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火妍的紅焰,熊熊地燃燒著。

宮內火光燭天,殺聲震動天地,空中羽箭來去,有若飛煌。

「雍州離京城有千里之遙,雍王超兵叛變,為什麼宮中竟一無所悉?」玄煜驚怒交加地質問侍衛統領王剛,叱道:「就算潛伏雍洲的密探衱殺滅口,那沿途哨站呢?邊關守將呢?各州守軍呢?為什麼竟會讓雍王直搗黃龍,攻破京城?你們禁衛軍又在幹什麼?竟會讓雍王攻進了宮內而毫無警戒與防備能力?」

「臣無能,御下不嚴。內軍侍衛有半數都被雍王收買。」王剛重重磕頭,磕出了血來。雍王兵分三路,曉宿夜行,均未驚動各州守軍,沿途哨站一一被破,飛鴿皆被攔截,以致宮內末能及時掌握叛軍軍情。今晨雍王率領八千名騎兵,直攻皇城,叛變的內軍侍衛大開宮門,雍王不費一兵一卒就攻進了皇宮,和叛變的內監總管及內軍侍衛裡應外合,直驅朱雀殿。正在朝上議論國事的聖上及文武百官措手不及,一舉成擒。」

炎夜面色蒼白,喃喃道:「近一月來,探子始終沒有回報,我就覺得事有蹊蹺,果然出事了。」

玄煜身子搖晃,心熱而手冷,只覺眼前一片昏黯,天地似已滅絕。

一敗塗地呵!這場叛變來得如此突然而毫無預警,明知雍王意圖謀反篡位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他竟還是毫無防備地陷入了目前的絕境,眼看著就要失去江山,失去一切……

「臣拚死突圍,並搶回權柄金劍。」王剛將象徵君王權柄的金劍雙手奉上,遞給玄煜。「請太子儘速逃離皇宮,以圖後計。」

玄煜接過染血的金劍,胸中熱血奔涌,激動地道:「我回朱雀殿去救父皇。炎夜,你和王剛分別行動,速速趕往弘徽殿及後宮去救聖奶奶及母后。」

「太子,您千萬不能回朱雀殿去自投羅網!」王剛急急道。「您已是蕭家皇室唯一希望,請先設法脫離險境,保住蕭家王室一線命脈,將來才有討伐逆賊、收復江山的希望啊!」

「王統領說的對。玄煜,你應該先撤離皇宮,保住性命之後再來設法營救聖上皇叔及聖奶奶。」炎夜強忍悲痛,堅毅地道。「你已是皇室命脈所系,也是雍王欲除之而後快的正統儲君,千萬不能以身犯險啊!」

「今天會陷入這種兵敗國亡的絕境,全是我判斷失誤所致。」玄煜咬住下唇,血跡斑斑,眼中全是愧悔與嚙心的傷痛。他沉痛地道:「明知雍王謀反已久,我竟如此大意不加防範,連叛軍已兵臨城下還毫不知情,我還有什麼面目苟活於人世?今天南烜存,我活;南烜亡,我死——我誓與南烜共存亡!」

「你說得對,南烜確是亡於你手!若非你一意沉溺於溫柔鄉中,又豈會對這場滅國亡朝之禍毫無警覺及防衛能力?」炎夜毫不留情,冷酷地道。「就因為如此,你更沒有求死的權利!蕭家皇族的命等著你去救,蕭氏江山等著你收復,你竟能輕言求死嗎?你死不足惜,但由你手中失去的,就必須由你的手來奪回。這是你欠蕭氏一族的,你必須留著命來贖償自己的罪!」

玄煜腦中不停回蕩著炎夜的話——你必須留著命來贖償自己的罪!

炎夜轉向茫然失神的庭雪,以無盡切齒的深恨厲聲道:「現在你相信自己父王是通賊叛臣了嗎?他甚至不顧你的生命,明知你身在宮中還舉兵造反,簡直是將你置於死地。你的生死對他而言,遠遠不及當皇帝重要!」他抽出腰間長劍,迅捷地往庭雪咽喉處刺去。「今天,就用你這江氏逆賊的血,來祭我皇室血仇。」

庭雪呆怔怔看著玄煜,對炎夜刺來的長劍視而不見。她凄艷欲絕地笑了,啊,萬念吒成灰。她閉上雙眸,引頸就戮。死了也好,死了是不是就可以從這樣痛斷肝腸的心碎中解脫?

「鏘」一聲,雙劍相交,炎夜手中劍被一泓金光盪開。他定睛一看,只見玄煜手持金劍,護在庭雪身前。

炎夜不可置信地搖頭,切齒問道:「到了這步田地,你還要護著她?你竟是這般執迷不悟嗎?」

「我說過,雍王是雍王,庭雪是庭雪,她是無辜的。」玄煜眼中有著義無反顧的堅決。「我不許任何人殺她,就算拚得性命不在,我也要護她周全。」

「好一個『就算拚得性命不在,也要護她周全』。」炎夜悲憤欲絕,仰天大笑道。「南烜即將滅亡,皇族命在旦夕,但是你心心念念的,仍只有一個江庭雪。對你而言,蕭家江山、親人性命,全比不上一個江庭雪!」

「太子、江陰侯爺,現在不是爭執的時候,雍王兵馬很快就會殺過來了。」王剛心急如焚地道。「我們得先設法離開皇宮啊!」

「新月小榭有水路秘道可以通往宮外,咱們先返到新月小榭,砍斷露橋、阻隔追兵,再出水路逃走。」玄煜沉聲道。「王剛,返到新月小榭,砍斷露橋之後,你就立刻放出流星訊號,通知玄陽十八騎在宮外待命接應。」

玄陽十八騎是當年煇帝從南烜各地所挑選出資質好、骨骼佳的孩童,從小施以嚴格訓練,精心培養出的十八名一等侍衛,個個剽悍絕倫、忠心耿耿、捨命為主,是玄煜的貼身護衛。此次太子冊封大典,玄煜特別要玄陽十八騎去邊境偵防,查探各國動靜,卻沒想到因此讓玄陽十八騎逃過這場大禍,也為自己保存了一支精銳部隊。

王剛點頭答應,舉起大刀,率先開路衝出梅林。

風涌雷動,梅林外數百名雍軍吶喊殺來,王剛被逼回了梅林。放眼望去,只見旌旗招展,劍戟如林,馬匹賓士來去,無數叛軍四面八方圍住了梅林。

眼見大隊軍馬賓士來去,個個都是雍王麾下將士,親眼證實了雍王叛變的事實,庭雪魂傷魄斷,心慟欲絕。軍馬在她身畔賓士衝殺,她卻恍似不聞不見,只是倚樹悄然獨立,獃獃出神。她再也無法自欺,自己的父王確實反叛作亂,而她一生的美夢,已碎成片片了。

叛軍認得她是雍王之女,生怕誤傷了她,撥出一小隊精銳部隊護衛著她返到樹叢之後。

玄煜、炎夜和王剛持劍廝殺,奮勇惡鬥。玄煜一面苦戰,一面尋找著庭雪的蹤影,就怕她在混戰中被誤傷了。

「庭雪,你在哪兒?庭雪……」在殺伐聲中,他嘶聲吶喊著。千軍萬馬之中,始終尋不到那輕靈飄逸的白衣倩影,他心情惶亂,急得幾乎快發狂了。他揮劍狂砍,左衝右突,如瘋虎、如鬼眭,忽束忽西地亂砍亂殺,勢若癲狂。

四面八方都是刀槍劍戟,叛軍如潮水般湧來。玄煜、炎夜、王剛三人武藝雖高,在人潮中也是無法施展身手,轉眼間三人身上都已負傷。

梅林中血流成河,玄煜三人力搏奮戰,叛軍死傷慘重,斷槍折劍散落一地,但叛軍越聚越多,數十枝長矛圍著三人攢刺。玄煜只覺后心一痛,已被人一刀砍中,側首望去,只見炎夜右肩頭中槍,王剛左胸被人刺了一劍,三人身上均是傷痕纍纍。他心中一痛,萬念俱灰,心想莫非三人氣數已盡,當真要命喪於此?

正當三人遍體鱗傷、筋疲力盡之際,突然一陣號角聲嗚嗚響起,叛軍一聽到號角聲,都停止了攻擊,將三人圍在杯中,嚴陣以待。

三人持劍拄地,撐住搖搖欲墜的身軀,臉上身上都濺滿了鮮血。

一隊人馬驃悍地馳進梅林,策馬居中的是個頭戴金冠,相貌清瞿、凜然有威的中年男子,正是雍王江時雍。

他銳目一掃,見到了浴血而立的玄煜,不禁微微她笑了。「玄煜太子,好久不見了,你大概作夢地想不到咱們再次見面,竟會是這般情勢吧?」

玄煜喘息道:「逆賊,你謀反已久,我早料到咱們會有兵戎相見的一天!」他的聲音轉沈,悲哀地道:「我只是萬萬料想不到竟會被你殺個措手不及,以致兵敗如山倒,輸了個一敗塗地。」

「這可得歸功於我那寶貝女兒——太后召她入宮,我猜想你們必定會以為我心疼愛女,不敢輕舉妄動,你們自以為有人質在手,可對我而言,這便是最佳的進攻機會,你們絕料想不到我竟會不顧愛女生死,發兵進宮,這突襲之計果然一舉成功。」雍王眼中滿是志得意滿的神色。「論權策、論計謀、論狠絕,你該輸得心服口服啊!」

玄煜不可置信地搖搖頭。為了奪朝篡位,你竟連親身女兒的性命都可以不要嗎?」

「自古以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庭雪的生命固然珍貴,但和這大好江山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我自然捨不得她,但欲謀大業,當舍之處就必須能舍,須知時機稍縱即逝,錯過便不再來。」

雍王毫無愧疚,談笑之間神色泰然自若。「況且我原不想這麼早發兵,全是你逼我的。這三年來,你不斷派密探潛入雍州,還意圖削弱本王兵權,我再不反擊,豈不是要被你連根拔起?

「煇帝自以為崇佛仁德,實則懦弱昏庸。全南烜我唯一忌憚的,便是你這個聰慧精幹、文武皆備、深得民心的三皇子。你被立為太子,掌握實權,日後穩坐南烜帝王之位,再得文韜武略同樣出眾的江陰侯爺幫助,第一個要對忖的,自然是我這個意圖謀反、手握軍權的靖南王爺。我若不及早發難,豈不是要坐以待斃?」

他搖頭笑嘆道:「宿敵終要對決啊!這三年來咱們鬥智鬥力,我不得不承認你是個勢均力敵的好對手,只可惜你棋差一著,以致全盤皆輸,我實在不忍心見你死於亂箭之下,你還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玄煜伸手揩抹額角滴落的汗珠,攤掌竟是一手的血。他慘然笑道:「成王敗寇,本就是只有輸裸兩種結果,今天這場棋,我承認我是敗了,可我也不會束手就擒。成者生,敗者亡;我寧死也不受俘!」他飛身而起,持劍向雍王撲去,叱道:「咱們同歸於盡吧!」

雍王策馬避過他這凌厲至極的一劍,雍軍們立即一擁而上,團團圍住了玄煜。

雍王臉色一沉,怒道:「你當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想死是吧?好,我成全你!」向雍軍喝令道:「擒住他,死活不計;他若抵抗,當場格殺勿論!」

雍軍轟然領命,刀槍齊出,攻向了玄煜。

「住手!」一個白紗身影飄然奔來,闖入戰圖,撲向了玄煜身上。「父王,您不能殺他!」

雍王一看,這白紗少女竟是獨生愛女江庭雪,這一驚非同小可,眼見她闖入戰圖,生怕她被誤傷,急忙喝住雍軍。「住手,千萬別傷了郡主。」

庭雪撲在玄煜身上,緊緊護住了他。

雍軍眼見若要硬擒玄煜,勢必傷了郡主,只好退開。

雍王見庭雪毫不避諱,大庭廣罘之下緊緊摟著玄煜,擺明了護衛之心,氣得臉色都鐵青了。「庭雪,你這是在做什麼?你不顧男女之別,不知羞恥地當眾摟抱男人,這男人還是父王的死敵,這般胡鬧,成何體統?你竟要袒護爹的仇人嗎?」

庭雪抬頭望著雍王,眼神如此凄涼。「父王,他不是您的仇人,他是南烜太子,未來的皇帝,是我們該誓死效忠的君主啊!」她聲音轉低,有著盈淚的痛楚和凄絕。「他們說您造反叛亂,我不信,我的父王不可能是個不忠、不義的亂臣賊子,可現在我親眼所見,不能不信了。您……為什麼要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來呢?」

雍王昂首大笑。「你說我是個不忠、不義的亂臣賊子嗎?那蕭家又何嘗不是?你以為蕭氏江山是怎麼來的?難道不是憑武力打下來的?有能者,霸有天下——你父王有能有權,有智有謀,憑什麼該屈居人臣之位?」

庭雪點點頭,洶湧的寒意淹沒了她悲哀欲絕的心。「我明白啦,您為了當皇帝,可以連骨肉親情都不顧了。」她翻手亮出一把菱形烏篆匕首,緩緩道:「我入宮時,您交給我這把匕首,說是給我防身用的,當時不明白您的用意,可現在全了解了。您早決定要在我入宮后舉兵叛變,您也知道以找叛賊之女的身分,在您叛變之後必然會成為宮中皇族謀殺泄憤的對象,所以您給我這把匕首,是要給我自盡用的,而非防身用的,是不是?」

雍王面有愧色地別開眼去,不敢注視愛女。面對玄煜時,他可以說得泰然自若,然而真正見到這原欲犧牲,但自小便珍寵萬分的獨生愛女時,終究不能毫無歉疚與悔意。「不錯,我給你匕首,是要你在危急時自盡以全節用的。你清艷絕倫,一日一成為叛賊之友,難保不會遭受凌辱。我江家人可殺不可辱,你天人之姿,豈可讓凡夫俗子玷污糟踼了?」說到這裡,他展眉一笑。「而今父王霸業既成,你又毫髮無傷,這柄匕首,自然是派不上用場了。」

庭雪凄楚地道:「女兒之所以能夠毫髮無傷,全靠玄煜極力維護,否則女兒早死在江陰侯爺劍下了。」

「我也早獲探子回報,知道玄煜太子對你痴戀欲狂。」雍王得意昂首,大笑道:「這是天意啊,註定父王要成此霸業而不必犧牲親身愛女。玄煜一世芵明,竟會愛上仇人之女,這是天要亡他南烜哪!你瞧,連老天爺都幫我,天意不可違啊!」

庭雪美眸中閃過一絲清厲的決絕,手腕翻轉,以匕首直抵自己的咽喉要害。

眾人大驚,雍王和玄煜的驚呼同時響起。「庭雪,你做什麼?快住手!」

「父王,我和玄煜已私許終身,立下盟約——生死相許,不離不棄!」庭雪帶淚的眼閃爍著堅定的決心。「若是玄煜死了,我也絕計不能獨活!因此,我求父王放過玄煜。」

雍王怒極反笑。「你知道你在求我什麼事嗎?放過玄煜?他是南烜儲君啊,我欱滅南烜,豈可留下這心腹之崽?斬草必得除恨。須知縱虎歸山,定成後患,何況他還是只致命的噬人猛虎。」

庭雪哀傷欲絕地笑了。她點點頭,眼眸中有著誓死的堅決。「若您執意要將玄煜逼入死路,那女兒也只有以身相殉了。」纖腕毫不猶豫地使力以刀刃蟄過頸,鮮血立即滴淌下來。

「庭雪,不要!」凄厲驚恐的呼聲出自玄煜口中,他膽戰心驚、魂飛魄散只想奪下她手中的匕首。

庭雪旋身轉開,匕首仍抵在頸間。「不要過來。」她清厲地道。「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和你同生共死。就連你,也不能!」

冷冷的匕首,掩映著她清冷如用的玉顏。秋水寒泓般的利鋒抵在她雪白頸祒,鮮血如露,在劍鋒上微微顫動著。

雍王又驚又怒,氣急敗壞地喝道:「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是您在逼我啊,父王。」庭雪凄迷而悲哀地道。「是您逼得女兒無路可走,女兒除了舍此身外,別無他法可想。」

眼見庭雪死志堅決,不計前因、不懼後果的以命相搏,雍王面色大變,退了步。雖然決定叛變時他已有捨棄獨生愛女的決心,但真正面臨生死關頭時,終究無法眼睜睜看著她死。而庭雪抵死也要護佐玄煜的舉動更讓他驚怒交加,無法了解、更無法置信這自小就呵護珍寵的愛女,為什麼竟會為了保護仇敵而寧死叛父?

雍王沉聲道:「你可要想清楚,父王和玄煜已是勢不兩立的仇敵,你若執意袒護玄煜,從此不能再是我女兒了!」

「當您交給我這把匕首,置我死生於不顧時,就已經不當我是您女兒了!」庭雪淚眼迷離,眸中卻閃著不容撼搖的堅決。「您要我活,就得放玄煜一條生路;您要我死,原也不費吹灰之力。」

雍王面色鐵青,咬牙道:「你為他拚得這般生生死死,值得嗎?」

庭雪凄楚而甜蜜她笑了,情極摰處生死又何足掛懷?「為玄煜而死——我,死而不傷。」

雖只有短短兩句話,她低婉說來,卻蕩氣迴腸之至。

玄煜大震,心中激動已極,熱淚迅速濕了他的眼眶。啊,得紅顏若此,他,死而無憾。

兩人目光交纏,心中都漲滿了激動與難以言語的款款深情,此刻生死對兩人來說已無足掛懷。生也好,死也好,既是兩心如一,便再也無懼無悔,縱使此刻便死,也了無遺憾!

雍王惱恨至極,見庭雪意不可回,深悔平時溺愛太過,以致造成今日這番局面,他知庭雪素來性子清烈,倘加威逼,她定然和玄煜一同殉情,誓死無悔。然而他大功將成,又豈能因女兒以死相逼便放過玄煜這心腹大患?

「要我放過玄煜,那是萬萬不能。」雍王沉著臉道。「我只能答應你暫不殺他,只要他肯交出權印,乖乖受困,我自然不會為難他。」

「玄煜性子高傲,寧可死也不會束手就縛的。」庭雪凄然低語,頸中血痕斑斑。「總之今日我和玄煜是無法全身而退了,父王,女兒只求您一件事。」

雍王綳聲道:「你說。」

「女兒死志已泱,但自幼深受父王寵愛,實不願在父王面前自盡,讓父王傷心。」庭雪指著湖中的新月小榭,說道:「女兒入宮以來,一直住在月榭之中,月榭也是女兒和玄煜定情之所,父王,我求您讓我們退至水榭之中自行了斷。」

玄煜、炎夜和王剛同時身子一震,心中狂喜,暗贊庭雪聰慧機智。秘道在水榭之中,若真能返到水榭,就有逃生之路,三人心中雖喜,臉上卻不敢稍動聲色,就怕被雍王發現,會斷了這唯一後路。.,

雍王望了望水榭,沉吟猶豫,一時難決。

「若是父王不放心,可在我們退入水榭之後,命人砍斷露橋。月榭在湖中央,前無岸、后無涯,露橋是唯一通路,除非我們插翅能飛,否則是絕無生路。」庭雪手中匕首須臾不曾稍離頸邊。「父王,難道女兒臨終之前唯一心愿,您也不肯成全嗎?」

雍王強忍下心痛與不舍,啞聲問道:「你當真一心求死?」

淚水緩緩滑落庭雪絕美面頰,落到衣襟之上,混著斑斑血跡,點點滴滴都是帶血啼痕。她垂苜,哽咽不能言。

雍王見女兒血淚斑斑,卻意不可回,不由長嘆一聲,心如刀割,明白自己是散徹底底失去這個女兒了。他揮手,心痛難忽地黯然道:「去吧,就當我沒生你這個女兒!」

「女兒拜別父王!」庭雪淚如雨下,跪了下來,深深叩首,泣道:「今日死別,不復相見!女兒不孝,來世再報親恩。」

雍王再也忍不住了,別過頭去,熱淚奪眶而出。謀反成功的喜悅全被即將失去愛女的難捨與心痛給淹沒了。

庭雪深深磕了三個頭,才在玄煜攙扶下起身,和炎夜、王剛四人一同在雍軍包圍下退出梅林,走上露橋。

雍王同過頭來,目送女兒決絕遠去的背影,不禁激動喚道:「庭雪……」

他只叫了一聲,便頹然住口。心中清楚地明白,不管他再如何誠心呼喚,父女親情是再也喚不回庭雪了,他終要親手將女兒送上死路。

他跟隨在女兒身後百步之遙,眼見女兒和玄煜等人走入水榭,這才舉手拭去滿面淚痕,斷然下令道:「砍斷露橋!」

雍軍們面面相覷,大都遲疑不前。庭雪郡圭在他們心目中一直宛如天人,如今要親手斷她生路,他們實在是下不了手。

數十名雍軍將領屈膝跪地,齊聲道:「王爺,請放庭雪郡主一條生路吧!」

「混帳!欲成大事豈可有婦人之仁?」雍王怨聲斥道。「她是我獨生愛女,卻為了敵人而背叛親父,這種逆女,留她又有何用?誰也不許再求情!」

雍軍見雍王意不可回,只得上前砍斷露橋。

庭雪和玄煜等四人在水榭中眼見雍軍砍斷露橋,王剛高興地跳了起來。「雍王當真中計,砍斷了露橋,這下可好,他親手阻斷了追路,咱們定可安然脫身。」

炎夜嘆息一聲。「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卻親手斷女兒生路,當真是利慾薰心,連禽獸都不如了。」

庭雪怔忡看著湖對岸的雍王,明白父女間的親情恩情,在此刻都已斷絕,她心中空蕩蕩的凝眸不語。

玄煜知庭雪為了維護他,親手斬斷的,不只是父女間的親情,更是過去這十、年在人世間的所有親人與依靠。為了他,她什麼都失去了。他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難受,實在不願她承受這種骨肉反目的劇慟與苦楚,他摟過庭雪,啞聲道:「苦了你啦!庭雪,是我對不起你。」

炎夜雙膝落地,同庭雪跪了下來。「庭雪郡主,先前對你多有冒犯。是我不對,我現在終於了解你對玄煜是真心的,更重要的是你救了玄煜性命,保住南垣皇室一線血脈,我代南烜臣民感謝你,至於先前冒犯之處,請你原諒。你要打要罵,炎夜絕不皺一下眉頭!」

庭雪舉手拂拭眼角,不讓盈眶的淚水掉下,她微微側身,不受炎夜跪拜大禮,昴首道:「不是說有水路秘道嗎?咱們走吧!」

王剛取出懷中焰火筒,放出流星訊號。玄煜走到木屏風后,旋開柱角一個暗格,按下開關,木屏風突然下陷,露出一條秘道。王剛首先跳下開路,玄煜抱著庭雪也跳了下去,炎夜則斷後關閉秘道入口。四人在曲曲折折的甬道中奔出數十丈,只覺地下潮濕,拔腳時帶了泥濘土來,原來已非甬道,而是與水榭相通的水底隧道。

玄煜帶著罘人東轉西灣,越走越低,黑暗中望去,到處都是岔道,耳邊更聽到了淙淙水聲,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漸淹至胸。

「庭雪,你會游泳嗎?」玄煜問道,轟轟水聲幾乎掩沒了他的話聲。

庭雪搖頭,眸中微露驚惶之色。

「不要害怕,先深吸一口氣,然後閉住呼吸,別讓自己喝進水。」他解下腰帶,將庭雲和自己綁在一起。「到了水中之後,你全身放鬆,不要掙扎,我會帶著你游出去的。」

庭雪點點頭,還來不及說話,腳底忽然踩空,一股水流直衝口邊。她驚惶失措地呼道:「玄煜……」一開口,水使咕嚕咕嚕地直灌入口鼻之中,她難過地直嗆氣,只覺胸肺似乎快爆炸了。正掙扎間,玄煜溫暖的唇覆到了她唇上,將空氣送進她口中,同時他堅定的臂膀攬住她,將她帶到了水面之上。

頭一露出水面,庭雪立即狼狽地直咳嗽,玄煜拍撫著她的背幫她順氣,待庭雪呼吸順暢之後,他才低聲問道:「你準備好了嗎?咱們得潛下湖底才能出宮,這是唯一通路了,我會帶著你游出去的。相信我,我永遠不會放開你的手,死都不會放手!」

她雪艷凈顏土全無血色,對於方才溺水的痛苦仍然心有餘悸,但她心中明白這水道是唯一逃生之路,她若不走,玄煜絕對不會拋下她獨自離去。而玄煜不走,炎夜、王剛就更不可能走,那麼四人勢必進退失據,困在此地。一旦雍王發現受騙,派追兵圍捕,四人就真的毫無生機了。她強掩心中害怕,堅定地點頭道:「我準備好了,咱們快走吧!」

玄煜親了親庭雲的面頰,讚許她的堅強。「好。現在,你先深呼吸,然後閉氣

庭雪依著玄煜的話深深吸了一大口氣,然後閉住呼吸。

玄煜攬住她的腰,說道:「走了。」摟著她潛入水中。王剛和炎夜一同潛入湖底,順著水底潛流游去。

四人在水底潛遊了數十尺,被水流沖入一個洞穴之中,四人探出頭來呼吸,游過洞穴,只覺水勢漸緩,地勢漸高,再游數丈,腳便觸到了泥地,四人邊游邊走,攀上了岸,眼前又是一條曲折甬道。

四人筋疲力盡,渾身濕透,卻絲毫不敢耽擱,玄煜用力拍打庭雲的背,讓她吐出腹中積水,然後抱起她,奔上甬道,炎夜和王剛則緊隨在後。

甬道曲折蜿蜒,越走越高,走到盡頭處,眼前乍現光明。四人出了甬道,只見日光璀璨,一群身穿玄色勁衣的剽悍青年早已牽了馬匹在洞口等候,正是玄陽十八騎。

玄陽十八騎本已等得心焦如焚,眼見玄煜等人安然脫險,登時歡聲雷動,齊聲呼道:「太子!玄煜太子!」

玄煜回首望去,只見琉璃碧瓦,巍峨宮牆已在數里之外。他抱著庭雪躍上了馬,沉聲道:「雍王一世梟雄,倘若在水榭之中尋不到我們的屍體,發現自己上當,定然派出重兵搜索全城,因此咱們雖已出宮,卻未離險境,須得儘早出城才行。」

眾人點頭,翻身上馬,快馬加鞭地馳出了金陵鹼。一路上但見雍兵四處燒殺擄掠,百姓哭聲四起,奔竄逃亡。

玄煜心如刀割,這是他的城、他的民啊!他握緊雙拳,指甲深陷掌心,下唇都咬出血來了。

玄陽十八騎自幼和玄煜一起長大,深知主子心性,明白他極可能會為了援救百姓而和雍軍廝殺,自投羅網,於是四散騎開,將他圍在中間,不讓他輕舉妄動。

庭雪倚在玄煜懷中,眼見雍軍殘暴,心中無法置信,但親眼所見,卻又不得不信。她黯然心痛,將臉埋在玄煜胸前,如珍珠般的清淚,一點一滴都落到他的衣襟之上。

眾人賓士出城,到了城郊,玄煜騎在馬上,遙向東望,但見金陵城中濃煙處處,不知已亂成了怎麼一副樣子?他怔忡不語,直到此刻,他才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山河破碎、國亡家毀的悲哀。

他茫然若失地望著金陵城,明白自己已成了亡國太子。昔日的榮華權柄、笙歌歲月,都已徹底離他遠去,除了懷中的庭雲和一群忠心部屬,他已經一無所有。

「玄煜……」庭雪低聲喚他,神色中有著凄傷的哀戚與歉疚。是她親身父王奪走原屬於玄煜的一切,面對著玄煜國亡家毀的悲慟,教她情何以堪?

玄煜不願自己的情緒影響到庭雪,為了他,她已然捨棄一切,他又怎能忍心看她為了自己而內疚自責?

強壓下噬心的痛楚和悲涼,他別過頭去,不再回顧金陵城,大聲喝道:「咱們去邊疆和王將軍會合,商討復國大計,走吧!」

鞭子一揮,血色的汗馬馳入荒野之中,奔向前途未明的命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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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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