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若離谷與封凌、離觴的居所步行不過兩個時辰,離觴當年無意間發現此地之時,極是喜歡,以「若離」二字賦名此處,取的卻是「若即若離」之意。
谷內本就土壤肥沃,花草繁茂,經封凌、離觴齊力,幾年精心打理下來,竟是成活了不少罕見的奇珍藥材。
站在谷間,舉目而望,大片的花草樹木欣榮雅緻,竟是處處見其用心。再加上空氣清新,流水鮮活,片刻之間,只是叫人心曠神恰。
美景若斯,莫言卻只是覺得心裡亂得很。
一路毫不停留地急趕而來,為的不過是替元神大亂的青和採回藥材,調養身心而已。
藥方出自離觴和顧真二人之手——
一人是讀心術的始作俑者,清楚地知道癥結所在;另一人是天下間屈指可數的醫藥聖手,雖然對青和的疑恨之心不能盡去,可琴毀弦斷之時,青和嘶聲而出的那句震撼之詞,卻也讓他不得不彈心竭慮,傾力而為。
『莫言……別討厭我……我,我喜歡你!』
怔怔之間,青和頭髮散亂,被逼迫至極的場面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烏龜,我問你的是落雲之事,你如此倔強,把小命也快搭進去了,只是為了隱藏這句話嗎?
只是,更遠一點的時候呢?
他笨手笨腳地做菜,被自己挑三揀四地奚落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逼得他將整桌的杯盞全盤掃落在地,憤懣至極地奔至後山,斬裂一方竹木,可第二天,卻還是會恨恨地低著頭,再一次做了送過來。
每一次藥性發作的時候會疼得不能自已,可對於他整夜整夜地守在門外,卻並不是全然無知的。稍微清醒的時候,偶爾會聽到隱約壓抑著的低聲啜泣,只是如果那個人是青和……莫言寧願相信那不過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還有那個夜晚,他在空空的木屋之中自慰,顫聲叫著自己的名字,沉溺到忘記了周遭的一切情形……
青和……青和這就是你所謂的「喜歡」的心情嗎?
可是,如果真的是「喜歡」,你又為何會有事情瞞著我?
你又怎會不知道,落雲之於我,是怎樣的一種存在呢?
漫山的木蒺迎風怒放,一片接一片的純白。莫言慢慢蹲下,怔怔地抓了;一把在手裡。
「方子我開在了這裡,可並不代表我對他沒了疑心!現在救活他,不過是……不過定要問清楚落雲的事情而已。他的話你們聽得清清楚楚,即使最後不是他動手,落雲的事,青和他總歸定脫不了干係的!」
顧真離開之時,又是悲憤,又是怨怒的模樣,莫言一輩子都記得的。
如他所說,即使不是青和親自動的手,從他半昏迷時候回答的那幾句話來說,景落雲所遭受的種種,多少也是知情。
既是有所知,你竟是狠得下心藏住一切,任由落雲受這樣的酷戾折磨嗎?
青和……
「莫言!葯已采齊,我們這就回去吧!」
肩膀的地方被重重地拍了拍,扭過身去,封凌沖他微微點了點頭,「只是這味七星草不易成活,是離觴的心愛之物,全谷不過五株而已,這次為了青和入葯,用去其三,倒還真是便宜他了。」
平平常常的幾句話,雖略為刻薄,卻是毫無芥蒂的模樣,在青和嫌疑未脫,莫言心中五味紛陳的情況下,無疑卻是最有效的鼓勵。
莫言嘴角微揚,不禁一陣感激。
藥物既齊,回程之路更是焚心似火。
眼看莫言奮力急趕,腳步虛浮,已是無法續力;封凌微微一笑,回身將他挽住。
「看你那麼拚命,竟是差點忘了你已無內力,現在事情急迫,我帶你一程,想你也不會為了那點自尊再和我計較什麼了吧!」
想著小時候,兩個都是好勝心極強之人,常是為了半招的輸贏全力而搏。
封凌內力純厚,光武學修為而論,自是稍勝一籌,但莫言卻是心思靈動,招走旁門,通常是使出刁鑽詭計在出其不意之時勝出,然後看著封凌輸得莫名其妙、滿臉不甘的模樣哈哈大笑。
只是在那個驕傲又輕狂的時候,又怎會想到他會有現在這麼個模樣?
嘴巴動了動,有點不甘心地想說點什麼,想了想卻還是忍住,莫言索性手腳放鬆,大模大樣地整個癱在了封凌手臂中。
「你這麼好心,我也就卻之不恭啦,只是麻煩封凌你跑快點,我對你的輕功很有信心的!」
莫言所希望的東西一般很少有人會辜負,所以封凌即使多帶了一個人在身邊,速度依舊快得驚人。
去時耗了兩個多時辰的路程,回來之時不過只用了一半多的時間而已。
眼看木屋的一角已經隱隱露出了頭,封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腳步漸緩。
莫言一直懶懶閉著的眼睛,卻在某個瞬間猛地睜了開來。
「莫言,怎麼了?」緊貼的身體很容易就能感覺莫言肌肉的驟然緊繃。
「血腥味……」藥物刻意培養過的身體在這方面有著特殊的敏感,莫言的瞳孔一陣收縮,「封凌!難道是……」
沒有人再回答——封凌飛馳起來的腳步,已經讓兩人進入了血腥味濃重得足以把每個人淹沒的位置。
木屋之外,天寰逆轉,北斗腰折,五行之陣盡毀。封凌又驚又怒——那本是留給不會武功的離觴的,原以為堅不可摧的最後屏障!
也正是因為這道屏障,從封凌記事開始,就無人能破,他才能在每次不得不單獨外出之時,放心地把離觴一個人留在這裡。
而現在……
所有的關竅之處都被一一找出,然後毀得徹底。那人不像是單純地破陣入屋的模樣,倒像是很有閒情逸緻地對著機關的主人挑釁。
一地落花,夾雜著斑斑血跡,落在青石板上的印子已經變黑,怎麼刷大概都已經刷不去。
「離觴……」想是忽然悟到了什麼一般,封凌已經縱身飛掠起來。
而莫言在滿鼻血氣的刺激下,滿腦之中拚命想著不過是:青和……青和,這些血一定不是你的,你還活著,對不對?
「醉芙蓉,紫桑,紅緞,鐵薊子,當歸,獨活,然後以七星草三株做引,以雨水煎熬三個時辰,即時服用,則能引氣回神。倘若如離觴所言,這些藥物左近即能找到,青和明日前服下,應定無恙。」
烏龜……這些葯我已經帶回來了,可是……可是你人呢?
被大肆破壞的木屋之內,只有離觴一人而已。
來人的重重一掌,似乎是要了他的命,胸口的地方全是噴血濺出的星星點點,手骨重創的情況下,卻還是死死地抱著懷裡七弦盡斷的天蠶琴——封凌送給他的,最珍貴的東西。
封凌的雙掌緊貼著離觴的後背,全力地將自己的內力朝他的體內送去。
一刻又一刻,離觴緊合著的雙眼卻絲毫沒有睜開來的跡象。
「離觴,醒來……」嘴唇抖了半天,封凌柔聲開口,已經是帶上了濃濃的鼻音:
「是我不好,我不該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我……我……」
自責的話說到一半哽咽在那裡,竟是再也說不下去。
莫言怔怔地站在一旁,看著一屋的血跡斑駁,拚命想要把思緒理清。
幾個時辰之前,眼前這個位置,同是虛弱得丟掉半條命的人,是青和。而自己,那個時候卻是在做些什麼呢?
淡淡的一陣鼻息「嗚嗚」之聲,莫言驟然驚覺,封凌懷中的離觴終是被搶回了一條命來。
「離觴……」不顧封凌反對的姿勢,莫言快速搶了過去扶住他的肩頭,「雖然知道這個時候你需要休息,不適合耗費精神,不過……不過離觴你告訴我,青和呢?誰來過這裡?誰帶走了他?」
一陣驚恐的痛苦神色從離觴的臉上掠過,像是終於在莫言的問話中把記憶尋回。
「莫言!今天什麼也別再問他,離觴需要休息!」
「封凌,我沒有時間再等了,青和他現在……他現在那個樣子……所以封凌,我要知道!」
眼看封凌還待爭辯,離觴揚起頭搖了搖。朝著莫言微微頷首,離觴費力地抬起上臂打了幾個手勢。
封凌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站起身來,將離觴小心翼翼地抱到書桌邊。
「莫言,離觴說,打傷他和帶走青和的那人他並不認識,所以他只能把那人的樣子畫下來給你!」
蘸飽了墨汁的筆鋒緩緩地落在宣紙之上,隨著離觴虛弱的喘息聲,畫中之物五官浙顯,逐漸成形。
離觴妙手丹青,畫芍藥尚能引蝶而至。此刻雖是重傷之下,落筆之處,依舊特徵鮮明。再加上或許是對此場變故印象太深,整張圖攀描下來,竟是不見稍停。
封凌的劍眉逐漸皺起,像是頗為疑惑;而莫言雙拳緊握,冷汗已順額間漸滴。
終於,最後一筆挑眉入鬢,離觴身體一軟,靠入封凌的懷中再也無法動彈。
「此人是誰?」眼看莫言靜靜地將畫卷好,插入腰間,並無過多的驚詫或疑問,封凌忍不住開口發問:「你知道他在哪裡?你功力全失,怎麼去帶回青和?不妨等我幾日,將離觴安頓好,我與你同去如何?」
感激地對封凌抿了抿嘴角,莫言已經退到門邊,「不用了,封凌,那地方……你武功再高怕是也派不上用場。
「離觴重傷未愈,你就留在這裡好好照顧他。這人為什麼對離觴下重手,然後帶走青和,我是絲毫想不明白,不過我這一去,他看到是我,必定是很高興的……」
眼看封凌依舊搖頭還待說什麼的樣子,莫言摸了摸鼻子,已經擺著手,苦笑了出來,「三年前,我大鬧他的藥王谷,殺了他養了好幾年用來做葯的蛇啊、娛蚣啊什麼的一大堆,後來他就乾脆把那些該死的東西配了葯,給我灌了下去……
「如今,他的葯人能長得這麼活蹦亂跳地還留著性命,而且主動找上門去等他實驗新花樣,封凌……你說他是不是會很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