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臨劑波動女寺伺,伺中有誇兩心如;農人漚為比翼鳥,農地億為連現狀。
春暮花落時節!山谷里日光研曖,落英繽紛。
回到這暌別經月的山谷里來,慕容含情只覺恍如隔世,心中一陣歡喜,一陣凄涼感傷,種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滋味兜上心來。
想到從此要在這山谷中和棠絕歡廝奪相依,心中所願終於得償,本該是人間至樂大喜事,然而他余命不長,轉眼間便會如春花一般凋逝……她心中凄苦難抑,淚水不禁緩緩落下了面頰。「唉,看來這些春花是留不往了。」
「春花落了自然有夏花會開,山谷里氣候溫暖,四時都有花季,又何需為春花凋謝而難過?」棠絕歡淡淡他說。望著佇立在漫天飛絮之中的慕容含情,丰姿清艷麗艷勝百花,他不由得看得痴了,低低道:「你比這些花兒還要好看呢。我終於了解古人為什麼要說『閉月羞花』了。這些花兒定是因為看到你這般美麗的容貌,所以才會自慚形穢而紛紛凋落了。」
慕容含情臉上一紅,心中極是甜蜜。「你也會說好聽話來哄我開心嗎?花兒凋謝是因為季節變更的自然法則,才不是因為見到我的緣故呢!」
「是啊,花開花落是自然法則,生命又何嘗不是這樣?生生死死本就是人生常態,有生自然就會有死!」棠絕歡悠悠道。「你又何需為我余命不長而難過?」
慕容含情這才知他早看穿了自己的心事,所以繞個彎子來勸慰開導自己,心中一酸,哽咽道:「是啊,我本不該難過,咱們能在一起,就是世問最大的福分了,我該歡喜才是。」
棠絕歡望著她蓮眸中的淚色,強作歡顏的笑容,心中不禁也掠過一抹傷痛與凄涼。他突然飛身而起,掠到一株桃花樹上,傾身用在手攬住花枝,右手出掌順勢削去,掌風如刃,將滿樹的約天天的紅色桃花削了下來,落滿了慕容含情一身。
慕容含情望著漫天飄落的桃花,心中一熱,登時痴了。棠絕歡躍下地來,攤開掌心,手中竟拈著一朵最大最美的桃花。他將那朵花兒綰在慕容含情鬢邊,只見人面桃花,相互映紅,將她清靈絕俗的容貌襯得更加嬌艷絕倫。
「你就是我一生的花季--自春至夏,由始至終。」他款款低語道,「我的一生雖然短暫,卻因有了花季而繽紛燦爛,這是我從來不曾奢望過的幸福啊!我已經覺得很開心、很滿足了。你又何需為我傷心?」
「我不傷心,我很開心。」慕容含情撫著鬢邊桃花,盈著淚光緩緩綻出了一朵絢麗奪目的笑容,仰頭深深凝注著棠絕歡。
「桃之夭夭,約約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她嫣然笑道。「你既贈我桃花,何時迎我過門?」
棠絕歡一怔,聽她吟誦詩經中的「桃夭」篇、才驀然想起桃花原是暗喻婚嫁之事。他削花贈花,是為了要排解慕容含情心中的憂愁悲傷,本沒想到求親之事。但此時一想到能娶慕容含情為妻,登時心蕩神搖,心中熱烘烘的,滾滾情潮直衝心頭。
若能娶慕容含情為妻……就在這情意馳盪、血脈沸騰之時,一股拈心刺骨的凄傷突然悄悄襲上心頭,喚醒了他沉醉神迷的心緒--他怎能娶她為妻?他命在旦夕,娶了她,她一生再無退路。他豈能為了數十日的歡愉而毀盡她的一生?
要她伴著自己相守這時日不多的殘生,已經是自私至極了,他絕不能再誤她終身!
慕容含情從行囊找出那一襲五彩輝煌的金綉嫁衫,抖了開來,將大紅霞披罩在了身上。她雙頰生暈,眼波流轉如醉地望著棠絕歡。「咱們以天地為媒,以桃花為聘,就於今日吉時吉地,共譜婚姻盟約,你說可好?」
棠絕歡面色黯然,黯然無語地搖了搖頭。
「你不願意娶我?」慕容含情倏地面色慘白,震愕受傷的感覺銳利地劃過心頭。「婚姻大事,本不該由女孩家開口,莫非你是覺得我太不知羞恥了嗎?」
她忍住培然欲泣的淚意,緊咬下唇,羞憤交集地揉碎了一地挑花。
棠絕歡幽幽低嘆道:「你原有婚約在身,是安豫小王爺未過們的妻子,我豈能奪人之妻,毀你聲譽?」
「你還提我和逸安哥哥的婚事?你難道不知道我寅夜和你私逃,這樁婚事和我的聲譽早已毀了嗎?」她氣極而顫,酸楚與羞怒的淚水迅速濕了眼眶。「你若不願奪人之妻,又何需迫到魯豫邊境,將我帶了回來?難道……難道那夜你在河畔向我交心,所說的話全是假的嗎?」
棠絕歡心痛莫名地搖頭,凄狂道:「我所說的話全是真心,可我不能娶你。」
他顫著手拭去她晶澈的淚露,喉頭暗啞而苦澀地道:「我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你跟了我,就再也不能回頭。若是哪一日我死了,若是沒了我,你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我怎忍心要你凄苦孤老終身?」
慕容含情抬起頭來,眸光清澈如洗,恆亮的眼神中是不容撼搖的執拗與堅決。
「我不會凄苦孤老終身,因為若是沒了你,我的日子便不必再過,也不會再過!」她走到棠絕歡身前,環抱往了他的腰,將臉蛋埋入他胸膛中。「咱們生相許,死相殉!人間碧落黃泉,都要做對同命夫妻!」
棠絕歡心漣震動,意搖神奪,身子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他知慕容含情對自己用情極深,但不知她情痴至此,竟決心以身相殉,和他同生共死……他暗啞無言,熱淚迅速濕了眼眶,灑落他清魅蒼白的容顏。
如此令人心碎的摯情至愛,他何其有幸能夠擁有,卻又何其不幸無法永遠保有?他要如何才能償還她的一往情深?
他緊緊抱住她柔軟纖盈的身子,再也忍不往心中那份無法言喻的撼動與深情,淚如雨下地喃喃道:「含情,你真傻,我不值得你如此待我,不值得……」
慕容含情從他懷中抬起那張淚光瑩瑩、楚楚動人的清艷臉龐,溫柔說道:「絕歡,到了今時今日,你還不明白我的心嗎?我說過這一生一世啊,我就認定了你是我的有情人。」
她將淚濕的面頰貼到了棠絕歡同樣濡濕的頰上,讓兩人的淚水交融。
「我真願蒼天能夠有眼,憐憫咱們一片情痴,讓咱們可以長相斷守,攜手偕老……可偏偏老爺能奪走你的性命,卻奪不定我愛你的心,死也不能夠阻絕我們的愛情。我決心決意要跟定你了--你到天涯海角,我便跟你到天涯海角!你去碧落黃泉,我也隨你去碧落黃泉!」
絕歡聽著她情深纏綿的哀婉傾訴,只覺蕩氣迴腸之至。他抱著她,和她耳鬢廝磨,情淚交融。胸臆間充滿了苦澀的甜蜜與震撼至極的悸動。
慕容含情星眸幽柔如夢,凝淚楚楚地瞅著他。「絕歡,既然我們兩人如此相愛,就不該帶著遺憾死去,就算只有一天,我也要和你做一天的夫妻。」
棠絕歡激昂動容,酸楚激蕩的心沸沸揚揚,他痴痴凝睬著慕容含情,只覺所有的顧忌、所有的束縛都己成空,都可以拋開不理了。他啞聲道:「好,就算只有一天,我們也要做一天的夫妻。讓我們結髮相依,不管人間碧落黃泉,都要做同命夫妻!」
執著慕容含情的手和她一起跪了下來,撮土為香,向著西天叩首拜倒在地--
「棠絕歡素來不信蒼天鬼神,但今日是誠心誠意祈禱,懇請天地為證,鬼神為媒--」棠絕歡朗聲道。「我棠絕歡今日和慕容含情執手結髮,永為夫妻;不論天上人間黃泉,都要相愛不渝,生死不離!」
慕容含情誠心祈禱道:「皇天后土為證,慕容含情今日和棠絕歡結為夫婦,願生生世世相隨!」她立誓般一字一句道:「情比金石,隨天共滅;若天不老,此情難絕!」
兩人攜手,深深磕下頭去。
桃瓣飄零,兩人叩首交拜天地的身影籠罩在繽紛飛舞的花影之中,見證這一場撼動青天、生死無悔的痴狂纏綿--
☆☆☆
紅燭,銷融著喜氣洋洋的蠟焰。
慕容含情軟怯嬌羞,雙腮帶赤地坐在大床之上,如醉星眸中氤氳著迷離煙光。
棠絕歡深深凝視著她醉人的酡紅嬌顏,輕輕褪下她的大紅霞披,解開她紅緞綉衫上的盤扣,溫柔細膩卻又纏綿似火的輕吻落到了她雪白光滑的鎖骨之上。
慕容含情低喘一聲,含羞帶怯的微微顫抖著,一顆心幾要蹦出了胸口。
氣喘心慌,心弦晨顫。當他將臉埋在她豐潤挺聳的晶瑩胸脯上,傾聽著她怦然狂跳的心顫時,她渾身就像著了火似的,腦中一片混沌,柔若無骨地任他需索著她特有的芬芳與甜美……
兩人交纏的腕上,白玉龍鳳雙環散發出圓潤柔和的光暈,清脆悅耳的合鳴聲叮叮玲玲響了起來……
閃爍繁星映進竹屋裡,照亮那一雙沉迷在激情里、赤裸交纏的美麗人兒;這一個傾情的夜晚,連星辰都已醇盡。
☆☆☆
時序入夏。溪中水上,盛綻了一朵朵嫣紅、粉白的芙蓉,在綠波中搖曳著。
慕容含情執著一根竹制的細長鉤竿,坐在溪邊石上悠然垂釣著。而棠絕歡就枕在她膝上,傾聽著瀑漏流水聲,兩人目光交纏,忘情的凝視著彼此,眼神里交會著傾情戀醉的熏濃愛意。
潑剌一聲水響,一條魚躍出水面,魚嘴上含著無餌的鉤,慕容含情回過神來,急忙扯回釣竿,孰料魚兒的衝力太大,她不但拿不往釣竿,反而因用力過猛失足一滑,落入了水中,棠絕歡伸手要救,卻被摔跌在溪里的慕容含情故意用腳一絆,也掉進了水裡。
兩人濕漉漉地坐在湍急卻清淺的溪水中,望著對方渾身濕透的狼狽模樣,禁不往開懷大笑起來。
「是誰說要學姜太公釣魚,拿著無餌的釣在溪邊釣了半天的啊?」棠絕歡站起身來,將賴在水裡不肯起身的慕容含情抱了起來,走回岸邊。「好不容易有條蠢魚願意上釣,你卻把自己給掉到水裡去了?你自個兒落水也就罷了,還把我一併給拖下了水,你說你這小壞蛋是不是該打?」
慕容含情將臉埋在他頸問,格格嬌笑著。「誰曉得魚兒的力量這麼大嘛?既然我落了水:你豈可獨善其身?自然也得下水來陪我,這才叫同甘苦,共患難嘛!」
棠絕歡將她放在石上,望看她那燦亮奪魂、情意流轉的雙眸,還有撫媚嬌柔的嫣紅雙頰,禁不往動情,摟住了她便往她頸項間吻去。
這一個多月來,兩人在盤龍谷中雙棲雙宿,日夜耳鬢廝磨,溫存纏綿;小小一個盤龍谷,就是他們的有情天地。兩人恩愛無極地沉醉在相互眷戀的歡情里,直想就這麼天荒地老的廝守下去,再也不理會人世滄桑。
然而,深情摯戀的恩愛卻挽不往棠絕歡逐漸消逝的生命,他眉心的血痕已紅艷得宛如要滴出血來一般,面色也越來越是蒼白憔悴,隨著百日的逼近,他體內的寒毒越來越厲害,隨時都會發作侵蝕他的五臟六腑,而不只是在新月之夜才會發作了。
每當寒毒驟然發作時,他總是竭力忍耐,甚至一個人躲了起來,不願慕容含情看出他的痛苦,不願她擔心難過!然而慕容含情卻堅持要在他毒發之時陪伴著他,她總是彈著琴,靜靜守候看他,守候著他生命最後的光華,守候著他一分一寸的毀滅……
不是不心痛,不是不難過呵。每次看著棠絕歡承受著生不如死的寒毒侵體之苦時,她的心就像割裂一般的疼,可她寧願忍看心痛,也要陪著他、守著他,和他共度末世哀恨!
既已下了同生共死的決心,對於棠絕歡即將死去的事實她倒也不驚慌悲傷,只是心疼他所受的苦痛,只是怨恨蒼天所給他們的歡樂時間,實在是太短暫了。
棠絕歡親吻著她濕霧迷濛的眼睫,吻著她唇上咸澀的淚水,他怔怔地放開了她,緩緩道:「你又在為我難過了……」
慕容含情搖頭哽咽。「絕歡,不到百日的防守,實在是太短了。我不甘心,這樣的日子我一年過不夠,一百年也過不夠的!我想為你生個像你一般俊的孩兒,想和你一同把他撫養長大,想和你相攜到白頭……絕歡,為什麼世間一般夫妻最尋常的心愿,我們都不能擁有呢?」
聽著她哀婉欲絕的款款凄訴,棠絕歡肝腸寸斷地撫著她的臉,暗啞道:「情兒,能夠遇見你,和你相戀相守,是我此生唯一的幸福,是老天賜給我的唯一慈悲,可惜遇見我卻是你今生的不幸。有時我不禁要想是否我太自私了?我明知自己余命不長,還讓你委身於我……是我誤盡了你的一生。」
「如果你讓我去嫁給逸安哥哥,才真的是誤盡我和他的一生呢!」慕容含情嘆息。:「逸安哥哥是這世上最好的人,我和他自幼一起長大,實在無法對他產生兄妹以外的感情。如果我帶著對你的愛意去嫁給他,才是真正對不起他。因為沒了你,我的心就不能活,到時候他只能娶到一個失心失魂的木偶娃娃。」
她抬頭注視著棠絕歡。夕陽映紅了雲海,金紅色的霞光在他蒼白如雪的俊顏上映出了璀璨光芒,讓他顯得異常耀眼凄艷魅人。
慕容含情心中一酸,知道那是夕熙霞光般的清俊,絢爛卻只有一剎那的輝煌。她望著他的臉,低語道:「絕歡,我很幸福。和你在一起這段日子,是我今生最幸福的時刻,只可惜這幸福太短暫。」
棠絕歡心碎地撫著她光滑柔亮的雲般秀髮,暗啞道:「情兒,我真願我能夠不死,永遠陪伴著你……可我不能夠,我爭不過天……」
慕容含情抬起那一雙淚霧蒙蒙的水眸,安靜地瞅著他。「那我們就別爭了吧,我知道你盡了全力在抵抗寒毒,拼了命的想為我活下去……可是……可是我實在不忍心見你如此痛苦。」她淚雨紛紛,嗚咽道。「你曾說過,勉強用真力壓制毒性,只是讓劇毒侵害更深……如果……如果你的寒毒再度發作,你就不要運功抵抗……我寧可你少受一點兒苦,也不願見你這般生不如死的活著。」
棠絕歡動容,心弦震動而激顫。他沒料到慕容含情竟會發現他苦苦延命的真相--他早已魔毒入腦,如果不運功抵抗,本來早該死去,而死了就可以解脫寒毒侵腦、五臟俱蝕的慘酷痛楚!但他舍不下慕容含情,所以拚命用抽火禪功壓制劇毒,雖成功延得一時片刻之命,卻須承受冰火相煎、五臟俱損的酷烈之苦,這痛苦確然是生不如死,好幾次他都想放棄算了,但一念及慕容含情,卻又咬牙承受了下來。只因他知道慕容含情至情至貞的痴性子,若是他死了,她定然以死相殉,而他怎能忍心要她陪著他死?
慕容含情握著他冰冷的手,凄絕道:「絕歡,我知道你是顧念我、疼惜我,不願我同你一起死。可世上如果沒了你,你教我獨個兒如何活下去?我就算不殉情,也會心碎腸斷而死啊!」
棠絕歡喉頭梗塞,無語凝噎地吻著她淚濕的雙頰。
「我早已下了決心,你生我隨你生,你死我也隨你去死。」慕容含情綻開了一朵含著淚花的絕美笑容。「如果你對今生還有眷戀,那我們就再向蒼天許願,共結來世的姻緣!」
她望進棠絕歡的眼裡,立誓般地道:「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咱們生生世世都要比翼雙飛,共結連理,你說好嗎?」
棠絕歡心酸至極的落著淚,知她殉情的心意堅定,無可挽回,因此也不勸她了。只是啞聲道:「好,咱們生生世世都要比翼雙飛,共結連理。但願來世我能償還你的恩情,不再讓你受這麼多苦……」
而人相愛至深。既已訂下來世盟約,對於即將面臨的生離死別也就不再那麼憂傷痛苦。他們彼此倚偎憐惜,靜靜感覺時間的流淌,心中都感到十分寧靜安暮。
日向黃昏,棠絕歡望著溪中款款擺擺的芙渠,獃獃出了神。
慕容含情看著他怔忡惆悵的神情,低聲道:「絕歡,我知道你心中還有一個遺憾--你始終惦念著母親慘死的大仇,是不是?」
棠絕歡苦笑。「說不惦念是騙人的,畢竟在遇見你之前,仇恨一直是我賴以維生的力量,」他握緊慕容含情纖柔溫暖的小手,低低道。「這二十五年,我靠著對豫王爺的恨意活了下來,可我是真的想報仇嗎?殺我母親的人是我親身父王,我真的報得了仇嗎?我總是時時刻刻這麼問著自己,卻始終沒有答案……還記得你曾說過我並不是真正想報仇,我心底仍然渴望著親情的話嗎?那時的我勃然大怒,是因為你確實說中了連我自己都不敢承認的隱痛。」
他嘆息,眼眶濕潤,終於向慕容含情說出了多年來始終隱藏在心中的矛盾與掙扎。「事實上,這幾年我曾數次潛入豫王府,要殺豫王爺對我來說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我每次躲在暗處看著那張與我極相似的臉,心中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與難受。我想到我的生命是他給我的,而我所有的痛苦也是他給我的……我好想問他,問他為什麼生下我卻又捨棄我?為什麼可以狠心迫我母親服下千月奪魂醉?這二十五年來,他有沒有惦念過我的生死?有沒有尋我過他這個流落在外的親骨肉……」
哽咽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激動地掩往臉,不讓慕容含情看到自己淚流滿面的模樣。他是個自製極深的人,所有的感情與情緒全被他壓抑在心裡黑暗的底層。然而自從和慕容含情傾心相愛之後,所有的情緒似乎也一併宣洩而出了。心中那結痂藏膿,始終碰觸不得的傷口也慢慢割開。黑血汩汩流出,奇異地紓解了他多年以來深藏的創痛。
慕容含情抱著他,貼著他的面頰,用淚水和溫暖慢慢冶愈他心上的傷口。
棠絕歡汲著她的溫暖,心中漸漸平靜下來,「就因為我自己下不了手,所以當我知道安豫小王爺要迎娶皇室最受寵愛的九公主為妃時,我就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持劫當朝公主,是抄家滅門、株連九旅的犯上大罪!既然我自己下不了手毀豫王府,那就由朝廷來代我動手……」他溫柔凝睇著慕容含情,款款道;「可我沒想到竟會愛上你!你說老天爺是不是很捉弄人?」
慕容含情淚光盈盈,唇畔卻喻著一抹頑皮笑容。「人算不如天算哪,我早告訴過你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老天爺是存心要我遇見你,好彌補過去二十五年來對你的虧欠啊!」
「豫王府奪走了我的母親,卻又還給我一個妻子,恩仇兩相抵過--此後我和豫王府無恩無仇,再無任何瓜葛,我只想在這個山谷之中,和你安安靜靜共度餘生。」說到這兒,血脈中一股寒氣突然直衝上來,全身便似陡然間墜入了冰窖。
慕容含情見他面色突然大變,渾身冷顫地發著抖,臉上神色扭曲痛苦,知道他體內寒毒又發作了。她心中大慟,緊緊握著他的手,只覺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氣直透過來,彷彿他的經絡百脈都已凍結一般。
棠絕歡只覺寒毒猶似冰箭般在血脈之中流竄,奪走他體內所有溫度。他再也抑不往那股鑽心刺肺的劇疼,保不往心脈最後一口暖氣……他知道這一次他是真的抵不往這奪命劇毒了。
「我曾怨蒼天對我不大公平,但它在我生命將盡的時候將你給了我--和你相守的日子雖然短暫,卻抵得過我二十五年生命中所有的不幸……」
劇痛逐漸奪走他的意識。他氣若遊絲,每一口吐息都散發出冰霜般的寒氣。他勉力撐往最後一絲清明的神智,努力望著慕容含情,要將她清靈絕俗的身影烙在眼底最後的影像之中。他知道不論自己的魂魄將飄散至何處,他都不會忘記這個為他黑暗死寂的生命帶來光明與溫暖的美麗女子。
「我唯一的遺憾,便是和你相逢太晚……不能多伴你幾年……不能和你……長相廝守,」眼中的影像逐漸模糊,他冰瞳渙散,再也留不往漸漸飄離身體的魂魄。「情兒……今生……我……負你大多……」
挽不回飄逝的魂魄……他話聲漸低,氣息漸微地合上了眼,陷入恆寂的黑暗之中……
握著他再沒有任何溫度的手,望著他合上的雙眼,慕容含情只覺一顆心也飄飄蕩蕩的空了。她不悲不慟地輕撫著他冰冷的俊顏,將他攬入懷中,用深愛和眷戀靜靜擁抱著他幾乎沒有任何氣息的身軀。
「絕歡,咱們的生命還沒完呢,沒了今生,咱們還有來世……」她輕喃,星燦般的瞳眸中沒有傷心欲絕的悲楚與哀惱,反而是一片如雪弄般的平靜和安寧。
她知道他的痛苦即將結束,他會就這麼死去。而她會陪著他,陪著他就這麼死去……
「絕歡,答應我,到了黃泉之後,你別走得太快,要等等我!我們一起喝那孟婆湯,一起落輪迴。到了來世,咱們再做夫妻,好嗎?不管地獄或來世,你都一定要找到我,你別讓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尋你不著,好嗎?」
溪水宛似鳴咽般潺潺不絕,天上開始飄落了細細的雨絲。
「絕歡,你可不要忘記了咱們之間的誓言--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她輕吻他冰冷的唇,將誓言和淚水全烙到了他死寂的唇上。「咱們生生世世都要共結連理,比翼雙飛……」
夕陽,斂盡了最後一絲餘輝,暮藹自四方悄悄掩合,漸漸隱沒了兩人相依的身影……
☆☆☆
蕭索細雨幽幽咽咽的落著,和著紛紛的馬蹄聲,在蒼龍山緣形成了喧囂的迴音。
慕容愷望著漸暗的天色和飄落的雨絲,再望向身旁那面色沉凝陰鬱的俊俏男子,不由得嘆了口氣,道:「逸安,天色暗了,又下著雨,這山路泥濘不好搜索,咱們撤回禁衛軍,先回驛館去吧!」
楚逸安緊抿雙唇,眼神中有著執拗的堅決與幽沉。「不,我有預感,今日一定能找到含情妹妹。」
慕容愷看著正大舉搜山的禁衛軍,不禁又嘆了口氣。「這一個多月來,咱們幾乎把盤龍谷整個翻遍了,連一草一木也沒放過,可始終沒發現棠絕歡和含情妹妹的蹤跡。」
他聲音轉低,輕輕道:「我知道含情妹妹和棠絕歡私奔一事,對你的傷害太深,可感情是無法勉強的,就算你能找回她,那又怎麼樣呢?她整個人,整顆心全許給了棠絕歡,不可能回心轉意的。」
楚逸安眼中掠過無法抑制的傷痛,他握緊雙拳,沉聲邊:「我要找到她,要她親口對我說--這一生一世,她要跟的人是棠絕歡,不是我……」他咬牙,將下唇咬得血痕斑斑。「唯有她親口對我說,我才能死了這條心!」
慕容愷嘆息,知道感情這種事無可勸解,也就不再言語了。
楚逸安策馬騎到崖邊,只見一條寬不逾尺,四局懸空的石樑通往雲霧深處。他心中一動,問道:「這石樑通往何處?可曾仔細搜索過嗎?」
一直跟在他和慕容愷身邊守護的禁衛軍統領馬魁,聽了他的問話,急忙恭敬答道:「這條石樑通往對面的石崖,卑職已派屬下去搜索過,對面山崖寸草不生,並無人煙居往過的跡象。」
楚逸安沉吟著望向石樑下雲封霧繞、深不可測的幽谷,驀地里心念一動,喝道:「拿繩索來!」
慕容愷大為驚詫,訝聲道:「莫非你想下谷搜尋?你瘋了嗎?這是個深不見底的萬仞深淵啊!就算把我們帶來的所有繩索都連結起來,也未必垂得到谷底。萬一在援繩而下的過程中一個失手,豈不是要摔得粉身碎骨?」
「整個盤龍山咱們都已搜遍,連一草一木也沒放過,只除了這座山谷……」楚逸安眼神堅決,意態堅定地道:「不下谷去瞧一瞧,我絕難死心。」
慕容愷見他意不可回,知道擋他不往,只得無奈的命令禁衛軍將所有繩索連結成一條百來丈的長索,將繩索一端緊綁在崖邊的大樹之上,另一端垂下灰霧蒙蒙的山谷。
「我派人先下去探探路……」慕容愷一句話還沒說完,楚逸安已搶先到崖邊,手拉繩,身子一盪躍了下去,穿煙破霧,剎那間不見了影蹤。
楚逸安只覺身子往下疾馳,還來不及扯繩緩住墜勢時雙腳便已觸到了地面。他一陣錯愕,萬萬沒料到這「深不可測」的山谷,離崖邊竟只有不到兩丈高?他又好氣又好笑地環顧四顧,這一看登時呆了。
只見山谷里落英繽紛,煙雨靡靡,竟是個景緻清幽奇美的世外桃源。他宛如置身夢境般的穿過花落如雨的杏林,順著潺潺水聲尋到了那一條湍急卻清澈見底的小溪。
到了溪畔,只見一個身穿藕色綉服的女子倚石而坐。清蓮般的身影倒映在澄碧的溪水上,正是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繫的慕容含情。
楚逸安心中激動,熱淚委時不聽使喚的盈滿了眼眶--從她大婚途中被劫之後,他苦尋了將近三個月,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讓他找到她。
他痴痴狂狂望著許久不見的慕容含情,她似乎比他記憶中更美了,卻是一種無比脆弱的凄美,教人無法接近,彷彿一接近便會折損了那易碎的尊貴與安詳。他走到她身前三尺之處停往,微啞著嗓子道:「含情妹妹,我終於我到你了!」
慕容含情神情凄茫而飄忽地看著他,空洞迷離的瞳眸里卻映不進他的存在,好像沒看到他一般。
楚逸安注意到她異於尋常的寧靜與安詳,和她眼底那萬念俱灰般的絕望與凄涼,彷彿她已死,而坐在這兒的,不過是一具無知無覺的空殼軀體……他憟然一驚,這才注意到她懷中緊抱著的那個雙眼靜合、面色蒼白死寂的俊魅男子。
他面色一沉,眼中掠過矛盾與掙扎的複雜光芒。他咬牙握拳,心緒劇烈的翻騰著……半晌后終於像下定決心般,俯身探了探棠絕歡的鼻息,然後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粒散溢著馥郁幽香的硃紅色藥丸,喂在棠絕歡嘴裡。
慕容含情像被驚動了般,本能地緊緊抱護往冰冷無息的棠絕歡,彷彿害怕任何人傷害他或將他搶走一樣,她厲聲喝問:「你想做什麼?不許你動絕歡!」
楚逸安冷哼。「他已沒了氣息,我需要動手害一個死人嗎?」兩手按往棠絕歡雙腮,微一使勁捏開了他緊閉的雙唇,將藥丸送入他的咽喉,然後按摩他喉頭肌肉,用內力助他將藥丸吞咽入腹。
慕容含情痴痴茫茫地看著楚逸安的一連串動作,終於回過了神來。她眨眨眼注視著楚逸安,水靈靈的雙眼盈滿了淚意與歉疚。「逸安哥哥,是你嗎?你怎麼我到這兒來的?」
楚逸安臉色陰沉,微郁道:「你終於認出我來了?」
慕容含情揪著胸口,他伸掌按在棠絕歡腹上,似在助棠絕歡消化葯九一般。她一顆死絕的心就宛如重新復活,怦怦狂跳起來。始終不著天也不著地的三魂七魄終於回了身、歸了位。
「你能救他是不是?」她臉上散發出狂喜的奪目光彩,令楚逸安一時眩眼,她含淚激狂地顫聲問:「你能把歡哥救活,是不是?」
楚逸安伸手輕探棠絕歡丹田之處,發現冰結的丹田微微回溫,知道藥丸已開始發揮神效,他收回手淡哼道:「他毒上眉心,魔毒入腦,已然斷了氣,任神丹妙藥,也救不了他!」
慕容含情心中一涼,臉上煥發的光彩瞬間黯淡,失心失魂地凄絕笑道:「那就罷了。反正他死了,我也絕不活著。」
楚逸安一痛,咬牙道;「我雖解不了他體內的毒,卻有法子讓他起死回生,保往他心脈最後一口暖氣,讓他多活一些時日,可我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他幽邃眸里閃著深沉難測的光芒,定定凝視著慕容含情,一字一句地緩緩道:「我要你隨我回豫王府去,拜堂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