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柳條兒在風中搖蕩。
一個梳著雙髻,水嫩嫩嬌盈盈的小女娃兒手拿著柳枝,跟著身畔的斯逸男子朗聲念道——
「父子恩,夫婦從,兄則友,弟則恭……」小女娃抬起烏黑燦亮的大眼,望著眼前那溫朗瀟洒的斯文男子道,「阿爹,什麼是父子恩?夫婦從?」
那男子寵愛地摸了摸她的頭,笑道:「昭陽兒,父子恩的意思就是說父母和孩子之間要注重相互的恩情親情;夫婦從的意思就是既然有緣結髮為夫妻,夫婦兩人就要相隨相從……」
他話聲未落,頸上的頭顱突然自身軀掉落,飛濺的血花一朵朵開在雪白的衣襟上,落地的頭顱以無奈的表情望著那小女孩兒,眼睛大睜,嘴唇大張,卻吐不出一個痛字……
猙獰的黑暗,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在夢魘里掙扎著叫不出聲,昏昏悶悶像要被拖入無底的深洞。
君昭陽從夢中驚喊著醒了過來,冷汗浸透全身。
她昏昏沉沉地望著四周,紫玉雲氣帳,珊瑚屏架,沉香爐,夜明珠……她想起來了,這兒是鳳凰殿的內苑寢宮。
她的叫聲驚醒了沉睡中的鳳翔皇子,他寤寐醒來,見到君昭陽一臉驚恐的表情,慵沉沉將她擁入懷中,睡意濃厚的嗓音低啞而誘人:「怎麼了?做噩夢了?」
君昭陽偎在他溫暖的懷中,吸嗅著他身上特殊而暖盪的暗香,一顆驚惶失措的心終於漸漸寧定了下來。
寧定之後,卻浮上更深的悲哀。她與他之間的仇恨是始終存在而不能改變的事實,而她卻墮落在他的懷抱里,如此沉溺而無力自拔。
「我,夢見了阿爹……」她軟弱而憂傷地說,淚水悄悄滑落了面頰。
鳳翔皇子眼裡閃過一抹奇異的神采,欲言卻又止。
就算告訴她君之謙是自盡的又如何?終究是他下了一封親筆密函逼死君之謙,雖非他親自動手,但和他親手殺的又有什麼兩樣。
一個翻身,將君昭陽壓倒在枕上,他吻上了她的發、她的唇。
「不,不要……」君昭陽側頭躲避著他的吻,卻躲不過他濃冽的氣息和親呢的溫存,她拒絕的聲音是如此軟弱無力,連自己也說服不了,又如何說服得了他?
他的唇在她細膩雪滑的肌膚上蜿蜒,從柔嫩如花的面頰滑落修長光潔的頸項,落在她頸間激烈跳動的脈搏之上。
「你和我之間,也許並沒有如你所想象的那般深仇大恨,很多事是你無法預料得到的。」他狂野的氣息吹在她頸畔、耳間,「有時候恩與仇、愛與恨,很難分得清。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是絕對的——昭陽,你恨我也好、想報仇也罷,可你永遠也別想要逃開我們之間的牽絆。你註定要與我同生,與我相依。」
君昭陽意識昏沉,身子在他邪惡而高超的挑逗之下熱烈地燃燒了起來,她喉間逸出嬌吟,不自禁地拱起身軀,在他的撫弄吮吻中輾轉喘息著。
「昭陽,你要記住——」他如歌如吟地低喃,「既然給了你我的信任,就絕不會負你。這一生,我永不負你!」
君昭陽的心如擂鼓般,怦怦震跳起來。在甜蜜中卻又帶著難以言喻的心酸與疼痛。
和他之間,彷彿有著一經焚燒便不能止的熱情。總是在歡情纏綿過後陷入更罪惡自責的清醒懊悔之中,他和她之間的愛戀糾纏,見不得光。
兩人沉陷在如膠似漆的晃蕩和纏綿之中,像絕望地走在暗路之上,只有黑夜,沒有白天……
激情過後,鳳翔皇子深深地注視著因過度疲累而昏昏睡去的君昭陽,在她汗濕的鬢髮間印下一吻,起身著衣,離開了內苑。
☆☆☆
瓊苑,如白玉般的瓊花紛紛飄墜。
風竹亭中,鳳翔皇子獨坐飲酒,神色間若有所思。
「六皇爺果然準時赴約,教本貴妃好驚喜啊!」玉佩叮噹聲中,寶妃款款擺擺地走進了四周覆滿紫色紗縵的風竹亭,笑盈盈地在他對面的軟椅上坐了下來,「獨飲豈不是無趣?讓我來陪六皇爺喝一杯吧!」
鳳翔皇子眼角輕揚,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你找我來,不是為了與我喝酒的吧?」他揚揚手中的簪花小箋懶懶道,「你派人送來這封密箋,說有要事與我相商,事關君昭陽生死——這可真是令本皇爺不明白了,昭陽不過是本皇爺從宮外看上眼帶回來的鄉下姑娘,在這宮中,一沒與人結怨,二不與人結仇,會有什麼足以威脅到她的生死大事呢?」
寶貴妃掩唇嬌笑:「六皇爺,瞞人瞞不識,我認識了你這麼多年,在我面前,你又何必作戲呢?」
她拿起酒壺,替自己斟了一杯暖酒:「君昭陽的身份來歷,你和我一樣清楚,又何必佯作不知?」她擎起酒杯,慢吞吞地啜了一口笑道,「她是已伏誅的揚州知府君之謙之女,貴為知府千金,怎麼會是什麼鄉下姑娘呢?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當日冒充無錫秀女秦婉儀入官刺殺皇上的人也是她——這麼一個各地官府通令追緝的欽命要犯。六皇爺您自個兒說說,在這宮中有沒有足以威脅到她的生死大事?」
鳳翔皇子唇畔勾起一抹慵懶輕魅的笑容,眼神中流過變幻莫測的褐光。
「那又如何?你以為你掌握到了這個秘密就可以威脅我?你以為我會在乎她的生死嗎?」他輕輕幽幽地笑了,「寶兒啊寶兒,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應該明白我是最討厭被威脅的了。我女人這麼多,又豈會在乎區區一個君昭陽?如果她真是欽命要犯,你盡可以把她交出去無妨,只是我緊接而來的報復,你未必受得住啊!」
寶貴妃打了一個寒噤,明白鳳翔皇子真的翻起臉手段是多麼地殘酷與無情,在他永遠含情若笑的俊魅中,其實隱藏著絕對的冷酷與鐵石心腸。對付人時從不會心慈手軟。
一旦被他視若仇寇,就註定永無翻身之日了。
「如果你真不在乎君昭陽的生死,今日就不會來赴約了。」寶貴妃綻開一抹悲哀的笑容,眼神中有著豁出去般的決,「我也知道激怒你的下場,可我已被逼到了絕路,只能放手一搏——我絕不把你讓給君昭陽!」
鳳翔皇子輕啜一口暖酒,冷冷笑道:「我不知道我何時成了你的東西,要由得你來讓或不讓?」
望著他那笑容中的無情與傲慢,寶妃心中湧上一股恨意,他從不會用這副冷麵孔對待君昭陽。
「我知道你對我無情,可你要知道,無情足以釀成遺憾!」寶妃凄凄冷冷地笑,「不要忘記我手中握著的,除了君昭陽的身份之秘外,還有你的雄圖霸業,你也要我一併揭穿嗎?你的性命、二十萬義軍的身家性命,還有百姓江山,你多年來苦心籌劃的大局,全要因為君昭陽而毀於一旦嗎?」
鳳翔皇子優雅而從容地微笑,眼中卻閃過一抹淡淡的殺機,輕淺到讓人看不出來:「我就知道動了情的女人最容易誤事,當初我不該讓你參與這件大事的。」
「當初你讓我參與大事,是因為你知道我對你死心塌地,絕不會出賣你。你也很聰明地裝作不知道我的心意,讓我永遠對你抱著一絲希望,希望我在為你付出一切、犧牲一切之後可以讓你回頭看我一眼。」寶妃悲哀地笑,「你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愛上君昭陽,毀了我的希望!如果你永遠遊戲於花叢之間,迴旋在眾多女人之間,那我可以不在乎,因為我知道你對任何人都沒有真心,雖然我得不到你,但也沒有任何女人可以得到你……我以為我可以一輩子這樣過下去,可你竟然、竟然對君昭陽動了真心!」
她惡狠狠地望著鳳翔皇子,咬牙道:「你絕對無法想象一個嫉妒而且心碎的女人發起狠來可以多麼不顧一切,因為她絕望——如果一個人所有的希望都被毀滅了,那她也可以毀滅一切,絕不在乎任何後果與下場!」
鳳翔皇子懶懶地望著她,緩緩掩住眼中的一抹冷光:「你今天約我來,應該不是只為了對我撂狠話的——說吧,你想要什麼?」
「一個為愛痴狂的女人,所奢求的、所想要的,也不過是要得到自己最心愛的男人罷了。」寶妃嘆息道,「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誤盡蒼生——我可以為了得到你而不惜出賣百姓,那你呢?你可會為了君昭陽而拒絕我,也誤盡天下蒼生嗎?」
她斂去哀凄而狠毒的神色,綻開一抹媚笑,起身走到鳳翔皇子面前,伸出雙臂妖妖嬈嬈地繞到了鳳翔皇子頸上:「我知道現在你定然很想殺了我,我也情願死在你手上——不過我要告訴你,我來此之前,早寫好了一封火漆密函交給侍女,只要我今天沒回到寶清苑,侍女就會將那封火漆密函交給內監總管,呈給皇上。那密函里寫了所有你的秘密和君昭陽的身世來歷……」
她在鳳翔皇子耳畔吐氣,妖媚道:「你知道的,我寧可跟你和君昭陽三人,一起同歸於盡,也絕不讓你跟君昭陽兩人雙棲雙飛!」
鳳翔皇子漾出一抹勾心攝魄的微笑,回摟住她的腰,低沉而煽惑地道:「你不過是想要我罷了!早點告訴我不就得了,本皇爺從來不拒絕美女投懷送抱的,又何必玩這些把戲,逼得本皇爺非要和你翻臉不可呢?」
他含住了寶妃的耳垂,輕笑道:「今日本皇爺可以成全你,不過你要記住,我溱鳳翔這一生最恨人家威脅我、出賣我、背叛我。誰對我不住,我必然百倍報之!今日你既然一意孤行,日後就莫要後悔!」
寶妃一顫,還來不及為他話里的陰狠無情之意感到害怕,已被他扣住了手腕,被他按倒在雕夔護屏長几之上,狂暴地撩開了她的衣衫。
寶妃喘息,以一種戰慄而崇拜的心情伸手去碰觸鳳翔皇子俊美絕倫的華貴容顏。
淚水緩緩自她眼眶中湧出,她緊緊伸手摟住了鳳翔皇子的身軀,死命地攀緊他。
這個一直宛若天上鳳凰般,遙不可及的絢艷男子,她終於可以接近他、得到他了……
瓊花飛落如雪,掩住了風竹亭中的交纏身影,也掩住了一場不可告人的歡愛……
☆☆☆
君昭陽再度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時,卻沒有溫暖的胸膛擁她入懷了。
她摸了摸身畔的枕頭和被褥,冷的,顯然鳳翔皇子離去已久。
想起夢境中那隻展翅而去的火焰鳳凰,不論她怎麼追、怎麼喊也不曾回顧的炫燦鳳凰,她只覺心中凄酸惶苦,喉頭焦灼,渾身疼痛,沒法子再在房裡待下去。
匆匆起身,喚來侍女沐浴更衣之後,她走出了內苑暖閣。
日光璀璨,她抬頭眯了眯眼,原來她這一覺,竟已睡到了日頭高照,怪不得鳳翔皇子沒像往常一樣等她起床,一起到宣華池畔欣賞拂曉的荷花。
她踱到宣華池畔,只見池上的荷花,在燦陽中開得特別嬌狂。
一個壯碩的身影走到她身畔,為她擋去了日光。
她抬頭一看,是荊不棄,那個總如影隨形地跟在鳳翔皇子身後,寸步不離的貼身護衛。
她沒有說話,蹲下身用小鏟子掘土,想挖出自己上次密封在軟泥中的酒釀。
「你,還恨著六皇爺嗎?」一直沉默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始終不吭聲的荊不棄終於在她掘出酒罈時開了口。
君昭陽不答,剝去酒罈口的封泥,臨壇傍望壇內的酒釀。
恨嗎?這問題柔柔扯痛了她的心,她咬破了手指,血從咬破的指尖滴落,沒入壇中。
和他之間交錯的恩怨情仇,這般難分難捨的愛怨糾纏,豈是一個「恨」字可以了得?
「我自幼好武,逞兇鬥狠,擁有一身好武藝卻孤零零地無人賞識。」荊不棄淡淡道,「少年時的我任性意氣,自以為行俠仗義,在市集中見到惡霸欺凌無依弱女,一言不合便把那惡霸宰了,自己也落了個秋後處決的命運。就在我被推上刑場砍頭之時,正好遇上微服暗訪民間、網羅義軍的鳳翔皇子經過刑場,阻止了行刑,將我從垂死邊緣救了回來。」
君昭陽冷冷哼道:「他那人也會做好事嗎?」
「他不是做好事,他是在網羅死士;而我感激的也不是他救了我一命,而是他的賞識,給了我做大事的機會。」荊不棄嚴肅地道,「士為知己者死,為了成就鳳翔皇子的大業,我可以做任何犧牲,甚至可以為他自刎而死!」
君昭陽冷冷笑了:「真奇怪,他那人究竟有什麼魅力,可以讓每個人不悔不疑的為他犧牲?寶妃可以為他糟蹋身子,你也可以為他捨命而死……他真的值得你們犧牲若此?」
「他值得!他是鳳中之王,註定了要做人間的帝王!」荊不棄神色認真專肅,「不僅我可以為他自絕,連你父親君之謙也可以為他刎頸而死,一切全是為了成全他的千秋霸業。」
「鏘」一聲,君昭陽手中的酒罈落了地,碎成片片,壇里香濃的藥酒流了一地。
「你說什麼?」她慘白了臉,直著眼兒,緊緊盯著荊不棄,身子劇烈地抖顫起來,「什麼叫做我父親也可以為他刎頸而死?這是什麼意思?」
荊不棄嘆了口氣,道:「我本不該說,這秘密該緊緊地守住——可我不能讓你一直誤以為六皇爺是你的殺父仇人。他太在乎你,而你若一心想著報仇,遲早會壞了六皇爺的大事!」
他望著君昭陽,緩緩道:「你父親君之謙不是六皇爺殺的,他是自刎而死!」
君昭陽呆若木雞,身子顫巍巍地抖,一臉茫然與不敢置信地望著荊不棄。
「我說過,六皇爺曾花了幾年的時間暗訪民間,網羅義軍,而君大人便是受鳳翔皇子感召,決心起而抗暴的一支義軍首領。可惜君大人想造反的事不知如何竟走漏了風聲,傳到皇上耳里,皇上開始對六皇爺起了疑心,要六皇爺領軍屠城,並提回君之謙的項上人頭,以示忠誠。」荊不棄嘆息道,「那時六皇爺羽翼未成,各地義軍尚未整合成功,絕不能讓事機敗露,如果君大人不死,就難以消除皇上和太后的疑心。於是六皇爺寫了一封親筆密函要我帶去給君大人,信中明言了如果要推翻泓帝,建立中濴新的皇朝,就必須有所犧牲……」
君昭陽緊咬著下唇,一股冷意從心底直竄上來,胸中湃然湧起一股強烈的憤恨與怒意。
「君大人看了密函之後,毫不猶豫地割下了自己的首級。因為他深信鳳翔皇子必會是個明君,必能重建中濴這個原是繁榮與富庶的美麗國家——君大人是為了中濴而死,為了讓中濴產生新的帝皇而死!他臨死前,說終於看到了中濴的光……」
荊不棄望向君昭陽,一字一字道:「而鳳翔皇子,就是那道光!」
「所以我阿爹該死?」君昭陽凄忿地笑,眼中淚光漓漓,卻強忍著不落下來「鳳翔皇子雖不殺伯仁,可怕仁卻是因他而死,與他親自動手殺的又有什麼兩樣?為了建立他的鳳翔皇朝,為了不讓太后和皇帝疑心,他可以毫無愧疚之意地犧牲我阿爹?」
「一將功成就註定萬骨要朽。這些年來,民間起義,死了多少人?犧牲的又豈只是一個君大人?」荊不棄沉重地道,「君姑娘,我知道你怒、你恨、你不平,可你要想想,一切全是君大人自己心甘情願;他是為了中濴而死,又豈會希望你抱著仇恨過一生?」
他對著君昭陽,語重心長地道:「仇恨是一把兩面刃,外刃雖可傷人,內刃亦能傷己。君姑娘,我相信你對六皇爺是有感情的,在你恨他、傷他的同時,不是也在傷害你自己?」
君昭陽的眼淚終於決堤,頭也不回地衝出了宣華池,她不敢回顧,惟恐怒意轉深;不敢前瞻,惟恐悔意神傷。對鳳翔皇子這個人,她愛也不對,恨也不對,老天爺究竟跟她開了一場什麼樣的大玩笑呵?
而他明明不是她的殺父仇人,卻眼看著她在愛恨情仇里掙扎,不肯告訴她真相,不肯伸手拉她一把
她恨恨地將下唇咬出血來——他分明是在愚弄她,她斷然不肯原諒他!
她負氣而憎恨的亂走亂闖,內心思緒紛亂,百感交煎,只想找到鳳翔皇子,好好問個明白,為什麼如此愚弄折磨她?
白色花瓣隨著清風,飄到了她臉上,她拈起那玉般殘瓣,是瓊花,原來她竟不知不覺地來到了瓊苑。
一陣喘息的吃語聲隱隱從紗縵飄拂的風竹亭中傳了出來,斷斷續續,似嘆若吟的聲息讓她聽得汗毛直豎,一顆心怦怦狂跳了起來。
那聲音,好像寶妃啊!
她身子顫抖,哆嗦著,不知渾身那一陣陣的戰慄究竟是寒冷,還是油煎般的熱?她一步步緩緩走向了風竹亭。
亭子四周的紗縵被微風吹開,然後她看到了,雲發蓬鬆,酥胸半露的寶妃,正雙頰桃紅地躺在鳳翔皇子懷中。
宛似五雷劈心般,一股擰心絞腸般的痛穿透她的心肺,痛得她必須彎下腰去,才能呼吸喘氣。
她的到來,驚動了正在亭中糾纏的兩人,鳳翔皇子抬起頭來,和君昭陽眼神相接,兩人眼裡,都有動魄的神色。
望著君昭陽慘白而痛楚的絕美容顏,鳳翔皇子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疼惜的幽光,卻一瞬即逝,快得讓人看不出來。
他低下頭,輕笑著對寶妃道:「真是掃興呢,看來今日是無法償了你的心愿啦,你先回寶清苑去,我們改日再約!」
寶妃喘息不止,心火燃燒著,不知是被撩起不能抑止的慾火,還是對君昭陽恨之入骨的怒火。眼見她即將可以完成心愿,卻又是君昭陽來壞了她的好事。
她一雙眼狠狠毒辣地望向君昭陽,兩隻手腕不肯罷休地纏上了鳳翔皇子的脖子。
「為什麼是我走?要走也該叫她走!」她在鳳翔皇子耳畔輕語,「別忘了在侍女手中的那封火漆密函。」
鳳翔皇子眼中閃過一抹不耐神色,臉上卻仍是那副邪魅煽惑的輕淺笑容:「可惜本皇爺現在沒了興緻。來日方長呢,你又何必急於一時?」
兩人的輕笑低語,在君昭陽眼裡形成了一副極親呢的曖昧景象,想起今天凌晨,鳳翔皇子在她耳畔如歌如吟的低喃——昭陽,既然給了你我的信任,就絕不會負你。這一生,我永不負你!
這一生,我永不負你……
像有根小石杵,狠狠地在她心上搗春著,搗碎了她的心,痛得她鮮血淋漓。
她緊緊,緊緊盯著鳳翔皇子,卻見他眼中蕩漾著無常的波光,竟不抬眼望她,臉上始終是不經心、不在意的神情。
淚水,一滴滴落至衣襟,冷冷的淚,寒涼至心底。她凄凄慘慘地笑了起來,她好傻,怎地竟會相信這個人的盟誓?相信這個人竟會有真心?
寶妃起身整衣,勝利而驕傲地膘向君昭陽,她栽在君昭陽手中太多次,終於也有扳回顏面的一天,這下子看君昭陽還高不高傲得起來?
君昭陽看著寶妃的神情,明白她正等著看她好戲,她藏住失望的痛和悲漠的心酸,把一顆碎成灰的心,小心拾綴,小心鑲嵌,不留任何傷痛痕迹。冷冷地換上了一副漫不在乎的表情。
她可以栽在鳳翔皇子手上,可以輸盡一切,輸盡身心,但萬萬不能連尊嚴也一併喪盡。
鳳翔皇子懶懶起身,對緊隨君昭陽而來,始終默默站在一旁的荊不棄說道:「送寶貴妃回寶清苑。」
他走下風竹亭,經過荊不棄身旁時,用一種只有他二人聽得到的低語道:「有火漆密函在侍女手中,到寶清苑時,奪密函,殺寶妃——這女人不能再留,否則會壞事!」
荊不棄默然點頭。他跟隨鳳翔皇子多年,深知主子心意,幾句話便足以了解前因後果。
鳳翔皇子走到君昭陽身前,對她伸出手說道:「走吧,我送你回內苑暖閣!」
寶妃眼中閃出怒火,嬌嗔道:「為什麼送她不送我?我要你送我回寶清苑!」
鳳翔皇子回頭一笑,輕揚眉角道:「別開玩笑了!我送你回寶清苑?要是給皇上知道了,我鳳凰兒這顆腦袋還要不要啊。」
望著鳳翔皇子笑意殷殷地和寶妃調笑,君昭陽心如刀割,千愁萬恨,一併湧上心頭。
鳳翔皇子伸手摟住她,說道:「瞧你身子冰的,我們先回內苑暖閣再說。」
當他的手碰到君昭陽時,一想起這是碰過寶妃的手,君昭陽嫌惡地奮力推開了他,再想起他逼死自己父親的仇恨,一時間,愛恨交織的痛在胸口絞纏不休,一如莫測的深海,那澎湃洶湧的巨浪,幾乎要將她的神智全然淹沒。
因是這般不遺餘力地恨著他,君昭陽眼光一瞥,見到荊不棄腰間佩著的長刀,她紅了眼,失去理智般地搶上前去,拔出荊不棄腰間的刀,不留餘地不求退路地撲向鳳翔皇子,傾儘力氣持刀往他胸口砍去。
一切都在電光石火間發生,眼見君昭陽持刀向自己砍來,鳳翔皇子竟不閃不躲,硬生生受了她這一刀,血冷冷地從胸口汩汩地涌,迅速染紅衣襟,激烈的疼痛,令他呆了片刻。
寶妃驚聲尖叫,荊不棄駭然動容,惟有鳳翔皇子面不改色,胸口傳來的劇烈痛楚也沒讓他皺一下眉頭。
「你想我死嗎?」胸口鮮血迸流,鳳翔皇子面色蒼白,卻渾若無事地綻開一抹邪魅的笑,「那就讓我死吧,我死了,你會懷念我一生。」
君昭陽望著他胸口汩汩流出的鮮血,整顆心扭擰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為什麼這一刀砍在他身上,竟比砍在她自己身上還要痛?那樣毀天搗地的痛,痛得她生不如死。
眼淚從她眼中湧出,像融熱的燭淚,燙得她的心像燒沸般的,疼痛不止。她慟極而笑,心碎欲裂地道:「算了罷!我們之間,就這麼算了罷!」
她抹去淚水,萬念俱滅:「我不想再這麼的糾纏不清……是恨也好,是愛也罷,我砍你這一刀,就算了結我們之間的愛恨情仇——咱們之間,就此一刀兩斷!」
鳳翔皇子伸出手挽起君昭陽淚濕的臉蛋,胸口的刀傷,火辣辣地劇痛著,但他卻似乎毫無感覺般地依然眼眉含笑,低魅說道:「昭陽,難道你說算了,我就這麼就算了?從在瘦西湖相遇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咱們兩人要糾纏一生,何況今日你還砍了我一刀——你以為這世上,除了我自己,還有誰能傷得了我?你能傷到我,是因為這一生,我只容得你一個人放肆。」
聽著他纏綿如醉、似真若假的情話,君昭陽突覺再也無法忍受這一切,瘋狂地拍開鳳翔皇子的手。
「為什麼?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放過我?」她崩潰似地喊,「我不報仇了也不行嗎?我不想再和你糾纏了也不行嗎?我只求你放我出宮,我只求今生今世再也別見到你……」
她哭倒在地:「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放過我?」
今生今世再也別見到他?鳳翔皇子勾魂攝魄的挑情眼中躍上了一抹不容錯認的怒氣。
無視於胸前仍淌著血的刀口和疼痛,他用力拽起君昭陽,將她拉入懷中,窮凶極惡地,彷彿恨不得把她磨成灰,化成粉般地嵌在自己體內。
「我不放過你!這一生一世,我絕不放過你!」他咬牙切齒地道,眼神中閃爍著連自己也不了解的複雜情感。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執意和這個女子糾纏到底;只知道對於她,他這一輩子永遠也不想放手。
「我說過,你永遠也別想要逃開我們之間的牽絆!這一輩子你註定要與我同生,與我相依!」
在這一場愛恨情仇的意志糾纏里,她輸了,他卻也沒贏,糾纏到今天,竟是一個兩敗俱傷的局面。
望著鳳翔皇子渾身鮮血淋漓卻仍執意鎖住懷中女子的固執模樣,寶妃只覺這一刀像是砍在了自己身上。
她為鳳翔皇子付出了一切,不曾換得他動容的模樣,可君昭陽,卻能讓他怒、讓他急、讓他傷!
即使是用盡了方法威脅他,他眼中竟仍然全無她的存在,對她這般視若無睹地在她面前糾纏著君昭陽——寶妃狠狠落下淚來,屈辱、憎恨和憤怒在心口翻騰著。
原來曾經多麼深地愛過一個人,就會同樣多麼深地恨起那個人——她絕對要叫他後悔他是這般的瞧不起她。
這不會是一個兩敗俱傷的局面,她要三敗俱傷——得不到的,她就一併毀掉!
風,冷冷吹過瓊苑,開花只有七日的瓊花,終於一朵也不留地調落了,玉樹瓊枝,盡化作灰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