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色即將破曉--
黎夜熙擁著過於疲累而昏沉入睡的夏初音,睜著眼,等待黎明。
兩人的身軀仍然交纏著,手指交握,他結實的大腿跨過她的腿,將她柔若無骨、輕盈嬌軟的身軀牢牢地鎖在自己的懷抱里。
夏初音在短暫的睡眠后醒來,混沌迷濛的望著黎夜熙,當看到他眼中深郁憂傷的古怪陰影時,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和現實再度橫亘在他們之間。她明白,即使兩人肉體如此相親,卻有著一輩子也無法攜手相守的距離。
她和他,誰也無法忘記日恩--日恩的死,是讓他們抱憾終身、一輩子也無法彌補的遺憾和過錯!
「你知道嗎?這四年來我總是作夢。」
黎夜熙輕柔地用長指撫梳著夏初音在激情時被弄亂了的長發,幽幽忽忽的聲音像幽魂般回蕩在黎明前最漆黑的夜色之中。
「你夢見什麼?」
「黑暗,總是黑暗,每個夢裡都有日恩--每次醒來時,我總是陷入更罪責的懊悔與沮喪中,因為我知道日恩不在這世上了。而我多麼想再見他一面,想聽他親口說原諒我……」
黎夜熙笑了起來,笑到眼淚淌滿他俊秀耀眼的面龐。他掩上臉,不讓夏初音看見自己的脆弱,破碎的聲音從手指縫中進了出來。
「你不知道這四年來我受的是怎麼樣的折磨?只要一想到日恩是被我逼死的,我就幾乎快瘋狂了……」
聽到黎夜熙絕望而狂亂的破碎話語,夏初音緩緩落下淚來。
這場醒不過來的夢魘,她怕他們是一輩子也走不出來了。
「我總是忍不住要揣測猜想,日恩究竟知不知道我們相愛的事?他臨死前看到我們擁吻的時候,他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黎夜熙慘然的笑,凄慟道。「當他知道自己並不為妳所愛時,他心裡,又是什麼樣的感受--一
「就算他知道我不愛他,他仍然會愛我。」
夏初音淌著淚,有著說不出的心碎與心痛,這一生,她欠黎日恩實在太多。
「日恩對我的愛,是永無止盡的付出和包容。自我幼小的時候,他就始終用溫柔的眼神注視著我、守護著我。」她哽咽,淚水滾滾傾流。「我只恨我不能在他活著時,多愛他一些、多補償他一些。」
「就算他知道妳不愛他,他仍然會愛妳……」黎夜熙一怔,一道迷霧光的閃光掠進了他的腦海。
「儘管我不為別人所愛,我仍然在愛別人……」他呢喃著念出了拜倫的詩,那被他遺忘深埋的記憶在瞬間復甦,像雷電一般,擊中了他的腦門。
他激動地跳了起來,衝到嵌滿了四面牆的書櫃前,開始瘋狂般的翻箱倒篋起來。
夏初音迷惘而困惑地看著他驀然失常的狂亂神態,拉過地上的凌亂衣衫,遮住自己裸露的身軀,問道:「夜熙,你在做什麼?」
「日恩十五歲時曾敦我念了一首拜倫的英文詩,四年前我回來時,他突然提起那首詩,還說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要我記得去翻翻拜倫詩集,找到那首詩!」
黎夜熙狂亂焦躁而顫抖的翻著滿牆滿櫃的書。「日恩一定是留了什麼東西要給我,也許他有什麼話要對我說,有什麼事要我去做,所以藏在那本拜倫詩集里--我怎麼如此胡塗,竟然忘記了這麼重要的事?」
「拜倫詩集是日恩生前最喜愛的一本詩集。」夏初音穿好衣衫,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拿出那本塵封了四年之久、內頁已經開始泛黃的精裝線書。
「這本書,他向來放在書桌的抽屜內,從不曾放回書架上過。」
黎夜熙搶過那本舊得泛黃的拜倫詩集,急急翻開,他很輕易便找到了那首詩,因為黎日恩在那一頁的詩扉中,夾了一片已成透明的白色薔薇花辦。
儘管我不為別人所愛,我還是在愛別人……
我對你最後的懇求,只求你不再愛我;我知道你會允諾,因為你還愛我。
一封淡藍的薔薇花箋信簡緩緩自那一頁詩扉中飄落,黎夜熙和夏初音同時心神大震,淚水,泛進了兩人的眼眶。
「日恩果然留了一封信要給我們。」夏初音俯身撿起那封信箋,當看到信封上那熟悉清遒的筆跡寫著自己和黎夜熙的名字時,她只覺神魂俱摧:心慟至極的掩住臉,再下能自抑的低聲啜泣起來,抽噎道:「這是日恩要留給我們的遺書啊,而我們,竟然隔了四年才發現……」
黎夜熙顫著手拆開未曾封口的信封,拿出了信封中的薔薇花箋,展開信紙,黎日恩那清遒優美的字跡同時映人了兩人的眼帘。
兩人坐在地板上,頭抵著頭,含淚一起看著日恩生前不曾宣諸於口的遺言。
「我摯愛的初音及夜熙,不知道你們何時會看到這封信?而如果你們看到這封信,必然定我已不在人世。
今日,夜熙終於回台灣來了,我卻不能說我是全然高興的,因為我知道你就要帶走我手中的珍寶,我生命中最美麗的夏日薔薇--初音。」
黎夜熙和夏初音同時一震,淚水,迅速濕了夏初音的眼眶,她哽咽輕哺道:「日恩果然知道我們兩人的事,可他卻什麼都不說,也不曾質問過我……」
「今夜,初音不能睡,房裡的燈徹夜亮著:夜熙你不能睡,徹夜守在她的門口;而我,也一夜不能睡,掙扎著是不是該說出真相,是不是該取消我和初音即將舉行的婚禮?
而帕帝洛華所唱的『公主徹夜未眠』響了一夜,這是個多麼諷刺,卻又多麼煎熬的一夜?
原諒我的自私,我沒有對你們說出真相--早在初音去義大利之前,傅醫士便告訴我,我的心臟辦膜感染了細菌性心內膜炎,再加上其它的併發症,我再活不過兩個月,隨時都有猝死的可能。』
黎夜熙和夏初音震驚得睜大眼,夏初音顫抖的掩住口,顫聲道:「怎麼會?日恩那時的情況這麼危險,可他卻什麼都不說,一個人承受著病痛的折磨和隨時會死去的恐懼……」
「我真不甘心,我不甘心的是我再無法看著初音,再無法守護初音,而我早有預料到這一天的心理準備,卻選定無法承受。
是到了我該放手的時候--看著你和初音倚偎的身影,如此美麗,如此相配,我知道我當初的決定沒有錯。
你們兩人不需因相戀而自責愧疚,覺得背叛了我;其實你和初音的相戀早在我預料之中,甚至可以說足我一手計劃安排的。」
黎夜熙一震,呆若木雞的繼續往下看,日恩這封信是一個又一個的驚嚇,他已經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大的驚奇在等著他們了。
「早在認識初音那年起,我便下定決心要當她的守護天使,可我知道自己的身子,知道我不可能當初音一輩子的守護天使,而我死了之後,要找誰來代我守護初音一生一世?
我想到了你,夜熙,像陽光一般璀璨溫暖的你--只有陽光,才能讓薔薇盛綻得更加嬌艷美麗。
於是我開始和你通電子郵件,我告訴你有關初音的一切,給你她的照片,我誘你一步步走進我的陷阱。我知道身在異鄉寂寞又無助的你,必然無法抗拒這樣一個甜美的小女孩,她會成為你的夢想,成為你的幢憬,成為你在異鄉奮鬥走下去的力量和哩相心。
如果連我都會被初音吸引,無可自拔的深深愛戀著她,你又怎能有抗拒她的力量?
而看著你一步步走向我安排好的局裡,我不知該高興、該悲傷,還是該歡喜惆悵?」
黎夜熙眼眶濕潤,望著早已泣下成聲的夏初音,喑啞道:「他想得竟是這般深、這般遠,早在二十年前,便為妳鋪好了一切的後路,幫妳找了一個備用的守護天使……而我,實在不能不說我很高興他選擇的人是我!」
夏初音哽咽著無法言語,淚水撲簌蔌地流。
日恩的遺書,她是每讀一行,便越發感受到他對她那深廣遼闊如大海般的綿密情意。
「醫士判了我的死刑,可我卻不肯判自己死刑,我掙扎著,隱瞞初音我再活不了多久的事實,甚至自私地向初音求婚,因為我想看到她為我披上白紗,想看到她成為我的新娘那美麗的模樣。
這也是你今日要我對初音放后,而我不肯放手的原因--我並非想和你爭奪初音,我只定希望能牽著她的手,一起走上禮堂的紅地毯。爾後,我會將她完完全全地交給你。
而如果,我等不到婚禮的那一天,猝然死去--答應我,你們不會悲傷太久,你們依然會好好去過屬於你們兩人的生活。
你和初音,是這世上我最愛的兩個人,我對你們最後的懇求,就是求你們不再愛我,忘掉我,好好去過屬於你們自己的生活--我知道你們必會允諾,因為你們用著自己的方式愛著我。你們必然不希望我在黃泉之下仍然為你們牽挂難安。
我永遠記得自己有一個閃亮如燦陽的弟弟,他會代替我守護我生命中最美麗的一朵白色薔薇,含永遠守護著我靈魂里的第一道聲音--而我缺憾的今生,也將因你們的相愛而圓滿。
我最深的祈求,就是希望這世上我最愛的兩個人能夠得列幸福,代替我活在這美麗的世上,享受著溫暖的陽光。
夜熙,答應我,好好守護初音,守護住我生命中最珍貴的一朵薔薇。
我寧願你們忘懷了我而歡笑,不要,不要你們記住了我而哀悼。」
滾燙的熱淚一滴滴灑落在信箋之上,把字跡渲暈開來,夏初音再壓不住所有的凄愴,環抱住黎夜熙的腰,哀哀痛哭起來。
「日恩寫這封信,是要對我們兩人放手。因為愛得太深,所以願意成全--這是日恩最珍貴體貼的成全心意。」黎夜熙頰上的熱淚烙燙過臉頰,感覺四年來被罪惡與自責所囚禁深鎖折磨的心靈,正一點一滴被釋放開來。「他甚至不要我們記得他……」
「當你們傷心的時候,抬起頭來看看陽光吧。忘掉難過的回憶,一切痛苦也會遠離。
要記住,我即使死了,也仍然愛著你們!
而最俊,我仍要自私的說一句--如果有來世,初音,如果有來世,希望你的來世能夠屬於我,希望來世我和你,不再錯過緣分與愛情!」
絢爛的霞光映進窗來,初升的朝陽將天地照得光芒萬丈。
黎夜熙和夏初音沐浴在那瑰麗輝煌的晨曦之中,心中震撼著,感到身心同時輕靈而飄蕩起來,彷彿得到了展翼飛翔的自由。
「我看到陽光了。」夏初音流著淚說。「是日恩所說的陽光,是他一直要我們拾起頭來看著的陽光,他即使死了,也還惦念著我們。」
黎夜熙眼眶濕潤,輕吻她的頭頂,將臉埋在她濃密清香的發間。
「這輩子,你會擁有我和日恩兩人的愛--我發誓這一生,我會連日恩的分一起來愛你!」
他們含淚凝視彼此,同時感到一種被釋放般的解脫。
曾經遺憾的終於得到救贖--他們知道這一生他們會珍惜彼此,珍惜這份因日恩的成全而更顯珍貴的愛情。
金黃色燦爛的陽光照耀著兩人相依的身影,焰燦的光芒暖著他們的心頭。
從此,他們不會再讓自己的人生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