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桂花開得遲了,一點點金黃掩在墨綠的葉子後面,清香濃郁。
月光透過那葉子中間些許的縫隙落下來,看起來是清淺的銀黃色。夜裡露重了,和著那桂香交織成冷冷的氣氛。
李寂坐在樹蔭下,腳邊放了一瓶酒,那是皇帝前不久賜的桂花蒸。
他剛回來,吩咐周伯準備了酒和一碟子花生,然後就移到了這桂花底下。
這片桂花是新植的,這片房屋也是新的。
自從拜相后,皇帝就把原來左丞相住的官邸轉了給他。原以為搬家會是忙碌又繁亂的事情,結果周伯大手一揮,拎了些包裹之類的就帶著李寂自己進了新官邸。離開那個原本也就住了三年多的地方時,周伯感慨了一下「我們少爺真是節儉,東西真是少」之類的話就離開了,留下李寂一個人站在那片院子里,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點發酸。
一切都回不到以前了。
李寂前所未有地意識到這點。
秋天的風已經有點冷了,把惆悵的李寂最終送到了「新家」。
新官上任,最忙的居然不是接手新的政務。事實上皇帝病的那段時間,李寂已經能相當熟練地處理各種事情。最忙的居然是與達官顯貴們的往來應酬。一時之間,李寂地位再度上升,一時顯赫。
除了與各個官吏的交往外,李寂發現自己成為京城未婚女子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幾乎家裡女兒未出嫁的官員們,凡是能與他交談或見面的,無不旁敲側擊地說著做媒的事情。李寂委婉謝絕了幾次,居然有人在朝務之間說笑著跟言邑談起,要言邑下令給李寂指定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令李寂不勝其擾。
不知道為什麼,當那人向言邑說到這個話題時,李寂心裡很不舒服。
記得當時言邑莫測高深地看了李寂一眼,然後微笑說著:「那還是得看李寂自己的心思,李寂要是看中哪家的閨秀,我立刻做這個大媒。」
這個答案讓李寂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裡有點悶悶的。
心想道你這人自己不成婚,現在倒好,反倒看我的笑話。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言邑。
言邑淺淺一笑,低頭喝了—口茶,避過了李寂的目光。
李寂也飛快地收回視線。
說實話,自從言淙那件事之後,李寂與言邑之間彷彿就隔了一層紗。在這個地方,人與人的關係不過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罷了。雖然進入官場李寂早有這樣的覺悟,但真正發現這點還是令人不快。特別是當對象是言邑時。
李寂知道自己已經把言邑當成了朋友,這種想法非常危險。言邑平時雖然也把自己當作朋友吧,但到關鍵時刻能毫不猶豫地利用自己。
比起這層覺悟來,對自己本性的理解更讓李寂覺得幻滅。自己雖然一直抱著「就這樣隨遇而安好了」的想法,但是在危急的時刻卻能想出令人不齒的詭計自保或者害人。說到底,自己終於成了狡猾的動物。
在這樣深刻的了解當中,李寂繼續著自己的旅程。然後這到底是被迫無奈還是自己本性導致的結果?李寂不知道答案,也不敢去想。於是言邑成了自己怨懣的對象。這個人是自己目前不幸狀況的推動者,這是毋庸置疑的。
說來也奇怪,這段時間言邑對自己的態度也有所不同,總覺得對方壓抑著什麼似的,很少看他,兩人更是少單獨相處,這讓李寂覺得更加不舒服。雖然自己並不想言邑與自己相處,但是從對方處傳來的明顯的拒絕信息讓李寂覺得受挫。
李寂盤了腿坐在月光底下,有微風吹過,桂花灑了他一身,還灑在放在地上的酒盞上,落進酒液里。
如此美景,李寂卻覺得不舒服,真是一件遺憾的事。
長夜,深宮。
言邑看著外面的月亮,怎麼也睡不著。
司吏早已經把燈盞全部熄了,但就是那月光也照得殿內明亮,可以看到殿外花木扶疏的影子在風中微微搖動。
言邑手指無意識地摸著那個裝著平安符的錦袋,自從它屬於自己以來,這就是自己常做的動作。
到目前為止,這是證明李寂存在的最真實的東西。
然而,自己只擁有這些而已。
言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自己的性格一向是想要的就算不擇手段也要搶到手,可是唯獨對他,卻是不同。
言邑知道李寂的脾氣,那個人的性子閑散慣了,雖然現在身居高位,但是脾氣還是不改。相較於自己的執念,李寂看似好說話,其實是什麼都不掛在心上。他和李寂若是立在一塊兒,只怕人人會說他言邑冷酷無情。可是他卻覺得李寂更無情。
因為李寂看什麼事都是風輕雲淡,換言之,是什麼都不在乎,這樣的人幾乎沒有什麼深刻的情愛。目前為止,只有對他那個心上人小漸不同,其餘人,包括他言邑在內,都只不過是李寂身邊的過客吧。
越是這樣清楚了解,言邑越覺得自己吃虧。
自己在乎越多,就越吃虧?
因為那個人永遠不會正面回應自己的感情吧。
這樣想著,言邑把自己的感情壓了下去,壓到很深的心底埋起來,不讓李寂知曉。
想到這裡,忽然非常非常嫉妒小漸。那個人擁有李寂曾經的所有愛慕,而自己呢,只不過是一個刻著「帝王」字樣的存在吧。
言邑嘆了口氣。
因為相信自己的堅強心性,所以相信自己一定會把心思牢牢鎖住。
白天還好,晚上卻總是這樣,對著月光想著「他在幹什麼,他睡了沒,他有沒有看一樣的月亮」之類的問題,然後摸著那個錦袋睜著眼睛發獃。
言邑苦笑著。
說不定自己是比自己想像中更加「痴情」的人。
在想到「痴情」這兩個字后,言邑嫌惡地皺了皺眉頭,感覺這兩個字眼跟「愚蠢」同樣。
真是愚蠢的自己!
這樣想著,看著月亮,卻還是睡不著。
怎麼辦呢?
拿他怎麼辦呢?
十月初,言邑下令去鏡山圍獵。一起去的人中,丞相李寂也在內。
但金秋之節的打獵之旅卻因為一件小事披蒙上了陰影,對於可憐的言邑而言,不知道算不算是個福氣。
早晨的露水還沒散,空氣冷冷的,李寂縮在馬背上呵著手。
早知道打獵必得騎馬,直到現在李寂才發現自己真的好久好久沒坐到馬背上了,才一小會兒,就覺得渾身骨頭痛。
哈欠,李寂又縮了縮,放了韁繩任那馬兒隨意地踏著。反正打獵這事,就算他投胎轉世都不一定能射中一隻鳥兒,這種樂子還是讓好此道的人去享受去吧。
這樣想著,李寂的馬兒又跟前面的大隊伍落了些距離。
言邑在前頭,時不時轉頭看看那個在馬背上居然也能打哈欠的男人。他笑了,這人真是的。
不過言邑沒喚李寂,隨他的性子去。周圍人個個興緻勃勃,前方有侍衛執掌著木棒和火把,趕著樹叢中的野獸。
言邑早已經射出第一箭,然後下令各人都可以盡興。一時間這片空曠的地方熱鬧起來。
趁人不注意,言邑喚來一名侍衛,吩咐他過去保護著李寂,又說:「隨李大人,你們不用跟著我們。」然後就不管李寂了。
才一會兒功夫,言邑的箭下就折了幾隻野兔和一頭鹿的性命。雖說早想著不管李寂,可是言邑仍忍不住時時轉頭看他,就發現李寂看著侍衛撿起來的血淋淋的野獸屍體,露出不忍之色,背著臉倒向與他們相反的方向行去。
言邑笑了,這人的脾氣喲。
該說他善良還是偽善?
眼看著李寂的馬兒消失在左方的密林中,言邑轉過頭,就看到幾個侍衛又趕出了一頭鹿,幾個官員朝著那鹿舉起了弓。鹿受驚,跑得極快,一下子就竄入了左方的林子里,身影若隱若現。有人笑著:「看我要了你的小命。」那弓就要射出去。
言邑的心一跳,厲聲道:「不準放箭!」
眾人一驚,不知所措地轉過來看著皇帝,但是有幾個人一驚之後反倒是鬆了手,那箭就朝密林射去。
言邑大驚,那邊正是李寂消失的方向。
天哪!
這念頭才閃過,就聽到那邊傳出了一聲慘叫,然後是馬兒長嘶。
言邑的臉全白了。
就看到林子里兩匹馬駛了出來,前面一匹馬上,剛才那個侍衛胸前中箭,仰天躺在馬上。而後面一匹馬上,儼然正是李寂。他身下那匹馬腹部中了一箭,馬兒受痛又被驚了,腳步顛得厲害,卻停不下來。
李寂的發都鬆了,拚命拉著韁繩,那馬卻不停,腳步越來越快,也顛得更厲害了,就朝右邊的鬆散人群中撞過去。
言邑大喊:「攔住它!」
但瘋馬速度極快,哪個敢攔到那馬蹄之下?個個都早就散了開來。
言邑大怒著拍馬趕上去,風裡只聽到身後眾人大驚叫著:「皇上,不要啊!」
言邑哪裡還顧得上,眼裡只看到李寂青白的臉和死死拉著韁繩的手。
言邑的坐騎是最好的良駒,雖然李寂的馬兒受驚后跑得極快,卻也漸漸逼近了,兩人與身後同樣趕過來的大臣們已經相距了很遠。
言邑一邊催著馬,一邊朝李寂大叫:「夾緊馬肚子,穩住,小心!」
李寂的頭髮完全散了,全身的骨頭這次真的散架了,他只覺得又痛又怕,耳邊只聽到呼呼的風聲,衣擺全被馬身上的血給浸濕了。他知道如果馬跑得力竭失啼,自己只怕保不住命。雖然聽得到言邑的大叫聲,他卻沒有一點辦法。馬兒已經全瘋了。
他一邊繼續抓緊韁繩,一邊大叫著:「馬瘋了。」轉過頭就看到言邑的馬已經駛到了自己的身旁。
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有些心安了。
有他在,一定沒問題。
言邑要自己的馬靠近李寂,結果那匹瘋馬側了側身跑得更快了。
眼看著李寂的身體被馬拋動著,言邑勉強自己冷靜,然後說道:「你跳過來!」
李寂瞪著他,眼睛瞪得極大:這不是瘋了么?這麼快怎麼可能跳下馬?
言邑駛近他叫道:「你跳到我這裡,我接著你!」
李寂拚命搖頭:「接不住!」
「你放心,我的馬能跟上你,你跳過來就是了!這麼一直跑,你想要跌斷脖子么!?」言邑回瞪他。
李寂幾乎要哭出來。
「快點!」言邑催促,腳夾緊馬肚子,空出雙手做了個接人的手勢,「我一定接得住!」
李寂心一橫,鬆了韁繩,用力朝言邑的方向跳了出去。
身體一騰空就被接住了,李寂的心才剛一松就又掉到了谷底。
他的腳被東西纏上了。
剛才那一跳,李寂的腳被纏到了馬蹬子上。
身體劇痛,彷彿要被撕裂的痛。
言邑的心剛一松就掉到了谷底,李寂只不過是上半身被他抱住,下半身卻還在馬在疾馳的馬背上,言邑看到李寂的腳破馬蹬子纏住了。
瘋馬更加受驚,眼看著要朝右首跑開去,李寂的臉上露出了痛苦。
他會沒命的!
言邑的心一涼,卻變得更加冷靜。他抱緊李寂,跳下了自己的馬。
身體重重地撞在地上,然後被馬兒飛快地拉出去,背部和頭部劇痛。
或許這次自己的性命保不住了吧……
然而言邑牢牢抱住李寂的肩。
就算沒命,也不要他受傷。
李寂的瞳孔收縮著,看著言邑跳下馬。
世界顛倒了,言邑護著自己,兩個人被拖掛在瘋馬上。言邑用力抱緊自己,李寂雖然非常難受,卻沒有受傷。
然後言邑背部著地,被橫拖了出去。
李寂心膽俱裂。
一片天翻地覆,眼睛能看到言邑的頭頂那片草地迅速地移動著。很快地,染上了紅色。
李寂咬牙,一陣疼痛。
他睜得大大的眼睛里,看到言邑咬著牙,腮上的肌肉鼓了起來。
言邑很疼。
然而眼睛還是很溫潤,一直看著自己。
李寂的心被撞得很疼。
為什麼呢?為什麼這麼保護自己?
言邑好像感到了他的疼,然後朝李寂笑了笑。
李寂的思緒蜂擁而來,耳邊已經什麼都聽不到,眼睛里只有那個吃著痛然後勉強朝自己微笑的人。
「放開我!」看著言邑痛苦的表情,李寂嘶吼著。
然而,言邑搖了搖頭,勉強沖著他笑著:「我沒事。」
他的背部被石塊和沙石磨著,早已經嘗到了鑽心的痛苦。然而如果這時候放手,李寂是倒掛在馬背上的,頭部著地,很快就會沒命的吧。
不能放手!
李寂露出了要哭的表情:「放開!」他扒著言邑的手。
言邑卻收緊臂膀,繼續護住李寂。
李寂看著身下的那個人,世界一片混亂,只有言邑溫柔的眼睛那麼清晰。
淚水忽然就這樣滴落下來。
有這麼個人,居然肯舍下自己的生命,來救自己啊。
李寂哭著推著言邑的手臂:「放開我!」
然後言邑艱難地抬起手,遮住了李寂的眼:「別看我。」
他的聲音很低,手很堅定。
我不要,你看著我,流血的樣子。