟在哭什麼——這個時候他早已忘記了什麼是悲傷。他就這麼游遊盪盪如遊魂一般地飄出了玄霄宮,把身後傷心的人群和哀切的哭聲一併拋在了腦後。
此後,他一直過著四處流浪的生活,今天記住的事,明天便忘記;上一刻認識的人,下一刻已叫不出名字。雖然別人看著他的眼神都很古怪,但他一點兒也不介意,因為他早已超脫了一切凡塵俗事,雖然整天過得渾渾噩噩,卻再也不用傷心落淚。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終於——
某日。
一個小茶攤。
葉無影感覺有一道炙熱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以前也不是沒碰上過心懷不軌的人,不過自從練成玉肌功的第十三層之後對人對物都疏遠了許多,見有人試圖上前與自己攀談,他便會立刻轉身走開;假若有人想用強,那更容易,直接一掌打飛就是。
現在果真有人走來想跟他搭話了,就是剛才一直盯著自己的人。葉無影輕輕轉頭,正想走開,目光卻被那人所吸引——高高挑起斜飛入鬃的雙眉,略帶邪魅極盡滄桑的雙眸此刻種滿了深情——這個人,好熟悉……
「師兄。」腦海里突然蹦出了一個喚了幾千幾萬遍的名詞,葉無影沖著眼前的人綻開了無憂無慮的笑顏。
—本篇完—
《沙粒》番外《沙問天》作者:裴禮
沙問天第一次見到葉無影的時候是在十一歲那一年,那時沙問天已經拜在龍吟舟門下,過了幾個月,葉無影正式入門,自然就成了沙問天的師弟。
葉無影和沙問天一樣,都是被他們的師父——也就是玄霄宮當時的宮主龍吟舟撿回大漠的孤兒。沙問天自小就是個傲氣十足的人,除了師父,什麼人都不放在眼裡。這種個性在他十一歲的時候早已形成,雖然龍吟舟時常提醒他稍作反省,可是有的人自小就是騾子脾氣,怎麼拗也拗不過來,所以在偌大的宮中他從來沒有結交過一個朋友。這件事打從他見到葉無影之後有了很大的改變——也不知道為什麼,沙問天一開始就覺得自己跟那個看上去瘦瘦小小、滿面精靈之氣的六歲小男孩很是投緣,兩人一見如故,此後更是形影不離。葉無影生性活潑好動、愛哭愛鬧,每次做了錯事被師父責罰,都會跑到自己的師兄那兒,賴在沙問天的懷裡哭泣撒嬌,尋求安慰。每當此刻,沙問天也總是溫言柔語地拍著葉無影的肩輕輕安撫,甚少表現出面對他人之時的不耐與急躁——這可謂是玄霄宮的一大奇景,連他們的師父也嘖嘖稱奇。從此,葉無影就成了唯一一個能讓沙問天收斂起傲慢態度的人,也只有在葉無影的面前沙問天才會表現出難得的耐心與溫情。那個時候他從沒有仔細思考過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地寵溺這個比自己小了五歲的師弟,直覺地以為是多了個弟弟的緣故。直到多年以後,他才真正地明白自己的心意;更多年以後,他才肯真正承認自己的這份感情,真正敢於面對——只可惜那個時候……已經太遲了……
最小的小師弟西門毓秀入門的時候,沙問天已經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他對於這個性情溫和的師弟並無惡感,可也沒什麼特別的好感,不象跟葉無影在一起時那麼開心。西門毓秀入門之後,沙問天發現葉無影又多了一項樂趣,沒事老喜歡去逗弄一下沉靜穩重的小師弟,每每看到無影圍著毓秀打轉的時候沙問天的心裡總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有點兒酸,也有點兒澀。不過幸好無影那個抱著自己撒嬌的習慣仍然沒變,每次覺得委屈之際總會窩到自己的懷裡,這個事實讓沙問天感覺好受了許多。本來以為日子可以一直這麼平順地過下去,無影和自己也許可以一輩子都不分開,可是……人生中不如意的事實在太多,師父的臨終遺言讓一切和諧親昵頓時成了過眼煙雲。
龍吟舟是在沙問天十九歲那一年過世的,臨終之時把玄霄宮的宮主之位交託給了葉無影。代表著掌門權力的「玉肌功」師父居然沒有傳給自己這個大弟子,而是讓二弟子——也就是自己一心呵護著的師弟來繼承,對於沙問天來說,不啻是一個極大的侮辱與打擊。也許師父將掌門之位交付給毓秀自己還不會那麼吃驚和反對,可是無影——絕對不行!!雖然明知這一切不是無影的錯,但自己就是有了一種被背叛的感覺,怎麼樣都難以容忍。所以,當無影在師父的葬禮上想投進自己懷裡放聲哭泣的時候,自己第一次推開了他,並且生平第一次對這個以往呵護有加的師弟說出了譏諷的話——
「真討厭!你怎麼總象個長不大的小孩,只知道哭,一點兒用都沒有!真不明白師父為什麼會選你這種人當掌門!」
當看見無影不可置信的眼神和悲傷哀戚的表情之際,沙問天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傷害了天真的師弟——在對方痛的時候自己的心臟也一樣疼得厲害,可是,那個時候的沙問天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他只知道自己受了傷,所以也要讓傷害到自己的人受傷。那個時候他還太年輕,又高傲自負慣了,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奪走原本應該屬於自己的地位的師弟。葬禮過後,他便遠離了玄霄宮,所謂眼不見心不煩,試圖從此徹底忘了葉無影這個人。可是,那個時候他不知道,有些事情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正如有些人無論經過了多少歲月始終一如既往地深植在自己心中。
沙問天回到玄霄宮的那天正是葉無影的生日。
三月初三——這個日子沙問天沒有一天忘卻過。
在離開的日子裡反而陡增了思念,只是那個時候的沙問天絕對不會對自己承認那種理也理不清的思緒就是想念。在他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的時候,雙腳已不由自主地踏上了回漠北的路途。
不管怎麼樣都不可以去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在他面前示弱——在回到沙漠,離玄霄宮僅有幾里之遙的一處綠洲附近沙問天強迫自己停下了腳步。
有綠洲就可能有人,在沙漠中生存的人們也有著各種各樣屬於自己的娛樂,其中當然也不乏為了生計專門賣身的女子——在有男人的地方,總少不了這種原始的生意。
紅色的帳篷。
嬌艷的女人。
陣陣熏人的廉價脂粉氣息。
這些年沙問天在各地也曾見識過各類勾欄妓院,他當然知道這地方是做什麼的。只不過有一點很奇怪,不知為什麼,再漂亮的男人女人都無法引起自己的興趣,自己心裡唯一想要做這件事的那個人居然是……當第一次踏進青樓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時候,自己心頭閃過的卻是那個經常趴在自己肩頭哭泣到睡著的少年,這麼一來哪裡還有什麼慾望?只好推窗而觀,來個真正的吟風弄月了。今天之所以會走入這個帳篷,是因為方才遠遠瞥見有一個女子的眼睛與他特別相似,走近一看,卻又大失所望,不過還未等他走開,那女子已拋著媚眼湊上前來,半倚在他懷中,極盡挑逗。那刺鼻的香水味,還有女人的膩聲膩語都令沙問天厭煩之至,這等滋味,哪及得自己師弟清新的體味和纖細柔韌的軀體?那樣抱起來才舒服……這幾個月,愈想剋制自己不去想他卻反而愈發想得頻繁,有時候連做夢都會夢見那個小小的少年又回到了自己的懷裡……現在還未到子時,今天是他的生日……沙問天一把推開慵懶地靠在自己身上試圖挑起自己慾望的女人,飛快地一掠,立刻劃出十七八丈,將女子的咒罵之聲遠遠地杜絕在耳後。
玄霄宮。
整整八個月不見,他依然是那麼地清朗明秀,只是整個人不再開朗,也不再活潑,眉宇之間多了一股沉靜之氣,帶著幾分淡淡的憂愁,讓人忍不住想替他抹平眉間心上的憂思。
「無影,你在發什麼呆?」雖然心中對少年大起憐惜之情,但是出口的話卻依然充滿著濃濃的嘲諷之意。
「師兄!」靠在欄杆上的少年倏然回過頭來,驚喜交集地望著自己。
「好久不見。」沙問天貪婪地打量了少年半晌,卻不見葉無影撲上前來投入自己懷抱,不由得有些不滿,又想起前事,心中更火——莫非他做了宮主就開始擺起架子來了?當下刻意冷聲道,「你看起來瘦了不少,是不是——想我了?」
「……嗯。」少年乖乖點頭的樣子令沙問天甚是滿意。
「我也很想你。」
「師兄!!」葉無影的臉上現出激動之色,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問,「真的?」
做什麼一副害怕的模樣?沙問天心頭大怒——我有做什麼讓你害怕的事嗎?難道你以為我會回來搶奪宮主之位不成?!
「當然。」他強抑怒火,露出一臉邪笑,「我每天都在想著是你從我手中奪走掌門之位的,所以……我一定會要你付出代價,因為這是你欠我的。哈哈哈哈……我知道,」他咬著葉無影的耳朵,「你喜歡我。」這句話是個很大的試探,他沒有一丁點的把握。然而,當他瞧見少年驀然飛紅的雙頰之後,怒氣登時一掃而空,伸臂將少年扛上肩頭,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這個人。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他還戲謔地說了一句——「你現在又何必害羞?搶了掌門的時候也沒見你臉紅過。」他並沒有注意到少年一瞬間心碎欲絕的眼神。
在黑暗中的沙問天就象野獸般亟欲撕裂身下的獵物,可是他知道絕對不能那麼心急,因為他不想讓在自己身下不停顫抖著的少年受傷。雖然略略知道該怎麼做,但這真刀真槍的操作對於沙問天也屬首次。無論如何,一定要讓無影也得到滿足——他在心底暗暗發誓。拚命咬緊了牙,盡量讓少年放鬆身體,慢慢地適應,汗水滴落在彼此的身上,當少年鼓足勇氣將顫抖不已的手臂圈上自己頸項的時候,沙問天終於忍無可忍,用力挺身進入了少年的體內。
「無影……」含著濃濃的憐惜與寵溺輕喚著少年的名字,可惜深陷在情慾旋渦之中的葉無影早已無暇他顧。
次日清晨。
天還未亮,沙問天便已蘇醒過來。剛想挪一下身子,卻發現自己的手臂動不了,轉眸一望,看見一個人正枕著自己的胳膊,窩在自己胸口睡得十分香甜。凝視著少年長長的睫毛和微微上翹的嘴角,沙問天如鷹般銳利的眼中不由自主地掛上了一抹淺淺的柔情。葉無影緩緩地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撞在了沙問天的胸膛上。看著師弟半醒半睡的可愛模樣,沙問天忍不住失笑,再瞧瞧無影赤裸的身軀上青青紫紫的吻痕,全是自己的傑作,當下不由笑得更為得意。慢條斯理地下床穿戴好衣物,再伸出手替被自己看得漲紅了臉手足無措的師弟整理好衣服,沙問天皺著眉道:「這麼大個人,怎麼還象小孩子一樣?」他語氣雖然惡劣,但這話聽起來倒並無責備,更有點兒寵溺的意味在內,所以葉無影情不自禁地沖著沙問天露出了一個天真燦爛的笑容。
「師兄……」
沙問天心中一凜,想到如果兩人的關係就此回到從前的話,那自己豈不是太丟面子?生性孤高絕傲的人,又怎麼肯直截了當地承認自己的師弟是一門之尊的事?思及此,他立刻放開葉無影,逕自走到桌邊沉著臉背向而坐。
「師兄?」葉無影一步一挪地坐到沙問天的對面,有些委屈地問,「你為什麼又不高興了?」
「哼,」沙問天驟然轉開頭,刻意用冰冷的聲音道,「只不過哭了一夜而已,別以為那麼容易就能還清欠我的債,我不會原諒你的。」
「我、我我我才、才沒有哭……哭……」一句話之間,葉無影已經通紅了雙頰。
「眼睛都腫得象桃子了,」沙問天故意譏笑,「還說沒有哭?」
「師兄,」葉無影忽然注意到沙問天衣襟上的一個紅色的印記,好奇地問,「這是什麼?」
「這個么……」沙問天低頭一看,原來是昨日那女子在自己衣服上留下的唇印,當即心生厭惡,本待說明原委,但在瞅見師弟純真無邪的目光后又改變了主意,而是邪惡地笑了笑,道,「是女子的唇印啊。我倒忘了師弟年紀尚小,還沒有過女人吧?」
「你……師兄你不是喜歡我的嗎?所以才……」少年怔了片刻,扶著桌角站了起來,激動得整個身體都在發顫。
「這有什麼?」沒料到無影會如此的驚愕痛苦,還未想清楚該怎麼做,傷人的話已衝口而出。「玩玩而已,跟她是玩,跟你也是玩。再說,我昨夜有說過喜歡你么?」
少年愣愣地呆立當場,眸中漸漸積聚起盈眶的淚水,整個人彷彿受到了天崩地裂的打擊一般。沙問天看著看著,心頭不禁酸楚起來--若是在以前,他早就撲進自己的懷裡開始嚎啕大哭了。可是如今,他卻拚命忍耐,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那副痛徹心肺的模樣看得人大為不忍……沙問天驀然轉頭,冷哼一聲。
「哼。你別想躲,我還會來找你的!下次再陪你好好玩玩……」說著,橫身一躍掠出窗外,遠遠飛馳而去,只因他怕再滯留片刻自己就會忍不住把人擁進懷裡好好道歉撫慰一番了。可是,這輩子他還沒有跟任何一個人說過「對不起」這三個字,就連他已逝的恩師也不例外,自尊心極強的沙問天絕對不允許自己做出如此委曲求全的事。
此後,他開始習慣每隔幾個月去一次玄霄宮,不過每次都只逗留三五天即走(時間一長他怕自己會動搖決心),每次去之前不是故意在衣服上灑些女子的香粉,便是當著葉無影的面大談自己胡編濫造的一些風流韻事,雖然每回看見無影眼中的受傷之色自己的心裡也不好受,不過……與生俱來的狂傲之氣不容許他對無影稍假詞色,這個時候他已經完全明了自己對無影的感情是什麼,可是,他卻始終不肯說出口,只能藉著不斷的傷害去證實對方對自己的愛戀。久而久之,連傷害也變成了一種習慣,傷到對方的同時也傷了自己,所以傷了自己的時候總是想方設法也要讓對方受傷。這種痛苦而又折磨人的戀愛方式持續了足足七年之久。這七年間,無影的性格脾氣改變了很多,再也不復當年的活潑任性,也沒有再在自己的懷裡哭泣過,有了什麼心事開始學會藏在心裡,至於師父傳授給他的玉肌功也慢慢地練到了第十二層,無論是膚色抑或容貌都有了很大的變化,唯一不變的是他望著自己的眼神仍是那麼的清澈,那麼的……深情。而自己也從未介意過無影日漸變得醜陋的外貌,在沙問天的眼裡,葉無影始終就是葉無影——如果說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人能令眼高於頂的沙問天感興趣的話,那麼那個人一定就是葉無影。只可惜,人在擁有的時候總是忘了去珍惜,也許只有等到真正失去的那一天才會後悔莫及,只不過那個時候,往往已經太遲了……
這一年,沙問天二十七歲,葉無影也已二十二,七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少年蛻變成一個挺拔修長的青年。
夜。
寂靜無聲。
天空中既無月色也無雲影,不帶一絲風動的沙漠令人窒息。
玄霄宮中清風閣。
卧室。
室內充滿了歡愛后的情色氣氛,兩人赤裸的身軀剛剛從交纏中分開,仰面躺在床上的沙問天原本打算睡一個好覺,慵懶的睡意輕輕襲卷而來。
「師兄,你這次能不能多留幾日再走?」
「不行。」為什麼明知道自己不會答應,他每次仍執意要問這個問題呢?沙問天當即不耐地回了過去。
「為什麼?」
「為什麼?」聽到這個無影從來沒有問過的問題,沙問天有些驚詫,當下只道,「這麼多年了,還用得著問嗎?」
「我明白師兄的心情,可是……」
「明白?!」這句話激起了沙問天隱藏多年的不滿,他冷笑連連。「你又能明白什麼?!你知道當年師父把掌門之位傳給你的時候我有多麼的痛苦和失落嗎?!你又不是我,你怎麼可能明白我的心情!!」
「我……」葉無影欲言又止。
「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現在就走!」已經被激起火氣的沙問天翻身躍起,飛快地套上衣物。
「為什麼你就不能忘了以前的事?!」沙問天著實沒有料到隔了七年不見的脾氣今天重又回到了無影的身上,當下瞅著從床上一躍而起的青年有點發愣。「難道我就是自願接掌掌門的位置的嗎?!你憑什麼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到我的身上?!我又有什麼錯?!要當掌門的話我隨時可以讓位!!」
什麼??!!沙問天愈聽愈氣,這小子居然敢沖著自己這麼說話,看不起人也得有個限度!!真是欺人太甚——「讓位」這個詞對生性高傲無比的沙問天來說無疑是極大的侮辱,正正踩中了他的痛腳。
「我想當掌門還用得著你讓?!」他氣得全身發抖,眼露凶光。「既然你這麼說……我就再也不來這個鬼地方了!!」說著,當即拂袖而去,將葉無影後悔的眼神和急切的呼喚統統阻隔在身後,充耳不聞。
自那日鬧翻之後沙問天便負氣再也不肯去玄霄宮,整日無所事事地四處游來盪去。可是「相思」這種東西並不是你不去想就不會有的,隨著分離的日子愈來愈久,思念之情也就愈來愈深。終於在離開玄霄宮快兩年的某一日,沙問天提筆開始寫信給遠方的人,本想寫得稍稍溫情一些,卻又覺得太過肉麻,不似自己的為人,繼而又想起當日無影說要「讓位」給自己的渾話,賭氣之下寫出了一封令自己後悔終生的書信。
…………
多時未見弟面,予甚念之。
今有一事相告,予於年初與一女子相遇,傾慕不已,窈窕淑女,君子當求,是以予與其已擇日完婚,琴瑟和諧,相敬如賓。如今其已身懷六甲,待吾兒出生之後,予定當攜妻兒回宮探看。望弟勿念。
兄沙問天
…………
寫完信后沙問天又重頭到尾看了一遍,才甚為滿意地封上了漆。這就叫一報還一報,你氣我一次,我也氣你一回,就當禮尚往來好了。此時此刻,如果他能預測到葉無影看了這封信后發生的事,那他絕不可能再笑得出來。
沙問天再度回到玄霄宮已是送出信的五年後。那個時候,他已三十四歲,之所以這麼久才回去,是因為他跑到天山上住了四年多,在那兒整日清修,努力想練成絕世武功。如果可以在師弟面前揚眉吐氣一回,也許……回到從前並不是那麼困難的事……
再度站在玄霄宮大門口的那一天,沙問天失望了。大開宮門迎接自己的並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人,而是自己那個鎮定從容,一向溫和有禮的小師弟西門毓秀。七年不見,原本清朗溫潤的少年早已面目全非,看他的臉就知道定是練了玉肌功的緣故,通過跟小師弟的對話他才得知無影已經不再是玄霄宮的主人且早已離宮而去。不過沙問天仍志得意滿地認為——
「他是去找我了吧?」無影那麼喜歡自己,他非常有把握地認為他絕不會變心。
「大師兄不是在五年前便已娶妻生子了么?二師兄又豈會去找你?」
聽見小師弟淡淡的諷刺,沙問天暗中偷笑,這麼說他果然是收到了自己的書信,到了這個時候,小師弟怎麼還不肯承認他是去找自己了?我看你嘴硬到什麼時候——他眼珠一轉,作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你就別替他掩飾了。其實我修書給他就是故意想氣氣他的,誰教我那時候心情不好?所以只好拿他來出出氣了。」
「這麼說……」西門毓秀果然動了顏色,「娶妻生子之事全是一派謊言了?」
「不錯。」這下子你該承認了吧?沙問天狡猾地一笑,「那傢伙看了后是不是嫉妒得快瘋了?」他滿以為這句話后,西門毓秀應該會把無影的行蹤告訴自己了。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嫉妒。我只知道他在看了那封信后當場便吐了一大口血,然後又痴痴地坐了三天三夜,既不說話也不肯吃東西——一個人心如死灰大概就是那個樣子吧。大師兄聽了以後是不是覺得很開心?」隨著小師弟冷冷的語音,沙問天的心漸漸地墜入了冰窟,自己當初找人送信的時候絕對沒有想到會害無影吐血絕食……如果知道,自己也絕不會那麼做……
「你說他……」他張了張嘴,很想問一下無影的近況,卻被小師弟鄙夷的眼光刺得又吞了回去,只好擺出一副傲慢的樣子。「既然他不在,那我就先告辭了。」
「沒有用的。」西門毓秀接下來的一句話令他如遭雷殛,面色大變。「你永遠都找不著他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當即沖著西門毓秀厲聲喝問。
「二師兄已練成玉肌功的第十三層,即使你找到了他,他也不會再記得你——以前的那個葉無影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小師弟平靜的語聲讓沙問天整個兒墜入了地獄。
大家都是同門師兄弟,當然知道練成玉肌功的第十三層會變成什麼樣子——無心無情、無欲無求,只有對俗世再無牽挂、只有完完全全死了心的人才能練成普通人類根本無法練成的第十三層。這一切……全是自己那一封信害的,是那封信讓無影絕了情閉了心,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對無影的傷害有多麼的深……之後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衝上去對小師弟大聲吼叫的,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跨出玄霄宮的大門,他只清清楚楚地記住了小師弟最後對自己說的幾句話——
「大師兄,我知道你心裡其實一直喜歡著二師兄,但喜歡並不是藉著傷害對方來表達的。二師兄從十四歲開始就始終無怨無悔地在等你,可他等來的卻是一次比一次更重的傷害——你可曾想過,他終會有承受不了的一天?我想二師兄是累了,你就讓他好好地休息,別再去打擾他。」
讓他好好的休息,別再去打擾他……對啊,是我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了他,所以才把他逼入了絕境,我從來就沒有為他著想過,我從來就沒有想過他會有忘記我的一天,因為……我理所當然地認為,無論我怎麼把他拋下不管,他也會一直無怨無悔地等著我……原來我竟然是如此自私而偏隘的人!!!!無影,你真的累了吧?那我,是不是應該讓你就此好好地休息下去呢……沙漠中傳來旅人幽幽的嘆息,人,為什麼總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要去珍惜呢?
三年之後。
某日。
一個小茶攤。
當踏遍天涯四處找尋的沙問天看到那個身影的時候,他的心緊張得差點兒從嗓子眼裡跳了出來。他緊緊地盯著前方那個正在悠閑品茶的男子的背影,滿心滿手的冷汗,我終於找到他了、我終於找到他了、我終於找到他了!!!!擂鼓似的心跳,兩邊的太陽穴不停地鼓動,可是沙問天始終沒有勇氣上前去確認,因為失望的次數已經太多太多……
直到那個人緩緩地回過頭來,直到看清楚了那張清俊的臉龐,沙問天才敢讓薄霧慢慢地浮上眼眶,可是——
「師兄。」望著眼前的人無憂無慮的笑顏,他突然覺得是如此的陌生。無影從來都不曾用這麼陌生的眼神看過自己,他真的……已經忘記了以前的一切。沙問天深深地吐了口氣,放鬆了僵直的身體,一步步堅定地走上前去,從現在開始,他決心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彌補自己以前所犯的錯,無論他能否再度想起以前的一切,他都要陪在他的身邊,一生一世。
兩年後。
這兩年間沙問天陪著葉無影逛遍了大江南北,也曾試圖帶無影回過大漠,以期無影能夠想起些什麼。可是,練了玉肌功第十三層的人早已無欲無求,忘記了俗世間一切與「感情」有關的東西,雖然身在塵世,但已不怎麼與人交流,整日生活得渾渾噩噩,沒有悲傷,自然也不會感到特別高興。
平日的葉無影甚少與人交談,更不喜有人跟在自己身邊,但是對於沙問天這個中途冒出來的人物卻有著特殊的待遇。開始的時候,他就沒有怎麼反對沙問天提出想與自己同行的要求,只是不怎麼關注身邊這個時時注視著自己的人,相處的時候還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和戒備——雖然這離沙問天所期待的結果尚有遠遠的一段路程,但是無影並沒有拒絕自己的這個事實已足夠讓沙問天開心半天了,這足以說明即使是失去了記憶,他也沒有完全地把自己摒棄在外,在千千萬萬的人群中,他只同意讓自己陪在他的身邊。
相處了兩年之後,沙問天突然發現自己有了一個機會。那一日,他輕撫著將頭靠在自己腿上安然入睡的無影,忽然發覺自己離他是那麼的近,從每次在野外露宿相距三尺之遙的距離到今天毫無防備地趴在自己腿上入睡——這個過程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無影雖然失去了一部分的記憶,可是他的某些行為習慣並沒有改變;他雖不再記得兩人之間的感情,卻還記得自己是他的師兄,也記得小的時候總是習慣躺在師兄的腿上睡覺。自從三天前試過一次之後,他好象就有點上癮的感覺,每次想睡覺的時候都會開始尋找沙問天——準確地說,是尋找他的腿,然後將頭靠上去,再舒服地閉上眼睛,一會兒便沉沉睡去。這種情形讓沙問天有點兒哭笑不得,被人當做娘親來看待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的吧。可是,這麼近的距離,這種沒有絲毫防備的姿勢……沙問天看著看著,漸漸地渾身顫抖起來,他慢慢地將手由葉無影的頭頂一寸一寸地移至腹部,緩緩地按放在氣海穴上。這個時候,只要輕輕一指,即能廢去無影的一身武功,只要這一指,就能讓無影想起所有的往事,而且,玉肌功就算被廢也可重修……想著想著,沙問天已不知不覺地將功力凝聚在了指尖,蓄勢待發——不行,這些年無影雖然沒有了普通人的感情,但是起碼並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苦,不象以前那樣老是用悲傷的眼神凝視著自己。一旦他恢復了記憶,他……必將再度陷入痛苦之中,他會不會……願意原諒我呢?我……有沒有這個決心能得到他的原諒?也許小師弟說得對,還是讓他好好地休息吧,別去打擾他……但是,這樣他就永遠都不會再記得我了,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不,不行!我想回去,我想要他的眼中心中都有我的身影,就算是真的被他所厭惡,我也想要他明明白白地告訴我,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再逃避下去,因為我逃避的時間已經太長……無影,就讓師兄再自私這一次吧,我保證,你醒來之後我絕不再讓你傷心……收回去的手指又放了上去,放上去又收了回來,數度猶豫之後,沙問天咬了咬牙,終於做出了決定,他緩緩地舉起了右手……
離完全清醒的那一日已經一年半了。
葉無影的玉肌功重又修到了第十層。
這一年,他三十五歲,而那個從自己清醒后就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人也已年屆不惑。
「師兄,」葉無影望著在自己面前早已不復當年狂傲反而帶著一身滄桑之氣的師兄,眸中含著點點酸楚。「我已經練成了第十層,你……可以不必再保護我了。」
「無影……」沙問天難掩目中的傷痛——難道你以為我費盡心機讓你想起以前的一切,甚至不惜廢了你的武功,就是為了聽你說想離開我的話嗎——他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自己讓無影恢復記憶的事究竟是做對了還是錯了。
「我能自己保護自己了。」葉無影忍著心中的悲傷,無論如何,他也不願見到師兄負疚的模樣,更不願自己成為師兄的重荷。這一年半來,師兄小心翼翼彷彿象對待一件易碎品般地呵護著自己,這讓他心裡非常的難受,他要的一直不是師兄的愧疚。「你……自己保重。」雖然心如刀割,他仍是強迫自己轉過了身。
「無影——」隨著重物落地的聲音,身後傳來沙問天急切而凄楚的呼喚。「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錯,你不要離開我、別離開我好嗎?!」——如果連你都捨棄了我,那我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師兄——」聽見從不肯向人低頭的沙問天居然說出「對不起」這三個字,葉無影大為震驚地回過身,一瞧之下,登時紅了眼眶。那個一向張狂無忌、孤高絕傲的人如今竟然……雙膝跪地、神情黯然……
「師兄!」葉無影趕緊過去攙扶。
「無影!」沙問天一把抓住葉無影的手,握得死緊。「別離開我!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歡你……我……」為了讓心愛的師弟能夠重新回到自己的懷抱,沙問天終於拋去了所有的自尊,斷斷斷續續地訴說起以前自己所做的事,包括那些欺騙的言語和那一封令葉無影心碎神傷的信。「這一切都是假的……我……只有你一個……如果你肯原諒我的話……我發誓,從今往後,我絕不再惹你傷心……」
「什麼??」葉無影有些茫然地望著沙問天,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用?你知不知道我在聽了你的那些謊言之後心裡有多麼的痛?你知不知道我在讀那封信的時候居然連哭都哭不出來……重重委屈湧上心頭,他用力咬緊了牙,抿緊了嘴,不肯出聲。
「我……愛你……真的……」沙問天這回真是竭盡了全力來表白自己的心意,逃避了那麼多年,現在才知道自己當初的行為是多麼的愚蠢和幼稚,如果……如果能夠早一天放下心結的話,如果自己不是那麼一意孤行,如果自己能早一點省悟早一點正視眼前人的痛苦與絕望的話……傷,就不可能那麼重,自己也不用如此……追悔莫及……
「……」凝望著師兄透著深深痛楚與絕望的眼睛,葉無影終於確定——原來他……也是一直愛戀著自己的……只是,他太高傲,才會用那種傷害的方式來表現……那個時候,我們都太年輕了……
「師兄!!」
不知不覺,淚水淌滿了臉頰,他狠狠地撞入了沙問天張開的雙臂,嚎啕大哭……把心中所有的委屈、憤怒、悲傷、痛苦統統地發泄出來……時隔了十一年的懷抱依然如當初一般地溫暖,心中鬱積的結在無形中慢慢地打開……天上的黑雲漸漸地散去,太陽,露出了一半臉頰……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