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
芳草有情，夕陽無語，雁橫南浦，人倚西樓。
曾經以為自己找到了惟一……
深深地長長地嘆出自己第一百八十口氣，一身黑衣打扮的女人坐在流淌過桃花林的溪水旁，獃獃地看著面前的水流蜿蜒。
其時，夕陽西斜、彩霞滿天，這桃林深處，居然是一片火燒雲般的艷麗，和遠方的璀璨絢麗綿延起來，形成讓人無法忽視的美景。
但是，奈何這林中如此美、如此詩情畫意，也改變不了她哀凄的心情。
曾經以為自己找到了惟一……
看到火離那藏不住任何秘密的容顏，天真無邪的大眼，生氣時嘟起的嘴，以為他就是自己的惟一。
但是……
他卻欺騙了自己。明明是男子卻偽裝成女子的樣子，不知道是自己的意願還是他人的授意，卻在陰差陽錯的時候如此誤導了自己。無數次的擁抱、無數次的共枕，單純到極點的共鳴。只要感覺到對方在自己身邊就覺得安心，這種情感恐怕是究及一生都無法得到的。
和師傅在一起的依賴感和安心感，和與火離在一起的感覺一點也不同。前者是一種可以放心交託對方的信賴，而和火離在一起卻是想方設法讓別人依賴。
自己依賴著師傅，卻希望火離來依賴自己。
但是，火離卻是男子。不不！是男子更好，她就不用那麼掙扎、那麼矛盾，可以名正言順地和他在一起。但是不可原諒的卻是，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心情、明明知道自己的意願，卻還是偽裝身份欺騙自己。
而且那名字！孔火離，不正是受六扇門所託，保護人質的「武林七公子」之一的「火公子」嗎？
都怪自己一心認為他是女人，也對那意外柔軟的身體貪戀痴迷，才會上這種幼稚的惡當！
他騙著如此喜歡他的她，也許看著愚蠢地想要保護他的她偷笑，一想起來就忍不住羞憤得想自殺！
但是，火離……他現在如何？
自己一怒之下跑出「桃花源」，在江邊打了幾個轉，等到神志清醒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再次站到原先離開的地方。但是落花依然，人卻不知蹤影。
怔怔地坐下來，不想去見他卻想去找他，想知道他在哪裡……
還是對他有著依賴的吧？這種心情已經牢牢紮根，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就這樣陷了下去。自己喜歡的不是女子的火離，也不是男子的火離，只是因為火離就是火離，僅此而已……
「你……到底在哪裡？」
「找他嗎？我知道哦。」
沒想到自己的自言自語居然有人回答！水燈月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又驚又恐的眸子看向傳出聲音的桃樹，手中刀滑出，橫在胸前，嚴正以待。
「什麼人！？出來！」
桃花「沙沙」地響，隱沒在粉紅深處的人「嘻嘻」直笑，人沒下來，卻伸出了一雙腳。樹枝上垂落下來的雙腳潔白如玉，足踝上一對金絲腳鐲，隨著腳的來回擺動碰撞，發出金屬樂響，「叮叮咚咚」的格外動聽
「唉呀唉呀，我不會害你啦。人家好心告訴你火離的情況，你就不要這麼刀刀劍劍地殺過來好不好？真是，好粗暴哦！」輕輕笑著的聲音，清脆卻帶著一絲沙啞，身子一動，半截紫色袍子露了出來，然後一張眉眼彎彎的臉沖著她直笑，「我是火離的朋友哦，知道你擔心他，他也喜歡你，所以特地過來告訴你的！」
擔心？喜歡？這兩個曖昧不清的詞讓他冷酷而殺氣凝結的容顏上紅暈飛起，然後還來不及回答，說話的少年就從樹上跳了下來。烏黑髮亮的頭髮飛出一瀑幻色，夾雜著飛散的桃花，亮麗驚人。
少年睜開雙眼，眼睛中波光閃動、水光漣灧，映著滿天的火燒雲，變幻無窮。
「他有危險了哦……」少年輕輕笑著，以談論今天天氣好好的語氣說著這樣勁爆的話題，神色絲毫未變，「他被展天情抓住，如果現在不趕過去的話……」
話音未落，身旁就颳起一道旋風，驚起桃花飛旋，花迷人眼。
少年司紫瑤摸摸被弄得凌亂的長發，笑得雲淡風輕。從樹后陸續走出的五個丰神俊朗的公子，都無可奈何地看著一臉無害微笑的他，無話可說。
「我可是為了火離好哦，讓他最喜歡的人去救他，不讓其他人看到他如此丟臉的樣子，我還真是溫柔體貼啊！」
「所以你才讓我們把『紅牙均字裂』藏到別人找不到的地方，不讓我們插手這件事，然後不幫火離換下那一身女裝……」「狐公子」不愧是「狐公子」，陰險狡詐沒人比得上。眾人齊齊搖頭，都可以預料到未來的前途多難。
司紫瑤仰頭看看逐漸陰沉下來的天色，忽然輕輕一笑，喃喃地說了一句：「啊啊，終於等到今天了啊……」
語氣詭秘，神色間似乎還隱藏了什麼重大的秘密。其他五個人相視一眼，清楚地知道這傢伙不知道又打著什麼主意，所以，這也是他們靜觀其變的原因。
唉……
夜風冷，冷徹入骨。
孔火離發誓自己一輩子都沒有這麼窩囊過！
憤恨地看看自己身上一身火紅的女裝，經過盛裝打扮而格外沉重的衣服壓得他都喘不過氣來。而頭上那些珠環頭釵，壓得人腦袋發昏！真不知道那些女人究竟是怎麼過活的！但是最凄涼的還不是這一點，而是他答應了展天情那個該死的混賬配合計劃換上女裝后，卻被那豬狗不如的小人點了穴道，封住了所有反抗。
不愧是水燈月的師兄，思考迴路差不多，用的手法也沒什麼兩樣！
於是他就在這陰風陣陣的天氣里被綁在「桃花源」口最粗的桃樹上，陪著周圍一堆哭哭啼啼、穿著紅衣八成是從京城中搶過來的女人們，在這裡臨風賞月。
抬頭看看月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那月亮看起來蒙上了一層紅光，看起來好生詭異……
展天情也在看著月亮，那樣圓而紅如血的月亮，在多年前也看到過……
眼神朦朧，卻又突然一張，神光爆射，然後渾身散發著刺骨的殺氣，強烈到離他好遠的孔火離皮膚刺痛。一旁伺候的屬下看到他如此，會意地低頭退後，然後，然後……
「展天情！你要做什麼？！」孔火離看到黑衣人縮小包圍圈，手持熊熊燃燒用來照亮的火把，逐漸逼近。女人們縮成團，驚恐的神色在忽明忽暗的火光照耀下，呈現出不祥的陰影。女人特有的直覺告訴她們，似乎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
「你該不會是……」要把我們活活燒來火祭吧？！
男子冷冷一笑，目光清冷，湊近火把，越發使得那琉璃般的眼球晶瑩剔透，漂亮得讓人發麻。沒有說話，只是看向他的眼神不容忽視，所想的用眼光就可以表達得清清楚楚。
藏在綉金並蒂花短袖中的手揮了一下，宣告了面前所有人生命的終結。男人們獰笑著，將手中的火把擲出，一時間，火光衝天，火焰順著預先澆好的桐油，形成無數條火蛇，蜿蜒前進，迅速吞沒可以焚燒的一切。一瞬間，放眼望去，一片火紅。
「呀！」說什麼也想不到他居然這麼瘋狂，孔火離看著火舌跳躍著向自己衝過來，卻一點辦法都沒有。手腳被綁得牢牢的，身上的內力因為穴道被封，宛如沉睡一般，事情發展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
不是吧？！自己居然就死在這裡？！自己只活了短短的十七年，什麼都還沒有享受到，最重要的事情還沒有辦到，而且、而且，最重要的人還沒有見到，她還沒有原諒自己呀……
展天情看著越來越高的火勢，看著這火光瞬間照亮了黑暗，冷冷獰笑。師傅啊師傅，你如果不想讓這些人為你而喪生，不想你一心為那個女人守護的「桃花源」毀於一炬的話，就出來吧！就在這個命中注定再次相逢的日子，出來見我吧！
閉上眼睛，都可以感覺到火焰的熾熱，不甘心地咬住嘴唇，力氣大得血都流了出來，赤紅一如這映紅了半天的火焰。
就這麼死在這裡嗎？
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掉嗎？
就這麼……再也見不到她了嗎？
不要啊！
才、不、要、呢！
怒氣上漲，他才不會任由這該死的毫無價值的想法犧牲掉自己珍貴的性命，狠下心來，雖然知道這一強行衝破穴道必然會身受重傷，但是為了活命，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閉上眼睛，氣涌丹田，默念心法口訣，感覺到身體內部膨脹。勁力與封閉穴道的阻力相互衝撞，差一點，眼看就差一點……
「火離！」
眼睛猛地睜開，感覺到全身的力氣隨著這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呼喚沖了過來，排山倒海。大喝一聲，感覺到身上的束縛帶著凄厲的悲鳴掙開，身子軟軟地撲向面前的火海，宛如一隻飛火的蝴蝶。
火光中，依稀看到她震驚的容顏。
回首間，仿若隔世……
孔火離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黑衣女子，心臟跳得彷彿要衝破胸口的束縛一般。手撐住地面，然後離開，身形由踉蹌變得快捷，不管周圍的女子如何，不管其他人如何，他的眼中只有一個人的存在。
這不是夢吧？不是自己太過開心所形成的夢幻吧？
眼睛里含著自從認識她后就經常湧現的液體，他奔向她的身邊。
水燈月來見他了，水燈月原諒他了，水燈月擔心他了，水燈月愛著他啊！
水燈月她……
「火離！」伸出手來，想通過火焰抓住他。他長袖飛舞，烏髮飛揚，在桃花樹下飛奔而來，但是……
沒有任何徵兆地，突然天空中一道雷光劈下，硬生生地將桃樹一分為二。
「呀！」
奔到樹下的孔火離驚叫一聲，眼看著身邊的桃木焚燒起來，連帶著周圍飄飛的花瓣，形成了一片璀璨的赤色光幕，混合著原本就大的火勢，耀花了人眼。火星四濺，讓一旁倉皇逃命的女子們驚叫連連、四下躲閃。
「火離！」
被彪形大漢團團圍住的水燈月嘶聲大吼、聲嘶力竭，一雙冰冷的雙眸也激動得充血。不趕快到她那邊去不行！孔火離匆忙回頭奔去，卻不料踩到了長長的紅裙下擺，一個踉蹌，摔倒在地。身後有巨大的陰影襲來，被火光迷花了的雙眼，看見被雷劈得焦黑的木炭倒了下來，砸向他的身子。
「呀！」緊緊地閉上眼睛，知道這一次是怎麼也逃不過去了。可以救自己的人還遠在那邊，這麼說難道自己就命喪於此？！不要！
「火離！」?
水燈月劈手打開面前的「離宮」下屬，一個高挑的身子硬生生地沖入一片火海中，為的就是解救眼看就要命喪黃泉的孔火離。她的身法快若鬼魅，但是卻還是趕不及木炭下落的速度，只見得一片火焰未盡的東西，直直地就要向他趴伏在地上的身子壓去。
「火離！」經由司紫瑤通知，隨後趕到的五公子齊聲驚叫，但是全都束手無策。
一瞬間，電、光、火、石！
「轟隆」巨響震撼著眾人的耳膜，一片刺目的紅夾雜著暗夜的黑，倒向大地。火焰舞動，瞬間就吞噬了觸目所及的一切，如張牙舞爪的怪獸，不放過任何一個獵物。只見滿林子的桃花飛舞跳躍，迎接著這場上天賜予的洗禮，義無反顧地撲向那絢麗的所在，就此化為飛灰。
眼睜睜地看著他向自己伸過來的手就這麼被火焰吞沒……
膝蓋無力，軟軟地坐下來，水燈月不顧身處險境，就這麼坐倒在地，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火離……
就這麼死了嗎？
那個愛笑愛鬧脾氣壞，卻對自己十分溫柔的孩子，還來不及接觸真正的他，就這麼死了么？如火焰的蝴蝶，就這麼被火焰吞噬，為什麼自己重視的人，都這麼容易殞滅？
我還沒來得及找你算欺騙我的賬啊，我還來不及說出我的心愿，你怎麼就這麼離開我？火離，火離，火離！不能死！我不容許！你不可以就這麼離開我！
「火離！」那些穿著各色長衫的俊美公子們叫著他的名，也撕裂著自己的心。
「火離！」
不顧一切地衝進去，也不管火焰依然在燃燒，也不顧手指因為高溫而紅腫，她衝到桃樹倒下的地方，拚命搬動著那塊壓住她最重要人的木塊，掙扎著想從裡面挖出那個人來。
「火離！火離！不可以死……我不生你的氣了！我也不再逃避你了！火離，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就這麼過一輩子，求求你，求求你！不可以死……」
臉頰上不知什麼東西滾動下來，又涼又燙，涼的是自己的心，燙的是手上的傷痕。
烏黑的木炭下露出一截火紅的衣角，彷彿燒灼雙眼一樣的火色，讓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地流淌。
看到了紅衣，就想起了他的笑。那種一笑起來就露出雪白牙齒的笑法，眉眼彎彎的可愛以及發火時候的熾烈，都讓自己難以忘懷。
好想再看你一眼，好想再聽你叫我的名字一次。
燈月……
燈月……
觸摸到我內心深處的聲音，我好想好想再聽一次……
無力地趴倒在埋葬了心愛的人的土堆上，眼淚滲入漆黑地面，然後流出。彷彿安慰她一般，一道柔柔的光暈從她的掌心中浮起，慢慢地、慢慢地，蔓延到了她的全身。比綠樹翠葉還要淺淡的綠色光暈朦朧了整個桃林，吞噬著壓抑不住的烈火，逐漸澆熄所有的熱情。
所有人都被這不可思議的現象所震撼，看著籠罩、在光暈中央卻不自知的水燈月，卻沒有人敢提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們無法移動被抓捕住的眼睛，只能獃獃地佇立在原地。
「……狐仙……」站在七公子身前的司紫瑤喃喃念了一句，將所有的迷題打破。展天情身子猛地一震，這才從迷咒中清醒過來。身形飛掠，向前方的光暈衝去，為的就是尋找那個人的身影。
朦朦朧朧中，似乎覺得有人在注視著自己，水燈月慢慢抬起頭來，看到的情景差點讓她驚呼出聲。
桃花混雜著火焰，鋪開一道迤邐的風景，白衣飄然，襯著烏髮涌動，轉過頭來微笑的容顏不知道讓自己在午夜夢回中哭醒了多少次，他是讓自己付出了所有痛苦的人啊……
早就消逝的靈魂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為什麼師傅他還會出現在自己面前？這是做夢嗎？
有千言萬語想要向他傾訴，但是凝聚到喉嚨中的卻只有一個願望而已！
「師傅！求求您救救火離！」
如果師傅已經死去，如果師傅是放心不下自己而回來，如果師傅還認自己為徒弟，如果有這麼一線的可能，那麼他……那麼他……
赤裸裸的真心如此坦誠在曾經最愛的人面前，不知何時，心中的哀傷已經被熾烈的火焰焚燒殆凈。失去了師傅還可以強撐著報完仇再死去，但是失去了火離，失去了火離，多活一刻也不願意！
白衣人眸光閃動，唇邊微微一挑，笑意如青山綠水，洒脫飄然。白袖拉起一片流光，纖長手指指向那一片黑色，綠光到處，泥土破裂而開，鮮紅衣服飄動下，宛如沉睡一樣的容顏不是孔火離是誰？
身子緩緩落下，然後靜靜地依偎在她等待著伸開的手臂中，感覺到他緩慢但沉穩的呼吸，一顆幾乎破碎的心才跳動起來。
緊緊地抱著失而復得的寶物，淚水已經不是悔恨悲傷，而是欣喜無限。
火離，太好了，火離……
細細親吻著他的額頭、他的發，最後落在他的紅唇上。闊別已久的殷紅，是讓自己瘋狂的所在。啊，火離火離，想否認都困難，讓自己無限沉迷的人啊……
如果這是夢境的話，那麼最好永遠都不要醒過來……
抬眼看向笑得溫柔的師傅，正想開口，卻被一聲大吼撕裂靜寂的空間！
「師傅！」
青衣颳起旋風，男子闖入這一片迷境中，衝到他們兩個人面前。鳳眼中光芒流動，又驚又詫又歡喜，展天情看著那道和記憶中全然相同的身影，眼睛不由模糊起來。他好恨，恨為什麼要讓他受這麼大的折磨，但是比仇恨更多的則是歡喜，濃濃的滿是重逢的歡喜。
「師傅……我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你了……」
伸出手去，指尖顫抖，語聲哽咽，鳳眼中波光閃動。
「再也不要離開你了……」
男子微笑不語，直到探索的手指即將接觸衣角，突然視線開始模糊，到了最後光芒大熾。
「師傅！」怕他就這麼消失，展天情身形飛掠，撲上前去，將那道殘影抱了滿懷。影子在他懷抱中扭曲、碎裂，笑顏破碎，幻化成一片又一片的花瓣，靜靜灑在他藏青色的衣袖上。綉龍戲鳳，間或紅線勾勒的萬朵桃花，都遠遠比不上這一片片落紅。
看著他格外寂寥的背影，水燈月突然有了一種奇妙的錯覺，還來不及細想，卻感覺到懷中人兒微微一動，慌忙看去。雪白胳膊從紅袖中升起，然後回到皺著眉頭的容顏上，粗魯地揉搓。從手指縫隙中睜開的大眼，看清楚依偎在她懷抱中之後，甜甜一笑。
「燈月！」
清脆的語聲天真無邪，而身子也自動自發地挨得更近，孔火離完全膩在她的懷抱中，悠悠開口：「我好想你……」
他緊緊地抱住她，將臉孔埋在她的胸膛上，沒有任何邪心，只是因為她的心跳讓他安心。
這不是夢，火離是真的活著……
感覺到眼淚再次凝聚，心中是說不出的感覺。不知不覺間手指摸上了他的臉頰，白瓷一般的皮膚上飛起兩抹暈紅，孔火離這才想起她有多麼生氣。
怯怯地鬆開拉著她的手，但是下一刻就緊緊地抱住她的胳膊，眼睛里閃動的是絕不動搖的決心。
「我……不放手……」
「……」
「我如果放手的話，我如果放手的話，你又會丟下我不見的！你絕對不會來找我的！我……我……真的不是故意欺騙你，我是真的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你既然跑來見我，就不許再拋下我不管，我……」
長長的睫毛顫動，這樣的他雖然妥協、雖然道歉，但是還是一副倔強的神情。
愛著的，就是這樣的他啊，佔據著滿滿一顆心的就是他啊！不是別人，就是孔火離啊……
「我不會離開你的……」
她喃喃低語，傾訴的是自己永遠不會再改變的心意，也是最真的誓言。
「我們一輩子都要在一起……」
清晨第一道曙光如利劍劈開暗夜的陰鬱，在相互擁抱的人們身上籠罩上一層淡淡的金光。陽光、桃花、流水、紅衣、蝴蝶，都因為這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幸福，溫柔微笑。
很幸福……
故事並沒有完結……
三日後，桃林中，傳來驚訝的叫聲。
「師傅他……沒有死？」
無法置信地看著面前的藍衣男子，水燈月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事實。腳步踉蹌，身形後退，一個不穩，她跌坐在地面上，驚起繁花散落，似驚起了一場不應該清醒的美夢。
手指無力，全身也無力，她只有獃獃地看著擰起眉毛看向桃花深處的男人，顫抖著聲音，詢問著這絕對不可能的事實。,
「不……可能……我親眼看見你將匕首插入他的胸膛！我親自確認過他的心臟不再跳動，師傅他……師傅他……確實已經死了啊！」
「如果是普通人的話必死無疑……」嘴角挑起輕蔑的笑，展天情為她以及自己在師傅的殘酷遊戲中無法反抗而感覺到深深的悲哀，「但是師傅他……那個男人他是怎麼殺都殺不死的……」
「怎麼殺都……殺不死？」喃喃重複著他的話，水燈月腦中一片空白。
「是呀……怎麼殺都殺不死……因為師傅他，並不是人……」
抬起頭來，仰望藍天，輕舟浮動，漾起水面千層波紋，讓映照於水面的景色動蕩，模糊不已。長發隨風拂動，絲絲縷縷，形成巨大的網緊緊錮住，似這糾纏不休的命運，難以掙脫。聲音輕躍，如琴如箏，彈奏的是千年以來不朽的傳說。
「師傅他……是已經位列仙班的狐仙，修鍊已達上萬年。而這次下到凡間來，只是為了償還一段前世欠下的孽緣而已……」
「狐仙……孽緣？」
身子無法抑制地顫抖著，怎麼可能不顫抖。水燈月掩住嘴，心中既悲又喜，對這峰迴路轉的事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以為早就不在這個世間的師傅，已經化為一缽黃土的師傅，居然還和自己一樣存活在這廣大的天地里！
但是他……那個總是笑得溫柔的師傅，居然是傳說中的「狐仙」？
「騙人的……這一定是騙人的！師傅他怎麼會……」喃喃地重複著自己無法置信的心聲，水燈月不確定卻又渴望知道答案的眼睛，直直看向那邊佇立船頭的男人，「你一定是騙我的！怎麼可能有這種事情發生？！你想擺脫你弒師的罪名，你想讓我不再追擊於你……你……」
接下來的話戛然而止，水燈月眼睜睜地看著展天情伸出手來，一團淡青色的光暈浮現，接著就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水燈月獃獃地看著面前的男子騰空抓起青色的火焰，火光照耀下他臉色青慘慘的，格外恐怖。展天情伸手一晃，火焰立熄，周圍花瓣環繞而來，跳躍著、飛舞著，忽然幻化成無數只火紅的蝴蝶，就此自由飛翔，和其他飄落的花瓣一起飛舞旋轉。
「我會的只有這麼多而已，這是師傅交給我的《七乾十坤》中所記載的幻術，因為我的天資愚笨，連千分之一都學不到。」
展天情看著在身邊環繞飛舞的蝴蝶，兩隻手指一搓，發出響亮的聲響，蝴蝶立刻化為青藍色的狐火，瞬間燃燒發出耀眼的光芒，像小時候經常在溪水邊看到的螢火蟲的光芒一樣，美麗非常。
為什麼會有「狐仙」之說呢？
大概是因為狐狸住在墓坑當中，或者是罕無人跡的深山老林里，往往在夜色的掩蓋下和鬼火的閃爍中，神出鬼沒、來去無蹤，因而人們就把它與無形無聲的魂、精靈等連在一起，進而成為膜拜或者是害怕的對象。
但是從來沒想過居然有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
現在水燈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面前發生的事情已經完完全全地超乎她的想象，也超脫了她的承受範圍。震撼、震驚、恐懼、矛盾，還是現在的恍然失措？看著她這副傻獃獃的表情，展天情心中一凜，知道突然讓她接受這種事情是無法做到的。畢竟一個正常的人看到面前的這種情景、看到這種超乎凡人的力量，恐懼是一定少不了的。
想當初知道師傅的事情以後，自己還不是嚇得半死？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敢接近師傅，也正是那個時候才發現了師傅的秘密。
身體顫抖起來，他無法控制自己不發抖。想要隱瞞的事實真相，但是卻無法隱瞞，在說與不說之間矛盾掙扎，如此痛苦。
頓了頓，他閉上眼睛，轉身不去看水燈月也許厭惡的神情，不想去看，也沒有勇氣去看。須臾，只聽到他清清脆脆的聲音帶著獨特的沙啞，伴隨著林那邊傳來的潺潺流水聲，如隱沒在山林之中的空靈之曲，格外動聽。
深吸一口氣，將胸口中的傷痛慢慢翻出，然後，再撒上一把鹽。
「師傅為了離開我們、為了拋棄這在世間束縛他的一切過往，而要求我殺了他……只要拋棄了那副我們都熟悉的肉身，他就可以再次以新的姿態出現……你和我，都只不過是他漫長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十丈欺紅，凡塵俗世，我們只不過是一粒微塵，連入他的眼都沒有……無論是被蒙在鼓裡如此幸福的你，還是知道真相背負罪孽的我，都只不過是師傅的棋子而已……他所做的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見那一個人而已……」
看著他格外寂寥的側面，水燈月不明白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這麼說……你抓那些女子都是為了引師傅出來？只是因為那些女子和師傅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一樣？而放火也只是為了逼迫師傅出手，而不是在一旁偷偷觀看？但是為什麼以前不動手？為什麼偏偏等到三年後的今天？」還差一點讓火離遇到危險！
冷冷一笑，是對她無知的嘲笑，展天情心中又嫉又恨，為什麼當年師傅要將這種事情交給他處理，而不是這個蒙頭亂闖的水燈月？不知道才是幸福的！明明知道這是欺騙、這是背叛，卻不得不承擔罪名，這才是最大的悲哀吧？
「只是因為他曾經說過，辛亥年三月十七，江南，他將會再次和轉生的那人相逢。所以，我想他可能會出現在曾經遇到過那個人的地方，所以才……」
只是為了再見他一面啊……
只是為了再看那個佔據了生命全部的人一眼，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哪怕被眾人辱罵、哪怕背上一世惡名，為的就是實現自己的這個願望而已。
她為了見他、殺他設下計謀，他為了見到師傅中了圈套，而所有的因緣循環都是為了那隻結下孽緣的狐仙。
落紅如雨，是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痛。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出聲，只聽見周圍一片繁花散盡的聲音，格外凄楚。
不知道為什麼心中湧起奇異的念頭，也許是自己的錯覺、也許是這一片紅光下反射出的幻影，只覺得先前不曾仔細端詳過的透明眸子里，深深的、濃濃的全是再熟悉不過的情感。
為了師傅的任性背負了所有一切罪責的人啊，對待可以蠱惑任何人心的師傅，真的只是單純的師徒之情嗎？
還是說……
「你……難道你也……」
難道你也對師傅他……
想說的話始終沒有說出口，知道這是比自己更深更悖德的感情。水燈月咬住嘴唇，知道沉默才是最好的。直到遇到孔火離，發現了自己真正的感情以後，才發現以前對師傅的感情只是單純的依戀和崇敬。過於理想化的師傅，不是真正的師傅，而自己那種小女孩的痴纏愛戀，不要說「喜歡」，就連「喜歡」的資格都沒有……
就在知道師傅他的真面目、知道他這一系列的計劃后，彷彿一下子被一棍敲醒一般，所有的事情都變得豁然開朗！
「你還要找師傅嗎？」這個答案顯而易見，所以剛說完以後她就咬住下唇，默然不語。
展天情閉上眼睛，沒有回答，反正答案是什麼兩個人都知道。怎麼可能不找？怎麼可能不去見他？那個讓人牽腸掛肚的人，怎麼可能不去找他？
「這次雖然失敗了，但是我就不信我找不到他……我找到他，一定要好好向他問清楚，究竟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要讓我承受這麼大的罪責，你告訴我一切的一切，是因為什麼？想讓我知道，希望我知道，還是只是因為我是最便利的一顆棋子？我對你而言，到底是什麼？！
我好想知道。
「我也……」
「我拒絕！」
四目相對，中間雷光閃動，兩個人相持不下，只想讓對方屈服。
「你已經有了可以交託心靈的所在，就不要再來湊這個熱鬧！」
水燈月怔了怔，對他的話有些反應不過來。
「……什麼？」
「你不是一聽說孔火離被我抓住，就風風火火地衝過來了嗎？那種殺紅了眼的樣子就算是為師傅復仇都沒有見過。你還敢說他不是你重視的人？你不要自欺欺人了！雖然你還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但是那個女孩子也確實適合你……」
「……」搞了半天，展天情還以為火離是女人啊……
「你……最好趁著可以抓住幸福的時候趕快抓住……我之前那樣對待你，也只是因為你比我幸福好多好多……」
展天情輕輕冷冷的聲音挑動著她的心弦，接著身形閃動，也沒見有什麼動作，人就消失在面前。
水燈月怔怔地坐在原地，獃獃地想著自己的心事。是呀……在聽到火離落入展天情手中的時候，腦中一片空白，等到清醒過來以後，就已經是敗下陣來。只要一想到他可能遭到毒手，可能永遠無法看見他，就急火攻心，什麼受欺騙之類的都丟到腦後，一心想的就是他平安就好！
知道了師傅的真相，雖然很吃驚，但是卻莫名其妙地感覺到輕鬆。長久以來壓抑著內心的復仇慾望，都被這不知道應該怎麼說的真相衝得一乾二淨。
師傅還活著，可以見到師傅了！心中雖然狂喜，但是卻少了想起孔火離時那種又酸又澀又難過的感覺。單純的欣喜似乎過於薄弱，到底……自己這麼想留在師傅身邊，只想讓他看著自己一個人的想法究竟是什麼？
讓自己心神蕩漾的又是什麼？
想去見師傅，想留在他身邊。
但是僅此而已，更深刻的感情已經全部給了另外一個人……
直到遇到火離以後，才隱約發覺到，自己以前對師傅認定是「愛情」的東西，搞不好根本不是那種「愛情」，而是宛如親人一般的「愛情」……所謂的只想讓他看著自己，也許只是想獨佔這份從小就失去的親情吧？
「燈月！」
遠遠的，身後傳來叫她的聲音。還沒有回頭，就有一個身體飛撲而來，重重依靠在她的後背上。孔火離霸佔性地抱住她的後背，開始鬧彆扭，「那個該死的展天情還敢來找你啊！我們已經把那些女人都交給六扇門了！然後讓那些朝廷的爪牙好好欺負他！雖說起不了什麼大的作用，但是也夠他麻煩一陣子了！哼哼哼哼，居然敢騙我，還差點害我喪命，真過分！如果不是看在他是你師兄，然後又不和你作對的面子上，我才不會這麼輕易原諒他呢！看著吧！等有機會我一定將他大卸八塊、千刀萬剮、剁成肉泥、丟去喂狗！」
不由有些失笑地看著江湖中人人頭疼的「火公子」如此幼稚的表現，心中是說不出來的溫柔。反手將他抱在懷裡，感覺到自己似乎被那種可愛的美色所誘惑了，然後情不自禁地，嘴唇沖著他驚訝的面容落了下去。
「燈……嗚……」
接下來的話被吞噬進了彼此的口腔中，她緊緊地抱著他，生怕他突然消失似的，幾乎將他揉進她的身子里。
呼吸糾纏，孔火離開始微微抗拒的手也不由環上她的頸項。纖長的手指插入稍微凌亂的烏髮中，襯著滿天飛落的紅花，勾勒出濃濃淺淺的艷麗。
微微鬆開對他的禁錮，喘息著看他濕潤的眼，知道這輩子自己都無法對別人做這樣的事情了。這說明了什麼？這代表了什麼？心中這種充溢的、滿滿的情感又是什麼？
「燈月……」
他喘息著，依偎在她的懷抱里，媚眼如絲。
「我喜歡你……」
「……」淺淺一笑，所有的情意盡在不言中，水燈月將他抱得更緊，然後低低的聲音在他耳邊呢喃，是希望也是願望，「火離，我們一起去找我師傅好不好？」
為的，就是了卻自己一個心愿，只要知道師傅他是否幸福就好，其他的也不強求了……還有，親口問問他，自己是不是很重要，僅此而已……
猛地拉開和她之間的距離，孔火離無法置信地看著她，當她刺激過度說的是夢話，「你師傅不是早就死了嗎？」
「沒有，其實我師傅是絕對不會死的，所以我們去找他。」狐仙也好、凡人也罷，師傅就是師傅，這是絕對不會改變的事實。
「我不要！找到了他你會一直在他身邊，不會陪我。」
「火離，你……吃醋？」
「……」
「火離？」
「怎麼可能不吃醋？！我喜歡你啊！我喜歡你啊！自然不希望你看別的男人，和別人在一起！況且還是你以前，啊，不！可能是現在還喜歡的男人，我怎麼可能讓步？！」
「你既然喜歡我的話，就和我一起去找師傅吧。」
「……」
聽著無聊的對話越來越遠，看著那一黑一紅兩道身影消失在一片桃紅中，遠遠樹上坐著的六個人百無聊賴地吃瓜子、閑嗑牙。
「真是！笨蛋情侶！」尹天昭嗤之以鼻。
「兩個人都是男人兩個人都是男人兩個人都是男人兩個人都是男人兩個人都是男人兩個人都是男人……」丁梨慳捂著眼睛衝天長嘆。
「拜託，燈月是女人好不好？」聞人流風敲了他明顯受刺激過度的腦子笑的一臉天真可愛。
「不過你怎麼知道那麼多？」龍墨煙看向——邊滿足地吃瓜子的司紫瑤，百思不得其解。
「當然是因為……」司紫瑤神秘一笑，看向一片飛花燦爛，彷彿又見到了那個身影在沖自己微笑，「我遇到了他們的師傅……狐仙啊……」
「什麼？！」眾人齊吼，驚起樹上飛鳥無數。
司紫瑤抬手拍拍衣服，立刻反應快速地向後逃竄，直到遠方本來應該離開的紅雲發現眾家好友一起偷窺而跑回來打架的時候，他已經逃出了暴風圈。回頭看看打成一片的盛況，他微微一笑，雲淡風輕。
「當然，他在哪裡是我和他之間的秘密，才不會告訴你們呢。而且，自己去找比較有趣，不是嗎？」
風輕水好花兒笑，而圍繞著「七公子」以及「狐仙」的下一個故事，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